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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国平论人生》 作者:周国平

第7章 论沉默

  在沉默中面对

  最真实最切己的人生感悟是找不到言词的。对于人生最重大的问题,我们每个人都只能在沉默中独自面对。我们可以一般地谈论爱情、孤独、幸福、苦难、死亡等等,但是,倘若这些词眼确有意义,那属于每个人自己的真正的意义始终在话语之外。我无法告诉别人我的爱情有多温柔,我的孤独有多绝望,我的幸福有多美丽,我的苦难有多沉重,我的死亡有多荒谬。我只能把这一切藏在心中。我所说出写出的东西只是思考的产物,而一切思考在某种意义上都是一种逃避,从最个别的逃向最一般的,从命运逃向生活,从沉默的深渊逃向语言的岸。如果说它们尚未沦为纯粹的空洞观念,那也只是因为它们是从沉默中挣扎出来的,身上还散发着深渊里不可名状的事物的气息。

  有的时候,我会忽然觉得一切观念、话语、文字都变得异常疏远和陌生,惶然不知它们为何物,一向信以为真的东西失去了根据,于是陷入可怕的迷茫之中。包括读我自己过去所写的文字时,也常常会有这种感觉。这使我几乎丧失了再动笔的兴致和勇气,而我也确实很久没有认真地动笔了。之所以又拿起笔,实在是因为别无更好的办法,使我得以哪怕用一种极不可靠的方式保存沉默的收获,同时也摆脱沉默的压力。

  我不否认人与人之间沟通的可能,但我确信其前提是沉默而不是言词。梅特林克说得好∶沉默的性质揭示了一个人的灵魂的性质。在不能共享沉默的两个人之间,任何言词都无法使他们的灵魂发生沟通。对于未曾在沉默中面对过相同问题的人来说,再深刻的哲理也只是一些套话。事实上,那些浅薄的读者的确分不清深刻的感悟和空洞的感叹,格言和套话,哲理和老生常谈,平淡和平庸,佛性和故弄玄虚的禅机,而且更经常地是把鱼目当作珍珠,搜集了一堆破烂。一个人对言词理解的深度取决于他对沉默理解的深度,归根结蒂取决于他的沉默亦即他的灵魂的深度。所以,在我看来,凡有志于探究人生真理的人,首要的功夫便是沉默,在沉默中面对他灵魂中真正属于他自己的重大问题。到他有了足够的孕育并因此感到不堪其重负时,一切语言之门便向他打开了,这时他不但理解了有限的言词,而且理解了言词背后沉默着的无限的存在。

  “沉默学”导言

  一个爱唠叨的理发师给马其顿王理发,问他喜欢什么发型,马其顿王答道:“沉默型。”

  我很喜欢这个故事。素来怕听人唠叨,尤其是有学问的唠叨。遇见那些满腹才学关不住的大才子,我就不禁想起这位理发师来,并且很想效法马其顿王告诉他们,我最喜欢的学问是“沉默学”。

  无论会议上,还是闲谈中,听人神采飞扬地发表老生常谈,激情满怀地叙说妇孺皆知,我就惊诧不已。我简直还有点嫉妒:这位先生(往往是先生)的自我感觉何以这样好呢?据说讲演术的第―秘诀是自信,一自信,就自然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起来了。可是,自信总应该以自知为基础吧?不对,我还是太迂了。毋宁说,天下的自信多半是盲目的。唯其盲目,才拥有那―份化腐朽为神奇的自信,敢于以创始人的口吻宣说陈词滥调,以发明家的身分公布道听途说。

  可惜的是,我始终无法拥有这样的自信。话未出口,自己就怀疑起它的价值了,于是嗫嚅欲止,字不成句,更谈何出口成章。对于我来说,谎言重复十遍未必成为真理,真理重复十遍(无须十遍)就肯定成为废话。人在世。说废话本属难免,因为创新总是极稀少的。能够把废话说得漂亮,岂不也是一种才能?若不准说废话,人世就会沉寂如坟墓。我知道自己的挑剔和敏感实在有悖常理,无奈改不掉,只好不改。不但不改,还要把它合理化,于自卑中求另一种自信。

  好在这方面不乏贤哲之言,足可供我自勉。古希腊最早的哲人泰勒斯就说过:“多说话并不表明有才智。”人有两只耳朵,只有一张嘴,一位古罗马哲人从中揣摩出了造物主的意图:让我们多听少说。孔子主张“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这是众所周知的了。明朝的李笠翁也认为:智者拙于言谈,善谈者罕是智者。当然,沉默寡言未必是智慧的征兆,世上有的是故作深沉者或天性木讷者,我也难逃此嫌。但是,我确信其反命题是成立的:夸夸其谈者必无智慧。

