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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厌居习作》 作者:叶圣陶

第12章 11、三种船

  一连三年没有回苏州去上坟了。今年秋天有一点空闲,就去上一趟坟。上坟的意思无非是送一点钱给看坟的坟客让他们知道某家的坟还没有到可以盗卖的地步罢了。上我家的坟得坐船去。

  苏州人上坟本来大都坐船,天气好,逃出城圈子,在清气充塞的河面上畅快地呼吸一天半天,确是非常舒服的事情。这一趟我去,雇的是一条熟识的船。涂着的漆差不多剥落光了,窗框歪斜,平板破裂,一副残废的样子。问起船家,果然,这条船几年没有上岸了。今年夏季大旱,船只好胶住在浅浅的河浜里,哪里还有什么生意,更哪里来钱上岸修理。就是往年,除了春季上坟,船也只有停在码头上迎晓风送夕阳的份儿,要想上岸,就好比叫化子做寿一样困难。因为时世变了,近地往来,有黄包车可以代步,远一点到各乡各镇去,都有了小轮船,不然,可以坐绍兴人的“当当船”,也并不比小轮船慢,而且价钱都很便宜。如果没有上坟这一件事情,苏州城里的船只怕要被劈做柴烧了吧。

  而上坟的事情大概是要衰落下去的,就像我,已经改变到三年上一趟坟了。

  苏州城里的船叫做“快船”同别地的船比较起来,实在是并不快的。因为不预备经过什么长江大湖,所以吃水很浅,船底阔而平。除了船头是露天的以外,分做头舱中舱跟艄篷三部分。

  头舱可以搭高来,让人站直不至于碰头顶。两旁边各有两把或者三把小巧的靠背交椅,又有小巧的茶几。前檐挂着红绿的明角灯,明角灯又挂着红绿的流苏。踏脚的是广漆的平板,普通六块,由横的直的木条承着。揭开平板,下面是船家的储藏库。中舱也铺着若干块平板,可是差不多密贴船底,所以从头舱到中舱得跨下一尺多。中舱两旁边是两排小方的窗子,上面的一排可以吊起来,第二排可以卸去,以便靠着船舷眺望。以前窗子都用明瓦,或者在拼凑的明瓦中间镶这么一小方玻璃,后来玻璃来得多了,就完全用玻璃。中舱同头舱艄篷分界处都有六扇书画小屏门,上面下面装在不同的几条槽里,要开要关,只须左右推移。

  书画大多是金漆的,无非“寒雨连江夜入吴”“月落乌啼霜满天”以及梅兰竹菊之类。中舱靠后靠右搁着长板,供客憩坐。如果过夜,只要靠后多拚一两条长板,就可以摊被褥。靠左当窗放一张小方桌子,桌子旁边四张小方凳。如果在小方桌子上放上圆桌面,十来个人就可以聚餐。靠后靠右的长板以及头舱的平板都是座头,小方凳摆在角落里凑数。末了说到艄篷,那是船家整个的天地。艄篷同头舱一样,平板以下还有地位,放着锅灶碗橱以及铺盖衣箱种种东西。揭开一块平板,船家就蹲在那里切肉煮菜。

  此外是摇橹人站立着摇橹的地方。橹左右各一把,每把由两个人服事,一个当橹柄,一个当橹绳。船家如果有小孩子,走不来的躺在困桶里,放在翘起的后艄,能够走的就让他在那里爬,拦腰一条绳缚着,系在篷柱上,以防跌到河里去。后艄的一旁露出四条圆棍子,一顺地斜并着,原来大概是护船的武器,但后来转变为装饰品了。全船除着水的部分以外,窗门板柱都用广漆,所以没有他种船上常有的那种难受的桐油气味。

  广漆的东西容易揩干净,船旁边有的是水,只要船家不懒惰,船就随时可以明亮爽目。

  从前,姑奶奶回娘家哩,老太太望小姐哩,坐轿子嫌得吃力,就唤一条快船坐了去。在船里坐得舒服,躺躺也不妨,又可以吃茶,吸水烟,甚而至于抽大烟。只是城里的河道非常脏,有人家倾弃的垃圾,有染坊里放出来的颜色水,淘米净菜洗衣服洗马桶又都在河旁过干,使河水的颜色跟气味变得没有适当的字眼可以形容。有时候还浮着肚皮胀得饱饱的死猫或者死狗的尸体。

