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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告白》 作者:余杰

第67章 65 我控诉

  一九八九年十二月,罗马尼亚人民终于奋起反抗暴政。

  独裁者齐奥塞斯库被推翻并被立即处决。

  人民自由了,德米特里也从狱中被释放,与家人和朋友团聚了。

  家人没有想到,他们的亲人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

  连最好的医生也对德米特里溃烂和萎缩的身体束手无策。

  经过漫长的治疗,他的手脚还是无法移动,可是他已经很满足了——现在他的身边有慈爱的家人。

  一天,有人来敲门。

  来人竟然是当年亲手打残德米特里的那个警察。

  当年那个身材硕壮、性情凶狠的警察,现在却瘦弱而苍老,威风的警服换成了破旧的风衣。

  他弯着腰对德米特里说:“先生,不要以为我是来求你原谅的。

  我所作的,无法得到宽恕。

  你并不是唯一的我所伤害过的人,我作孽深重,连上帝都不会宽恕我。

  我来只是告诉你,我很抱歉我过去所做的。

  我要去吊死我自己了,就这样。”他说他每天都被噩梦惊醒,他再也承受不了内心的压力,决定要去自杀,在自杀之前来向被他毁掉一生幸福的人表示忏悔。

  他结结巴巴地说完这段话,没有等待德米特里做出反应,捂住自己的脸,转身就要离开。

  瘫痪在床上的德米特里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头颅,温和地对这个昔日亲手伤害他的凶手说:“先生,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难过,因为我的手不会动。

  我多么希望我可以伸出手来拥抱你!

  我每天都在为你祷告,已经有好几年了。

  我全心地爱你,我原谅你了。”他的泪水从眼眶里流淌出来,他却无法伸手去擦。

  凶手跪在他的床边,号啕大哭。

  凶手亲吻着德米特里掉下来的眼泪。

  两人的眼泪汇合成一条爱的河流。

  德米特里的爱,是从耶稣的身上学到的。

  耶稣称出卖他的犹大为“朋友”,为钉死他的人祷告。

  德米特里也是一棵压伤的芦苇,正是在被伤害的时刻,他发现了降临在他身上的爱。

  他的身体不能动弹了,他就用灵魂来拥抱这个世界,拥抱伤害他的人。

  当然,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尊严,即使被打得瘫痪在地板上,他的膝盖也不会下跪。

  他是柔软的,也是坚韧的,他的精神充溢着残缺的肉体。

  在那些患难的日子里,德米特里从来没有胆怯和退缩。

  他毫不犹豫地爱着每一个有罪的人,他的你力量也就越来越强大。

  理查得•沃慕布朗在这篇史诗般的回忆录中写道:“在监狱里有一段时间,我病得很厉害。

  我有肺结核,糖尿病,心脏病,黄疸,还有许多其它我都不清楚的病,我快要死了。

  那栋监狱里,有一间专门给濒死的犯人住的小号。

  我在那里住了三年多,是唯一从那个小号里活著出来的人;我活下来,是要为殉道的难友们作见证。”这段话让我想起了美国大屠杀委员会主席、诺贝尔和平将获得者伊利•韦塞尔来。

  与理查得•沃慕布朗一样,伊利•韦塞尔也出生在罗马尼亚,而且还是犹太人。

  在纳粹时代,韦塞尔全家都被驱逐到德国法西斯灭绝人的集中营中,他的父母和妹妹死在了那里。

  作为一名幸存者,韦塞尔把一生的时间都花在捍卫记忆、捍卫爱和希望上。

  在领取诺贝尔和平奖的演说中,他再次重申:“记忆是崇高和必要的行动。

  记忆呼唤,呼唤去记忆,从历史地第一线黎明起就注入了我们。

  在《圣经》中,没有别的命令出现得如此频繁、如此持久的了。

  记住我们所得到的美好,记住我们所遭受的苦难,这已成为我们义不容辞地职责。”记忆的目的不是惩罚,而是消灭罪恶和苦难;记忆的目的也不是仇恨,而是加固人类对爱和美的信心。

