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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厌居习作》 作者:叶圣陶

第31章 30、“心是分别不开的”

  前晚,善儿将就睡,倦意已笼住他的眉目,忽带懊丧地说,“听济昌说,明天他要跟着祖父母母亲回苏州了。”

  在仁级里,济昌是善儿最好的朋友。当善儿讲起学校里的玩戏时,我们往往不思念地问“是不是同济昌?”或者陈说功课的成绩时,我们也常常会问“那末济昌的成绩怎样?”

  听善儿这么说,知道离别之感袭入他的心了。而在我,更触动了似已淡忘而实在只是避开来不去触着它的生死之感,颇觉凄然,看了看善儿含愁的倦脸,说,“你有点舍不得么?”

  “有点的。”善儿说了,又带希望的神情说,“他说母亲说的,隔几时就要回到这里来的。”

  据我所知,他们要久住在故乡苏州了。但是母亲这样说,这就可以窥见母亲的苦心。而济昌骤然离开他住惯了的学校以及亲热惯了的朋友,小心里怎样地怅怅不欢,也可从此得点消息。然而在善儿,这是个将来的好梦,又何忍惊破它呢?因随口说,“他是你最好的朋友不是?”

  “是,我同他最好。”

  “你们也有争执的时候吗?”

  “也有的。但是上了一课下来,又像平时一样地和好了。”

  “大半为些什么事情呢?”

  “常常为讲到一件事情,他说这样,我说那样,就争起来了。”

  “唔。”我不禁想到两个孩子以外去。一会儿,才又问,“你明天怎样去送别好朋友呢?”

  “我想送他一张画片,装在镜框里。”

  “好的。对他说些什么呢?”

  “因为与你分别,把这个送给你,做个纪念。”

  “也好的。你还可以这样说:我们虽然分别,但心是分别不开的。我们要常常写信,讲种种的话,像从前一样。到苏州去的时候,一定第一个去看你。你回来的时候,也希望马上来看我。”

  善儿脸上的睡意渐渐消散,离愁也为希望所胜,自去检出镜框画片来,装好了,用纸包起,在纸面署上济昌同自己的名字。

  昨天下午回家,善儿已从学校里回来了,我就问,“送别了济昌不曾?”

  善儿怏怏地说,“他到学校里来取东西,就把镜框送给他。”

  “他说了什么?”

  “没有说什么。”

  “你说了些什么?”

  “我说你到了苏州就把地址寄给我。”

  “没说别的么?”

  善儿默然了。

  我凝望着淡淡地涂在墙上的斜方形的晚阳,心想两个孩子这样默默地分别,未始不是一出小悲剧呢。

  济昌的父亲宾若君,我永远纪念的好友,是给火车轮辗伤而惨死的。在我的黏照片的簿子里,有他一帧半身的遗像,我在上边题曰:“是具真诚能实行的教育家。”

  宾若居在直当高小学校校长,先后邀伯祥同我去当教员。

  本来是同学,犹如亲兄弟一样,复为同事,真个手足似地无分彼此,只觉各是全体的一部分。我因年轻不谙世故,当了三数年的教师,单感这一途的滋味是淡的,有时甚且是苦的;但自从到直以后,乃恍然有悟,原来这里头也颇有甜津津的味道。

  宾若君不好空议论,当然也不作现在所谓宣传性质的文字,他对于教育只是“认真”,当一件事作去。在未到直之前,先在诗人所萦系的虎丘下的七里山塘当小学校长。山塘的店家每看宾若君的往还作他们的时计;而学生家属有难决的事,如关于疾病资产营业等的,宾若君往往是他们的重要顾问:这就见得他不单是个教读书写字的教师。

  我与他同事以后,只觉他的诚恳远过于我,竟略带压迫的力量。学生偶犯过失,他邀这犯过的学生到自己的办事室里,详细地开导,严正而慈悯,往往至一点钟两点钟。末了,那学生揩着悔悟的眼泪退出,宾若君自己的眼眶也好像湿润了。他热心于卫生常识的传授,以为这是一切基本的基本,所以讲刷牙齿洗澡等每至两三星期,讲了之后,还要看学生一一依着做了,才觉放心。

  他并不主张什么教育什么教育像其他的教育者。

  他的唱歌是学生时代早着名的,曼声徐引,有女性的美而无其靡。课毕,学生回去了,我们有时沽酒小酌,酒既半醺,他按拍而歌,双颜红润,殊觉可爱。数阕以后,歌者听者皆觉无上快适,已消散了积日的勤劳。

  我对于他也有不满意之点,就在他略带黏滞的性质。他总是“三思而后行”,而我以为未免多了一思或两思。但是,轻忽偾事的先例正多呢,像他这样审虑再四,欲行又止,即从最平常的方面说,也未必不因而少偾了几件事。所以,我的不满意只因彼此的气质有不同罢了。

