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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绣口一开:余光中自述》 作者:余光中

第12章 生命的足迹——自述性散文(11)

  四

  先是一九五五年全年,我在大华晚报上连载译出斯通的《凡高传》(LustforLife),深深受到凡高那种为艺术殉道且热爱生命,勇于生命的精神的感召。凡高的画,在初看时,确予我“丑恶”的印象,我觉得他的主题低级,技巧拙劣。然而你不能否认他的作品是诚实的,洋溢着生命的,沉重而庞大得几乎等于现实全部的压力。于是我在半迎半拒的心情下看下去,直到我张臂欢迎他。这一点在艺术欣赏上非常重要。一件作品,无论你第一印象是喜悦还是厌恶,只要你直觉它是“诚实的”,你就会继续看下去,直到你的“忍受”变成了“享受”;接受现代诗与现代画的情形,尤其是如此。许多读者或观众,由于不能经历忍受的阶段,也永远达不到享受的境地。现代文艺往往是深刻而含蓄的,究竟不是流行小调一听就入耳可比,你必须克服一些惰性,改变一些观念,换一个角度,甚至重新调整你的呼吸与脉搏的节奏,始能扩大你的美感视域,丰富你的美感经验。这情形,在我读艾略特、杰佛斯、康明思、叶芝的诗,与看克利、米罗的画时,都是亲身经历的。

  译完了《凡高传》,我的美学观念起了重大的变化。我重新为美下定义,且重新规划美丑的界限。同时我正着力翻译美国女诗人狄瑾荪(通译狄金森——编者注)的诗,更欣赏到她那种神秘而浓缩的表现手法,以及突出而跃动的意象。同时我也结婚了。新生命中的“她”是敏感的动物与精致的灵魂,她的敏感刺激了我的敏感。在这种综合的灵感下,我的现代开始了。

  另一间接的亦正亦反的因素来自当时诗坛的论战。先是联合报上有人写一连串批评的文章,我也是攻击的目标之一。尽管其人骂得并不很对,却使我警惕了起来。然后是一九五六—一九五七年的现代化运动的全盛期,许多优秀的新人陆续出现。现在我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如何一个接一个地认识了夏菁、吴望尧、黄用,以及他们周末在我厦门街的寓所谈诗(或者争吵)的情形。我一面编《蓝星周刊》与《文学》、《文星》的话,一而投入这现代化的主流,其结果是《钟乳石》中那些过渡时期的作品。不久我便去了美国。

  五

  离别台湾,我陷入很重的乡愁里;母亲在我出发前夕死去,一个小女孩几乎是同时生了下来。这一切蒙太奇式地交叠发生,使我一时吞不下去。在新大陆的一年中,我病着,神经质地病着,而且梦游着。在时空失调的幻觉下,我写着诗。回台时,我带回来一卷《万圣节》和减轻了十二磅的身体。当吴望尧、黄用、方思、林泠、向明诸先生出岛而无诗(或极少创作)时,我是颇以自己之有诗而自豪的。

  可是岛内文坛的气候颇不春天。攻击现代诗的声音像印第安人的战鼓一般响亮。且具威胁性。覃子豪先生与苏雪林女士论争于先,已启战端。大规模的“蓬车浴血”已经无法避免。新诗论战迄今,不过两年,那段战史,记忆犹新,不必赘述了。此处我只略略追溯战后的情况。

  大致上说来,这次的论战对现代诗作者是一种打击。有的丧失了自信心,停止了写作。有的暂时搁笔,思索现代的种种问题。有的以反抗的姿态,朝虚无的方向走。接受且主持这次论战的,是蓝星诗社的作者;继续创作以迄于今的,也大半是蓝星诗社的作者。