  人类捍卫了记忆,也就捍卫了爱。

  理查得•沃慕布朗接着讲述了另一个苦难的故事,也是一个同样美丽的故事。

  在那间小号里,他的右边躺著一位叫伊思库的牧师。

  老人受尽了严刑折磨,此时奄奄一息,即将死去。

  老人非常安静,他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每当他张口说话,他就给人一颗“蓝宝石”。

  在希伯来文里,表达“告诉”或“说”意思的词语中,有一个可以翻译成“给一颗蓝宝石”(Sapphire)。

  如果你要开口说话,就是要给人一颗蓝宝石。

  沃慕布朗写道,也许有时候你会悲哀或愤怒,那时,你就沉默吧;等待一会儿,直到你能给出蓝宝石时再开口。

  每当伊思库开口时,他必给出蓝宝石。

  他的蓝宝石就是爱。

  伊思库人还在地上,还躺在沃慕布朗的右边,但他的心已经在无比华美的天堂了。

  在理查得•沃慕布朗的左边躺着那个把伊思库折磨致死的人。

  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凶手也被政府关押拷打,现在他也快要死了。

  那天夜里,凶手醒过来,祈求说:“牧师,请你为我祷告。

  我犯了这么大的罪,我不能这样死。”接下来,理查得•沃慕布朗目睹的情景仿佛来自天上。

  是的,我、我们并不需要到天上才能看见天上的景象。

  伊思库牧师不顾全身疼痛,请两个难友搀扶著他,慢慢走过来,坐到了折磨他的那人的床边。

  伊思库温柔地揽住那个凶手。

  沃慕布朗永远忘不了那感人的一幕。

  那个曾经残酷拷打伊思库的人,此刻正走向死亡;而伊思库拥抱他,像是拥抱自己的兄弟。

  伊思库说:“我完全宽恕你,我爱你。

  如果连我这样的罪人都能宽恕你、爱你,那么,神的儿子耶稣岂不是更能宽恕你、爱你吗?

  悔改、归向他吧,他是爱的化身,他要得到你,比你要他还迫切;他能给你的宽恕,比你想求的还要多。

  只要你悔改。”在狱中,没有可以避人的地方。

  沃慕布朗听到了忏悔的声音——那个凶手正在对着他所残害的人,为他所犯的所有谋杀罪而忏悔。

  然后,他们一同祷告,相互拥抱。

  慢慢的、慢慢的,牧师被搀扶著,回到了他的床上。

  当天夜里,他们两人都死了。

  那夜正是圣诞节的前夜。

  但那个圣诞之夜的庆祝是如此不同。

  他们通常在圣诞之夜庆祝的是:耶稣在两千年前、在遥远的伯利恒诞生。

  那天夜里,耶稣却诞生在一个罪犯的心里。

  这是多年来,我读到的最感动的一篇文字。

  我仿佛也在那间布满臭虫和粪便的牢房里,倾听着那些动人的言语。

  我的手跟他们的手握在一起,我的心接受着冲击和洗礼。

  那里暗无天日,那里却像天堂般美好。

  这样的文字是一串美丽的“蓝宝石”。

  我们的言语、我们的文字,都应该成为“蓝宝石”。

  五在讲述完四个故事之后,我转而直面自身。

  我讲述四个遥远的故事,与其说是攀比,不如说是仰望——仰望一种存在方式,仰望一种价值立场。

  我讲述四个伟大的人物,与其说是追随,不如说是反省——反省自身的缺陷,反省自身的罪恶。

  作为一名写作者,我感到愧疚和自责的是——我的生活、我的写作,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与爱疏离甚至隔绝了。

