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20、中年人

　　接到才见了一面的一个青年的信，中间有“这回认识了你这个中年人”的话。原来是中年人了，至少在写信给我的青年的眼光中已经是了。

　　平时偶然遇见旧友，不免说一些根据直觉的话：从前在学校里年龄最小，体操时候专作“排尾”，现在在常相过从的朋辈中间，以年龄论虽不至作“排头”，然而前十名是居之不疑的了。

　　或者说：同辈的喜酒仿佛早已吃完了，除了那好像缺少了什么的“续弦”的筵席。及至被问到儿女几个，他们多大了，自不得不据实报告：大的在中学校，身躯比我高出半个头，小的几岁了，也已进了小学。

　　听了这些话，对方照例说：“时光真快呀。才一眨眼，便有如许不同。我们那得不老呢！”这是不知多少世代说熟了的烂调。

　　犹如春游的人一开口便是“桃红柳绿，水秀山明”一般，在谈到年龄呀儿女呀的场合里，这烂调自然脱口而出；同时浮起一种淡淡的伤感的心情，自己就玩味这种伤感的心情，取得片刻的满足。我觉得这是中年人的乏味处。听这么说，我只好默然不语或者另外引起一个端绪，以便谈说下去。

　　中年的文人往往会“悔其少作”。仿佛觉得目前这一点功力才到了家够了格；以今视昔，不知当时的头脑何以这般荒唐，当时的手腕何以这般粗野。于是对着“少作”颜面就红起来，一直蔓延到颈根。非文人的中年人也一样。人家偶而提起他的少年事情如抱不平一拳把人打倒，和某女郎热恋至于相约同逃之类，他就现出一副尴尬的神态说：“不用提了，那个时候真是胡闹！”你若再不知趣，他就要怨你有意与他为难了。

　　大概人到中年，便意识地或非意识地抱着“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的大志。发点议论，写点文字，总得含有教训意味。人家受不受教训当然是另一问题，可是不教训似乎不过瘾，那就只有搭起架子来说话，作文。便是寻常的一举一动，在举动之先反省道：“这是不是可以对后辈示范的？”于是步履从容安祥了，态度中正和平了，喜怒哀乐发而皆中节，差不多可以入圣庙的样子。

　　但是，一个堪为“士则”“世范”的中年人的完成，便是一个天真活泼爽直矫健的青年人的毁灭。一般中年人“悔其少作”，说“那个时候真是胡闹”，仿佛当初曾经做过青年人是他们的绝大不幸；其实，所有的中年人如果都这样悔恨起来，那才是人间的绝大不幸呢。

　　在电影院里，可以看到中年人的另一方面。臂弯里抱着孩子，后面跟着女人，或者加上一两个大一点的孩子。昂起了头寻坐位。牵住了人家的衣襟，踏着了人家的鞋头，都不管，都像没有这回事。寻到坐位了，满足地坐下来，犹如占领了一个王国。

　　明明是在稠人广座中间，而那王国的无形的墙壁障蔽得十分周密，使他如入无人之境。所有视听的娱乐仿佛完全属于那王国的；几乎忘了同时还有别人存在。这情形与青年情侣所表现的不同。青年情侣在唧唧哝哝之外，还要看看四围，显示他们在广众中享受这乐趣的欢喜和骄傲。中年人却同作茧而自居其中的蚕蛹一样，不论什么时候单只看见他自已的茧子。

　　已经是中年人了，只希望不要走上那些中年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