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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闷的中国人》 作者:梁晓声

第28章 里巷村野的“微型中国”(3)

  “好!”台下齐发一阵喝彩。

  我也赶紧举起“义手”弄出疑似的掌声,放下“手”时,顿觉罪过感被自己作为看客的热情抵消了些。

  小伙子脸上呈现大为满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条腿搬起,呈金鸡独立的姿势,随即身体一倒,一足椅上,一足着地,来了一次悬空大劈叉!

  “好!”许多嗓子齐声喝彩。响起一片疑似的“掌声”。

  他一口气喝光最后一瓶酒,又站在一张桌子上,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那自然是极危险的动作,倒也算不上有什么高难的含量,但确乎的极危险。若有闪失,轻则伤筋,重则必定当场断骨。

  小伙子脸已彤红,并且淌下汗来。最终,他带着颇有征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声中跑下台去。他在台上坚持了半小时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饮而尽地接连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个响亮的酒嗝……朋友小声对我说,他们每人都有“看家本领”,或曰“绝活儿”。而所谓“绝活儿”,一律在最后时段才奉献的,为的是能在掌声中结束。

  我问:为什么还喝酒呢?朋友说,为了忘却羞耻感啊!如果艺技有限,那么只能靠“荤”的“黄”

  的“段子”撑台。他们都那么年轻,在台上一味儿当众说那些,你以为他们就完全没有羞耻感吗?有的!怎么办呢?开始时说“黄”的,“黄”的越来越冷场,那就只能来“荤”的了。而几瓶啤酒灌下去,多“荤”的“段子”说起来,也只不过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无意识的醉话了,没想到吧……我说:没想到……又觉心上一疼。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三十二三岁的人,他是第二个登台的演员。他化了妆,涂了白鼻梁,双唇正中抹得血红,戴蓝帽子,上穿白色无领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蓝色吊带工作裤,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种。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机床车间里,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种工作裤,现而今早已归于“戏装”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台演出的行头无疑。他是企图在形象上唤起人们对卓别林的亲切记忆,也唤起人们对早年中国工人阶级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愿太像卓别林,还要体现出点儿“中国特色”,看去便不伦不类。但不伦不类也许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创意、他的“专利”,更是他所依赖的形象看点。

  这人对自己的舞台造型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我一这么想,不得不承认,他是多么地敬业啊!

  此时的我已不记得他表演了些什么了。只记得他一上台就说,说来说去都是“荤口”,比“黄色”更“黄”的,赤裸裸的与性事有关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东北,那么一种喝法叫“吹喇叭”,酒桌上每简言之为“吹一个”。

  他也作贱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因为他说的是比“黄色”更黄的“荤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表现出了更加巨大的涵养。我对他们二位那一种涵养不禁肃然起敬。我小声说:他们二位也很敬业。朋友说:当然。我说:他们那么大的涵养我做不到。

  朋友说:他们靠这一行生存,解决吃住的现实问题,成家了的也靠这一行养家糊口。你从未面临如此现实的问题,当然做不到。

  我倒羞耻了。因为自己的话,更因为朋友的话。我这一个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忧伤。

  我说:那,咱们走吧?

  朋友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看,该鼓掌就鼓掌。这是另类人生,你要多接地气!

  是的,我真的已不记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么。“二人转”变成了当下这样,是我不身临其境怎么也想不到的。但是台上那位说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说:“我才不像刚才那位跪着要掌声!干吗那么下贱?爷始终站着也要让你们鼓掌!”果然起了掌声。

  他傲然地又说:“听,要到了吧?”那是小丑扮相的一个人的傲然,一位敬业的低俗“节目”表演者的傲然。

  正因为是那样,他的话让我挺震撼。“你们花钱不就是来寻开心的吗?平均下来一张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这个价吗?我在台上逗呗,疯呗,胡闹呗,哄你们开心不就对得起你们那二三十元了嘛!我们是什么人?演员?甭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们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谁都得挣钱过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为乐你们也得给点儿掌声吧……”

  于是掌声又起。在掌声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话说得那么实在。仅仅那么几句实在话,居然还获得了掌声,更是出我预料。

  难道对于看客们,几句实在话是具有艺术欣赏性的吗?我迷惘了,就像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小伙子遭遇冷场时也迷惘了。他醉意醺醺地学“小沈阳”出场时的步态,走一步说一句:“10万、20万、30万……大家好,哼嗯……讨厌……”学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备。于是引发了笑声。

  他重走一遍,边说:“我们这样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

  没往死了挣你们的呀!”便又引发了笑声。

  我想那时,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许,只生出快意,并不疼的。我问朋友:他们每场只挣60元吗?朋友说:那肯定不止。看起来他出道时间不短了,每场怎么也挣二三百块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却还是没法不忧郁。文艺在这个空间里变质了,表演在这个空间里意味着下流。然而,同时却也体现着敬业精神。而此点,正是使人连厌恶都于心不忍的一点。人头脑中的理性在这种地方发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浆和臭酱搅在一起了。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档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几分醉了。

