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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何日兮》 作者:胡兰成

第7章 世界劫毁与中国人(4)

  中国是有文明的理论学问故长久中国文明是有《易经》,故可以成立得一统的学问体系,而《易经》则是众学问的领导者。领导即亦非具象的学问不行。譬如中国的音乐,是以一人执鼓以领导众乐,鼓板自身也与其他的众乐是具象的音乐。而西洋音乐用指挥棒,指挥棒自身不是音乐,此犹如西洋以抽象的数学与物理学领导众学问,而对于具象的有生命的学问,如文章与中国的建筑制器等就都不能对应,如何说得上领导。西洋以抽象的数学与物理学为领导,事实上是与具象的宇宙万事脱了节,故其所有的营造与行事只成为隔离、虚妄而终至于劫毁。

  中国文明是有《易经》与礼乐的具象之学,故先王可以现实的政治为教化万民,自人伦至于制器,而西洋则只有以宗教的抽象

  的辞句来规范人的情意生活。所以他们的政治也不能是教化。而最是遇到史上的劫毁,他们的先知的预言完全不能比中国的太史的占卜。中国是占卜也学问化,把天数也具象化,把未知也可以是文章的境界。《国语》里有周朝时三川地震,太史对之的一段说话,比起西方古时先知的预言别有一番风度,所以中国一般人对应浩劫也是比西洋人别有风度呢。若写小说,就不可不知两者的这分别。

  知识的喜悦与骚动

  许多古文明国的灭亡是其文明没有理论学问化

  汤恩比的书里谓地中海一带的好些个古文明国,以及美洲的玛雅的发掘遗物中,并没有外敌或饥馑、疫病的任何痕迹,其灭亡是一个难解的谜云,但是我现在却明白了。那是其文明全然没有理论的学问化之故。

  文明的东西虽好,也是会有厌烦之时的。譬如牡丹虽好,会有开得腻了之时一般。又譬如我每写好一部着作,写时很为自己的许多新发见而欢喜,写完后也久久自己觉得心里充实,但是再后来就情绪低落,过的日子成为岁月荒荒的,只觉得活着没有了意思,此时便要想做些什么也都不行。直要到不知何年何月忽然又生起了新的发想,我的活着乃又如早春阳光里的堤上樱树的蓓蕾在枝,意思

  满满了,而那些古文明国是岁月久了,那文明成了厌烦起来,即等不到新的转机,那些女人们就自己把来毁灭的。

  原来世界史上是新石器时代女人始创了文明,于是把只知成日在外渔猎的男人叫回来当总管,而随后是男人把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了,如中国是有《易经》与礼乐之学,又如巴比仑埃及印度亦是有了理论的学问化的,惟不及中国的完全,即此关系其后来的历史的命运。但是有些文明古国完全没有把文明来理论的学问化,虽也是有男人由总管做到了王,事实上仍是女人为主,重点是在祭祀上。而当时的政治与军事则居于祭祀之下。而后来女人是惑于神示将其文明连同国家与人民来亡了。

  因为人因于悟识创造了文明,如音乐、数学、天文及轮等,但是下去自然要求更有对于此悟识的自觉,知所发明的东西音乐、数学、天文及轮的所以然之故,如此才可以有其新的展开。此所谓觉之觉,亦称为明明德,即是理论的学问化。否则文明虽好,亦是要自行萎死的。

  拿眼前的事来譬喻。台湾出过几位少女作家,写得好文学作品,而自己并不知其所以然之故,亦不知什么是文学,过得一阵子多自行萎死了。萎死之前,是不自然的作起乖僻来,然后无疾而终

  了。玛雅文明便有似于此,把神殿与都城建在海拔千公尺的山顶上较宽平处,今考古队为调查那遗址而登涉,尚要随带饮水,乃至要防氧气不足的高山病,这里若要想从事农业与手工业都不是地方。