  那年暑假已过,我因父亲去世,移家住直。宾若君家里有事,来了又回去,说两三天就来。但第三天没有来。他是不肯失约的,这不来颇使我们疑怪,揣度的结论是他患病了。次日傍晚,两艘航船都已泊在埠头,连船夫也散得渺无踪迹,而他仍杳然。我同伯祥回家,正在谈论他的病不知究竟重不重,那每晚来一趟的瘦脸邮差送信来了。伯祥接信,看了看,似乎放心又略带惊讶地说,“果然,他病了,信是他的老太爷写的。”

  “啊!”伯祥抽出信笺看,突然叫起来。我赶忙凑近去看,八九行的话,似乎个个字是生疏的,重看一遍方得明白。信里说宾若君在昆山下车,车尚未停稳,失足陷入月台与车身之间,致下半身被轧受伤甚重;现由路局送回苏州,入福音医院医治;医生说暂时没有把握,要看一两天内经过情形再说。

  这消息于我们真是一声霹雳似地震撼;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惊惶,实无以名心头一时的情状。想到这具有真诚的心的可贵的身躯正淌着红血,想到老年的父母亲爱的哥哥正在伤心这猝然降临的不幸,我们的心都麻木了……次日,这消息震荡了全学校的心,有如突然来了狂飙。

  又次日,我们买舟到苏探视。原是怀着寒怯的心情的,到望见福音医院低低的围墙时,全身仿佛被束缚了,不相信停会儿会有登岸跨进门去的勇气。“惟愿是梦里吧!”这样无聊地想。

  真同梦里一样,恍惚地登岸,恍惚地进医院的门。繁密的绿叶遮蔽了下射的阳光,沙路阴森森的,树以外飘来礼拜堂里唱颂祷诗的沉静而带悲哀的声音,一缕哀酸直透心胸,我流泪了。

  前边来了宾若君的大哥勖初君,我们迎上去问,差不多都噤口了,只简短地低低地说“怎样?”

  勖初君的眼睛网着红筋,惘然的,想来己经过度的失眠而且流了好些的泪吧。他摇头默叹,说宾若君失血太多了,至于十之六七,下半身无处不烂,肠也有被轧出来,简直无望了。

  立刻要去看见的是个末死而被判定必死的好友,还能有余裕想什么!无形的大石块早紧紧压住我们了。我们承着这无形的大石块踅进病房,一切所见全是浮泛的,也不曾嗅到病房里应有的药气或者其他的气味。

  宾若君盖在红色的被单之下,这个想是医院里特别预备来混淆可怕的血迹,以减轻视疾者的忧惧的吧。但是我们明知这里面藏着半截腐烂了的身体,虽用红色,又有什么用呢?他的脸纯乎灰白,眼睛时时张开,头发乱结得像衰草。他神志还清,抬起眼来望着我们,说,“你们来看我了,谢谢。我的毛病……学校……唷……唷……”一阵剧痛打断了他的话。

  除了“你放心养病,一切都有我们在”这样虚空的安慰语,还有什么可说的?不知怎样的,两条腿就把我们载出这间病室,与直躺着的宾若君分别了。伤心呵,这就是永远永远的分别,我竟不曾仔细地多看他一眼!

  记得床头立着个悲伤的影子,默默的,低头,是宾若君的夫人。

  受伤后的七天,宾若君才离弃了人世。我因牵于校课,不曾去送殓。后来知道,宾若君在最后的两三天里是吃尽了剧烈的痛楚的。血流得越多,残破的肌肉和内脏越发不可收拾,痛觉也越见利害。不晓几千百回的沉吟哀号,不晓几千百回的展转反侧,教侍侧的人想不出一点办法。医生给他打吗啡针,麻醉他的痛觉,但不见大有效,还是一阵阵地痛。后来他实在担当不住了,对于自己的命运也已明白,含着眼泪哀恳他的二哥致觉君说,“二哥,你是我的亲哥哥,疼我的,请设法让我早点死去吧!”

  致觉君是个诚笃的人,虽然万分伤心,却同意于宾若君的要求,就去同医生商量。

  把病人看做死物一般的医生只是摇头;他们对于病人亲属的眼泪和哀泣,原视同行云流水,无所容心。

  “他不是绝对没有希望了么?”

  “是的,绝对没有希望。”

  “他当不起强烈的痛楚呢!”

  “我们能够做的,就是给他打针。”

  “打了针还是痛。”

  “这就没有办法了。”

  “与其教他多延时刻,多吃痛苦,还不如让他早点解脱:这是我们对于他的唯一的帮助,我们人人有同情心,不这样做是我们的罪过!”

