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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厌居习作》 作者:叶圣陶

第26章 25、回过头来

  客中的心绪,陈套一点说,自然是“麻起”,但实在是简单到二十四分的,只不过一个“怅怅然”罢了。说这由于想那恋念着的谁某,由于想那萦系着的什么,当然最能取得人家心意的默许,他们会得这样反证,不为了那些,又为什么至于怅怅然呢?

  然而殊未必。有时候一念突起,仿佛荒林中赶出来一个猎户,他要抢住一些刚才在这里乱窜的野兽——那些藏藏露露闪闪现现的思念。可是没有,连一根毛一个影子都没有!似乎刚才觉得有野兽在这里乱窜仅是一种幻觉,其实这里只有空虚的荒林与死样的沉寂。于是猎户迷疑而发呆了:他不想起所顶何天,所履何地,所形何人,他自忘了。试想所有的思念既然微淡到这样,至于不可把捉,还能说是在想着恋念着的萦系着的么?然而亦惟这样地微淡,捉它不着,不捉便来,所以时刻感觉被裹在个薄薄的“怅怅然”的网里;——亦可说堕入一个循环,因也是怅怅然,果也是怅怅然。

  低头做功课,也只是微薄的强制力勉强支持着罢了。这可以把乐器的弦线来比喻:韧结的弦线找不到,固然可以把粗松一点的蹩脚货来凑数,从外貌看这乐器是张着齐整的弦线,偶一挥指,也能够发出卜东的声音。但是这粗松的弦线经不起弹拨的,只要你多弹一会或者用力重一点,它就拍地断了。当然的,你能够把它重行续上;然而隔不到一歇,它又拍地断了!断是常,不断是变;不能弹是常,能弹是变,这蹩脚的弦线还要得么!可怜我仅有这为蹩脚的弦线,这微薄的强制力,所以“神思不属”是常而“心神倾注”是变了。

  在这屡屡神思不属的当儿,如其听到窗外有细碎的鞋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中间偶尔夹着轻松而短促的一声“蓬”,便淡漠地想,“他们又在那里玩篮球了。”这样的听到,这样的想,与其说原于知觉,不如说仅是反应,似乎中间止有很简单的作用。倘若再感受得回数多一点,恐怕更要渐就疲癃,终于连这一些反应都没有,竟成为冥漠无觉了。

  但是我尚不曾看过一回他们的玩篮球,当十三四岁的时候,学校里的运动场还没有铺好,正布了一批小石块,预备在上面铺沙土,再用碾地器把它碾得坚结且平贴。我们却等不及了,捧出皮球来就踢,也无所谓双方的门和界线,也无所谓门守冲锋等等的分职,只是对着球所在的方向跑,见球下落就抢,抢着了就举足把它踢出去而已。我虽然难得抢到球,就是抢到了,踢起来也高过我的头不多,(而且脚背上总要感觉辣辣的痛)可是奔跑和抢夺的勇气决不让于能踢高球(高过了楼屋,还是卓直地向上升)的几位同学。有一天,记得是傍晚时候,书包已拿在手中,预备回家了,只因对于那个球尚有点恋恋,所以不曾离开运动场。正在奔逐之际,突然间耳际砰地一响,左颊受着猛烈的一击,身体就跌倒在地上。当时也想不起这是什么,仿佛觉得是一块又大又结实的东西,不知为什么却撞到了我的脸上来;那砰的响声渐次转为粗浊,延绵不断,似乎什么地方低低地打鼓。

  “血!”同学们把我扶起时吃惊地嚷着。我迷糊地依着他们所指示看去,是在右面的膝盖,裤子破了,看得见溢出的鲜血与裂开的皮肉。我于是觉得痛,不可忍受的痛。同学把我扶回家里,就躺在床上。这伤处是很不巧的,只要动一动,就会使已经凝合的浓血迸裂,重又涌出新血来;我绝不敢动,整整地僵卧了一个星期,方能起身到学校。这自然与没有这回事一样了。然而不然。

  看见了在场中腾跃着的皮球觉得有点儿怕,虽是平淡的却也是不可磨灭的,再也没有向它追赶,把它抢在手中,更举起足来同它发生一点交涉的勇气了。有几回自已策厉着说,“怕什么,这么小的痛楚!——何况皮球不会天天撞到脸上来的。“虽然这样想,两条腿总似被无形的绳索牵住了,终于不肯跨进运动场(不多几时,沙土都铺好,而且碾得很坚结很平贴了,)加入足球的队伍。这一段回溯是说明我对于球类的游戏曾有这么一个印象,为现在不曾看过一回楼下的玩篮球的一个原因。第二个原因呢,就可说是“怅怅然”之毒。不看固怅怅然,看了也无非怅怅然,反正是一样,倒不如不要看还省得个从桌子前走到窗前的麻烦。