  起初玛雅文明一定不是在此可以出生,很可能是女巫宣称神示要大家搬来的,不是为高山可以防敌防蛇虫猛兽,而是为高山可以更接近神,山顶的遗迹已是玛雅灭亡的前夕之事的。

  文明的摇篮是在水边,如两河流域、印度河与恒河流域、尼罗河流域、黄河与长江流域。但尚在此之前,太初渡过洪水到今西南亚细亚地域的高地上住了下来创始了新石器文明的这一段记忆一直留存在当时各该民族的神话里,如日本有天照大神所居的高天原,中国亦有诸神所居的昆仑山玄圃之说,又佛寺称山,释迦的道场是在灵鹫山。但玛雅的特为把都城迁到高山,则是玛雅文明全然未有理论的学问化之故了。印迦的神殿与王宫等遗址也是在山间高地,但没有像玛雅的那种高法。印迦是被西班牙人所灭,玛雅则可想象是山顶住居起了种种问题,于是女巫又传了神示,率全体国人皆入水死了。

  玛雅印迦是最早从今西南亚细亚的新石器文明分出去的,所以也知太阳神,但是未传得轮。地中海的古文明国皆比玛雅与印迦更

  高度,但其中有好几国亦是未有理论的学问化,所以自行萎死的,没有理论的学问化的古文明国第一是不能有大版图,他们的太小的版图就对文明的活动是一个限制,经过千年以上的岁月,自然渐渐萎死。加以女人为主,出来了神示的愚行,虽与玛雅的不同,亦够自灭了。

  理论学问要有所本,要有所止

  旧约创世纪,亚当夏娃吃了知识的禁果而遭神谴,此是得自巴比仑人的传说吧。太古美索波达米亚的新石器时代是女人创始的文明,而其后男人把这些文明的东西来加以理论体系的学问化,彼时就是像这样的大大的遭了神怒呢。打个比方,这里有一篇好文章,如苏东坡的《赤壁赋》,那便是文明的东西,苏东坡写时是神来之笔自然写出来的,而你今把来文学理论学问化,弄得不好,会像现在教授与评论者的分析与文法云云,等于诬没了那篇作品,作者岂不要生气,亦即是神要发怒呢。

  事实上是这里横着个大问题,文明若不加以学问化,则文明像一朵花的开久了会蔫了萎了,而若加以学问化,则又会理论的体系

  不全,或者那理论离了根本,以致有害文明。现在即是美国式的能率主义的数学与物理学者在要否定柏拉图与笛卡儿的敬神与诗意,亦即是要否定文明的根本,他们连忘了理论学问是从文明而来,他们的学问与文明是异物。此问题其实在最初时即已发生。有此极必有彼极,有今日美国式的学问否定神,所以当初的如旧约里的神否定知识,亦即是否定理论的学问。

  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是当然的,但是这种理论学问必须具备三个条件,一、必须是具象的学问理论才可以之来说明文明。文明必是具象的,具象的理论学问不但是为说明文明,同时它自身亦是文明的一种。如《易经》的卦象是与音乐、数学、天文、轮等同为文明,但是卦象另有其身份,音乐等等是明德,而卦象的则是明明德的身份。也可以说是更贵的。但必不可以是抽象的理论学问,因为文明的东西没有是抽象的。

  二、理论学问要有余地留给行为。譬如中国的文学理论,单是指出了兴、赋、比,与所谓诗人之旨忠厚,怨而不怒,哀而不伤,这样就好,若再加以文法与逻辑,则是不留余地给写文章的人了。