  真的吗?我不能肯定。

  或许,那醉态只不过是表演。他的女搭档,却堪称一位美丽的女郎。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穿得相当暴露,灯光之下皮肤白皙得发亮。东北三省,即使在农村,也往往会生出那类美人。正如时下人们惯说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现了一个。她们的美丽,一点儿也不逊于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们的命运,则往往另当别论了。

  朋友认为他和她是夫妻。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运、幸福……现在,他显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个天生喜欢安静的、内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我以小说家观察人的经验看出了这一点。

  我想,如果我们在社交场合面对他那样一个人,他会给我们以极绅士的印象。如果我们给他名片,他会是那种用双手来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动给,他会是那种绝不至于主动开口要的男人,不管我们是谁。

  他的舞台经历,似乎已使他将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参透。即使不是完全参透了,肯定也参得半透了。

  他安安静静,稳稳重重地坐在那儿,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却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着低于人的一群动物。

  是的,确实那样——我觉得他望着台下包括我在内的些个看客,真的像是在望着二百几十只疑似人的猴子。如许多疑是人的猴子精神饥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喂给东西。笑声也罢,掌声也罢,都体现着精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囵吞下的快感。他刚才是“喂”过我们了,他的任务已完成了,可以坐于一侧歇会儿,看别人接着怎么“喂”我们,以及我们接着呈现的种种“吃”相了。

  刚才是别人花了钱在看他。现在是他不花钱在看别人。看得饶有兴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他发现了我在观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之后,目光滑转,望向别人了。那时他仿佛是一只猫,显示出猫的宠辱不惊淡定自若。那会儿在台上表演着的是一个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几句歌,飚出几声高音,之后便说出“段子”来。他的“绝活儿”是坐于地,将双腿扳起,置于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儿……又上台的也是个瘦高青年,其“绝活儿”难得一见——他掏出一只橡胶手套,使劲撑开后套在头上。手套五指竖立着了,像白色的冠。却没将嘴也套入进去,嘴在外边,大口吸气,鼻孔出气。一吸一出,手套渐渐被气充大,胀薄。大如轮时,薄至透明,可见其内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气力不济,仰倒台上,磨转翻滚,似受苦刑,状态可怜。有几秒钟,竟一动不动。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人站了起来,面有不安,欲上前去。鸦雀无声的看客间一阵骚动,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来,踮足引颈向台上呆望。

  猝然一声爆响,碎片四飞,有一片落于台下,表演者同时一跃而起。

  “好!”一声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听来很古代。于是一阵“义手”拍出掌声。

  掌声中,我的观察对象退回原处,重新坐下。那时我见他微微摇一下头,面呈一丝苦笑。

  他的举动,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来挺沧桑。依次上台的是一对搭档。女子矮胖,扎羊角冲天辫儿,穿花衣裤,擦红了脸蛋,一副阿福的模样。而男青年则穿唐装,戴瓜皮帽,分明亦属不伦不类,使人顿生“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光倒错之感。

  那会儿我在想着一些事了,没注意他俩在表演什么。我首先想到,看来自己打算创作的电视剧,是没必要动笔了。因为诚如朋友所言,那种边转边唱边舞彩帕的传统“二人转”,现今的人们有几个还喜欢看呢?并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时那种大俗成绝的泼辣劲儿了呀!我笔下再自由,也总不能将“黄”的“荤”的一股脑儿往剧本里塞呀!与台上那些表演相比,传统“二人转”的“俗”岂不是简直太“文”了吗?便一时郁闷了。

  又联想到了《巴黎圣母院》——舞台上的表演,也许与雨果笔下巴黎愚人节草根社区的狂欢胡闹差不多吧?在雨果笔下,美丽的风情万种的艾丝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只具有灵性的白色小山羊,毕竟还是放浪形骸的胡闹氛围中的美艺奉献。尽管充满诱惑,却连那诱惑也是美的。可在这儿,舞台上表演的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呢?连点儿诱惑之美也没有呀!

  还联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为宫廷乐师后,每乔装了溜到草根社区去,混迹于下等酒吧,与民间艺人和妓女们纵情声色。但即使在那种地方,也还是能听到美的歌,赏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准的魔术和杂耍。往往,还有民间诗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叹地朗读他们的诗——起码,我所读过的一些书籍是那么告诉我的。

  可这个舞台上,却只有恶搞和胡闹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么敬业地恶搞,多么敬业地胡闹啊!仅有少数内容,还勉强算得上是节目。偏偏又是那勉强算得上是节目的表演,却又难以获得掌声与喝彩。

  在这个空间,所谓“文艺”,有着另外的标准。一种越庸俗堕落越厚颜无耻越好似的标准。

  这儿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场。每一位表演者,或许都有类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梦想。他们的人生况味,非是台下的看客们所知晓的。他们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愿道予看客们听的。他们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来,未必就不鄙视和嫌恶着看客。如果他们的入行、出道只不过是权衡下的沦落,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们堕落的——我猜,他们下台之后,也许都会这么想。

