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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你缺了什么》 作者:梁晓声

第2章 儿子·母亲·公仆·水

  在福建省东山县,曾听人讲到这样一件事。—当年,谷文昌们初登岛时,岛上生存条件非常恶劣:沙患严重,草木不生,而且极其缺水,一遭旱灾,十井九枯。水之宝贵,如同西部水源稀少之地。

  那种情况下,即使某井未干,井水也浅得可怜。可怜到什么程度呢?以分米厘米言之,非夸张也。

  这么浅的水,又如何汲得上来呢?

  办法自然是有的。

  便是—用一条长长的绳索,将小孩子坠下井去。孩子须在井上脱了鞋,以免鞋将浅浅的水层踩脏了。孩子被坠下时,还须怀抱一个瓷罐,内放小饭勺一只。孩子的小脚丫一着井底,便蹲下身去,用小勺一勺一勺地往罐里装水。对于孩子,那意味着一项重要的工作,也可以说是一项重要的任务。仿佛汤锅里注油,要以很大的耐心和使命感来完成,急不得的。急也没用。罐里的水满了,便被吊上去。由守在井口的大人,倒在盆里或桶里。每每吊上几罐水去以后,井水被淘干了。孩子就得耐心地等着水再慢慢浮现一层。孩子只能蹲着,或站着,等。那时,守在井口的大人,也只能更加耐心地等。如此这般,吊上去的水差不多够一家人做饭和喝的了,总需一个来小时,或更长的时间。而孩子那一双赤着的小脚丫,是没法儿始终不踩在冰凉的井底的。水干了,踩着的是冰凉的井泥。水又慢慢渗出一层来,那小脚丫便在冰凉的井水里浸泡着。而有时,井口等水的大人们会排起长队来;那就需有几个孩子也排在井边,轮番被坠下井去。从井里被用绳索扯上来的那个孩子,他解开绳子,一转身就会朝有沙子的地方跑去。朝阳地方的沙子毕竟是温暖的,孩子一跑到那儿,就一屁股坐下去,将两只蹲麻了而且被冰凉的井水渗红了的小脚丫快速地埋入温暖的沙中……

  有一户人家的房屋,盖在离别人家的房屋挺远的地方。这一户人家的屋后有一口井。某年大旱,那口井很侥幸地将干未干。孩子的父亲到外地打工去了,只有母亲和孩子留守家中。母亲别无他法,不得不天天将自己六岁的儿子坠下井去弄水。一日傍晚,孩子在井下灌水,母亲却由于又饥又渴,还病着,发着烧,竟一头栽倒井旁,昏了过去。孩子在井下上不来,只有喊,只有哭。喊也罢,哭也罢,却没人听到。天渐渐黑了,孩子既不喊也不哭了,因为他的嗓子已喊哑了,他的眼里已哭不出泪来了。后半夜,母亲被冷风吹醒了,这才急忙将孩子拽上来—孩子浑身慄抖不止,连话都说不出来了。然而,却紧紧地搂抱着罐子。罐子里,盛着满满的水……

  后来那孩子的双腿,永远也站不直了。

  当年东山县的县委书记谷文昌也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对县长发了一个毒誓:“如果我们县委不能率领东山百姓治除沙患,不能让东山的老百姓不再为一个水字发愁,那么就让我哪天被沙丘活埋了吧!”

  当然,他并没有被沙丘活埋。

  因为他在任县委书记的十四年间,任劳任怨,百折不挠,制伏了东山县的沙患,也为东山县的百姓彻底解决了用水难题……

  我听罢,始而震动,继而感动。

  何谓公仆?

  公仆者,爱百姓如爱父母者也。

  倘有此情怀,皆大公仆也;然这等“情怀”,不会是天生的啊!前提是对百姓的疾苦,耳能听到,眼能看到。听到了,看到了,还要心疼。谷文昌是农民出身,在河南某地任区委书记时,便天天与百姓们发生着亲密的接触,将为人民服务,视作己任。恤民之情,在他是一件自然而然之事,无须别人教导,故他到了东山当了县委书记以后,凡十四年间,公仆本色,一日也不曾改变过。这是与现在的某些官员很不同的。现在的某些官员,往往一天也没有与百姓的生活打成一片过,仅靠走通了“上层路线”,平步青云就成了“公仆”了。“公仆”倒是越做越大,离百姓们却是越来越远,最后远到老百姓想见他们一面简直比登天还难。这些个“公仆”,有耳,那耳也只剩下了一个功能—专听上峰旨意和官场动向;有眼,那眼也不再看得到别的,仅见上峰的脸色如何和官场的晋升诀窍而已。对于百姓之疾苦,自己有眼视而不见,自己有耳听而不闻,彻底麻木,心冷如石,如铁,连一点儿一般人的恻隐最终都丧失了。别人的耳听到了,别人的眼看到了,告知他们;他们往往陡然变色,心特烦……

  在某大学,当我将孩子、母亲、公仆和水的一段往事讲给学子们听后,台下有一名女生忽然哭了。

  人皆讶然。

  我问她为什么哭?

  答:“和半个多世纪前东山县那个男孩类似的经历,我也有过。只不过我被母亲用绳索坠下的不是深井,是我们西部人家的水窖。我们那儿根本打不出井水来,家家户户的水窖里蓄的是冬季的雪水和夏季的雨水。只不过我比那个男孩幸运,我的经历是绳索断了,我重重地摔在水窖里,磕掉了两颗门牙……”

  人皆由讶然而肃然。

  高坐台上的我,怔愣许久,不知究竟该说几句什么话好。

  数月后,在一次关于中国农民生活现状的研讨会上,我听一位专家介绍—目前仍有46%的农村没有自来水;其中半数左右的农村饮用水,含有对人体有害甚至有严重危害的物质;而由于农村的生产方式早已由集体化转变为个体化,国家对农业机械化的直接扶植,其实已由从前的0.4%减少为0.35%……

  我又一次受到震动。

  要让农民也喝上放心的水,不再为喝水发愁,中国该需要多少谷文昌?

  抑或,需要支出多少钱?

  没有那么多谷文昌,有那么多钱也好啊!

  然而细细想来,谷文昌们和钱,中国是都有些缺少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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