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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敏-不负如来不负卿》 作者:姚敏

衷情相诉

T xt ~小 说天,堂

 

笃笃敲门声,屋外传来恭谨的声音:"师尊,晚课已开始。"

 

淡然的声音回复:"僧肇,你代为师主持吧。"

 

清冽的沉稳声音顿一顿又响起:"还有,为师这三日里不出此门,饭食备两份送至此。汝等无须嗔怪,三日后为师自会回复平常,主持一切事务。"

 

门外应诺,脚步渐远至无声。他回头看枕上摇头的我,轻轻捂住我的嘴,温柔一笑:"不要劝。等了十六年,就让罗什任性三日吧。"

 

他从枕下摸索出泛黄的笔记本,打开,里面夹着我和爸妈的照片,四角磨损得厉害,幽幽叹息由耳畔直沁入心扉:"十六年里,每日都枕着它一同睡。每当想你太过揪心,便向佛祖乞求:若有生之年能再见我妻,唯望佛祖舍我三日,只陪伴妻,不做其他。"

 

泪水涌出,顺着脸颊滑落到披散的长发上。他半支起身,深渊一般的浅灰眼眸在我脸上徜徉,骨节细长的手指触摸着我的五官,一路下滑,"艾晴,让为夫再好好看看你……"

 

纤长的手抚摸过我的颈项,到达锁骨,再往下滑,眼波随着手一路细细看。身体在他的专注下迅速发烫。他的呼吸又开始不稳,眼神迷离,俯身吻住我。

 

我拉住他的手,凝视他眼角深刻的皱纹,柔声劝:"今天便歇歇吧,别累着……"

 

"不累。"他的手依旧向下滑,停在了我的小腹上,声音急切,"刚刚只顾缠绵,却未曾看到。这是什么?如何又受伤了?"

 

我下死劲咬住唇,唯有疼痛才能让我意识到他真的已经在我身边,吸一吸鼻子告诉他:"是剖腹产生小什时留下的。我的时代可以直接剖开肚子把孩子取出,免了生育之苦,而且很安全。所以很多女人这样生孩子。"

 

他猛地抬眼,望进我的眼眸,低喃着念出:"小什……"

 

我将手覆上他的手掌,微笑着说:"是你的儿子,过了年刚六岁。他跟你一样聪明帅气,很乖很懂事……"

 

"六岁……"他低垂着头,原本优雅如天鹅的颈项上已显出几圈颈纹,再抬起时眼里含着氤氲雾气,"罗什十六年里一直在想,不知我们的孩子是什么样,是男是女也无从得知。本以为他有十六岁了,不想才六岁……"

 

"我带了很多他的照片。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我哎哟一声拍脑门,"我的包还在刚刚的殿里,不知会不会被人拿走。里面有好多我带给你的东西呢。"

 

我懊恼地想,跟他碰面到现在,都过了快有两个小时吧?一心只顾着悱恻缠绵,浑浑噩噩全然忘了周遭一切。仿佛身在云端,被绵白的云团包围着。云卷云舒间,缥缥缈缈,如梦似幻。触手碰到的是他的肌肤,喷在脸上的急促呼吸是他所发,眼前晃动的是他戴在胸前的结婚戒指。手腕上戴着的,是那串带有一生承诺的玛瑙臂珠。一切美得那么不真实。

 

他问了我详细情形,披衣下床,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回来,告诉我已派人去取了。

 

我想起身,却被他又按回床上。细细看我,摇头微叹:"艾晴,看你模样,一点未变,还比之前更美。罗什糊涂了,你现在是几岁?"

 

"三十三岁。"我笑着吸鼻子,"罗什,我认识你十年了……"

 

他笑得风轻云淡,眼角眯起时满是深深的沟壑,无情的岁月在他原本光洁的额头上刻上了几道抬头纹。他轻声说:"罗什已是五十三岁,认识你四十年了……"

 

看着他睿智慈悲的容颜,五十三岁的他早已褪去年轻时的朝气蓬勃,眉宇间更添历经沧桑的恬淡魅力。他已是不可用"帅"字形容了,神情清鉴,洞彻一切。

 

"罗什,对不起。让你等了太久……"

 

他拂开我额头的碎发,一个轻柔温软的吻落上:"你回来便好……"

 

相隔十六年,有那么多话要说。一直到点亮油灯,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我们继续碎碎叨叨地谈话。没有重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恨不能把一切都告诉对方。

 

"罗什,告诉我十六年来你是如何度过的。"他自己过午不食,却不忘让弟子给我端来晚饭,是米饭和几样精致的小菜。他知道相较面食,我更喜欢米饭。在凉州时没有这条件,到了长安,终于可以吃到米饭了。

 

"依你所言,韬光养晦,几将所有能得到的汉书都读遍了。"他不让我起身,我便在床上就着几案吃。

 

"思考汉文音律规则,如何将梵文佛经译成朗朗上口之汉文,方便记诵。带领弟子修心养性,这十六年,倒也过得很快。"他柔溺地看着我吃晚饭,不停为我夹菜,"依你所言,不时做些谶纬预言。那五色丝烧灰又凝聚成形,不过是我想法混人耳目罢了。"

 

我愣住,有些口吃:"你,你不是一向不屑投吕氏所好,不屑这种谶纬预言吗?"