  “向来没有这个办法。”

  “哥罗芳之类,你们不是惯用的么?只要分量适合,给他一嗅,就完事了。”

  “我不能依你,因为我是医生。”

  “病人自己愿意。”

  “不相干。”

  “我用病人的亲哥哥的名义给你写笔据,并且签字在上面!”

  致觉君郁悒久了的心情一不自禁,泪珠同哭声迸裂而出,鹘落地跪在医生面前。“医生,我求你,求你的仁慈,请你依我的话!该是犯罪,是杀人,都由我承当!”

  “但是医生的宣誓是决不弄死一个尚有一线生机的生命。”

  “不管病人的比死还难堪的痛苦么?”

  “虽然痛苦,生机未尽的决不绝灭他的生机。”

  “这是人情么!”致觉君转为愤愤了。

  “不问人情不人情,当医生就得如此。”医生还是那样冷静。

  这样,致觉君只得怀着自己害了弟弟似的歉心再去坐在宾若君的榻前,直看他的生命一丝一纸地自己断绝!

  宾若君受伤的消息才传出的时候,好些的人便开始“逐鹿”,希望继任校长;他们用了各色各样的方法,有巧捷的,也有拙劣的。这且不用管。到他的死信传来,学校里立刻笼着一重惨雾,却是千真万真的事实。特地为他唱追念的歌,特地为他刻碑砌入教务室的墙壁,都是用了神灵如在的信念来作的。

  开追悼会的一天,致觉君出席道感谢。还没有开口,出于天性的友爱的眼泪先已流满两颊,开口时是凄苦的声音。我忍不住,低下头来哭了。

  各有各的伤心,可以到一样的深度而各异其趣,所以说谁最伤心其实是不合的。但据传闻的消息,宾若君的母亲却太伤心了。她因宾若君死于火车,视火车如残暴的恶魔。偏是住家贴近西城,每天城外来往的火车不知经过多少回,就得听不知多少回凄厉的汽笛。她听着,心就震荡了,仿佛更将夺去她的别的宝贝!有时惘然失神了,有时泫然下泪了。忧伤痛苦笼罩她的一切,差不多没法继续她的生活。

  关亡招魂之类的方术经人推荐,便时时一试。这当然是迷信:但是只要想起母性的生死不渝的爱,你就不会有那种心存鄙弃的轻薄的行为了。

  其中一个术者声誉最高,也说得最动听。她说宾若君已在某某菩萨座侧为童子,光明而快乐;如果生者多多给他念些经卷,生天成佛是十分稳当的。

  这是一条新的道路!她开始念经,用着坚强的信念,以为果得生天成佛,也就差足安慰。直到现在,念经是她的日课——将永远是她的日课了。

  然则念经完全替代了忧伤痛苦么?此殊未必,有一事可以证明。因前年江浙战争,他们全家搬来,住在致觉君处。每天下午没到四点半,她必倚着楼廊的栏杆,望致觉君归来。望到了,这才安心,知道放了出去的宝贝重复回入掌中。致觉君偶或因事迟归,虽经先期禀明,她必对灯等候,直到看见儿子的笑容确已呈现于面前,然后就睡。使她致此的根原,不就是永远不得磨灭的忧伤痛苦么?

  有时经过致觉君家,望见宾若夫人寂寞的侧影,或在灌花,或在闲立,心头就不禁黯澹了。抱着终生的悲哀,为恐伤翁姑的老怀,想来时时须自为敛抑的吧;而为孩子的前途起见,想也不愿意多给他伤感的印象:于是,只有闷闷地暗自咀嚼那悲哀的滋味,这比诸哀号长叹,尽情倾吐,其难堪岂止十倍!

  看见济昌,我同样地黯然,虽然他是个苹果红的面颊乌亮亮的眼睛的可爱的孩子。

  宾若夫人对济昌,听说是竭尽了所有的心力的,差不多她自己生存的意义就是为着孩子。

  济昌与善儿成为很好的朋友,我觉得安慰,父亲与父亲突然中断的缘分,让他们好好接续下去,直到永远吧!有一次,善儿来说济昌小病新愈,在家寂寞,济昌的母亲的意思要他去陪着济昌玩。我听说,催善儿立刻去;能够使人慰悦的事总是我们应该做的,何况需要慰悦的济昌母子俩!

  现在,两个孩子暂时分别了。我愿“心是分别不开的”这句话说得真切,他们永远是很好的朋友,把父亲与父亲的友情锻炼得更深厚更坚结,连系在他们的中间。这不单是济昌的母亲祖父母伯父等及我的欢喜,也应是永生在我意念中的宾若君的一种安慰。

  一九二六年一一月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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