  又如中国向来的建筑也是用数学与物理学的,而留有无限的余地给泥水木匠去发挥。而西洋建筑的不好,是建筑学的设计图规定得太

  细到了,不给实际施工者一点自由意志的余地。现在机器的制品都是没有生命的,便因不知理论学问自有其领域,不可以抹杀了还有施工者的领域。

  三、一件作品或制品,是有设计、有施工者,又有使用者,所以也还要留给使用者有余地可以发挥。譬如日本人的和服,设计倒简单,宁是裁缝时要有人家岁月里妇功的情操之美,又还有穿它的人的品德与喜悦。日本妇女穿的和服都常时珍贵而保持清洁,所以穿衣裳亦是整饬身心。又譬如一篇文学的作品,这里的设计是文学的自觉,施工是写作,使用者则是读者,是三个领域,各有其创造性,当然不可以文学的理论学问来规定写作,而写作者亦不可把读者的领域也来包办了,即是深怕读者会不懂,写得不厌其详与露出。他们不知文章是给最高明的人读的。

  所以理论学问必要止于其领域,但这只有像《易经》的卦爻与礼乐之学是具象的东西,才可以理论学问自身亦是一个造形的完全,才不会因止于其领域而有所不足。而西洋的理论学问则因是抽象的,观念论的,不能自足,以致贪婪求进不已,虽要止亦不能止。抽象的逻辑是可以展开到无止境的,而其结果倒是愈离脱并破坏文明,成不得一件真东西。多产作家的小说亦是同于此理。

  当初女人创始了文明,而随后男人把来理论学问化,此事开始就带有危险性,因为理论学问虽也可以是文明的造形的一种,与音乐、数、天文、轮、禾稻、家室等并列,但是自始有些异质,因为音乐、数、天文、轮、禾稻、家室等文明的造形皆是象与形一体的,而理论的学问则具象而物形似有所不定。譬如数是象与物一体的,而把来理论学问化了成了数学,就有跌入抽象的危险了。旧约创世纪,知识为神所怒,就是对这异质的东西——理论学问的初初出现时早就起了骚动。但是传说得有了错误,食禁果的并非夏娃,而只是亚当,因为女人才是不喜把文明来理论学问化呢。旧约创世纪是反映的巴比仑昔年对于学问化的骚动,尚有印度的印度教也反对学问化,惟中国的孔子与古代希腊人正式提出了学问化一个“学”字,而中国亦有老庄一派反对学问化。

  其实学问化在西方并非始于希腊,而是巴比仑与埃及时已有,希腊不过是把学问的方法论更来标明了。中国是文明的理论学问化始于伏羲画卦象,至孔子更把这学问的格物致知的所以然来说明了,印度的佛教与当时诸外道也是要把印度文明来理论化,但是没有成功,所以到底又被印度教把来抹杀了。

  巴比仑是其文明的理论学问化了而未完成,故久而亦亡

  西方是巴比仑与埃及的历史最长,此外地中海的那些古文明国的历史就比起来短促多了,虽然也都在千年以上。其后希腊也不及巴比仑埃及的历史久长。然而连巴比仑埃及也终于灭亡了。凡此一一皆有其原故。

  那些早亡的古文明国是有三个弱点,一、因其女人文明没有理论化,不能有自觉的把来体系化的统一,就不能发展成大国,而只可停留在小国,如此就容易被外敌所灭亡。二、是文明没有理论学问化则没有新趣,更容易自萎得快。三、萎时因缺少自觉,不知反省,遇上一个劫浪就灭亡,不等到第二个第三个劫浪。因为自觉与反省需要依于事理的观察与思考,亦即是需要理论学问,可是他们没有,女人几乎都是不反省的,单是女人文明的那些古国亦然,所以他们比巴比仑埃及及希腊都更短命就灭亡了。

  这是一型,没有理论学问化的古文明国。又还有第二型是理论学问化而没有成功的,如巴比仑与埃及。以及第三型是希腊,希腊的理论学问是开始离脱了文明。而第四型则是现代西洋的理论学问,那已只是在要破坏尽文明。以下就逐次来说。