  曾经读到―则幽默,大意是某人参加会议,一言不发,事后,一位评论家对他说:“如果你蠢,你做得很聪明;如果你聪明,你做得很蠢。”当时觉得这话说得很机智,意思也是明白的:蠢人因沉默而未暴露其蠢,所以聪明;聪明人因沉默而末表现其聪明,所以蠢。仔细琢磨,发现不然。聪明人必须表现自己的聪明吗?聪明人非说话不可吗?聪明人一定有话可说吗?再也没有比听聪明人在无话可说时偏要连篇累牍地说聪明的废话更让我厌烦的了,在我眼中,此时他不但做得很蠢,而且他本人也成了天下最蠢的―个家伙。如果我自己身不由己地被置于一种无话可说却又必须说话的场合,那真是天大的灾难,老天饶了我吧!

  公平地说,那种仅仅出于表现欲而夸夸其谈的人毕竟还不失为天真。今日之聪明人已经不满足于这无利可图的虚荣,他们要大张旗鼓地推销自己,力求卖个好价钱。于是,我们接连看到,靠着传播媒介的起哄,平庸诗人发出摘冠诺贝尔的豪言,俗不可耐的小说跃居畅销书目的榜首,尚未开拍的电视剧先声夺人闹得天下沸沸扬扬。在这一片叫卖声中,我常常想起甘地的话:“沉默是信奉真理者的精神训练之一。”我还想起吉辛的话:“人世一天天愈来愈吵闹,我不愿在增长着的喧嚣中加上一份,单凭了我的沉默,我也向一切人奉献了一种好处。”这两位圣者都是羞于言谈的人,看来决非偶然。当然,沉默者未免寂寞,那又有什么?说到底,一切伟大的诞生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种种热闹一时的吹嘘和喝彩,终是虚声浮名。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世界无边无际,有声的世界只是其中很小一部分。只听见语言不会倾听沉默的人是被声音堵住了耳朵的聋子。懂得沉默的价值的人却有―双善于倾听沉默的耳朵,如同纪伯伦所说,他们“听见了寂静的唱诗班唱着世纪的歌,吟咏着空间的诗,解释着永恒的秘密”。一个听懂了千古历史和万有存在的沉默的话语的人,他自己一定也是更懂得怎样说话的。

  世有声学、语言学、音韵学、广告学、大众传播学、公共关系学等等,唯独没有沉默学。这就对了,沉默怎么能教呢?所以,仅存此“导言”一篇,“正论”则理所当然地将永远付诸阙如了。

  树下的老人

  十年前,刘彦把他的好几幅油画带到我家里,像举办一个小型画展似的摆开。他让我从中挑选一幅。我站在这幅画前面挪不开脚步了。从此以后,这幅画就始终伴随着我,我相信它将一直伴随我走完人生的旅程。

  我对这幅画情有独锺,不仅仅是因为它画得好。刘彦的风景画都画得非常好。可是看见这幅画,我仿佛看见了一种启示,知道了我的人生之路正在通往何处,因此而感到踏实。

  画面上是一小片树林,那些树是无名的,看不出它们的种属,也许只是一些普通的树吧。在树木之间,可以看见若干木屋、木篱笆、小土路,也都很普通。画的左下方,一个人坐在树下,他的身影与一截木篱笆以及木篱笆前的那一丛灌木几乎融为一体。所有的植物都充满着动感,好像能够看见生命的液汁在其中喷涌、流淌、沸腾,使人不由得想到梵高的画风。然而,与梵高不同的是,画的整体效果却显示为一种肃穆的宁静。刘彦似乎在用这幅画向我们证明,生命的热烈与自然的静谧并不矛盾,让一切生命按照自己的节律自由地生长,结果便是和平。

  树下的那个人是谁?他微低着头,一顶小小的圆檐帽遮住了他的脸,而他身上的那件长袍朴素如农装,宽大如古希腊服。那么,他是一个农夫,抑或是一位哲人?也许两者都是,是一个思考着世界之底蕴的农夫,一个种了一辈子庄稼的哲人?他坐在那里是在做什么,沉思,回忆,休憩,或者只是在打瞌睡?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便是他置身在尘嚣之外,那尘嚣或者从未到来,或者已被他永远抛在了身后。