 

"非是为吕氏所做。"他意味深长地一笑,"是为让姚秦国主知我有神力,愿聘我来长安作准备。"

 

这下真正发怔了。以前我劝他都被他严词拒绝,可现在……

 

看出我眼里的疑惑,他温润地笑笑,敛颜正色说道:"艾晴,你告诉过我:不依国主,法事难立。这些枭雄,谁是真心奉佛?不过是想借着奉佛之名安顺民心罢了。既如此,我便使用这些能迎合他们的招数。只要姚兴能助我达成毕身所愿,又有何不可呢?"

 

心中感喟,他还是这样做了。以前的他是多么高洁正气,不屑这些掩人耳目的手法。可这个混乱的时代,终究改变了他。他最后的成功,还是因为这些不得已的改变……

 

"艾晴,你该知道,在姑臧最后一年,凉州经历了比十六年前更惨烈的饥荒。"①

 

我点头。这些我也曾告诉过他。他站起,背着手在房内慢慢踱步。瘦高的身子已有些微的佝偻,背影寂寥。

 

"沮渠蒙逊杀段业自立为王,趁此饥荒攻打吕隆。蒙逊初战不利,便带着万斛粮食在城外以赈灾之名,欲诱降吕隆部众。"

 

他停顿住,深吸一口气,声音发颤:"吕隆拒不开城门,百姓无以为生,更无柴过冬。城内树木被砍殆尽,人相食之惨况每天发生。实在无活路了,百姓请求出城为蒙逊军队为奴为婢。吕隆怕蒙逊以粮食为饵煽动百姓造反,居然坑杀了数千名无辜平民!城内每天都飘着尸臭。吕隆降姚秦之时,姑臧城饿死者十余万口,整座城几乎成空!"

 

我已没有心思再吃了,披衣下床,走到他身边,将他微颤的手握住。他转头看我,轻轻将我拥进怀,咽一咽嗓子,垂下眼帘,哀伤悲悯之色布满睿智的脸:"艾晴,尽管罗什已从你口中得知一切,也明知无力挽回。可仍四下奔走,能多解救数名百姓也好,却惹恼了吕隆。他下令坑杀百姓之时,我与弟子们皆被软禁。若不是吕隆为了降姚兴需要以我示好,只怕罗什也难逃饿死。这次,罗什连两百人都无法庇护……"

 

抚摸着他瘦削的背,辛酸难忍:"罗什,对不起,这种艰难时刻我不在你身边。让你一个人受苦了……"

 

他摇头,将下巴搁在我头顶:"被囚禁之时,罗什庆幸,幸好当初送你走。否则,你与孩儿若是在此,罗什怎忍你们受这样的苦?"

 

他略微离开我的身体,颔首一笑:"罗什年少时一心希望建宗创派,成为一代宗师。经历凉州十七年才明白,自己建宗立派真有那么重要吗?我若执笔写大乘论著,除非迦旃延子,其他人皆不可比。但即便我能著书立论创立宗派,佛法不兴的中原,深识大乘义理者甚少,有多少人能理解?"

 

他放开我,在室内慢慢踱步,继而抬头朗声道:"乱世之中最需要的不是大宗师,而是慰藉人心的佛法能普及众生。"

 

他站在窗前,转头看我,洞彻一切的笑容衬得他气度非常:"所以罗什已不再求做什么大宗师。余下不多的几年生命,应做更有利中原佛法传播之事。只要能让更多人接受佛法大义,甚至贫苦百姓也能度成佛,便心愿足矣。这建宗立派之事,待佛法在中原弘扬至盛,自然有后世的智慧之人去创立。"

 

我昂头凝望他,清癯的脸满是岁月刻下的痕迹。额头上深雕出道道皱纹,眼睛略微一眯,眼角便扯出粗粗浅浅的纹路。唇边也有抹不去的细纹,笑起来时细纹愈深。眸子已不复年少时的晶亮,带着淡定的沧桑,却更加勘透人心。

 

建宗立派,成为一代大宗师,这是所有佛法大家的理想,也是他从十三岁起树立的志向,却在五十三岁时抛弃了。他余下的生命里,一心扑在译经上,没有著书立论。①在很多中土的佛教徒看来,能译出如此多重要的佛经就是无上的贡献。但对于他本人而言,译经是牺牲了他四十年的理想,用中国人能理解的方式让佛教迅速传播。要怎样的痛定思痛,才会让他作出这样的取舍?

 

而他,果真如后世一些佛教史家认为的那样,只是佛教传承中一位成功的教义传播者,一个"才俊明义"的法师吗?

 

他的弟子,什门四圣之一的竺道生,提倡顿悟,一切众生皆有佛性,是后世禅宗的最早雏形。

 

唐高僧吉藏以他译出的《中论》、《百论》、《十二门论》三部论典为依据,创立了三论宗,尊罗什为始祖。

 

高僧智顗选他所译的《法华经》为天台宗的"宗经",天台宗也被称为"法华宗"。天台宗的影响力愈广,罗什的声望也愈高。

 

他译的《阿弥陀经》,文字简短,容易背诵,成了净土宗人人每天必读的"课本"。净土宗随着这部经的广泛传播而日益扩大其影响。

 

十三世纪,日本僧人日莲依他译的《法华经》在日本建立日莲宗,尊罗什为初祖。

 