  到了夏天,红里子白里子黄里子的西瓜皮更是洋洋大观。苏州城里河道多,有人就说是东方的威尼斯。威尼斯像这个样子,又何足羡慕呢?这些,在姑奶奶老太太之类是不管的,只要小天地里舒服,以外尽不妨马虎,而且习惯成自然,那就连抬起手来按住鼻子的力气也不用化。城外的河道宽阔清爽得多,到附近的各乡各镇去,或逢春秋好日子游山玩景,以及干那宗法社会里的重要事项——上坟,唤一条快船去当然最为开心。船家做的菜是菜馆里所比不上的,特称“船菜”。正式的船菜花样繁多,菜以外还有种种点心,一顿吃不完。非正式地烧几样也还是精,船家训练有素,出手总不脱船菜的风格。拆穿了说,船菜的所以好就在于只预备一席,小镬小锅,做一样是一样,汤水不混和,材料不马虎,自然每样有它的真味,教人吃完了还觉得馋馋地。倘若船家进了菜馆里的厨房,大镬炒虾,大锅煮鸡,那也一定会有坍台的时候的。话得说回头来,船菜既然好,坐在船里又安舒,可以看望,可以谈笑,也可以狎妓打牌,于是快船常有求过于供的情形。那时候,游手好闲的苏州人还没有识得“不景气”的字眼,脑子里也没有类似“不景气”的想头,快船就充当了适应时地的幸运儿。

  除了做船菜,船家还有一种了不得的本领,就是相骂。相骂如果只会防御,不会进攻,那不算希奇。三言两语就完,不会像藤蔓一样纠缠不休,也只能算次等角色。纯是常规的语法,不会应用修辞学上的种种变化,那就即使纠缠不休也没有甚么精采。

  船家跟人家相骂起来,对于这三层都能毫无遗憾,当行出色。船在狭窄的河道里行驶,前面有一条乡下人的柴船或是者甚么船冒冒失失地摇过来,看去也许会碰撞一下,船家就用相骂的口吻进攻了,“你瞎了眼睛吗?这样横冲直撞是不是去赶死?”诸如此类。对方如果有了反响,那就进展到纠缠不休的阶段,索性把摇橹拄篙的手停住了,反覆再四地大骂,总之错失全在对方,所以自已的愤怒是不可遏制的。然而很少弄到动武,他们认为男人盘辫子女人扭胸脯并不属于相骂的范围。这当儿,你得欣赏他们的修辞的才能。要举例子,一时可记不起来,但是在听到他们那些话语的时候,你一定会想,从没有想到话语可以这么说的,然而惟有这么说,才可以包含怨恨,刻毒,傲慢,鄙薄,种种的成分。编辑人生地理教科书的学者只怕没有想到吧,苏州城里的河道养成了船家相骂的本领。

  他们的摇船技术因为是在城里的河道训练成功的,所以长处在能小心谨慎,船跟船擦身而过,彼此绝不碰撞。到了城外去,遇到逆风固然也会拉纤,遇到顺风固然也会张一扇小巧的布篷,可是比起别种船上的驾驶人来,那就不成话了。他们敢于拉纤或者张篷的时候,风一定不很大,如果真个遇到大风,他们就小心谨慎地回覆你,今天去不成。譬如我去上坟必须经过的石湖,虽然吴瞿安先生曾经做诗说“天风浪浪”什么什么以及“群山为我皆低昂”,实在是一个并不怎么阔大的湖面,旁边只有一座很小的上方山,每年阴历八月十八,许多女巫都要上山去烧香的。船家一听说要过石湖就抬起头来看天,看有没有起风的意思。等到进了石湖,脸色不免紧张起来,说笑也都停止了。听得船头略微有汩汩的声音,就轻轻地互相警戒,“浪头!浪头!”有一年我家去上坟,风在十点过后大起来,船家不好说回转去,就坚持着不过石湖。这一回难为了我们的腿,来回跑了二十里光景才上成了坟。

  现在来说绍兴人的“当当船”。那种船上备着一面小锣,开船的时候就当当当当敲起来,算是信号,中途经过市镇,又当当当当敲起来,招呼乘客,因此得了这奇怪的名称。我小时候,苏州地方并没有那种船。什么时候开头有的,我也说不上来。直到我到直去当教师,才同那种船有了缘。船停泊在城外,据传闻,是同原有的航船有过一番斗争的。航船见它来抢生意,不免设法阻止。但是“当当船”的船夫只管硬干,你要阻止他们,他们就同你打。大概交过了几回手吧,航船夫知道自己不是那些绍兴人的敌手,也就只好用鄙夷的眼光看他们在水面上来去自由了。中间有没有立案呀登记呀那些手续,我可不清楚,总之那些绍兴人用腕力开辟了航路是事实。我们有一句话,“麻雀豆腐绍兴人”,意思是说有麻雀豆腐的地方也就有绍兴人,绍兴人跟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试把“当当船”跟航船比较,就可以证明绍兴人是生存战争里的好角色,他们跟麻雀豆腐一样普遍于各地,自有所以然的原因。这看了后文就知道,且让我先把“当当船”的体制叙述一番。

