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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耶鲁》 作者:苏炜

第44章 后记(3)

  从1974年开始,我陆续在省一级报刊上发表自己的小说、散文习作,也经常受邀从下乡的海南岛回到广州参加省里的各种文化、写作活动。我在写作上确曾受益于秦牧叔叔和紫风姨的私下指教,但绝未曾意求借助于秦牧叔叔的“名作家”光环,以所谓“文坛攀龙术”改变自己的命运(比如,曾有过多次选拔“作家班学员”上调回城的机会)。相反,在许多公众场合,我自己反而是刻意与“秦牧同志”保持距离的,秦牧叔叔也常常装着仿若与我形同陌生人。当其时,父亲和兄长仍在“文革”冤狱之中,而秦牧叔叔的“问题”尚未明朗化,这种“距离感”实在深隐了那个特殊年代的许多苦衷。以至多少年过去,一直到秦牧叔叔发表他的那篇长文《邻家少年》以后,广东文学界的许多朋友才恍然大惊:原来,你与秦牧有着这么亲近的关系呀!

  我清楚记得,秦牧叔叔多年郁积的拘谨、压抑的第一次释放,是在1976年底广东作协(时称省创作室)举办的全省青年作者笔会上,发表“文革”后他的第一场公开演讲。那天,“秦牧演讲”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除了我们这些年青学员,还引来了从作协、文联、报社到出版社的许多新旧朋友,把广州西郊温泉招待所的那个小小的会议室挤得满满登登。秦牧叔叔侃侃而谈,谈用文学的眼光发现生活的意义,又用生活的历练升华文学的感受,虽然只字未提“文革”中自己遭逢的种种劫难和委屈,但那种在逆境中淡然面对、挺然前行的意蕴,那种幽默、智慧的华彩,却深深感染着每一位听者。

  在我眼中,那个我熟悉的、总是笑口盈盈妙语连珠的秦牧叔叔又回来了,又从水均岗狭小压抑的厅堂忘情走进花城、艺海那个鲜花滴露、珠贝闪烁的新天地里了。他当日的谈话一再被掌声打断,最后却在如雷的掌声欲罢不能,一再被大家要求“多讲一些!多讲一些!”会后,年青作者们一个个都兴奋得手舞足蹈,纷纷说:好久好久,没有听过这么精彩的文学讲演了!

  大家当时还有一个奇特的说法,把秦牧称作“广东文学界的周恩来”,大概指的就是,当时广被全国老百姓怀念、爱戴的周恩来总理身上的某些特质——忍辱负重、心胸宽广、温柔敦厚、才情洋溢而淡泊名利,等等,都在“秦牧同志”身上一一显现而蔚为年青人的楷模吧。

  碰撞

  秦牧叔叔写于1989年4月的一段话,是我读到他的时间最晚近的一段文字:“……这是一个‘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时代,这是一个方生未死的历程。用单一的色彩是不能描绘出它的梗概的,应该从多侧面以各种的笔墨来表现它,才能够让人们真正理解它的风貌。”(《中国当代散文精华>序,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走笔至此,我想我也应该从“单一的色彩”走出来,面对这篇回忆文字最艰难的一道隘口了。

  事实上,作为多少年来在“方生未死的历程”中行进跋涉的秦牧叔叔,他的作品和为人风范,是和这个时代的所有欢乐哀愁紧紧相连的。成年后的我和他的交往,也不能不印上时代的深深烙痕。回避这一切,就不能“真正理解他的风貌”。秦牧叔叔,你是这么一位求真求知、有着博爱真挚心灵的贤厚长者。我相信你越洋过海地走进我的梦来,一定是期待着阿炜的秉笔直书,不会愿意看到他因为“为尊者讳”而文饰春秋之笔的吧?