这些,还不足以证明他的伟大,他是个真正的大宗师吗?译而不作的,还有一位大宗师,那便是玄奘。没有自己的著作遗世,也丝毫无损这两位大师的宗师地位。

 

鼻子又开始酸涩难忍。看着他睿智悲悯的眉目,我明白,他不在意是否做宗师,他也没时间去在意了。他的生命,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他。我再次投入他怀里,圈住他的腰,听着他的心跳声,泪又禁不住滴在褐红僧袍上。而他,只是温柔地为我吻去眼角的泪,风轻云淡的笑包容着我,暖出一片温馨……

 

背包是第二天一早拿回来的。我迫不及待地拿出一大沓照片,按照时间顺序给罗什一张张细细讲。从小什刚生下来,到他为我过三十三岁生日。上千张照片,都是一日之内从我的手提电脑和手机里打印出来,几乎耗完了小聂的胶纸。

 

他一张张翻得极慢,似乎要与每一张上的小什重新度过这六年时光。情绪激动时几次忍不住老泪纵横。这样翻看着照片,一个上午悄然过去。

 

罗什的手颤抖了,呼吸渐重,颤颤巍巍地拿起最后一张照片。这是我走的前一天在雪地上拍的。我跟小什堆了两个大雪人,一个小雪人。小什把我脖子上的艾德莱斯绸系到一个雪人上,又把自己脖子上的玛瑙珠子做出心形放进另一个大雪人的心脏部位。然后摘了自己的帽子戴在小雪人头上。他说,这是我们一家。

 

小什站在代表自己的小雪人身边挥手,酷似罗什的小脸上笑如灿烂的阳光。小雪人身上,树枝歪歪扭扭地拼出几个英文字母。

 

我告诉罗什:这几个字母是I LOVE YOU,我爱你们!

 

罗什的手不住颤抖,泪水滴落在照片上,他赶紧用袖口擦去。我笑着抹掉眼角的泪,想起那天拍照的情形。小什当时取了我的丝巾,让我转过身,等他摆弄完后才让我看。当看到三个雪人身上代表我们三人的信物还有那行字时,我跟罗什一样哭了。这些点子,都是小什自己出的。那一刻,真的好想我们一家三口如这三个雪人一样,紧紧地拥在一起……

 

我走近坐在床沿的他,他一把搂住我的腰,埋首在我腹部,哽咽着声音:"艾晴,一个人带孩子,辛苦你了。罗什惭愧至极,身为父亲,却什么都没做过……"

 

"罗什,别自责,你只是不得已罢了。"我吸一吸鼻子,尽力地笑,"对了,儿子还给你写了封信。"

 

我到包里寻出这封信递给罗什。他拆开,拿着信纸的手仍在颤抖。我探头问他:"小什是用千年后的简体字书写,句式也跟古文不一样,需要从左往右横着读。你可需要我帮忙?"

 

"不妨事。"他看着信,鼻音很重,闷着声音回答我,"你的笔记,罗什已经反复看了上百遍,早已习惯了。"

 

小什的信我没有看过。这是他写给父亲的,虽然他没说不让我看,不过我还是得尊重儿子。我凝视着看信的罗什,他眉间渐拢,嘴角战栗,喉结在布了好几道颈纹的颈项中上下起落。看完后忍不住用宽大的袖子掩面,双肩微微抖动。

 

"罗什……"

 

他仍旧埋首在袖子中,闷闷的哭泣声传出,右手抖抖地将信递过来。我接过,看上面一笔一画幼稚的字体:

 

爸爸:

 

你好!我是小什,你的儿子,我今年六岁了。

 

妈妈告诉我,你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火车飞机都到不了,所以你无法来看望小什。但是,妈妈说,你很爱妈妈和小什。你每天都在想念我们,你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妈妈说我长得很像你。妈妈有时候会对我看着看着就哭,我知道妈妈是想念爸爸了。每年小什生日,妈妈要小什许愿。小什的愿望从来没有告诉过妈妈。小什的愿望是:爸爸可以跟妈妈在一起,这样,妈妈就不会经常哭了。小什不喜欢妈妈哭

 

妈妈带小什很辛苦,虽然有外公外婆照顾。但是妈妈很孝顺,说外公外婆年纪大了,不能老是让他们操心。小什每次一生病,妈妈都会急得好几个晚上不睡觉。妈妈很疼我,每天晚上都给小什念书。妈妈有时候也会生气,因为小什太调皮。不过爸爸放心,小什以后一定乖,不再惹妈妈生气。

 

妈妈说,她要来看你。小什知道,妈妈盼着来看你,盼了很久。她能来看你,小什也很高兴。小什也想来,可是妈妈说小什太小了,不能来。妈妈说,只要我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个像聂叔叔那样的科学家,懂好多好多东西,我就可以来看你。

 

虽然要有半年见不到妈妈,妈妈也没办法给小什打电话。但是小什知道,妈妈见到爸爸肯定很开心。爸爸要替小什照顾好妈妈。妈妈身体不好,经常会头晕没有力气,每天要吃药。但她工作一忙,就会忘了吃饭吃药,还经常熬夜看书写文章。小什以前都会提醒妈妈吃药,监督妈妈不许熬夜。妈妈在爸爸那里,爸爸一定要提醒妈妈按时吃饭吃药,早点睡觉。

 

