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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的哲学》 作者:周国平

第78章 尼采对现代文化的批判(3)

  现代艺术堕落的另一个表现是娱乐化,艺术不再有严肃的使命了,变成了娱乐的闲事,茶余饭后的消遣。尼采说,没有一个时代,人们对艺术谈论得如此之多,而尊重得如此之少。他尤其讨厌剧场,欧洲人去看歌剧的时候,一个个都非常正经,穿最体面的衣服,可是在尼采看来,在剧场里人是最没有个性的,都成了公众,审美趣味都一样了。他说了一句很损的话,说剧场是趣味上的公共厕所(笑声),大家都到那里排泄去了。

  三、解剖现代文化的主角

  在尼采看来,现代文化实质上已经不是文化,在现代文化舞台上唱主角的当然也不是文化,而是一些伪装成文化出现的角色,真正的主角是谁呢?我归纳了一下,按照他的论述,最重要的角色是四个,就是学术、新闻、、商业和政治,现代文化是被这四个角色支配的。学术是关于过去时代文化的知识,新闻是当下的信息,商业是个体的利益,政治是国家的利益,现代文化基本上是被信息和利益支配的。

  1.学术(学者)

  学术就是关于过去时代文化的知识,现代文化基本上是学术,上面已经谈了。尼采对学者有很多的描述,从中也可以看出他对学术的鄙视。他把学者看成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反面,在他眼中,真正的哲学家和艺术家是有创造性的,学者基本上没有创造性。

  首先,学者的生命是不健康的。学术不关心人性,不但不关心,而且是摧残人性的。它把学者当作它的仆人,强迫他们为自己服务,使他们的天性扭曲和枯竭,盲目地、过早地为科学献身,以一个驼背为其特征。按照尼采的描绘,学者是一副可怜相,一辈子坐在墨水瓶前面,现在是坐在电脑前面,弯着腰,基本上我也过这样的生活(笑声),头垂在纸上,在书斋沉重的天花板下过着压抑的生活,长成了精神上和肉体上的驼背。学者一旦占有了一门学问,就被这门学问占有,在一个小角落里畸形地生长,成为他那个专业的牺牲品。(笑声)你们千万不要走这条路(笑声),不要太用功(笑声),读书面广一点好。从事任何人文学科和社会学科的研究,都必须有深刻的哲学思维和广阔的人文视野,如果你只局限在你的专业里,一定是搞不好的。

  在尼采看来,学者之所以可怜,就是因为成了专业的奴仆。现在学术的范围已经扩展得非常大,就像一个巨大的工厂,分工又非常细,分成很多车间,一个学者如果想在学术上有成就,就必须潜心于某一个狭小的专业领域,在一个小小的车间里,守在某一台机器旁边,一辈子在干同一件活。所以他说,学者实际上是科学工厂里的奴隶,是有学识的工人阶层。你一辈子干这同一件活,做这一小块学术,你当然做得很好,能练就令人难以置信的精湛技艺,在这个领域你算得上是鹤立鸡群,但是,在所有别的领域,你却属于鸡群。这所有别的领域,尼采说实际上就是人生所有主要的事情,包括人生的境界,文化的修养,你都很平庸、很可怜,是一只鸡。大师的看法是一致的,爱因斯坦也说过,教育的目标不是培养专家,而是培育独立思考的能力,培养全面发展的人。他说什么是专家?专家无非是一条训练有素的狗(笑声),在一个狭小的领域内训练有素,反应灵敏而准确,但是在整个人生和文化的领域里其实很肤浅。

  被圈在一个可怜的角落里,这样过一辈子,当然是生命的牺牲和浪费。可是,尼采说,学者们非常谦虚,也就是说,把自己看得非常渺小,所以丝毫不感到这是牺牲和浪费。他们仿佛刻骨铭心地知道自己不是飞禽,只是爬虫,只配爬行。文化的使命是要为人生探索和创造意义,可是,学者们这样生活,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意义,怎么可能为人生探索和创造意义呢?这样一种学术,吸血鬼似地榨取它的仆人的生命,究竟能有什么价值?学术界的竞争非常激烈,用尼采的话说,大家都参加这个野蛮的赛跑,唯恐落在后面,在这种情形下,还有多少人能够保持平静的目光,看出这种赛跑毫无意义,本身就是一种野蛮呢?基本上都顾不上反省了,都看不出来了。

  其次,如果说学者的生命是扭曲的,那么,学者的灵魂是冷漠的,毫不关心人生的最高问题。尼采说,科学是冷漠的,没有爱,对于人生的痛苦和渴望之情一无所知,眼中只有所谓的认识问题,在他们的视野里,人生的苦难和自己没有关系,是一种不可理解的东西,最多也是一个认识问题罢了。

