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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第9章 7 故事

  但他的感情里交织着畏惧。

  他得到她的爱后,却抛弃了她。

  他不是无赖,他要“播种野麦”,他们分道扬镳。

  克尔凯戈尔整夜地躺在床上哭泣,但一到白天又和常人无异。

  克尔凯戈尔的兄弟对他说,愿意代替他到女孩家,向他们证明弟弟并不是无赖。

  但克尔凯戈尔说:“你要是那样做——我就用子弹打穿你的脑袋。

  这是我对整个事态关切至深的一个证明。”克尔凯戈尔赶赴柏林,痛苦异常。

  他每天都想念着她。

  每天至少为她祈祷一遍,经常是两遍,或者用别的办法想念着她,从不间断。

  他知道自己没有资格获得爱情,每一代人中,总有一些人命定要为其余的人做祭品,他相信自己是要献祭的,“因为我理解我的痛苦和苦恼使得我得以创造性地钻研有益于人的真理”。

  毕竟没有比爱情更无限的事情了。

  但他却不得不离开她,出去痛哭。

  像克尔凯戈尔这样的“献祭者”毕竟是沙中之金。

  大多数人还是渴望平凡之爱,他们的绝望是因为连平凡之爱也无法获得。

  那么,让我们低吟叶芝的诗句,当年华与爱情都如水而逝之时: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慢慢读。

  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多少人爱你青春欢畅的时辰。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这或许是绝望的人类惟一的安慰。

  这或许是无情的岁月惟一的温存。

  那么,握着这份安慰,拥着这分温存吧。

  6.薄酒与丑妻

  偶读黄庭坚的诗集,这酸老头还颇能发些天籁之音。

  最喜欢的便是“薄酒可以忘忧,丑妻可以白头。

  徐行不必车马,称身不必狐裘。”这真是一种可爱的阿Q精神。

  与黄老头不同,现代人的梦想是:食有鱼、行有车、饮洋酒、追美女,黄老头落伍了。

  酒有烈酒与薄酒之分,有名酒与劣酒之分。

  饮烈酒最见男儿本色,有友为晋人,对汾酒赞不绝口。

  袁子才的《随园食单•茶酒单》中记载:“既吃烧酒以狠为佳。

  汾酒乃烧酒之至狠者。

  余谓烧酒‘人中之光棍,县中之酷吏’。

  打擂台非光棍不可,除盗贼非酷吏不可,驱风寒消积滞非烧酒不可。”然而,我总是怀疑这位风流才子有喝汾酒的本领。

  斗酒万盅,多半是文人的自吹自擂,夸张喝酒的本领,李太白起了最坏的作用。

  还是欧阳修说得坦白:“太守好饮,而饮少辄醉。”醉去之后呢?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能够忘忧的,是什么样的酒呢?

  薄酒可以忘忧。

  我所爱的,乃故乡用糯米制作的“醪糟”。

  到北京以后,少有一饮的机会。

  雪花飘飘的冬夜,故乡来人。

  那时,我正经历一段幽暗的心路历程,偌大的都市里,我如同落进眼睛里的一粒沙,怎也也融不进去。

  于是,与老乡一起冒着鹅毛大雪,穿了不知多少大街小巷,终于找到一家挂着“川妹子”的招牌的小饭馆。

  饭馆是不入流的,稍有身份的人都不会踏进来。

  在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的乡音中,我们相对而笑。

  两碗煮得滚烫的醪糟端上来了,雪白的糯米粒悬浮在半透明的液体中,中间是一只黄白相同的荷包蛋,真是一幅天然去雕饰的好图画。

  轻轻地品一口,闭了眼,外婆的小镇出现在面前:长满青苔的天井,堆满坛坛罐罐的厨房。

  而每到过年的那段时间,总有一个坛子里装着外婆亲自做的醪糟。

  那时,我常常偷偷地舀上一勺子,躲到天井的花台后品尝半天。

  外婆发现了,少不了既疼爱又生气地责怪:“生醪糟怎么能吃呢?

  吃了会闹肚子的。

  要吃,外婆给你煮。”但我还是更喜欢吃没有煮过的原汁原味的醪糟。

  而今,外婆老矣,已经没有精力做醪糟了,妈妈和姨妈们都没有学会外婆的绝艺,醪糟怕是永远留在记忆里了。

  拿醪糟来对抗轩尼诗、人头马,似乎太“土包子气”了。

  但我觉得,人的尊严还不至于非得用酒的价值来衡量。

  中国成为法国名酒的最大销售地,我不觉得有什么骄傲之处。

  相反,我倒觉得国人的心理太脆弱。

  我喜爱一块钱一大碗的醪糟,因为它能解我的忧苦,解我的乡愁,仅此而已。

  说完酒,再说女人,这是中国文人的劣根性之一。

  没办法,黄老先生的诗句就这么写。

  我也只好东施效颦。

  以丑妻为荣,黄老夫子是中国历史上少有的坦率而可爱的男士之一。

  据说袁枚大才子的妻妾也个个姿色平庸,旁人问其缘故,袁枚说天机不可泄也。

  天机为何?