妈妈说,她半年后会回来。小什本来希望妈妈能把爸爸带回来,可是妈妈说,爸爸不能来我们这里。所以,妈妈回来后爸爸不要担心。小什是男子汉,一定会快快长大,用心照顾好妈妈。

 

爸爸,你等我长大。我长大了一定会来看你。

 

您的儿子:小什

 

我的泪也忍不住掉落。这孩子,才六岁就这么懂事。他生日时对着蜡烛默默许的愿,竟是希望父母在一起。无法给他一个完整的家,无论如何,都是做父母的不该啊……

 

罗什将我抱进怀,紧紧地拥着,热泪滴上我的颈项:"我妻,谢谢你把儿子教得这么好。罗什对不起你,对不起儿子……"

 

我们相拥着哭了很久。那一刻,眼前不停晃动着他可爱的小脸。我想儿子,想得心都揪成一团了……

 

好不容易我们的情绪都平静了下来。他拿着小什的信又细细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脸上有一丝凝重:"艾晴,你这次来,只能待半年吗?"

 

我缓缓点头。本想过几天再告诉他的,不料还是被儿子说了出来。他眼神一黯,站起身踱步到窗前,眼睛落在窗外的松树上,半天没有言语。

 

心里凄然。我何尝愿意只陪伴他半年呢?可是,就连这点时间,也是向老天爷偷来的。我走近他,柔声唤:"罗什……"

 

他转身,眼里不复悲戚之色,翩然一笑,风轻云淡。他搂住我的肩,与我一起笑看雪中的劲松:"佛祖能让你我夫妻有生之年再相聚,罗什已感激不尽别无所求。半年,足够了……"

 

我也笑了。是啊,有半年呢。只要我们好好珍惜这半年的点点滴滴,我们可以过得比几十年还有意义,不是吗?靠在他肩头,感觉心中满溢的幸福与满足。心,变得柔软如棉。

 

相互倚靠了一会儿,他转头问我:"艾晴,你的血虚之症,仍需日日服药吗?"

 

唉!这个小什,干吗要把什么都讲出来呢?早知道,就应该先检查他的信。

 

不想告诉他实情让他担心,我便轻描淡写地说:"没关系的。我有一张药方,可以治疗血虚。只要日日吃,便没事了。"

 

我去包里把小聂打印出来的药方递给罗什,他仔细看了,点头称妙。自己去誊抄了一遍,将打印版本交给我收起来。然后带着药方出去了。

 

那日他回来后我一直在跟他讲小什,一点一滴的细节也不放过。只是隐瞒了小什出生时的白血病和后来的骨髓移植手术。他一直如饥似渴地听着,听到儿子的早慧与早熟,会心地点头赞扬。听到小什调皮捣蛋,会皱眉摇头,又忍俊不禁。

 

直到室内人影模糊,才惊觉夜幕降临。他的弟子已将熬好的药与晚餐送来。看我苦着脸喝完药,他又逼着我吃完全部晚餐。我想拉着他继续讲,他却笑着摇头。

 

"艾晴,今日晚了,睡吧。儿子交代过,每日需得让你按时吃饭吃药,不能熬夜。"他温润一笑,"我要代替儿子,好好照顾你。"

 

注释

 

①《晋书·吕隆传》记载的在吕隆投降姚兴前一年冬天发生的饥荒:"沮渠蒙逊又伐隆,隆击败之。蒙逊请和结盟,留谷万余斛以赈饥人。姑臧谷价踊贵,斗值五浅文,人相食,饿死者十余万口。城门尽闭,樵探路绝,百姓请出城乞为夷虏奴婢者日有数百。隆惧沮动人情,尽坑之。于是积尸盈于衢路。"

 

慧皎《高僧传》记载罗什为何没有著论:"什雅好大乘,志存敷广,常叹曰:'吾若着笔作大乘阿毗昙,非迦旃延子比也。今在秦地,深识者寡。折翮于此,将何所论!'乃凄然而止,唯为姚兴著《实相论》二卷,并注《维摩》。出言成章,无所删改,辞喻婉约,莫非玄奥。"

 

 

 

八十六 点滴幸福

 

 

额头上一直贴着温暖的柔软。我迷糊地睁开眼,一双浅灰眸子近在咫尺。满室光亮中,他一直噙着浅浅的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窗外传来清脆的鸟啼声,这么亮堂的天色,肯定不早了。脸有些发烫,这是我在有了小什后第一次睡到这么晚。有多久,没有睡得如此安宁了?漱洗后,跟他一起吃过早饭,敲门声响起,一个恭谨的年轻声音传入:"师尊,陛下派人来告知,再过半个时辰便到师尊处。"

 

我笑了,就知道姚兴会来。他还算够人情味了,给了我们完整的两日后才来。罗什开门出去,门口那个恭谨的声音再度响起:"陛下还说,希望能见一见--师母。"

 

"师母"这两个字咬得犹豫不决,听上去很别扭。我笑一笑,继续在房里叠被子。

 

"僧肇,你随为师进屋。"罗什叹了口气。

 

我奇怪地望向房门。这两日,无论他的弟子送什么东西,都是他到屋外接,从没有让一个人进来过。

 

一个年轻的僧人局促地踏进屋,站在窗口阳光透进的地方半垂着头。我打量一下,年纪不超过二十。眉清目秀,身体单薄,阳光照耀下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艾晴,这是我的大弟子,僧肇。"罗什走近我,向我介绍他。

 

我点头。我知道他。罗什到了长安后收徒三千,人才济济。其中最有才干的被称为什门四圣八俊或十哲,而僧肇位列第一。所有汉人弟子中,他跟随罗什时间最长,受益最多。他留下了四篇高水平的论文,后人合编为《肇论》,成为三论宗的重要典籍。可惜年仅三十一岁便死了,不然,他可以更有作为。

 

我正打量着这位留名后世的年轻僧人,听得罗什轻声说:"狗儿,你以见母亲之礼跪拜吧。你的命,便是师母所救!"