  人生本来是充满问题,值得我们质疑的。我们从虚无中来,又要到虚无中去,就好像走在悬崖上,后面是深渊,前面也是深渊,我们怎么能不去想一下悬崖前后的深渊到底是什么呢?怎么能不去想一下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这种问题你是不能回避的。可是,尼采说,学者的本性中有一个悖论,在他们眼中,人生不是问题,而是一份财产,他们不允许自己把生命浪费在思考人生的大问题上,却又把全部时间和力量花在非常细小的任务上,比如数一朵花里有几个雄蕊,或者敲碎路边的石头分析它的成分。换一种说法,面对世界和人生的整幅图画,学者不去思考和解释这幅图画的含义是什么,反而是把全部精力花在研究枝节问题上,比如这幅图画用的是什么颜料,画布用的是什么布料,完全是舍本求末。所以,尼采说,在今天的时代,在天性真诚的人所关心的一切普遍性问题上,尤其是在最高的哲学问题上,学者已经完全没有发言权了。我想这对我们在座的年轻学子是一个必要的提醒,我们不论从事的是什么专业,都要有哲学的功底,用大问题的思考统率小问题的思考,用智慧照亮知识。一个学者不具备哲学的素质,就是一个根本性的缺陷。

  从关心的问题上是这样,学者不关心人生最高的、最重要的问题。那么,他们关心什么问题呢?他们是怎么选择自己研究的课题的呢?据说是用一种所谓客观的态度,其实也就是一种冷漠的态度。比如说,一个搞哲学的学者,他选的课题是研究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尼采说我就奇怪了,为什么偏偏是德谟克利特,而不是其他人比如说恩培多克勒呢?他讲不出道理来,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原来,对于一个学者来说,研究什么课题是无所谓的(笑声),就好像一个太监面对什么女人是无所谓的(笑声),因为对太监而言,一个女人和另一个女人是完全一样的,选哪个都一样,都无所谓(笑声),都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也就是“女人本身”,“女人”这个概念,一个抽象的女人。所以,尼采说,对于那些永远不能创造历史的人来说,历史本身当然是十分客观的,他们研究什么就完全无所谓了。他们自己是中性的,所以在他们眼中,所研究的一切对象也是中性的,也就是所谓客观的。

  在研究的方法上,学者的方法是在那里死抠词句,考证和分析,尼采称之为死死纠缠。他说,如果真理是一个女人的话,那么,用这种一本正经、死死纠缠的方式去追求她,怎么可能讨得她的欢心呢?只会使她讨厌你。他们处理对象的方法是解剖,本来是活的东西,经他们的手就失去了生命,成了死的东西,也就是所谓纯粹的知识。

  从文化创造上来说,学者是平庸的。学者在被推上了某一条路以后,就在这条路上做惯性运动,停不下来了。他们非常勤勉、耐心,他们的能力和需要都平庸而适度,就像老农一样,从早到晚忙着耕地。他们又像一个搬运工,似乎建起了一个大厦,但是这个大厦不是建造起来的,而是把一些部件搬到了一起而已。尼采还说,学者像那些编织袜子的女工,在勤劳而熟练地编织精神的袜子,又像一个好的钟表,你只要及时给它上了发条,以前的钟表都是要上发条的,上了发条以后,他们就能准确地报时间。尼采用了很多比喻来形容学者的没有创造力,仅仅从事搜集和整理,靠别人的思想过日子,把博学和浅薄结合得相当好。他说他们是一些不育的老处女,在本质上是不育的,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中性人。可是,另一方面他们又相当多产,就像母鸡下太多的蛋,不断地写书,书越来越厚,蛋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营养。(笑声)

  面对真正有创造性的伟大的作品,学者的反应就是批评,可是在一分钟以前,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么伟大的作品有可能出现。尼采说这个话,实际上是在发泄自己的愤懑,因为他的作品就是这样的遭遇,当然他有愤懑的理由。伟大的作品诞生了,会产生深刻的影响,影响一代一代的人,其中又会产生天才,创造出伟大的作品,这是人类文化传承的重要方式。可是,学者从来不受到影响,他们只知道批评,对伟大作品毫无感受,只擅长在枝节上挑剔。尼采提出一个概念叫“知识庸人”,用来形容那些平庸的学者,说他们是真正的文化人的对立面,艺术家和哲学家的对立面,是寄生在真正的文化人身体里的寄生虫,靠做他们的文章混日子,还误以为做了这些事自己就是文化人了。

  学者还有一个特点是人格上的猥琐(笑声),今天我尽自我批判了(笑声)。很多学者从事学术的唯一目的是谋生,所以很看重薪金和职位,去讨好那些分发面包和荣誉的人,孜孜于保住自己的小康幸福。学术界的普遍状况是,某个教授开辟了一块地盘,养活了一批庸才,他就成为名师了。学者们不是向自己提出值得骄傲的任务,而往往是占地盘,弄项目——请注意,这是尼采当年讲的,就好像是在讲今天一样(笑声)——占地盘,弄项目,获取大量的经费和出国的机会。(笑声,掌声)没想到吧,一百三十年前,德国就是这副德行了(笑声),还有呢,他说同行之间往往是满怀嫉妒,互相监视,也和今天差不多。

