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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望舒精品选》 作者:戴望舒

第23章 小说(8)

  离梧桐树二丈多远结着一间小小的茅舍,周围一片荒场,衰草没胫,阴凄凄的挟着一派鬼气,真个是凄凉满目的景况。忽的一片悲声抢地呼天从茅舍里迸将出来。梧桐树上停着的几只乌鸦听到这声音,也似不忍闻一般的冲天飞去。原来这茅舍的主人就是那勤劳的佃夫,已在这天清早长辞人世了。他家还有老母、妻子、儿女,老老小小都靠他做工度日,可是,这年年成不好,闹过水荒,田也没得种,终日赋闲。佃夫既没有积蓄,哪堪坐吃山空,加着他老母又害了一场病,佃夫没有法子,一壁向同村姓王的富户借了一笔债,一壁卖卖菜聊作度日之计。他死的前一天,一清早就肩着一担菜到闹市上叫卖,直到日当停午菜也卖完了,才将卖下来的钱换了些粗米,回到茅舍,吩咐他妻子烧了罐薄粥。可是粥少人多,可怜每人还吃不到一碗。他的儿女还直嚷肚子饿咧。佃夫看了煞是伤心,一声长叹,两行眼泪一滴滴扑下来,悲声说道:“明天王家那笔债就要到期了。可怜我可以变钱的当的当了,卖的卖了,拿什么来还他呢?便这点点利息也无从设法。那王家是村里有名的恶大虫,不是好惹的。但看西村张二借了他家的印子钱,后来闹得家破人亡不得好结果。现在我们一家还是团聚在一块儿吃口薄粥,一到明天正不知如何咧。”他老母、妻子愁人相对,一筹莫展,只得在一旁陪眼泪。

  正在这时,忽的听见柴门敲得很急,还带着一种怒骂的声音喊道:“青天白日这头劳什子的门还关得惩紧,难道里面的人都死了吗?”佃夫拿他的短褂擦擦眼睛,急开门一看,慌忙赔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王府上的大爷。是什么好风吹过来的呀?”那人把浓眉一扬两眼一瞪大声喝道:“不要绕弯儿,装糊涂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问你明天的事怎么样了?”佃夫一听怔怔无语,好久才低声下气地道:“哪敢不还!无奈今年闹了水灾又闹旱荒,连牲口也卖了,实在是凑不起来,总得要大爷行个善事,在贵老爷面前好言几句,展个期头。”那人摇摇他的头,冷笑道:“都像你这般没人敢放乡账了。先关照你一声,明天有钱便罢,否则牲口没有,孩子总有的,抵在府上当书僮使女去。你等着罢。”佃夫闻言唬得目呆口定,如雷惊鸭子似的睁眼看那人恶狠狠的去了。佃夫也不再向他人乞情求免,只是呆呆的站在门口。那无情的秋风一直的扑过来,佃夫却如泥神木偶一般动也不动。他那衣不足蔽体的孩子觉得风冷,又一齐哭起来了,这才将佃夫失掉的魂灵又惊了转来。他回头来对他的孩子深深的看了一眼,咬牙就把柴门关上了。

  这天晚上,他妻子只觉得她丈夫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拍拍这个儿子,抚抚那个女儿,又不时拿他那震颤的手握他妻子的手,于是他妻子便道:“明天要赶早市的呀,早些睡熟罢。”他应了声,也便翻身睡了。

  到了半夜,他妻子只觉得床头索索的响,只道又是鼠子作闹,也并不介意。到了天色微明,才被一种呻吟的声音惊醒,待看她丈夫时,只见脸也青了,眼也泛白了,咬着牙齿不住地哼呼。她吃了一惊,急得怪叫起来。他年过七旬的老母也惊醒了,忙过来看,急问她儿子是怎样了。佃夫看看他的老母,又看看他的妻子儿女,不住的淌眼泪,断断续续地道:“快到王府上去请位人来,我有话对他说咧。”他妻子不知她丈夫得的什么病,又没钱去请医生,只得听她丈夫的话,一直到王家去。

  一息时,昨天那人已是气急败坏地赶来,还是威风赫赫的喝道:“大清早便来敲门,有甚劳什子的大事,可是叫我来还钱吗?”这时佃夫脸也变色了,指甲也青了,挣着一丝余气对徘人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欠了债不能还,只得赔了这条命。天可怜见我借这笔钱并不是浪费的,实在是做我母亲的医药费的呀!如今我还不出钱,要拿我的孩子做抵押,叫我恁生舍得!如今,我那条命还了你们,可能够看我可怜,放过了我的孩子吗?”这一番濒死的哀鸣任是那人铁石般的心肠,也觉他实是可怜,点点头悄悄的去了。