  这与我从小到大所接受的文化资源有关。

  我阅读屈原的楚辞,笼罩在其中的是放逐者的自恋和关于曾经拥有的“辉煌”的回忆,伟大的诗人到头来还是国王的附庸;我阅读诸子的经典,字里行间,攻守辩难、一招一式,都恨不得将对方置之于死地,而让自己“唯我独尊”;我阅读韩愈等八大家的文章,这些文字营造着一种滔滔不绝的气势,企图用气势来威吓读者,而不是用情理来打动人心;我阅读《三国演义》,那些毒辣的权术和深邃的阴谋居然被当作人生的最高准则,今天的人们还在津津乐道;我阅读《水浒传》,英雄们的价值仅仅体现在无止境的杀戮之中,没有一个人体味到人是有尊严的生命……

  到头来我发现,在这些文化资源之中,什么质素都有,单单匮乏爱的因子。

  我的写作、我的生活,长期以来笼罩在这样的阴影之下。

  我的文化结构和心灵结构是畸形的。

  同时,我之所以远离爱,也与我目前所生存的现实处境有关。

  我的身边,有学院派的傲慢,有知识界的嫉妒,有商人的剥削,也有写作者的谎言,偏偏缺少爱、缺少真诚和怜悯。

  这是一个太监王国、优孟王国、流氓王国。

  我们赖以生存的物质资源太少,我们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的空间太蹇迫。

  于是,我们不得不信奉“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社会达尔文主义。

  整整一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历史都被这种“真理”所支配。

  鲜血流成了河水也没有让我们觉醒,眼泪流成了海洋也没有让我们止步——刚刚从政治的狂热中脱身出来,却又席卷进了金钱的漩涡之中。

  当我开始反思我的文化资源和生存环境的时候,我首先想到了鲁迅——是的,即使是我尊敬的鲁迅先生,也仅仅是一盏在黑暗中随时可能被风吹灭的蜡烛,而不是一道照亮黑暗的夜半的闪电。

  鲁迅那嬉笑怒骂的“魏晋文章”,尽管能够见血封喉、让敌人闻风丧胆,但它本身也是一柄双刃剑——每一次的与敌交锋,都让自己元气大伤。

  “爱”在鲁迅的文字之中,虽然像金黄的树叶一样时常闪现,却稍纵即逝,没有连缀成一道永恒的风景线。

  太深的伤口和太多的怨恨,以及如他自己所说的、驱之不去的“鬼气”,过早地耗尽了他的生命。

  这是鲁迅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文化本身的悲剧。

  如果说,鲁迅对我来说,意味着一捧在最干渴的时候遇到的泉水;那么,我在畅饮完它之后,还将去寻找一眼能够汩汩地冒出甘泉的井。

  这口井就是爱,就是沐浴在爱中的写作者和他们的作品,就是安徒生、朋霍费尔和特蕾莎修女们。

  当然,还有另外的一些人——左拉因写作《我控诉》而被迫流亡国外,他愤怒地控诉,是因为爱,爱那个素不相识的、含冤的犹太军官德雷福斯;罗素九十高龄还因抗议政府研制核武器而入狱,他激越地抗议,是因为爱,爱被笼罩在核阴影下的每一个生命体;索尔仁尼琴因发表《古拉格群岛》而流亡西方二十多年,他无畏地揭露,也是因为爱,爱那些在集中营里死去的和还活着的同胞。

  表面上,与安徒生、朋霍费尔、特蕾莎修女们的宽容、温和、悲悯不同,左拉、罗素、索尔仁尼琴们是愤怒、尖刻、锐利的。

  但是,在左拉、罗素、索尔仁尼琴们的愤怒、尖刻、锐利的背后,有着大爱、大牺牲、大奉献。

  他们不是一味的愤怒、尖刻、锐利,相反,愤怒、尖刻、锐利仅仅是一个悠长的乐章中的山重水复、峰回路转而已。

  不是愤怒、尖刻、锐利控制着他们,而是他们的心灵控制着这些情绪。

  他们正是在这样一种巨大的张力之间艰难地写作。

  与安徒生、朋霍费尔、特蕾莎修女们相比,他们构成了这个世界上另一道同样绚烂的风景。

  他们在这样一点上是一样的:他们的写作与他们的生活同构,他们沐浴在阳光之下,也沐浴在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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