  后来刘彦告诉我,他的这幅画有一个标题,叫做“树下的老人”。这就对了,一个老人,不过这个老人不像别的老人那样因为行将死亡而格外恋世或厌世,不,他与那个被人恋或厌的世界不再有关系了,他的老境已经自成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一切尘世的辛劳都已经消逝,一切超验的追问也都已经平息。他走过了许多沧桑,走到了一棵树下,自己也成了一棵树。现在他只是和周围的那些树一样,回到了单纯的生命。他不再言说但也不是沉默,他的语言和沉默都汇入了树叶的簌簌声。不错,他是孤独的,看来不像有亲人的陪伴,但这孤独已经无须倾诉。一棵树是用不着向别的树倾诉孤独的。如果说他的孤独曾经被切割、搅扰和剥夺,那么现在是完整地收复了,这完整的孤独是充实和圆满,是了无牵挂的归宿。他因此而空灵了,难怪衣帽下空空如也,整个儿只是一种气息,一种流转在万物之中的气息。所以,这里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时间,也不再有老年。

  也许我的解读完全是误读,那有什么要紧呢?我只是想让刘彦知道,他的风景油画是多么耐人寻味。我的直觉告诉我,这是一种最适合于他的天性的艺术,他的内在的激情在其中找到了庇护,得以完好无损地呈现为思想,呈现为超越思想的宁静。风景油画属于他的创作的早期阶段,但我不无理由地相信,他迟早将回到这里,犹如那个老人回到树下,犹如一个被迫出外谋生的游子回到自己朝思暮念的家园。

  唱出了我们的沉默的歌者

  二十世纪上半叶,有两位东方诗人以美而富有哲理的散文诗(多用英文创作)征服了西方读者的心,继而通过冰心的汉译征服了中国读者的心,一位是泰戈尔,另一位就是纪伯伦。多年来,这两位诗人的作品一直陪伴着我,它们如同我的生活中的清泉,我常常回到它们,用它们洗净我在人世间跋涉的尘土和疲劳。

  纪伯伦说:“语言的波涛始终在我们的上面喧哗,而我们的深处永远是沉默的。”又说:“伟大的歌者是能唱出我们的沉默的人。”纪伯伦自己正是这样一位唱出了我们的沉默的歌者。

  那在我们的上面喧哗着的是什么?是我们生命表面的喧闹,得和失的计较,利益征逐中的哭和笑,我们的肉身自我的呻吟和嚎叫。那在我们的深处沉默着的是什么?是我们生命的核心,内在的精神生活,每一个人的不可替代的心灵自我。

  在纪伯伦看来,内在的心灵自我是每一个人的本质之所在。外在的一切,包括财富、荣誉、情色,都不能满足它,甚至不能真正触及它,因此它必然是孤独的。它如同一座看不见的房舍,远离人们以你的名字称呼的一切表象和外观的道路。“如果这房舍是黑暗的,你无法用邻人的灯把它照亮。如果这房舍是空的,你无法用邻人的财产把它装满。”但是,正因为你有这个内在的自我,你才成为你。倘若只有那个外在的自我,不管你在名利场上混得如何,你和别人都没有本质的区别,你的存在都不拥有自身的实质。

  然而,人们似乎都害怕自己内在的自我,不敢面对它的孤独,倾听它的沉默,宁愿逃避它,躲到外部世界的喧嚣之中。有谁倾听自己灵魂的呼唤,人们便说:“这是一个疯子,让我们躲开他!”其实事情正相反,如同纪伯伦所说:“谁不做自己灵魂的朋友,便成为人们的敌人。”人间一切美好的情谊,都只能在忠实于自己灵魂的人之间发生。同样,如果灵魂是黑暗的,人与人只以肉身的欲望相对待,彼此之间就只有隔膜、争夺和战争了。

  内在的孤独无法用任何尘世的快乐消除,这个事实恰恰是富有启示意义的,促使我们走向信仰。我们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你们是灵魂,虽然活动于躯体之中。”作为灵魂,我们必定有更高的来源,更高的快乐才能使我们满足。纪伯伦是一个泛神论者,他相信宇宙是一个精神性的整体,每一个人的灵魂都是整体的显现,是流转于血肉之躯中的“最高之主的呼吸”。当我们感悟到自己与整体的联系之时,我们的灵魂便觉醒了。灵魂的觉醒是人生最宝贵的收获,是人的生存目的之所在。这时候,我们的内在自我便超越了孤独,也超越了生死。《先知》中的阿穆斯塔发在告别时如是说:“只一会儿工夫,在风中休息片刻,另一个女人又将怀上我。”