  佃夫一壁喘气,一壁对他老母道:“并非孩儿不孝,不能终事母亲,实在年荒世乱,孩儿活着也不能顾全母亲的衣食。如今我死了,或者有人悯我死得可怜,老小无依,把母亲送到养老堂去,孩儿也就瞑目了。”又对妻子道:“可怜你跟我苦了一世,实在委屈你了。我今不忍儿女们做奴婢,宁可我自尽,撑吞了一口鼠药,中途撇下了你先去了,你能做活度日,我倒不必代你担忧,我望你侍奉母亲,提养儿女,不可为了我过于悲伤。”他妻子哭着应了。他又对孩子们道:“你父亲弃掉你们去了。这实是你父亲对你们不住。我愿你们要孝顺祖母和母亲,不要像我……”说到这里心头一阵剧痛,在板榻上滚了几滚,喊了几阵,五官流血,竟自往生净土去了。

  他孩子看他父亲如此,也一齐“哇”地大哭起来,一家嚎啕痛哭,他妻子更哭得死去活来。可怜四无邻居,只有那阵阵的秋风挟着一片秋声来凭吊他罢咧。

  (载《半月》第一卷第二十三期,一九二二年八月)

  卖艺童子

  他也是个人吗?为甚他不受世人的同等待遇呢?唉,他不过家里少了几个钱罢。他父亲原是个好好的商人,后来因为投机事业大大失败,所以,就在他五岁那年宣告破产,在他六岁那年,他父亲便将他卖给了马戏班子里。从此以后他就堕落在这悲惨的世界里,永无翻身之日了。

  说起来委实可怜咧。他们的老板是个残忍的人,生性暴躁,动不动就要发火,要打人。可怜他今年不过十一岁咧。他老板又要鞭他,他同伙又要欺他,终日里挨打挨骂。到晚上还须到游艺场里去耍把戏,忍着饥,耐着苦。不要说是偶然失了手闯下了祸,定然打个半死,饿他半天,就是有所痛苦也只好藏在心头,不敢现在颜面上。要是脸上稍有点不快活的样子,就派他是有意得罪看客,回来,少不得又是一顿皮鞭子。我时常见他是张着小口嘻嘻地笑着,可是我却深晓得他那浅浅的笑涡里,却含蕴着万种的痛苦悲怨呢。

  我真不懂这提倡人道主义的世界,博爱还及到禽兽身上,鸡鸭倒提着就要受罚,可是他呢,他在演技的时候,倒立在地上还不算,还要他唱一支小曲,喝三杯冷水,吃一只香蕉。那时全身儿倒立着已经够受用了,何况再迫他唱小曲、灌食物下去呢!那自然有一种剧烈的痛苦,而且于他身体发育上当然又是个极大的阻碍。他现在已十一岁了,可是那小小的身子看过去总不过像七八岁,这就是个大大的明证。最可怪的就是这些看客,越是看到这惨无人道的把戏越是拼命地喝彩,好似幸人之灾,乐人之祸一般。原来呢,他们花了钱来寻快活的。不过总该存点恻隐之心啊!唉,他也是个人吗?为什么倒不如畜生呢?

  我记得那天是冬季极冷的一天,呼呼的北风刮得厉害。他只着了一件夹袄,因为他班主不准他穿多,说穿得多了和耍把戏有妨碍的。到晚上又到游艺场里去演技了,他索索地抖着,那刀一般的风直刮得他的皮肤都裂开了。他浑身已麻木,几乎不能动弹了。他身上所受的痛苦,他心中所受的痛苦,已达到极点了。他又不敢反抗他老板的命令畏缩不前,他依旧打起精神丝毫不敢懈。他这夜演的是“爱神之舞”,他就在那琤琤琮琮的妙乐里现身在演技圈中,背上背着一双洁白的翼翅扮作爱神的模样,苹果般的面庞娇红得怪可人怜。他举首望望那场中五丈多高的木架子就有些胆寒了。这时,他老板又发下命令喊他上去。他心中恐惧极了。可是,他总不敢反抗,只得张开了一双冻得通红的小手,攀住了那根从木架子上垂下来的绳子。他老板便将绳子的那一端垂下来,他就平空的吊了上去,达到最高的地点。他老板又发下暗示,他松了一只手攀住了前面的木杠,想腾身过去,可怜他这时一双小手被风刮得出血了,他的神经已失了知觉了,只觉得眼前忽地一黑,他支持不住了,一松手一个倒栽葱向下落下去……唉!我也不忍说下去了。

  我仿佛还记得当时的看客同声喝了个倒彩。

  (载《半月》第二卷第七期,一九二二年十二月)

  母.爱.