  这一天上午,绍虞走来闲谈,不知从什么谈到了午后的篮球比赛。他说:“今天这十个人是这里最好的两组,在福州地方,他们是常胜军。“我的心动了一动,(我们走到一处地方听人说这是从前某人的遗迹或者说有名的某某事件就发生在这地方的,于是心不由得动一动,这里所说动了一动正与相像;)但是随后就淡忘了,既不复想起刚才曾有这么动一动,当然不会想起为什么而动。午后,已经四点多了,蛎粉墙上映着淡淡的斜方的日影,略有风声水声发于江上,无意中听得楼下有细碎的鞋底擦着沙地的声音了,中间偶尔夹着轻松而短促的一声“蓬”。这个把我的淡忘的印象唤回来了,心想“这是最好的两组,是常胜军,何不看一看呢。”便站起来,走向窗前,倚着阑干,是每天傍晚靠着它,怅望那上潮或下潮的江面,以及若隐若现的远山,或是刻刻变幻的霞云的阑干。

  这球场是经行惯的;沿着场的方匡疏疏密密站着些旁观者,这也是以前在别处见惯了而不足为奇的。可是这两组这十个人的活动却把我的心神摄住了。他们的身体这样地轻,腿这样地健:

  才奔向这一角,刹那间已赶到那一角了,正同于绝顶机敏的猎犬。他们的四肢百骸又这样地柔软:后弯着身躯会得接球,会得送球;横折着腰肢会得受球,会得发球;要取这球时,跃起来,冲前去,便夺得了,要让这球时,闪过点,蹲下点(甚至故意跌倒在地上,)便避开了。他们两方面各有熟习的阵势:球在某人手中,第二个人早已跑到适当的地位等着,似乎料得定他手中的球将怎样抛出来而且一定抛得怎么远。同时预备接第二个人的球的第三个人也就跑到另一个适当的地位,预备接到了球,便投入那高高挂起的篮。在敌对的一面,那就一个人贴近正拿着球的,极敏捷极警觉地想法夺取那手中的球。又一人监守着预备接球的第二个人,似乎他能确断所站的是个更为适当的地位,那球过来时一定落在自己的手中,又一定送到同伴的手中,——他的眼光早已射到站在远处的可把球付与的同伴了。而他的几个同伴正就散开在几个适当的地位等着。这些仅是一瞬间的形势而已,而且叙述得太粗疏了,实际决不止这么一点。只等球一脱手,局面便全变了。主客之势,犄角之形,身体活动的姿态,没有一样不是新的。那球腾掷不歇,场上便刻刻呈现新的局面。

  他们都沉寂不作声响;脸上现一种特异的神采,这不能叫做希望的容光,又不合称为争竞的气概,勉强述说,似乎“力的征象”或者“活动的征象”比较适切一点。偶然间一个人感觉有招呼同伴的必要,那就极轻悄地一声“某”——真是轻悄到十二分,仅足使同伴感觉而已——这某字是姓是名字,当然无从知道了。可是这么一声某己能收到与几多言语同样的效力,所要表达的提示嘱咐勉励等等的意思,都一丝不漏地传达于这所谓某的同伴,虽然他并不回答一声“知道了”,甚且点一点头抬一抬眼的表示都没有,然而旁观者自能默悟,知道他确己完全承领了。

  擦擦的脚步声是场上的音乐,节奏有徐有疾,却总带着轻快的情调。皮球着地或者与人的肢体击撞时发出空洞的音响,仿佛点着板眼。

  我对着这一场力的活剧,活动的表现,一点思想都不起,什么“怅怅然”自然离开得远远了。仅有一种感觉(我们躺在床上半醒的时候,身旁的物象音响都能够感知,可是不能够对于那些加以思索,这可以比况这里所说的感觉)略如以下的情形。我感觉这十个人如涌而来,如涌而往,竟同潮水那么伟大。皮球的一回抛出,身体的一回运动,完全与各个人相为呼应,正如潮水的一波一浪,与全潮水的呼吸融合着一样。他们这样地无心,什么胜利荣誉贪婪欺诈的心都没有,简直可以说他们没有各自的我。

  他们的心已融和为一个了!他们又这样地雄健,什么困疲残伤痛楚的顾虑都没有,简直可以说他们没有各自的身体。他们的身体也已融和为一个了!他们就是力!他们就是活动!