  但是自去年春天,我的《天狼星》长诗出版后,现代诗作者之间,又展开了对内的自我检讨,因而分成两种态度,一种是所谓彻底反传统的,一种是要只认识传统的。前者走上了达达与超现实的迷路,后者则主张的接受现代化的洗礼之后,对传统进行再认识、再估价、再吸收的工作。洛夫先生在《现代文学》第九卷上发表了他那长逾万字的《天狼星论》。这是一篇颇严肃的批评文字,但也暴露了某些现代诗作者的错误观点。大致上说来,洛夫先生不满意《天狼星》者有两点:第一,它要反映现实,批评生活,不够虚无;第二,它面目爽朗,意象清晰,节奏明快,不够超现实。在这第二次的比较深刻的对内论战中,蓝星诗社和现代诗社都站在反虚无的一边。《纵横诗刊》提出了现代诗明朗化的主张,抗议现代诗日趋晦涩的倾向。我的《幼稚的“现代病”》发表后,激起了现代诗激进派的“公怒”。他们写信骂我,写文章骂我,称我为“复辟派”。甚至覃子豪先生也认为我作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化。

  六

  在新大陆时,我大量地吸收西洋的现代艺术,并普遍接触到西洋音乐,作品的有“抽象”的趋势。回台后,重归故土的现实,抽象化乃告缓和,继之而来的是反映现实,表现幻灭,批评工业文明,且作今古对照的那种作品。《气候》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天狼星》是一个总结。到了《天狼星》,我已经畅所欲言,且生完了现代的麻疹,总之我已经免疫了。我再也不怕达达和超现实的细菌了。洛夫先生的批评反而予我正面的积极的信心。我看透了以存在主义(他们所认识的存在主义)为其“哲学基础”,以超现实主义为其表现手法的那种恶魔,那种面目模糊、语言含混、节奏破碎的“自我虐待狂”。这种否定一切的虚无太可怕了,也太危险了。我终于向它说再见了。事实上,我从来没有和这种作风成为朋友。《吐鲁番》是我的“虚无边缘”。可是《坐看云起时》、《圆通寺》、《六角亭》等,已经作蜕变的准备:《莲池边》、《莲的联想》、《狂诗人》、《啊,春天来了》等诗,无异是我宣告脱离狭义的现代主义的声明。我自由了,我回到阳光中自由呼吸了。

  目前“表弟们”那种“恶魔派”的现代诗(我称之为TheNightmareSchoolofModernPoetry)业已危机重重,前途渺渺。这里我对它的命运作一预言式的分析。第一,恶魔派必然崩溃,因为它的哲学是否定的,它的题材日趋狭窄,态度日趋偏差,趣味日趋薄弱。这一派的作品,大致上说来,只能处理人性的变态,不能处理人性的常态;只见生活的丑恶面,不见生活的美好面;只见人生的冲突与矛盾,不见人生的和谐。理论上说来,任何个别的生物都不是完全正常的。我并不觉得我比恶魔派的作者们“正常”,可是,如果他们的钢笔尖只指着反常的一面,则他们的表现面将愈来愈小,终至题材枯竭而死。他们几乎不敢(也不屑)处理正常的灵的恋爱,只能破碎地暗示一些性的动作。我敢向他们挑战,说他们现在不敢写(也写不出)像我的《蜜月》那种正面歌颂恋爱的作品。同样地,《怀乡》、《思亲》、《春天》、《怀友》等等也被认为传统而且非诗。洛夫先生《天狼星论》中说《圆通寺》一章“只是抒作者个人孝思之私情”,言下不胜鄙夷。我对此有强烈的反感。难道我应该学加谬笔下的那位儿子?我不在乎别人对母亲的死反应如何,至少我的反应是强烈的,悲恸的,如欲随之俱亡的。恶魔派指责我干涉他们的私生活,我在此也指控他们干涉我的。英国作家蔡斯德敦(G.K.Chesterton)曾批评此类诗人,说他们如果写海,恐怕只能写写晕船的经验,这并不是笑话。

  第二,在如此狭窄的题材限制下,恶魔派的作品复倡导暧昧与晦涩,这当然是互为表里的。他们否定经验内在的意义,更支离经验外在的面貌。由于相信人没有意义,他们进一步认为经验是不连贯的,破碎的;因为连贯而完整的经验适足以构成人的意义。准乎此,这一派的作品的一大特点,便是充满了纷然杂陈,虽甚强烈,却皆孤立的意象。读者但觉目迷五色,耳充万籁,如坠五里雾中,恍兮惚兮,莫知所从。恶魔派对此会感到意外吗?不!他们是有意如此,乐于如此的。张默先生在《现代诗语言》(《野火》创刊号)一文中曾说:“现代诗人的世界不是传统的,而是绝对不是平面的,而是立体的;不是精微的,而是混乱的。”原来恶魔派的世界“不是精微的,而是混乱的”!既是混乱的世界,还有什么好研究的?我不否认,这一派的作品确是混乱的,他们的所谓“理论”尤其混乱不堪。可是我坚决否认,一切现代诗人的世界皆是混乱的,至少我的绝非如此。