 

我跟僧肇同时猛地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眼前这个文弱的年轻僧人,已经看不出当年抱在手中的模样了。狗儿?僧肇便是我当年收养的狗儿?①

 

"师尊!"僧肇失去镇定,朝罗什颤抖着声音问,"她,她便是您一直惦念的师母?当年在姑臧受我亲母所托,饥荒之中救我一命的师母?"

 

罗什凝重地点头:"所以别人可不认师母,唯独你不可以。"

 

"师母!"僧肇突然跪地而泣,"狗儿感激师母救命之恩!若非师母,狗儿也与父母一道葬身灾乱之中,更不会拜在师尊门下习法。"

 

我含泪将僧肇扶起,他今年应该十八岁了。从我走后,罗什将他带大,顺理成章地拜了罗什为师。难怪僧肇跟什门十哲其他人比起来年纪最轻,却是得罗什真传最多的大弟子。这十六年的朝夕相处,他与罗什,不但是师徒,更有父子之情。

 

与僧肇再说了会儿话,姚兴马上要到了。罗什牵起我的手往屋外走。在屋子里待了两天,现在才走出房门。之前浑浑噩噩之时,根本没注意自己到底身在何处。只依稀记得在草堂寺里与他相见后,他拥着我走了不到一刻钟。可见他的住所离草堂寺不远,但却不在寺内。

 

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我眯眼打量了一下这个庭院,是个很大很雅致的院子,花圃中一边是松柏,一边是蜡梅,种满各色花卉。正是蜡梅花开时节,幽香阵阵,沁人心脾。庭院正中的人造小湖边是假山堆砌的亭台水榭,中轴线上是五开间的重檐歇山式主屋,雕梁画栋装饰精美。两侧厢房也很典雅华美。

 

路上有仆人在打扫,还有僧人进出,看见他牵着我的手,都面带惊诧。罗什吩咐仆人唤我夫人,僧人唤我师母。理家之事,日后由我来做主。他带着我走进主屋的会客堂。正中设一张非常考究的罗汉榻,两边是低矮一些的小榻和几案。案桌上供奉着佛祖像,袅袅檀香烟霭升起,整间屋子清香淡雅。

 

跟他这么久,还是第一次住得这么豪华。他的传记中说他"不住僧坊,别立廨舍,供给丰盈"。姚兴待他,的确是非同一般。

 

想到姚兴,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轻声问罗什:"那日在草堂寺大殿,你向我走来时姚兴曾经拦住你。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他便不再拦你了?"

 

罗什意味深长地一笑,凑到我耳边说:"有二小儿登吾肩,欲鄣须妇人。"

 

我倒吸一口气,捂住嘴巴瞪圆了眼:"你,你为何要这么说?"

 

他淡淡地笑:"即便罗什不这么说,你以为后世的刀笔之吏会改写这段话吗?"

 

我被他问得哑口无言。的确,他无论对姚兴说了什么,都不会改变这个惊世骇俗的记载。唉,只是心中仍旧有些不舒服。看他风轻云淡地毫不在意,想想又释然了。他说了什么并不重要,反正后世总会这样写。所以,何须在意呢?

 

僧肇进屋,低声告诉我们姚兴即刻到了。罗什点点头,带着我们出门,站到院落门口等候。听到脚步声、马蹄声、车轱声纷纷响起,大队人马拥着几辆马车缓缓而来。正中是一辆明黄的豪华马车。到了院门口,几个太监拥上,搀扶着姚兴下车。

 

罗什恭敬地合掌鞠礼,我那日学过宫廷礼仪,该行跪礼。正在犹豫要不要跪的时候,却被罗什暗示不必跪。我只好弓身行礼。姚兴对着罗什合掌回礼,饶有兴趣地看了我一眼。从他看我的眼神里得知,他早就不记得之前已经见过我一次了。

 

坐进客厅的上座,僧肇奉上茶。姚兴哈哈笑着:"不知朕此刻前来,是否打扰了国师。"他对踞坐在下首的我看一眼,颇有深意地说,"朕可是听说国师自前日将此女带走,一连两日不曾出屋。"

 

罗什微微一笑,颔首道:"陛下可知当年在凉州时,罗什曾经有妻?"