  当时是不及反省,现在更无从回想,不知为着哪一端(被压迫于他们的伟大呢,有感于融和为一的情味呢,或者都不是而别有其它)忽觉心头酸酸的,呼吸也急促起来,同时眼前有点模糊,眼泪偷偷地渗出来了。我不能再看,于是回过头来。

  在十几天以前,听说那个建筑师要回国去了;原因是他的叔父死了,遗下来的商业的事务归他继续经营,所以他亟须回去。

  这里的房屋都出于他的手,他自已的一所住宅是最先落成的。我不很经意地想,他要与亲手经营的成绩,自建的住屋,分别了;这分别将至若何程度,能不能重复会合,都是难以预料的。

  隔了六七天,偶然靠窗凝望,见有几个工人扛着板装的器物经过楼下的沙路,也不措意。后来他们扛着第二第三批又经过了,使我立即想起这当是建筑师运回国去的货物;因以此留心察看,见板面写着建筑师的名字以及他本国的地址,我的揣想便证实了。随后想,这不免为累,现在的整理装裹嘱付转运,到后的取携启封处理位置,足使心神麻乱至两三个月而有余(至少我要如此)。器物本是供应使用的,今反为所累,这又何苦。假若到处有非常精良的供应使用的器物,而且数量极多,每个人分配得到一份尚不嫌欠缺,那时候,一个人到地球的东面有这样的享用,到地球的西面也有这样的享用,多占一份是事实上不需要,需要时却总能得满足,又何必独自占有一部分的私产?更何必带着累累赘赘的器物从甲地搬到乙地?这样的世界并非空中的蜃楼,物质的供给又是人力所能操纵的,只要大家具有要它实现的诚心,它就实现了。最紧要的是大家刷新,大家发生这一种诚心!——我想得太空洞不着实际了。

  这一天早上,起身推窗,望那隔江的群山还正埋头在白云的被里;山腰以下没有遮盖,承着阳光,显出明鲜的绿意。楼下的场上直到江边,阴阴而愈见静寂,原来背后是东方,连山把初阳挡没了。江面泊着一艘待潮出口的海舶:仿佛是古代留下来的什么建筑物,带着凄恻孤零的况味。江水又低又平,似乎横铺着一条白蜡。

  我依着老规矩靠在窗阑,无目的地向前直望。风吹拂过来颇感得些寒意;是西风又是秋风,这就见得无聊了。忽然砰砰的一阵响,从右面的山凹处送出,使我惊讶起来。但是我立刻明白了:建筑师今天动身,这声响当是送行的爆仗。于是侧身右望,看是怎么一回情形。来了,山坡后最先走出个工人模样的人,执着一根竹竿,竿头挂着一串细小的红色的东西。随后便走出两两三三的好些人。大部分是工人的模样,有三四个也执着竹竿,竿头也挂有细小的红色的东西;更有几个手中拿着大的爆仗,我看他们这么燃药线,看那些红色的爆仗这么腾跃而上,立即听得干脆而宏大的“砰”“砰”,接着便是爆碎的声音“拍”“拍”……小爆仗的声音尤其密接无闲隙。这样,把一方的空气弄得紧张了,从实说,则是我的心被引得紧张了。

  建筑师夫妇两个就杂在这群人中。他那高高的身材,走两三步就要略微抬一抬头的姿态,是众中特异的,更兼他的服装和一行人也显然不同,所以极易辨认。他与两个人并肩走,时时侧顾,谈些什么。他的夫人穿着一件淡红衣,前几天我也见她穿过,当时曾想这件衣服至少可以减轻她五岁的年龄。她行时身体很灵活,向这个又向那个谈笑着,又屡屡回头望背后;——背后山凹处是他们几年来的住宅,但现在是空无所有了,东西早几天就搬走了,人也开始上路了,或者她不是恋恋于住宅吧?或者她要多望几望什么再也不能望见的无形迹的东西吧?

  一群人走下山坡,就来到场上。爆仗的音响渐使耳官起了异感,火药气也阵阵地激刺着鼻管。看那建筑师夫妇两个一路笑语着,向站在旁边给他们送别的人(原来爆仗声唤来了十几个人)举起手来招扬着,似乎很高兴的样子。但是又似乎有点儿勉强,没有他们平日那样自然。放爆仗的人只顾忙着放;连响很急,他们的步子也跟着加快;霎时间破碎的大小爆仗散得满地。其余的人也不自主地急走,有的靠近建筑师或他的夫人说一两句话(想来是致别语了),有的头也不回只是走。一切有形的无形的都加倍地紧张;照此情势,且将继长增高至于三倍四倍呢。

  我半明不白地想,“他们归去”,“他们送行”,同时看见建筑师夫人举起手臂,向不知是谁挥扬着,似乎发狂的模样;爆仗“砰砰……”“拍拍……”地响着。突然心头一酸,鼻际也就酸得难过。我不能再看了,于是回过头来。

  一九二四年四月九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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