  不过,信仰不是空洞的,它见之于工作。“工作是看得见的爱。”带着爱工作,你就与自己、与人类、与上帝联成了一体。怎样才是带着爱工作呢?就是把你灵魂的气息贯注于你制造的一切。你盖房,就仿佛你爱的人要来住一样。有了这种态度,你的一切产品就都是精神的产品。在这同时,你也就使自己在精神上完满了起来,把自己变成了一个上面住着灵性生物的星球。

  一个灵魂已经觉醒的人,他的生命核心与一切生命之间的道路打通了,所以他是不会狂妄的。他懂得万物同源、众生平等的道理,“每一个人都是以往的每一个君王和每一个奴隶的后裔”。“当你达到生命的中心时,你将发现你既不比罪人高,也不比先知低。”大觉悟导致大慈悲和大宽容。你不会再说:“我要施舍,但只给那配得到者。”因为你知道,凡配在生命的海洋里啜饮的,都配在你的小溪里舀满他的杯子。你也不会再嘲笑和伤害别人,因为你知道,其实别人只是附在另一躯体上的最敏感的你。

  在纪伯伦的作品中,随手可拾到语言的珍珠,我只是把很少一些串连起来,形成了一根思想的线索。当年罗斯福总统曾如此赞颂他:“你是从东方吹来的第一阵风暴,横扫了西方,但它带给我们海岸的全是鲜花。”现在我们翻开他的书,仍可感到这风暴的新鲜有力,受这风暴的洗礼,我们的心中仍会绽开智慧的花朵。

  议论家

  我是一个患有恐会症的人,病因在不自信。无论什么会议,但凡要求出席者发言的,我就尽量谢绝。如果实在谢绝不了,灾难就来了,自得到通知之日起,我就开始惴惴不安。一旦置身于会场,我就更是如坐针毡。通常我总是拣一个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的座位,期望能侥幸地躲过发言。我知道自己对于许多事情是无知的,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都不允许我炫耀我的无知,对这些事情说些人云亦云的空话和言不及义的废话。

  由于自己的这种弱点,我就十分佩服那些敢于在会议上侃侃而谈的自信者,留心听取他们的发言。然而,在多数情形下,我惊奇地发现,他们对于所谈论的事情并不比我更有知识,只是更有谈论的勇气罢了。我的另一个发现是,这样的自信者是一个相当固定的人群,他们每会必到,每到必滔滔不绝,已经构成当今学界的一个新品种。让我试着给这个新品种画像――

  他们当然是一些忙人兼名人,忙于出席各种名目的会议,因频繁出现在传媒的各个版面上而出名。在一切热闹的场面上,你必能发现他们风尘仆仆的身影。无论流行什么时髦的话题,你都不可避免地要听到他们的声音。他们如此辛勤地追赶时髦,每一次都务求站到时髦的最前列去,以至于你几乎难以分清,究竟他们是在追赶时髦,还是在领导时髦。从保守主义到自由主义,从卡夫卡到后现代,从公共交通到住房改革,他们谈论一切,无所不写。他们的所谈所写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便是充满着发言的激情,所发之言却空洞无物,大同小异,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事实上,他们对自己所谈论的事情未必真有兴趣,他们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要在所有这些事情上插上一嘴,否则便会觉得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甚至会感到人生的失落和空虚。他们是一些什么人呢?不能说他们是理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理论体系。也不能说他们是评论家,因为他们并没有自己的评论领域。他们的最恰当的称呼是――议论家。他们是一些以议论一切事情为庄严使命的人。

  自从发现这个新品种以后,我的恐会症有增无减,简直可以说病入膏肓了。我害怕即使我能够成功地逃避发言,我的出席也会使我成为这个新品种的沉默的陪衬,而这是我的自尊心和虚荣心更加不能允许的。所以,虽然我是一个顾情面而不善于拒绝的人,相当一段时间以来,我还是鼓起勇气谢绝了大部分会议的邀请。