 

"朕略有耳闻。听闻国师之妻虽是龟兹公主,却是汉女。温文贤淑,才慧过人。十六年前已有身孕,可惜难产仙逝。"

 

罗什眼光飘到我身上,微叹口气,含糊地说:"罗什与妻,乃因缘和合之果。历经几十载风雨,本相约地狱再见。佛祖垂怜,让罗什有生之日再见吾妻,已是宽怀。"

 

姚兴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顺着罗什的眼光上下打量我:"难怪法师在讲经时有如此惊人之举,原来此宫女与法师之妻相貌酷似。法师乃至情之人,这么多年依旧记挂于心,朕实在钦佩。"

 

我吃惊地张嘴,姚兴的想象力还真好。罗什笑笑,不言语,随便他猜去。听得姚兴又说:"当年国师之妻,若能产下后嗣,如今正是青春年岁。风采翩然,定肖国师。朕念及此,实觉可惜啊。"

 

罗什跟我对视一眼,不知该如何回应姚兴。姚兴看我们在交换眼神,哈哈大笑:"好在法师睿敏,自有神机。很快便能得双生儿,哈哈,可喜可贺啊。"

 

罗什有些尴尬,合掌一鞠:"陛下,前番之语,乃是错算。罗什现在才知,我妻患有顽疾,怕是无法再妊娠了。"

 

姚兴一愣,摇头道:"如此,真是可惜。"喝口茶,想一想又说,"国师,让朕替你安排吧。"

 

我心中一紧。姚兴的所谓安排,便是送十名宫伎了。这是史实,无法避免。到时我该怎样办?

 

罗什摇头:"陛下无须费心。罗什已垂老,还有更重要之事,等待罗什在有限之年完成。"

 

姚兴诧异:"国师已在讲法收徒,还有何事更重要呢?"

 

罗什正容,缓步说道:"佛法东传入中原,始于汉明帝。魏晋之后,经论渐多。然已存之汉文佛经,皆为天竺西域僧人所译。行文聱牙,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如此经文,实难为中原众生理会贯通。罗什在中原多年,通览汉书。若能将罗什所学梵文经律译转汉言,可大兴中原佛法。"

 

姚兴越听越兴奋,不禁拍掌称道:"好!国师梵华皆通,确是译经不二之选。不若就在草堂寺设立译场,需任何资助,朕必允诺。"②

 

"译场组织严密,需多人相助。罗什有二十四名龟兹弟子,他们在梵经上可助罗什。但有能力相助译经的汉人弟子唯有僧肇一人,恐无暇一人身兼笔受证文诸多事项。"

 

"这个好办!"姚兴两眼放光,点头道,"朕即刻下旨,招募各地有才学之僧人来此,拜国师为师,一同助国师译经。"

 

姚兴走后,下午佛陀耶舍终于到了。他汉语不畅,费了不少力气才到达草堂寺。罗什已在之前听我详细说了与佛陀耶舍见面的过程。他对好友来长安相助译经雀跃不已。两人二十多年未曾见面,自有许多话要说。我让他们畅谈,自己在僧肇的陪同下熟悉周围环境。

 

在偌大的庭院里细细走了一遍,碰到不认识我的人,僧肇便一脸严肃地告知我的身份。还见到了几个罗什的龟兹弟子,他们都认出了我,莫名惊诧,却对我毕恭毕敬。我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是笑着告诉他们,我自娘家回来了。

 

"罗什,累吗?"我在几案上再添一盏三支烛,用剪子剪去炭化的蜡烛芯子。光线亮堂多了,却依旧不能与现代的电灯相比。看到自己与他在纱窗上剪出两个亲昵的身影,想起李商隐的"何当共剪西窗烛",心里暖暖。

 

"不累。"他搓搓眼角,用毛笔在砚台里蘸一蘸,继续奋笔疾书。只是,时不时搓搓眼角。人离开几案越远,眼睛却是越来越眯起。

 

"来,不要动。"我柔声说,将老花眼镜取出,帮他戴上。

 

他诧异地看眼前的本子,又拿起来上上下下地看。嘴角弯出好看的弧度,转头问我:"此是何物?为何一戴上便能看得这么清楚?"

 

我看着戴眼镜的他,心中好笑。他戴了眼镜,儒雅得如同大学里的教授。步入老年的他,与当年的鸠摩罗炎像一个模子里刻出。不禁感喟,遗传的力量真大。

 

"这叫老花眼镜。人上了年纪,便会看不清楚。这个眼镜,利用光学原理,可以帮你恢复正常聚焦。我们那里的老人,都在看书写字时戴上它。"

 

他正要赞叹,我叹气:"我带来的是二百度的老花眼镜,这是五十岁左右的人最常见的度数。但不一定准确,最好应该到医院去验光配镜。唉,可惜你去不了……"

 

他不答,只是温润地笑。眼角、额头、嘴角都皱起丝丝纹路,颈项上还有圈圈皱纹。这么多大小不一的沟壑却无损他的清雅。他的气质已经升华如窖藏多年的醇酒,岁月磨砺增加了绵厚的浓香,滴滴沁人。这样历尽风霜的脸,比少年时更耐看,凝视多久也不会腻。

 

他大大方方地任我看,不像少年时动不动就脸红了。见我一直看不够,他有丝好笑,伸手想拉我。

 

"对了,还有东西呢。"我故意跳开,"把你的脚抬起来。"

 

帮他穿上厚厚的到膝盖的羊毛袜。这是出口到俄罗斯的袜子,上百块一双,我一口气买了几十双。"暖和吗?冬天穿着这袜子,可以防冻疮再犯。"我说道。

 

"嗯。"他抬脚看看,自己忍不住又笑,"千年后的东西,罗什居然能用上,真是奇妙。"

 

我还带了几十盒刮胡刀片,十几把剃须刀。这些行李装到背包里提给皑皑时,她都吓了一跳。我絮絮叨叨地拿给罗什看,他微笑着从柜子中取出一件东西,用手帕小心地层层包裹。打开后露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剃须刀,是我当年带来的。

 

我鼻子酸酸,掏出手帕擦眼角:"都锈得不成样子了,扔了吧,有这么多新的呢,够你用好几年。"

 

他不答,仍然微笑着,又重新包裹好,放回柜子。他穿着羊毛袜,戴着眼镜,拉我入怀,圈住我的腰,埋首在我发际。热热的呼吸喷在颈上,有丝悸动。我嗯哼一声,看着几案上他写的东西问:"在写什么呢?"