  张默先生不懂任何西洋文字,尤其欠缺直接的原文认识,仅凭东抄西袭的翻译。胡凑成文,结果其“理论”前后矛盾,文字亦似通不通。在《现代诗的语言》中,他先则认为现代诗人的世界“不是精微的,而是混乱的”,继则大谈什么“必须有一条贯穿的线索”,什么“最精练的语言”等等,我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至少在同一篇文字之中)有没有任何理论系统。现在再看看另一恶魔派的作品《慢车厢中》:

  守望。

  此外是

  迷惘

  此外是

  怔忡

  此外是

  做梦

  此外是

  厌倦以及无声的叫喊

  (灵魂,远远地,在前方呼吸

  此外是枯萎的头颅

  以及可笑的肢体)

  任谁都是一团模糊。

  这首诗实在应该改名为《车祸》。《一团模糊》正是恶魔派的口头禅与商标,这种现代诗人的“混乱的世界”,除了“一团模糊”以外,还有什么?再看看同一作者的《鹭鸶》的末段吧:

  犹之一个意志

  在不宁的,未之分明的

  回忆中

  (一种烦倦)

  “烦倦”,加上“一团模糊”,不管表现上有没有必要,随意呼一声口号,挥一个手势,便成了现代诗。至于“未之分明”的不通和咬文嚼字,就不必研究了。恶魔派的诗发展到此,已经是绝路了。这种幼稚的现代病再不治疗,即将成为现代诗的癌症,导致现代诗的死亡。这些诗人愈写愈无题材,愈写愈晦涩,也愈不快乐。希望他们快从现代诗最后的恶魔中醒来。

  七

  痖弦先生曾称我为“复辟派”。覃子豪先生以为我在向后转。我今年已经三十四岁了,自信在艺术的世界已经长大,且有一定的看法。我今后的方向如何,目前的作品如何,寸心了然,誉之不喜,毁之何忧,在对外的论战中,我一直站在最前线,从不退却。在对内的讨论中,我也是顽固的;我从不怕犯“众怒”,因为我知道,只有自知理屈且被命中要害的人才会“怒”;今日他怒,明日他便气消而怀疑而心服的。

  关于传统,在对外论战期间,我从未主张彻底加以反叛。我是有所选择有所摈弃的,这是我和黄用先生不同之处;在对内的讨论之中,我主张扩大现代诗的领域,采取广义的现代主义:我坚决反对晦涩与虚无,反对以存在与达达相为表里的恶魔派。我认为,用现代手法处理现代化题材的作品固然是现代诗,用现代手法处理传统题材的作品也是现代诗,且更广阔而有前途。我认为现代诗可以调和口语、文言和欧化各种语法,且认为必要时可以恢复脚韵,事实上我在近作《大度山》中已经如此做了。我认为,一位诗人经过现代化的洗礼之后,应该炼成一种点金术,把任何传统的东西都点成现代,他不必绕着弯子去逃避传统,也不必武装起来去反叛传统。

  我认为,反叛传统不如利用传统,狭窄的现代诗人但见传统与现代之异,不见两者之同,但见两者之分,不见两者之合。对于传统,一位真正的现代诗人应该知道如何入而复出,出而复入,以至自由出入。

  一九六二年五月十三日

  焚鹤人

  一连三个下午,他守在后院子里那丛月季花的旁边,聚精会神做那只风筝。全家都很兴奋。全家,那就是说,包括他,雅雅,真真,和佩佩。一放学回家,三个女孩子等不及卸下书包,立刻奔到后院子里来,围住工作中的爸爸。三个孩子对这只能飞的东西寄托很高的幻想。它已经成为她们的话题,甚至争论的中心。对于她们,这件事的重要性不下于太阳神八号的访月之行,而爸爸,满身纸屑,左手糨糊右手剪刀的那个爸爸,简直有点太空人的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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