  倾听沉默

  1

  让我们学会倾听沉默――

  因为在万象喧嚣的背后,在一切语言消失之处,隐藏着世界的秘密。倾听沉默,就是倾听永恒之歌。

  因为我们最真实的自我是沉默的,人与人之间真正的沟通是超越语言的。倾听沉默,就是倾听灵魂之歌。

  2

  当少男少女由两小无猜的嬉笑转入羞怯的沉默时,最初的爱情来临了。

  当诗人由热情奔放的高歌转入忧郁的沉默时,真正的灵感来临了。 沉默是神的来临的永恒仪式。

  3

  在两性亲昵中,从温言细语到甜言蜜语到花言巧语,语言愈夸张,爱情愈稀薄。达到了顶点,便会发生一个转折,双方恶言相向,爱变成了恨。

  真实的感情往往找不到语言,真正的两心契合也不需要语言,谓之默契。

  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刻都是“此时无声胜有声”的,不独爱情如此。

  4

  世上一切重大的事情,包括阴谋与爱情,诞生与死亡,都是在沉默中孕育的。

  在家庭中,夫妇吵嘴并不可怕,倘若相对无言,你就要留心了。

  在社会上,风潮迭起并不可怕,倘若万马齐喑,你就要留心了。

  艾略特说,世界并非在惊天动地的“砰”的一声中,而是在几乎听不见的“哧”的一声中完结的。末日的来临往往悄无声息。死神喜欢蹑行,当我们听见它的脚步声时,我们甚至来不及停住唇上的生命之歌,就和它打了照面。

  当然,真正伟大的作品和伟大的诞生也是在沉默中酝酿的。广告造就不了文豪。哪个自爱并且爱孩子的母亲会在分娩前频频向新闻界展示她的大肚子呢?

  5

  在最深重的苦难中,没有呻吟,没有哭泣。沉默是绝望者最后的尊严。

  在最可怕的屈辱中,没有诅咒,没有叹息。沉默是复仇者最高的轻蔑。

  6

  真正打动人的感情总是朴实无华的,它不出声,不张扬,埋得很深。沉默有一种特别的力量,当一切喧嚣静息下来后,它仍然在工作着,穿透可见或不可见的间隔,直达人心的最深处。

  7

  沉默是语言之母,一切原创的、伟大的语言皆孕育于沉默。但语言自身又会繁殖语言,与沉默所隔的世代越来越久远,其品质也越来越蜕化。

  还有比一切语言更伟大的真理,沉默把它们留给了自己。

  8

  我们的内心经历往往是沉默的。讲自己不是一件随时随地可以进行的容易的事,它需要某种境遇和情绪的触发,一生难得有几回。那些喜欢讲自己的人多半是在讲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方面呢,我们无论讲什么,也总是在曲折地讲自己。

  9

  在社交场合我轻易不谈人生。只要一听到那些空洞的感叹,我就立即闭口。越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情感,就越是难于诉诸语言。大音稀声。这里甚至有一种神圣的羞怯,使得一个人难于启齿说出自己最隐秘的思绪,因为它是在默默中受孕的,从来不为人所知,于是便像要当众展示私生子一样的难堪。

  10

  语言是存在的家。沉默是语言的家。饶舌者扼杀沉默,败坏语言,犯下了双重罪过。

  11

  话语是一种权力――这个时髦的命题使得那些爱说话的人欣喜若狂,他们越发爱说话了,在说话时还摆出了一副大权在握的架势。

  我的趣味正相反。我的一贯信念是:沉默比话语更接近本质,美比权力更有价值。在这样的对比中,你们应该察觉我提出了一个相反的命题:沉默是一种美。

  12

  自己对自己说话的需要。谁在说?谁在听?有时候是灵魂在说,上帝在听。有时候是上帝在说,灵魂在听。自己对自己说话――这是灵魂与上帝之间的交流,在此场合之外,既没有灵魂,也没有上帝。

  如果生活只是对他人说话和听他人说话,神圣性就荡然无存。

  所以,我怀疑现代哲学中的一切时髦的对话理论,更不必说现代媒体上的一切时髦的对话表演了。

  13

  沉默就是不说,但不说的原因有种种,例如:因为不让说而不说,那是顺从或者愤懑;因为不敢说而不说,那是畏怯或者怨恨;因为不便说而不说,那是礼貌或者虚伪;因为不该说而不说,那是审慎或者世故;因为不必说而不说,那是默契或者隔膜;因为不屑说而不说,那是骄傲或者超脱。这些都还不是与语言相对立的意义上的沉默,因为心中已经有了话,有了语言,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倘若是因为不可说而不说,那至深之物不能浮现为语言,那至高之物不能下降为语言,或许便是所谓存在的沉默了吧。