  希腊的数学传自埃及,埃及传自巴比仑。巴比仑的其实不止于数学,而是有其更规模宏大的第一手的理论学问体系的,只是不完全,到不得像中国的有《易经》。

  巴比仑说灵,与印度人的说梵,皆有似于《易经》的说天,但是他们不知更进一步提出这是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所以他们虽然说灵说梵,但到不得《易经》里说的一个“易”字,神无方而易无体,一句话统摄了宇宙的变化万象,二仪四象八卦五行是一个体系的发展。而巴比仑人说的灵,印度人说的梵,则与他们所说的地水火风是怎样的关系,中间似乎尚有脱节。知道说灵说梵,是有了文明的理论学问化的统一体系的雏型了,所以巴比仑王朝、埃及王朝与印度王朝皆到得了大版图的统治,非其他地中海小版图的古文明国可比。但是他们不能有像中国夏殷周三代的井田政治的体系化政治。巴比仑埃及印度皆是做到相当一统,而差体系化。

  《易经》“是故神无方而易无体”一句是把神亦来理论学问化了,巴比仑埃及及印度则不能,故其遗迹皆有好多神像。倒是佛教少拜佛,因为释迦是把印度的神来理论学问化了。可惜佛教与当年印度的诸外道于此皆不及《易经》,所以后来随又被印度教所抹消了。

  巴比仑人的说数与说魂,亦颇有近似《易经》处。希腊的毕

  达戈拉斯谓数有男性的、女性的云,当是传自巴比仑人的,希腊人自己决不会有此发想。而《易经》里是说数有阴阳,奇数阳,偶数阴。又歌德言一个人的灵魂似乎是有两个的呢,此亦决不是歌德所能发现,当是远溯巴比仑人的古老记忆。这两个灵魂,中国是说魂与魄。巴比仑人说数有雌雄,是要逼近于阴阳之数了,说灵魂有两个,是要逼近到悟识与知识了,如此理论学问上的事真是所谓咄咄逼人。

  还有希腊几何学的点有位置而无面积,线、圆及位置自理、联结自理、并行线自理等,皆是在于无与有之际,几乎要触大自然的意志与息的话了。其云三角,亦不是没有天圆地方的方的感觉,只是没有发展到像《易经》的卦爻,所以其数学脱离了具象而落于抽象,且成为孤独的了。

  巴比仑与埃及是出现了奴隶社会,权力与物量的现实以致其理论体系化的学问有所不能对应了。宇宙有灵之说,是有了统一的理念了,所以巴比仑与埃及能建起大版图,然而与其地水火风四大之间并无一元的生生变化的演绎关系,此即其统一有着破绽,所以巴比仑与埃及虽能建起大版图,而不能有像中国史上的王天下。中国的王天下是有《易经》的一元化成万物的理念。

  地水火风四大云云,先就已不知了万物的生机在奇数。巴比仑人曾经些微悟及了数有男性女性,并且知道以三为贵,佛经里说的三宝的三,圣经里说的三位一体的三,原是巴比仑人早所已知的,几乎要逼近于《易经》说的一生二,二生三的道理了。但是他们知道得不够明确,再下去就迷茫了,而终结于四。他们不知道还有个五是可贵,如中国人说是五行之五。

  奇数是生,是创始,偶数是其演绎,是成遂,所以单是一数与二数即足以成物,但这物的先端尚又有新的生意,这就是三了。如无此三,则二之后,就行不去,这物是死的了。所以贵三。而此三的创始,四又顺成之而为物,此与方才二所成之物共为两组。万物很少是单单一组所成,如原子核也有单是一个阳子一个阴电子所构成的,但多是二个以上的阳子中性子等与二个以上的阴电子所构成的,起码是二组所复合,亦即是四所构成的。而其先端的生机则是五。一生二的成物是万物的最原始的型,所以其先端的三有这样可贵,而三生四的成物,则更是万物的复合造形的最初步,所以其先端的五又另是一种可贵。《易经》的卦有内卦、外卦二组,所以可以错综变化得那么多。现物如梅花五瓣,五是凡有生命的东西的造形的基调。所以中国人说五行、五色、五声、五味、五官、以及五

  伦五常都是五,而几何学的自理也是五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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