  1986年10月的一个深夜,在西班牙马德里火车站,我在打算夜宿车站前,给秦牧叔叔和紫风姨寄出了一张欧游明信片。那时候,已经是我大学毕业后越洋求学,结束在加州大学和哈佛大学的四年学旅,在归国前夕只身欧游的途中。这些年来,在漂泊的异国行旅之中,除了父母以外,秦牧叔叔和紫风姨是我始终保持着书信联系的少数长辈亲友之一。欧游途中我其实反而不敢给父母写信,怕他们担忧。

  我没想到,给秦牧叔叔夫妇写的明信片,会给他们带来那么大的惊喜和感动。当我披着一身旅途尘烟步入国门,迎候我的,是秦牧叔叔那篇因我的明信片而起的长文《邻家少年》,刊满了南方一张报刊副刊的一整版。文中说:他期待着和一位沐浴过五洲风四海露的“小朋友”的欢聚畅谈。确实,万里归来,有说不完的新鲜话题。“欢聚畅谈”一如往昔,仍旧是那么多的零食,那么多的回忆和笑声。然而,也就是从这时候起,我渐渐发现,“沐浴过五洲风四海露”的“小朋友”和他多少年仰慕心仪的邻家长辈叔叔,不觉间已然拉开了巨大的时空距离,开始发生种种样样的代际分歧与观念碰撞了。

  刚开始是我发现,几乎每一次的“欢聚畅谈”都会发生“言语卡壳”,谈着谈着,秦牧叔叔会突然沉默下来,然后就是他或我下意识地马上转移话题,于是话题便始终在客气礼貌的表面滑动,最后又止于客气礼貌之中。只是,患难结下的交情和辈份间的尊重,始终维系着这种亲切的交往。

  回想起来,我和秦牧叔叔之间真正发生过的正面言辞冲突只有两次,一次轻,一次重。第一次是为黄秋耘伯伯。黄秋耘是广东另一位具有全国影响的老作家,也同样是父亲有多年交情的老朋友。那天,我代父亲看望完病中的黄伯伯后,顺路到秦牧叔叔家小坐。我知道他和秋耘伯伯相知多年也共事多年,秋耘伯伯可算是秦牧叔叔的文坛知音之一。只是我也隐约感觉到,两位老朋友近年来好像有些什么隔膜,不像以往的关系密切了。谈话中我偶尔谈到秋耘伯伯向我言及的北京文坛近事。秦牧叔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秋耘这几年有点出格,说话经常走火,我有点为他担心。在我看来,“文革”结束后,秋耘伯伯好像重新焕发了文学青春,正直、敢言,他记叙“文革”时代的散文《雾失楼台》和《丁香花下》,曾在全国引起很大的反响。我的话于是脱口而出:“可是,秋耘伯伯说的都是真话呀……他这两年的文章,我们年轻人都爱读……”秦牧叔叔深深望我一眼,没有言语,谈话于是又陷入沉默。我心里明白:“文革”后变得言语谨慎、文章也尽量写得藏锋去芒的秦牧叔叔,显然是不满意秋耘伯的耿介敢言,更觉得我这位“小朋友”涉世太浅,不知时世的高低深浅了。

  下一回,则就是我到北京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工作以后。我自然是带着一腔对改革时代的热情回国工作的。到新单位报到不久,就发生了一系列突变事情,有点“当头棒喝”的意思。我在北京的所见所闻——从官场腐败到普通百姓、知识分子的生活拮据,等等,又更加剧了我的恶劣心情。那年春节回到广州,便在探访秦牧叔叔时一古脑儿发了一大堆牢骚。秦牧叔叔听罢,脸色渐渐沉了下来,说:“我发现,你从国外回来,整个人改变了很多……”他突然提高声调,“你现在,为什么对什么都看不惯呢?你的许多想法,是很危险的!”我一愣,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秦牧叔叔对我疾言厉色地说话。可是我也不甘示弱,回嘴说:“可是,这些都是社会的真实面,我们不能回避的……”秦牧叔叔沉声说:“我劝你先回到文学,回到学问,先学会甘于寂寞,安于寂寞……”我一下子打住了。我不愿就此与秦牧叔叔僵持下去,又不愿意不咸不淡地转移别的话题。那次谈话有点不欢而散。这是我们多少年的交往中头一回发生的事情。以后,虽然还有逢年过节的例行造访,但以往我的那种倚小卖小的放肆、无话不谈的融洽,似乎也悄然而逝了。