 

"这是为陛下所著的《实相论》,共两卷。罗什已写了近一个月,很快便能写好。"他贴着我,柔声说,"大将军姚显,左将军姚嵩,屡次请我去长安大寺讲说新经。待写完《实相论》,我们去长安。"

 

我一愣:"我也去吗?"

 

"当然!"他仍然圈着我的腰,吻落在我颈上,"你在这里的半年,每一日罗什都不会跟你分开。"

 

他将眼镜摘下放到几案上,然后一把抱起我:"儿子交代的,每日要监督你吃药早睡。"

 

他将我放上床,有些气喘:"真的老了,都快抱不动你了。"

 

我赶紧安慰他:"是我比以前胖了。"

 

他翻身覆上我,粲然一笑:"是啊,是重了些……"

 

佛陀耶舍在我们家中只住了一夜,便搬到草堂寺去了。罗什因为自己带来的梵文经书不全,便请佛陀耶舍将《十住经》默写出来。等他从长安回来时,两人再共同研讨,译定此经。

 

对于罗什与我的夫妻生活,他从来没有明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还是很难接受。不过,罗什与我,早已不在意外人如何看待我们。我们咀嚼幸福滋味都还来不及。

 

阳历三月中旬,园子里的桃花开了。望不到头的红云铺天盖地。清风扬起,扫过枝头,粉色的花瓣飞絮般扬在天空,轻旋着落在他高瘦的身上。他在落英缤纷中对着我笑,过尽千帆的超然风采如化外仙山之人。

 

他将手伸向我:"我们去长安……"

 

①慧皎《高僧传·僧肇》:"释僧肇,京兆人。家贫以佣书为业。遂因缮写,乃历观经史备尽坟籍。爱好玄微,每以庄老为心要。尝读老子德章。乃叹曰:'美则美矣,然期神冥累之方,犹未尽善也。'后见旧维摩经,欢喜顶受披寻玩味。乃言:'始知所归矣。'因此出家。学善方等,兼通三藏,及在冠年,而名振关辅。时竞誉之徒莫不猜其早达,或千里趍负入关抗辩。肇既才思幽玄又善谈说,承机挫锐曾不流滞。时京兆宿儒及关外英彦,莫不挹其锋辩,负气摧衄。后罗什至姑臧,肇自远从之,什嗟赏无极。及什适长安,肇亦随返。"

 

作者说明:僧肇(384-414)是最早追随罗什的汉人弟子,早在姑臧时便师从罗什,是罗什最信任的大弟子。此处,僧肇是罗什饥荒中收养的孤儿是作者杜撰,但僧肇在本文中的年龄仍然符合历史事实。

 

②慧皎《高僧传》对姚兴迎罗什为国师及设立译场的记载:兴弘始三年三月,有树连理,生于庙庭,逍遥园葱变为茞。以为美瑞,谓智人应入。至五月,兴遣陇西公硕德,西伐吕隆。隆军大破,至九月,隆上表归降,方得迎什入关。以其年十二月二十日至于长安,兴待以国师之礼,甚见优宠,晤言相对,则淹留终日。研微造尽,则穷年忘勘。

 

自大法东被,始于汉明,涉历魏晋,经论渐多。而支竺所出,多滞文格义。兴少崇三宝,锐志讲集。什既至止,仍请入西明阁及逍遥园,译出众经。什既率多谙诵,无不究尽。转能汉言,音译流便。既览旧经,义多纰缪,皆由先译失旨,不与梵本相应。于是兴使沙门僧*、僧迁、法钦、道流、道恒、道标、僧叡、僧肇等八百余人,咨受什旨,更令出《大品》。什持梵本,兴执旧经以相雠校。其新文异旧者,义皆圆通,众心惬伏,莫不欣赞。

 

 

 

八十七 长安见故人

 

 

逍遥园离长安四十多里地。我们走了大半日,下午时分进入长安城。我掀开帘子往外看,这座举世闻名的十八朝古都如此真切地展开在我面前。

我去过现代的西安,宽大的马路,四四方方的布局,保存完整的明代城墙,钟鼓楼大小雁塔,碑林回民巷书院门,与现在的高楼大厦车水马龙交融在一起,生出另一番独特的风味。

现代西安是唐时所建,明代的格局。而 我眼前的长安 ,在现在的西安西北,是沿袭汉代的都城。这座历经沧桑的古城,在十六国时期也不安宁。西晋末年的八王之乱破坏极大,经过了后秦苻坚的苦心经营,本已恢复。却在慕容冲围攻长安后烧杀抢掠,关中尽成阿鼻地狱。现在,经过姚苌姚兴两代人的努力,虽然跟日后大唐盛世的规模不能比,却也是一派繁荣之象。

