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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烛·死水》 作者:闻一多

第3章 剑匣

  阅读指导

  《剑匣》也是闻一多早年创作的长诗之一,收入《红烛·李白篇》。诗歌描述了一个虚构的历史故事:一位曾经所向无敌的骁将在“四面楚歌底末路时”,退隐孤岛,自甘寂寞、自得其乐地精心雕镂着自己的“剑匣”。终于,一只精美绝伦的剑匣制成了,这位骁将陶醉在剑匣富丽堂皇的光芒之中,最后,竟然渐渐迷失了知觉,昏死过去了,实现了“不用宝剑底锋铓”自杀的宿愿。前序的诗歌出自维多利亚诗人丁尼生《艺术的宫殿》。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

  And “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

  I said,

  “Reign thou apart,a quiet king,

  Still as,while Saturn whirls, 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I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 that is built for me ,

  So royal-rich and Wide.”

  ──Tennyson

  在生命底大激战中,

  我曾是一名盖世的骁将。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时,

  并不同项羽那般顽固,

  定要投身于命运底罗网。

  但我有这绝岛作了堡垒,

  可以永远驻扎我的退败的心兵,

  在这里我将养好了我的战创。

  在这里我将忘却了我的仇敌。

  在这里我将作个无名的农夫,

  但我将让闲惰底芜蔓

  蚕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许因为我这肥泪底无心的灌溉,

  一旦芜蔓还要开出花来呢?

  那我就镇日徜徉在田塍上,

  饱喝着他们的明艳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个海上的渔夫:

  我将撒开我的幻想之网。

  在寥阔的海洋里;

  在放网收网之间,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梦,

  从日出梦到黄昏……

  假若撒起网来,不是一些鱼虾,

  只有海树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却也喜出望外呢。

  有时我也可佩佩我的旧剑,

  踱山进去作个樵夫。

  但群松舞着葱翠的干戚,

  雍容地唱着歌儿时,

  我又不觉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宝剑,

  在空山里徘徊了一天。

  有时看见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来,带了回去;

  这便算我这一日底成绩了。

  但这不是全无意识的。

  现在我得着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开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开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剑匣。

  我将摊开所有的珍宝,

  陈列在我面前,

  一样样的雕着,镂着,

  磨着,重磨着……

  然后将他们都镶在剑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梦作蓝本,

  镶成各种光怪陆离的图画。

  我将描出白面美髯的太乙

  卧在粉红色的荷花瓣里,

  在象牙雕成的白云里飘着。

  我将用墨玉同金丝

  制出一只雷纹商嵌的香炉;

  那炉上驻着袅袅的篆烟,

  许只可用半透明的猫儿眼刻着。

  烟痕半消未灭之处,

  隐约地又升起了一个玉人,

  仿佛是肉袒的维纳司呢……

  这块玫瑰玉正合伊那肤色了。

  晨鸡惊耸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里工作,

  夜晚人们都睡去,我还作着工——

  烛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额上,

  好像紫铜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悬崖上一样。

  我又将用玛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骑在鱼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里含着的火,

  银线辫成他腰间缠着的蟒蛇,

  他头上的圆光是块琥珀的圆壁。

  我又将镶出一个瞎人

  在竹筏上弹着单弦的古瑟。

  (这可要镶得和王叔远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赋》一般精细。)

  然后让翡翠,蓝珰玉,紫石瑛,

  错杂地砌成一片惊涛骇浪;

  再用碎砾的螺钿点缀着,

  那便是涛头闪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笼着一张乌金的穹窿,

  只有一颗宝钻的星儿照着。

  春草绿了,绿上了我的门阶,

  我同春一块儿工作着;

  蟋蟀在我床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儿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里的律吕

  都从手指尖头流出来,

  我又将他制成层叠的花边:

  有盘龙,对凤,天马,辟邪底花边,

  有芝草,玉莲,万字,双胜底花边,

  又有各色的汉纹边

  套在最外的一层边外。

  若果边上还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进去应当恰好。

  瑇瑁刻作梁山伯,

  璧玺刻成祝英台,

  碧玉,赤瑛,白玛瑙,蓝琉璃,……

  拼成各种彩色的凤蝶。

  于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

  这些不伦不类的花样,

  你该知道不是我的手笔,

  这都是梦底原稿底影本。

  这些不伦不类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产品,

  是我那芜蔓底花儿开出来的。

  你不要轻看了我这些工作哟!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抽出我的宝剑来——

  我的百炼成钢的宝剑,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锈,吻去他的伤疤;

  用热泪洗着他,洗着他……

  洗净他上面的血痕,

  洗净他罪孽底遗迹;

  又在龙涎香上薰着他,

  薰去了他一切腥膻的记忆。

  然后轻轻把他送进这匣里,

  唱着温柔的歌儿,

  催他快在这艺术之宫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终于告成了!

  人们的匣是为保护剑底锋铓,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觉的。

  哦,我的剑匣修成了,

  我的剑有了永久的归宿了!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不要学轻佻的李将军,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实只射着一块僵冷的顽石。

  哦,我的剑要归寝了!

  我也不要学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韬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斩芟奸横,

  我知道奸横是僵冷的顽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断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让我的宝剑归寝了!

  我岂似滑头的汉高祖,

  拿宝剑斫死了一条白蛇,

  因此造一个谣言,

  就骗到了一个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艺术底凤阙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我的波希米亚的世界了啊!

  哦!让我的宝剑归寝罢!

  我又岂似无聊的楚霸王,

  拿宝剑斫掉多少的人头,

  一夜梦回听着恍惚的歌声,

  忽又拥着爱姬,抚着名马,

  提起原剑来刎了自己的颈?

  哦!但我又不妨学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宝剑自杀了自己。

  不过果然我要自杀,

  定不用这宝剑底锋铓。

  我但愿展玩着这剑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里!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觉,

  我将摩抚着这剑匣,

  我将宠媚着这剑匣——

  看着缠着神蟒的梵像,

  我将巍巍地抖颤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将号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里的太乙,

  飘在篆烟上的玉人,

  我又将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将让宝剑在匣里睡着。

  我将看着他那光怪的图画,

  重温我的成形的梦幻,

  我将看着他那异彩的花边,

  再唱着我的结晶的音乐。

  啊!我将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剑匣战动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个烟雾弥漫的虚空了,……

  哦!我看到肺脏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驶,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杀了!

  我用自制的剑匣自杀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骁将埋头于自己的剑匣雕镂,但这一努力的目的却是“自杀”──当所有这些世俗的生存形式,英雄的与平民的,惊心动魄的与简朴素静的,都在他心底一一滤过之后,他得到的仅仅是一连串的厌倦、不满,客观的社会与主观的自我都不再给他生存的勇气,他唯有自杀。

  在艺术特征上,《剑匣》值得注意的是它的浪漫主义想象与象征性的构思。全诗大体上遵循剑匣修葺的起因、准备、专注、完成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线索,但却穿插了诗人浪漫主义诗的想象。想象将神话与现实融为一体,将历史与个人互相沟通,将孤岛与世界联为一片,使诗歌弥漫着奇丽梦幻的色彩。

  全诗不厌其烦地描述着剑匣的用料和制造过程,但诗人显然意不在此,而是借剑匣暗喻某种值得献出一切的人生理想,这就是所谓的“象征性构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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