  黄庭坚一语点破:“白头”也。

  老夫子着眼于“白头”,而不在乎美丑,眼光之高远,实非时下“非美不娶”的芸芸须眉所能比拟也。

  “多情却被无情恼”,东坡居士的告诫犹在耳朵边上,又有千千万万男士掉进美女的陷阱。

  假如你是一个平凡的男人,那么你在追一个美丽的女孩前,首先得作好“上刀山、下火海”的准备,把自尊心像一张废纸一样揉成一团扔到垃圾堆里去。

  尽管如此,我们也算准了失败的机率为百分之九十九。

  当然,这也怪不得漂亮的女孩,骄傲本来就是漂亮的影子,骄傲是她们无须用法律来保障的权利。

  谁能怪海伦有罪呢?

  特洛伊战争与她无关。

  我又想起了一则动人的希腊神话:阿尔弗斯在打猎时爱上了仙女亚丽苏莎。

  但美丽的亚丽苏莎不答应他的求爱,总是从他面前逃开,直至在奥第加岛上变成一泓喷泉。

  阿尔弗斯哀伤着,苦痛着,终于变成了伯罗奔尼撤半岛上的一条河。

  他仍未忘记他所爱,就到海中与那喷泉相融汇。

  变形的时代已经过去了,而那浪漫的时代也过去了。

  今天还有美丽的女子变作一泓与世界一无挂碍的纯澈的喷泉吗?

  一个上海作家不无夸张地说:“上海的美女一半嫁到外国去了,一半住在酒店的包房里。”那么,就让我们姑且做一次阿Q吧,说不定退一步海阔天高呢?

  在池莉的《烦恼人生》中,妻子是一个趿拉着拖鞋、头发乱蓬蓬、脸上已有皱纹的平庸女子。

  可是,早上丈夫离家上班的时候,都市千千万的窗户下面,只有她的眼睛一直目送丈夫消失在人流中。

  想到这一幕,丈夫烦恼的心也就暖乎乎的了。

  美妻并非不能白头,可丑妻却绝对能白头——只要你飞黄腾达的时候不要充当陈世美。

  “白头”的观念于新潮男女看来,简直保守到了极点。

  “只要曾经拥有,不在乎天长地久”。

  这一生已够沉重的人,何必再给自己加上一个包袱呢?

  大学城里,恋爱成了一本薄薄的“半月谈”,没有一句是真话。

  被奉为校花的美女,周旋于几个男士之间,说爱就爱,说翻脸就翻脸。

  不是你我不明白,这世界变化就是这么快。

  爱与不爱,冷漠与深情,成了一张随时可以翻转的扑克牌。

  但我还是想寻找“白头”,在将近八旬的数学家程民德先生家里,我看到了最平凡而最动人的一幕。

  老院士兴致勃勃地要找年轻时的照片给我们看,翻了几本影集却没找到,转身问老太太:“是不是你藏起来了?”老太太行动不方便,眼睛也不好使,撇撇嘴说:“自己胡乱放,却好意思怪别人!”老头老太真的像青梅竹马的小孩一样拌起嘴来。

  我们在一边,想笑又不好意思笑。

  忽然想起辛弃疾的句子来:“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当我们自己也白发苍苍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同样白发苍苍的、可以拌嘴的伴侣呢?

  薄酒喝过了,尽管只有几度,却也微微醉了。

  美丽的女子远远地走过,行走的风景,夺人魂魄。

  多情是一把对准自己心窝的刀,伤的只能是自己。

  7.欲望号街车

  “每个人都会受到伤害,但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抚慰”——圆桌上是一朵莲花形状的蜡烛,烛光闪闪,烛光旁边小卡片上的两行文字跳跃着进入我的眼帘。

  我怀着受抚慰的欲望而来,我相信:一定有甘美的处所,可以靠岸;一定有情感的驿站,可以卸下肩上的重轭;一定有风雪中屹立的小屋,可以使匆匆的过客憩息。

  我已钓过一江的寂寞,蓑笠上爬满昨夜的飞霜。

  我倦了,于是我推开欲望号街车的车门。

  “欲望号街车”是蓉城一家酒吧的名字,它躲在城市的边缘,窥视着这个城市漠然的人群。

  人们在一座座迷宫一样的高楼大厦里进进出出,像是在鲨鱼的牙缝里游弋的小虾,吞吞吐吐,时隐时没。

  每个人都是商贾,每个人都在欲望中漂泊。

  欲望有两种:一种欲望如金,是对物质的欲望;一种欲望似水,是对感情的欲望。

  在这个楼群越来越密,汽车越来越多,孩子脾气越来越坏,女人穿着越来越少,谎言越来越高明,真诚越来越稀疏的时代里,闪烁的黄金自然比诗意的流水更有魅力。

  然而,纵使沙漠里每粒沙都变成黄金,照样无法蕴含一颗晶莹的露珠。

  因此,“欲望号街车”便成为城市唯一汩汩的泉眼;而我,恰似一只归巢的燕子,在日落时分归来。

  不大的房间,设计成车头与车厢两部分。

  车头是舞台,舞台属于歌手;车厢是沙龙,沙龙里有三三两两的听众。

  那是一首只用吉他来伴奏的歌,一首令人想起校园的歌,银杏叶在歌声中飞舞,象牙塔在歌声中摇曳。

  朋友告诉我,戴眼镜的男歌手曾是音乐学院的高材生。

  我理解他对纯真时代刻骨铭心的依恋。

  这首歌的调子很像著名的美国歌曲《月亮河》(MOONRIVER),让我想起马克•吐温笔下那个家喻户晓的故事,两个少年人沿密西西比河漂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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