  “当当船”属于“乌篷船”的系统,方头,翘尾巴,穹形篷,横里只够两个人并排坐,所以船身特别见得长。船旁涂着绿油,底部却涂红油,轻载的时候,一道红色露出水面,同绿色作强烈的对照。篷纯黑色。舵或者红或者绿,不用,就倒插在船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所经乡镇的名称,大多用白色。全船的材料很粗陋,制作也将就,只要河水不至于灌进船里就算数,横一条木条,竖一块木板,像破衣服上的补缀一样,那是不在乎的。我们上旁的船,总是从船头走进舱里去。上“当当船”可不然,我们常常踏在船边,从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中间,把身子挨到舱里去。这因为船头的舱门太小了,要进去必须弯曲了身子钻,不及从船边挨进舱去来得爽快。大家既然不欢喜钻舱门,船夫有人家托运的货品就堆在那里,索性把舱门堵塞了。可是踏上船边很要当心。西湖划子的活动不稳定,到过杭州的人一定有数,“当当船”比西湖划子大不了多少,它的活动不稳定也就跟西湖划子不相上下。你得迎着势,让重心落在踏着船边的那一只脚上,然后另外一只脚轻轻伸下去,点着舱里铺着的平板。进了舱你就得坐下来。两旁靠船边搁着又狭又薄的长板就是坐位,这高出铺着的平板不过一尺光景,所以你坐下来就得耸起你的两个膝盖,如果对面也有人,那就实做“促膝”了。背心可以靠在船篷上,躯干最好不要挺直,挺直了头触着篷顶,你不免要起局促之感。先到的人大多坐在推开的两截穹形篷的空档里,这虽然是出入要道,时时有偏过身子让人家的麻烦,却是个优越的地位,透气,看得见沿途的景物,又可以轮流把两臂搁在船边,舒散舒散久坐的困倦。然而遇到风雨或者极冷的天气,船篷必得拉拢来,那地位也就无所谓优越,大家一律平等,埋没在含有恶浊气味的阴暗里。

  “当当船”的船夫差不多没有四十以上的人,身体都强健,不懂得爱惜力气,一开船就拼命摇。五个人分两面站在高高翘起的船艄上,每人管一把橹,一手当橹柄,一手当橹绳。那橹很长,比较旁的船上的来得轻薄。当推出橹柄去的时候,他们的上身也冲了出去,似乎要跌到河里去的模样。接着把橹柄挽转来,他们的身子就往后顿,仿佛要坐下来一般。五把橹在水里这样强力地划动,船身就飞快地前进了。有时在船头加一把桨,一个人背心向前坐着,把它扳动,那自然又增加了速率。只听得河水活活地向后流去,奏着轻快的曲调。船夫一壁摇船,一壁随口唱绍兴戏,或者互相说笑,有猬亵的性谈,有绍兴风味的幽默谐语。