  现在回想起来,秦牧叔叔其实有先见之明,他是担心我不安分的个性惹祸。或许是“文革”受创的教训实在太惨痛了,我注意到,以往极少发表应景文字的秦牧叔叔似乎也难以免俗。在他的晚年,不时也有随风而起的表态性文字见诸报章了。

  乡井水

  记得好多年前我曾经问过紫风姨:你觉得秦牧叔叔写得最好的文章有哪些?她告诉我:你可以找秦牧以前的杂文集看看,这书现在一般不容易找到了。若干年后,我在洛杉矶加州大学的东亚图书馆终于找到了这本秦牧叔叔写于20世纪40年代末的杂文集。

  读罢后的第一个感慨,是惊讶于秦牧叔叔的文风丕变: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作者的文字,那种对时代、现实问题辛辣、峻峭的批判锋芒,那种对社会百态的细微观察和随手拈来的独到见地,及其汪洋恣肆、才情过人的行文笔触,都与我熟悉的那个以“知识性、趣味性”著称的“秦牧散文”大相径庭,确实有“脱胎换骨”之感了。我才忽然明白:在那些年调门越来越高的笔耕生涯中,秦牧叔叔在诸多禁忌荆棘中走出一条风格独具的写作路子,并且广受读者拥戴,有多么多么的不容易,其间又经历过“虽九死而犹未悔”的“改造”、蜕变与抗争、坚持!

  多少年来,“秦牧散文”是作为“当代中国散文三大家”之一(其二为杨朔与刘白羽)名世的。我知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情感寄托和生命轨迹。我不想以简单化的“今是昨非”的态度去苛责前人与长辈。但当我此刻写下这些回忆文字的时候,我也清晰地看到了秦牧叔叔从早年我所熟悉的幽默、开朗、话锋机智锐猛,渐渐变成晚年的平和却谨慎、达观却少言的不无疲惫、压抑的面影。这个面影,在20世纪这样一个坎坷多难的大转折年代,也许可以看作一代善良、正直的中国知识分子的真实缩影吧。他的奉献和他的委屈,他的深挚和他的软弱,他的才情和他的无奈……每每念及,都让我心头百味杂陈。

  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一段逸事:早年我从秦牧叔叔的《社稷坛抒情》里读到,当年那些飘洋过海“卖猪仔”出洋的华工(秦牧叔叔的父辈也是其中之一),常常怀揣一瓶故乡的井水、一包故乡的泥土,混合到外域的水土里食用,以解水土不服。我曾经在当年第一次留洋时如法照办,并且在回国后面告秦牧叔叔:那法子,似乎真的是可以奏效的,我好像因此从来没犯过水土不服症。秦牧叔叔瞪大了镜片后面圆圆的眼睛,连连追问:你真的这么试过了?那两方水土混合的水,有什么特别的滋味么?我说:还没来得及品出滋味,就让我一口咽下去啦。他呵呵笑了:傻孩子,你怎么这么实心眼!现代人,那应该是象征意味多于实用意味的吧?

  秦牧叔叔!多少年了,从小一直深受你影响的阿炜其实始终是这么一位实心眼的“傻孩子”——咽下过两洋水的各种滋味却始终忘怀不了乡土深蕴的甘苦百味。记忆,就是出门人的乡井水。那个早晨与你在梦中惊见,使我多少个月来寝食难安。苏轼有诗云:“到处相逢是偶然,梦中相对各华颠。还来一醉西湖雨,不见跳珠十五年。”(《与莫同年雨中饮湖上》)——粤城一别,竟成永诀,一晃又整整15年了!当年的“邻家少年”,在梦中与你,也真的是“华颠”相对了!饮水思源,点滴人心。我知道你不爱喝酒。就让我以水代酒,把这篇回忆文字当做一盏混合着两洋水土、百味和牵挂的清水,拂去尘埃,献到你的灵前。

  2007年12月20日始笔

  2008年12月10日结篇

  于耶鲁澄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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