  这里的舞台如《生死场》。不知怎么一来,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儿一记接一记扇着“来喜”

  的耳光了,边扇边呵斥:“会不会说话啊?!”“来喜”诺诺连声,解释了一句什么,结果又是“阿福”不爱听的话,颊就又挨了一鞋底儿。“好!”有人大喝其彩。一阵疑似的“掌”声。

  喝彩之声和掌声,如针扎我心。朋友小声说:“我数着呢,都十六下了!那女的是不是来真的了呀?”啪!——第十七记扇在“来喜”颊上。“好!”——几条嗓子同时喊的。

  更长的一阵“掌”声。坐在台右侧那个人走到了一对搭档之间,他劝“阿福”。然而“阿福”

  却不依不饶,越发泼悍,“来喜”惧怕得绕着台躲。连第一个小伙子也上台相劝了。他脸不红了,酒劲儿过去了。并且,也换了身合体的衣服。那时的小伙子,委实有股子帅劲儿。

  “不羡神仙羡少年”——我头脑中闪过了一句古诗。那会儿的台上,如同街头闹剧。我的目光,一会儿望向那三十二三岁的男子,一会儿望向小伙子。而他俩,一位像是大学里的青年教师在劝架,特知识分子劲儿地劝着,却总劝一句话:“别这样,别这样。”像不会劝,不得不劝。小伙子则像是他的学生,与老师同行至街口,遇到特殊情况了,老师已在示范着相劝,自己又怎能不实习着劝呢?也总劝一句:“得啦,得啦……”

  我诧异——因为那会儿,我从小伙子脸上看出了腼腆!那个敬业地结束了表演的小伙子,他又出现在台上时,将他的真性情也带在脸上了。正如那个三十二三岁的,这会儿像是大学历史系或哲学系教授的男子,将他刚才表演时必戴不可的丑俗假面留弃在后台了。

  我忘了他们都是怎样下台去的。我也不记得整场节目是怎么结束的。

  我只注意观察那些与“二人转”没什么关系却又不得不打着“二人转”招牌卖艺的人们的脸了。

  当朋友跟我说话时,剧场里已只剩我俩还坐在座位上了。朋友问:印象如何?

  我说:一种忧伤。朋友又问:忧伤?那,能接受吗?我说:根本不能。

  可,在东北三省,他们是一个不小的“族群”呢!据说,有两三千人。两三千个家庭,靠他们这么挣钱过生活,脱贫。除了这一行,没有另外一行,能使他们每月挣六七千、一万多。不过他们的收入极不稳定,一旦没人招聘,那就没有收入了。他们唯一擅长的,就是表演那些。他们最担心的,就是这样的表演场所被取缔了……所以我忧伤。如果你是文化官员,会严令取缔吗?

  不。你呢?

  也不。不忍。取缔了叫他们一时去干什么?目前工作这么难找,失业的人在增加……祝他们目前的人生顺遂吧!当某现象与某些人的生存之道连在了一起,如果那现象并不构成对社会和对别人的犯罪性危害,如果“某些人”是人数不少的人,则我就会对“生存”二字执敬畏的态度,将文人清高的一己之见收敛不宣了。

  在此点上,我承认我是“分裂”的。并且,不以为自己多么的随俗可耻。

  当我和朋友走出剧场时,马路上已清静了。剧场门口,伫立着几个人。朋友小声说:是他们。

  我也看出来了。我忽然很想吸支烟,却只带了烟,没带打火机。我问他们:谁能借个火?

  有人掏出了打火机,并且按着,一手拢着伸向我。我吸着烟后,看他一眼,见是那个曾在台上将橡胶手套往头上套的瘦高的小伙子。

  我说:谢谢。他说:不客气。

  我问:几点了?——为的是能再端详他们一番。一个姑娘打开手机看一眼说:差5分10点了。台下的他们,真性情的他们,依我的眼看来,竟皆是平静之人、沉默寡言之人、内向之人、腼腆之人、彬彬有礼之人,甚至,斯文之人。似乎也皆是,有道德感的人,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我以小说家自认为敏锐的眼,望着那样的一张张年轻而心存隐忧的脸,想要对他们微笑一下,却面肌发僵,没笑成。又来了几个骑摩托或自行车的人,也是他们一伙的。于是他们被摩托和自行车带走了。

  有人临去还对我们说:再见……我转身看那剧场的门面,又一次联想到了《生死场》。心情,便又被难以言说的忧郁所浸淫。朋友说:他们是去公共浴池赶场了。那种地方晚上都成了价格便宜的旅店,这个时间,他们还能在那种地方继续表演……我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缄默。远处忽然传来了沉闷的雷声。霎时起一阵大风,要下雨了。

  3.一位地税员的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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