  因此,他们就忘记了疲劳,而旅客也得到了解闷的好资料。他们又欢喜同旁的船竞赛,看见前面有一条什么船,船家摇船似乎很努力,他们中间一个人发出号令说“追过它,”其余几个人立即同意,推呀挽呀分外用力,身子一会儿直冲出去,一会儿倒仰回来,好像忽然发了狂。不多时果然把前面的船追过了,他们才哈哈大笑,庆贺自己的胜利,同时回复到原先的速率。因为他们摇得快,比较性急的人都欢喜坐他们的船,譬如从苏州到直是四九路,同样地摇,航船要六个钟头,“当当船”只要四个钟头,早两个钟头上岸,即使不做什么事,身体究竟少受些拘束,何况船价同样是一百四十文,十四个铜板。(这是十五年前的价钱,现在总得加多了。)风顺,“当当船”当然也张风篷。风篷是破衣服,旧挽联,干面袋等等材料拼凑起来的,形式大多近乎正方。因为船身不大,就见得篷幅特别大,有点不相称。篷杆竖在船头舱门的地位,是一根并不怎么粗的竹头,风越大,篷杆越弯,把袋满了风的风篷挑出在船的一边。这当儿,船的前进自然更快,听着哗的水声,仿佛坐了摩托船。但是胆子小一点的人就不免惊慌,因为船的两边不平,低的一边几乎齐了水面,波浪大,时时有水花从舱篷的缝里泼进来。如果坐在低的一边,身体被动地向后靠着,谁也会想到船一翻自己就最先落水。坐在高的一边更得费力气,要把两条腿伸直,两只脚踏紧在平板上,才不至于脱离坐位,跌扑到对面的人的身上去。有时候风从横里来,他们也张风篷,一会儿篷在左边,一会儿调到右边,让船在河面上尽画着曲线。于是船的两边轮流地一高一低,旅客就好比在那里坐幼稚园里的跷跷板,“这生活可难受”,有些人这样暗自叫苦。然而“当当船”很少失事,风势真个不对,那些船夫还有硬干的办法。有一回我到……直去,风很大,饱满的风篷几乎蘸着水面,虽然天气不好,内为船行非常快,旅客都觉得高兴。后来进了吴淞江,那里江面很阔,船沿着“上风头”的一边前进。忽然呼呼地吹来更猛烈的几阵风,风篷着了湿重又离开水面。旅客连“哎哟”都喊不出来,只把两只手紧紧地支撑着舱篷或者坐身的木板。扑通,扑通,三四个船夫跳到水里去了。他们一齐扳住船的高起的一边,待留在船上的船夫把风篷落了下来,他们才水淋淋地爬上船艄,湿了的衣服也不脱,拿起橹来就拼命地摇。

  说到航船,凡是摇船的跟坐船的差不多都有一种哲学,就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反正总是一个到,要紧做什么?到了也没有烧到眉毛上来的事,慢点也呒啥。所以,船夫大多衔着一根一尺多长的烟管,闭上眼睛,偶尔想到才吸一口,一管吸完了,慢吞吞捻了烟丝装上去,再吸第二管。正同“当当船”上相反,他们中间很少四十以下的人。烟吸畅了,才起来理一理篷索,泡一壶公众的茶。可不要当做就会开船了,他们还得坐下来谈闲天,直到专门给人家送信带东西的“担子”回了船,那才有点儿希望。好在坐船的客人也不要不紧,隔十多分钟二三十分钟来一个两个,下了船重又上岸,买点心哩,吃一开茶哩,又是十分一刻。有些人买了烧酒豆腐干花生米来,预备一路独酌。有些人并没有买什么,可是带了一张源源不绝的嘴,还没有坐定就乱攀谈,挑选相当的对手。在他们,迟一点到实在不算一回事,就是不到又何妨。坐惯了轮船火车的人去坐航船,先得做一番养性的工夫,不然,这种阴阳怪气的旅行,至少会有三天的闷闷不乐。

  航船比“当当船”大得多,船身开阔,舱篷作方形,木制,不像“当当船”那样只朋芦席。艄篷也宽大,雨落太阳晒,船夫都得到遮掩。头舱中舱是旅客的区域。头舱要盘膝而坐。中舱横搁着一条条的长板,坐在板上,小腿可以垂直。但是中舱有的时候要装货,豆饼菜油之类装满在长板下面,旅客也只得搁起了腿坐了。窗是一块块的板,要开就得卸去,不卸就得关上。通常两旁各开一扇,所以坐在舱里那种气味未免有点难受。坐得无聊,如果回转头去看艄篷里那几个老头子摇船,就会觉得自己的无聊才真是无聊。他们的一推一挽距离很小,仿佛全然不用力气,两只眼睛茫然望着岸边,这样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把踏脚的板都踏出脚印来了,可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无聊,每天还是走那老路,连一棵草一块石头都熟识了的路。两相比较,坐一趟船慢一点闷一点又算得什么。坐航船要快,只有巴望顺风。篷杆竖在头舱跟中舱的中间,一根又粗又长的木头。风篷极大,直拉到杆顶,有许多细竹头横张着,吃了风,巍然地推进,很有点气派。

  风最大的日子,苏州到直,三点半钟就吹到了。但是旅客到底是“反正总是一个到”主义者,虽然嘴里嚷着“今天难得”,另一方面却似乎嫌风太大船太快了,跨上岸去,脸上不免带一点怅然的神色。遇到顶头逆风航船就停班,不像“当当船”那样无论如何总得用人力去拼。客人走到码头上,看见孤零零的一条船停在那里,半个人影也没有,知道是停班,就若无其事地回转身来。风总有停的日子,那就航船总有开的日子。忙于寄信的我可不能这样安静,每逢校工把发出的信退回来,说今天航船不开,就得担受整天的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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