  他的病魔正在那里和死神交战,他的病正是在最危险的地步。他的面庞瘦得全不像个人,一双颧骨凸出得很高,两只眼睛陷进得很深,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可是,面上的燥火却红得厉害。他已昏昏沉沉的三天没有进食,不但是没有进食就是滴水都没有入口。在他病榻面前围满了五六个医生,有的摇头微叹,有的望着他发怔,他们已把各人平生的技术都用出来,可是总想不出怎样可战胜死神。他们都是焦思着,屋子里静得连呼吸声都觉得很大。窗外药炉上的水沸声又兀是闹个不休,越显得他的病症的危险可怕。他的母亲尤是焦急万分,噙着一包热泪,不住地望着伊爱子,轻轻地走到病榻前俯身下去瞧,伊可怜伊自己原也有病在身,可是伊为了伊爱子的病,竟把自己的病都忘了。伊已三夜不曾合眼过。眼皮肿得很高,也不知是不睡肿的,还是伤心肿的。伊只有他一个爱子,伊的丈夫已在十年前故世了,只遗下这一块肉。伊守寡十年,靠着十个指头赚了钱来养他,备尝了世上的艰苦,才把他养大成人,坑然使他能在社会上做点事,自食其力了。伊是极爱他的,伊的心中只有他一个爱子,所以除了伊爱子,随便什么都可牺牲。可怜伊为了他竟积劳成了个不易医治的病。但是,伊仍是照样的做丧,希望他成家立业。不料他忽然病了,病症又十分危险。伊百般的服侍看护。可是他的病竟一天重一天。伊也曾天天的求神拜佛祝他病好,伊也曾拼当衣衫为他求医。伊一天到晚的望他好起来。伊竟对天立誓说,宁愿自己死了代伊的爱子受过。

  他的病在最危险时,朦胧中只听得见耳际有颤动的呼吸声,又觉得头顶上有双手在那里抚摩他的头发,又觉得有人和他接了个吻,轻轻的拍拍他的身子。突然,有一滴水滴到他脸上,他微微的张开眼睛看了看,只见枕头边有个人伏着,也看不见是谁。他慢慢的伸手过去,却摸着枕头上湿了,倒有一大摊水。他觉得眼前一黑,又是昏沉沉的睡去了。

  他的病总算赖天的保佑,竟战胜了死神了。他母亲知道他的病已不危险了,也安了一大半心。但是伊总还是担忧,伊急望他痊愈。伊仍是不懈地看护他,不几时他的病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不过他的病魔却加到他的母亲的身上了。他母亲本来已是有病之身,再加上伊爱子的一场大病,又是担心,又是积劳,所以等伊爱子病好了不久,伊又接连的病起来。伊的病状尤是凶险万分,一天到晚竟没有一刻儿睡得着,终日的哼呼喊叫,实是危险极了。但是,伊对伊爱子却说:“我的病是不妨事的,过一两天自然就好了。你病才好,不可过劳,我的病不用得你来照顾,我自己能服侍自己,不用你担心的。依我看来,医生也不必去接,这点点小病痛也值得花多钱吗?就是你自己也不必老守在家里,外面也好去游散游散。不过这几天天冷,你衣服却要多着些啊。”伊虽是病得很厉害,伊却不肯对爱子直说,免得他心忧,还要事事都管周到,真是爱子之心无微不至了。可是他呢,真是全无良心的,自己病一好也就不管他母亲的病了。总算还听他母亲的话,医生也不请,终日到晚老毛病发作,花天酒地的索性连回也不回去了。老实说,他的心中哪里有他母亲一个人。可怜他母亲的病愈积愈重,竟一病不起了。在伊临终时,伊的爱子正在那里逐色征歌,可怜伊还盼望伊儿子归来见一见面,直等到气绝了,身冷了还没有瞑目。

  (载《星期》第四十五期,一九二三年一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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