  学者人格的猥琐,还表现在为国家效力,向政府邀宠。在尼采之前不久,黑格尔哲学在德国红极一时,国家出面扶植,成为普鲁士国家的正统意识形态,在各个大学校里推行。尼采是痛恨黑格尔的,他认为黑格尔一崇拜历史,二崇拜国家,宣布普鲁士国家是历史发展的终极目标,把国家神化到了极点,在当时德国的大学里有很大影响,国家也加强了对大学的控制。他指出,德国学者的全部工作带有涂脂抹粉、卑躬屈膝的性质,纷纷论证现状的合理性,学者里只剩下了两种人,一种是政治狂热病患者,另一种是形形色色的写作匠。

  学者不但向政府献媚,而且和媒体调情。尼采非常敏锐,他在当时已经看出一种倾向,就是学术与新闻结盟,学者的博学与媒体的低级趣味结盟,学术越来越堕落为新闻,学者越来越堕落为记者了。在大学里,新闻记者的精神旗开得胜,表明大学精神已经把自己同时代精神混为一谈。学者们判断问题以前是根据书本,这本来就很成问题,现在更加浅薄,竟然常常是根据报纸。尼采说,这倒不奇怪,因为他们本来就不是真正的学者,而只是大众。这个现象在我们今天就更明显、更严重了,许多学者力图通过媒体发生影响,这当然可以,但是要坚持自己的独立立场,不能把自己的水平降低到媒体的水平。由于政府和媒体主宰文化,在这种情况下,一个良知尚存的学者,他不愿意同流合污,就只好选择一个很偏很小的专业,埋头于沉闷枯燥的学术,一辈子像蚂蚁一样勤劳地做苦工,以求闭目塞听,至少保住了自己的品行。尼采在这里实际上是在为一部分学者开脱,这是学者中的优秀分子,他们是别无选择,洁身自好,在浮躁势利的时代只好甘于坐冷板凳。

  2.新闻(媒体)

  第二个主角就是新闻媒体,所以我觉得尼采是很了不起的,前瞻性地揭示了大众媒体支配现代文化的趋势。这个趋势在我们今天可以说是有目共睹了,已经成为主流,电视和网络的影响力覆盖一切领域。当年的媒体无非是报纸,但在尼采看来,报纸对文化的败坏已经相当严重了,报刊支配着社会,新闻支配着教育,记者取代了伟大的天才,在一切文化问题上都战胜了真正的教育家。天才本来是一切时代的导师,是能够把人们从当下解救出来的救星,帮助我们面向永恒,关心永恒,可是这个时代是记者在充当导师,人们都只活在当下,不再关心永恒。媒体的最显着特点就是当下性,只关注当下,尼采用了一个词叫新闻主义,说新闻主义就是日常生活的精神,日报的精神,恰恰意味着精神的缺乏,毫无精神性,因为精神性是指向永恒的。所以,他把记者称作被岁月奴役的纸糊奴隶,为当下服务的仆役。

  当然,媒体的直接受众是大众,报纸抢占了人们的闲暇时间,文化成了大众茶余饭后的消遣,成了大众消费活动。现代人只对报纸上的新闻认真,人人身上都有一种到处探头的好奇心,在各种八卦新闻中得到满足。媒体因此还支配了大众的艺术趣味,从中小学生、大学生直到最清白无辜的妇女,在报刊的潜移默化影响下,养成了对艺术品的相同理解力,都向艺术品要求激动人心的新闻性。艺术家们就投其所好,热衷于当下政治和社会问题的题材,让观众陶醉于政治的激情、爱国主义的激情。

  尼采认为,媒体对文化的败坏还特别表现在对语言的败坏。新闻语言的特点是匆忙和虚荣的制作,完全没有酝酿,没有风格,表达时干巴巴的,或者可悲地装腔作势,丧失任何美学规范。可是,这种低俗的文风通过报纸被大量地阅读,流毒甚广,成了一种流行的文风。他感叹说,在这种流行的文风面前,好的教师势单力孤,他即使很认真地教学生,试图培养学生纯真的品位,往往是白费力气。你在这个钟点教他希腊文化,他在下一个钟点就会抓起一张报纸,一本流行小说,或者一册这样品质的书,把你在上个钟点做的工作全废掉了。我们现在是下一个钟点就去上网了,去看八卦新闻了。所以,每一颗刚刚播下的真教育的种子,马上就会被伪教育的碾子无情地压碎。

  3.商业

  第三个主角是商业。尼采说,在这个时代,商业成了文化的灵魂,商人成了支配现代人类心灵的力量,市场价值决定了从而也抹杀了一切精神事物的价值。古希腊文化的灵魂是个人的竞赛,罗马文化的灵魂是战争、凯旋和法律,而现代文化的灵魂是商业。任何时代都不能没有商人,但是,在从前的时代,人们以高贵的态度鄙视商人,而现在却成了最令人羡慕的阶层。

  商人支配文化的方式是为一切事物定价,并且不是根据真正的个人需要,而是根据消费者的需要,就是有没有人买,买多少。商人把这样的定价方式用于一切事物,包括艺术和科学的成果,对创造出的一切都只问供应与需求,只用供求关系来衡量它们的价值。这成了整个文化的特征,以此制约着一切愿望和能力。所以,尼采说,现在如果没有市场上声嘶力竭的叫卖,就不再有天才了,这对于思想家来说当然是一个坏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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