  14

  沉默是一口井,这井里可能藏着珠宝,也可能一无所有。

  节省语言

  1

  智者的沉默是一口很深的泉源,从中汲出的语言之水也许很少,但滴滴晶莹,必含有很浓的智慧。

  相反,平庸者的夸夸其谈则如排泄受堵的阴沟,滔滔不绝,遍地泛滥,只是污染了环境。

  2

  富者的健谈与贫者的饶舌不可同日而语。但是,言谈太多,对于创造总是不利的。时时有发泄,就削弱了能量的积聚。创造者必有酝酿中的沉默,这倒不是有意为之,而是不得不然,犹如孕妇不肯将未足月的胎儿娩出示人。当然,富者的沉默与贫者的枯索也不可同日而语,犹如同为停经,可以是孕妇,也可以是不孕症患者。

  3

  希腊哲人大多讨厌饶舌之徒。泰勒斯说:“多言不表明有才智。”喀隆说:“不要让你的舌头超出你的思想。”斯多噶派的芝诺说:“我们之所以有两只耳朵而只有一张嘴,是为了让我们多听少说。”一个青年向他滔滔不绝,他打断说:“你的耳朵掉下来变成舌头了。”

  每当遇到一个夸夸其谈的人,我就不禁想起芝诺的讽刺。世上的确有一种人,嘴是身上最发达的器官,无论走到哪里,几乎就只带着这一种器官,全部生活由说话和吃饭两件事构成。

  多听当然不是什么都听,还须善听。对于思想者来说,听只是思的一种方式。他听书中的先哲之言,听自己的灵魂,听天籁,听无忌的童言。

  少言是思想者的道德,唯有少言才能多思。舌头超出思想,那超出的部分只能是废话。如果你珍惜自己的思想,在表达的时候也必定会慎用语言,以求准确有力,让最少的话包含最多的内容。

  4

  我不会说、也说不出那些行话、套话,在正式场合发言就难免怯场,所以怕参加一切必须发言的会议。可是,别人往往误以为我是太骄傲或太谦虚。

  5

  我害怕说平庸的话,这种心理使我缄口。当我被迫说话时,我说出的往往的确是平庸的话。唯有在我自己感到非说不可的时候,我才能说出有价值的话。

  6

  他们围桌而坐,发言踊跃。总是有人在发言,没有冷场的时候,其余人也在交头接耳。那两位彼此谈得多么热烈,一边还打着手势,时而严肃地皱眉,时而露齿大笑。我注视着那张不停开合着的嘴巴,诧异地想:“他们怎么会有这么多话可讲?”

  7

  对于人生的痛苦,我只是自己想,自己写,偶尔心血来潮,也会和一二知己说,但多半是用玩笑的口吻。

  有些人喜欢在庄严的会场上、在大庭广众之中一本正经地宣说和讨论人生的痛苦,乃至于泣不成声,哭成一团。在我看来,那是多少有点儿滑稽的。

  8

  老是听别人发表同样的见解和感叹,我会感到乏味。不过我知道,在别人眼里我也许更乏味,他们从我这里甚至连见解和感叹也听不到,我不愿重复,又拿不出新的,于是只把沉默给他们。与人共享沉默未免太古怪,所以,我躲了起来……

  9

  他们因为我的所谓成功,便邀我参加各种名目的讨论。可是,我之所以成为今日之我,正是因为我从来不参加什么讨论。

  10

  健谈者往往耐不得寂寞,因为他需要听众。寡言者也需要听众,但这听众多半是他自己,所以他比较安于独处。

  11

  平时我受不了爱讲废话的人,可是,在某些社交场合,我却把这样的人视为救星。他一开口,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保持缄默,不必为自己不善于应酬而惶恐不安了。

  12

  讨论什么呢?我从来觉得,根本问题是不可讨论的,枝节问题又是不必讨论的。

  13

  人得的病只有两种,一种是不必治的,一种是治不好的。

  人们争论的问题也只有两种,一种是用不着争的,一种是争不清楚的。

  14

  多数会议可以归入两种情况,不是对一个简单的问题发表许多复杂的议论,就是对一件复杂的事情做出一个简单的决定。

  15

  善演讲的人有三个特点,而我都缺乏。一是记忆力,名言佳例能够信手拈来,而我连自己写的东西也记不住。二是自信心,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老生常谈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而我却连深思熟虑过的东西说起来也没有信心。三是表现欲,一面对听众就来情绪,而我却一上台就心慌。

  所以,我想我还是应该少做讲演。最合理的次序是,读书和思考第一,写作第二,讲演第三,把读和思的精华写到书里,把书里的精华讲给人听,岂不皆大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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