马车在城内缓缓前行,经过鼓楼,钟楼。街上人来人往 ,充满生活气息。他一手搂在我腰上,宠腻地任我将下巴搁在马车窗框上打量外面,眼里不时飘过好笑。

经过坊市,看到路边有不少衣着褴褛的人头插草标,无神地坐在地上。罗什让马车定下,他下车去问那些插草标之人。我本来也想下车,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下。让路人看到他跟一个女子公然在一起,会对他声誉又影响。他回到那车让我找些钱出来,我几乎掏空了口袋。他将钱分给那些人,再回到车里,有些沉郁。

“是凉州的流民,无从过活,自卖为奴。”他叹了一口气,“我会劝陛下释放这些卖身为奴的凉州流民。”

我点头。姚兴不是吕光,为政上算清明 ,应该能听得进罗什的劝诫。

到了未央宫,我们的马车在侧宫门口停下,自有人物通报。我停顿的当下,对面一个高大的年轻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正站在宫门口朝里张望,神情焦急。年纪最多二十岁,个人非常高,接近一米九。听到声响,他转过头打量我们的马车。我暗自赞叹一声:好帅的小伙子!

身姿颀长矫健,浑身无一寸赘肉。虽着普通棉衣,看上去却颇有教养。皮肤白皙,在青砖灰色调映衬下更显得唇红齿白。明亮的乌黑瞳仁在漂亮的双眼皮下正对我们的马车射来好奇的目光,削尖下巴 使得整张脸带了些柔和之气。

赫连勃勃也高大帅气,却太过阴冷,令人胆战心惊。这个年轻人身上没有那戾气,所以论“帅” 而言,他比赫连勃勃更胜一筹。他跟赫连勃勃差不多岁数,都是二十出头。这么白皙的皮肤肯定不是汉人血统。

听到通报之人说出车内鸠摩罗什法师和夫人,他浑身一震,向我们的马车张望,然后抬脚走来。我们在帘子后暗自思忖,这个年轻人的眉眼依稀有些熟悉,不知是谁呢?没等到他走近,马车已经动了。驶进宫门时我往后望,他脸上有些懊恼,定定地盯着渐渐走远的马车。

进宫后我们被安置在外廷一个独门院落里。罗什带着僧肇去见姚兴,他知道我职业心强,肯定坐不住。边吩咐一个郑姓的太监,他的职位是黄门,陪我在可容活动之初走动。但后宫是金地,没有特殊允许,还是不能去。

能有这样的自由度我已经很开心了。未央宫可是中国历史上存在最长的宫殿,刘邦令萧何监造。从西汉,前秦,后秦,到南北朝时期的席位,北周,都是以未央宫为中央行政枢纽,经过历代扩修,未央宫占长安城总面积的七分之一。所以,可以想象得出就算是外廷,面积也是极大,够我考察了。我兴冲冲地从背包里掏出些碎金垠,跟着郑黄门出去。

想起刚刚的年轻人,总有份好奇,我便让郑黄门先 带着我去那个侧宫门。一路上他客气的跟我解释,宫里规矩很多,不可擅自出宫门,需要专门的出宫文牒。罗什本不该住在宫中,但是陛下希望日日能聆听法师慧语,不想他住的太远。他教给我一张文牒,说凭这个可自由出入宫门。

我一边听一边道谢。从怀中掏出几块从现代带来的碎金,偷偷塞给郑黄门,他受了贿赂,更加殷勤的为我指路。

出了门,大吃一惊,见到守宫门的士兵正在大人,那个跌倒在地弓起身子用手护头的正是我看到的年轻人。我急忙上前喝住,士兵虽不知我的身份,但是看到有等级颇高的太监在旁陪同,便停了手。

我将那个年轻人扶起。他额头肿起,颧骨上有破皮,一双漂亮的眼蕴着无边愤恨,英俊的脸上布满难忍的怒气。他对我作揖,低声道谢。问他为何在此徘徊,他告诉我,他从两周来,姐姐被骁骑营所抓,听说被送进宫充当官妓。他每日到未央宫门口转悠,希望能候到一个机会,将姐姐救出。

我苦笑。难怪那些士兵会打他。肯定是看每日在此晃荡,甚至可能去拦一些当权者的马车。我问他姐姐长何模样,年龄几何。他比划身高给我看,说姐姐已有二十五岁,长得并不漂亮,却安静贤淑。我明白了,原来是她!

“令姐名唤严静吗?”

他大喜,点头说是。我心中疑惑,那个女子长相线条颇粗,浓眉大眼,应该说匈奴人。而这个高大的年轻人皮肤如此白皙,应该是鲜卑人,怎么会是姐弟?

不过我也不点穿,只是点头告诉他:“妾身见过乃姐。她已嫁人,每晚都会因思念夫君而泣。”

他一征,眼里飘过一丝复杂的神情,脸似乎有些丸红:“求这位姐姐相助,大恩大德永生难报!”他单膝跪地,抱拳高举。

我为难了。姚兴当时吩咐将这些女子带到乐坊,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侯门一入深似海,何况宫门?

看他英俊的脸上满是期望,有些不忍心:“你还是回去吧,不要在这里探了。告诉我你叫何名,家住何处。我若是打听到了,派人通知你。”

他欣喜的一再表示感激之情,告诉我:“在下穆超,现暂住怀远坊。”

我猛地抬头自己盯着他。贫困的生活依旧不改白皙剃头的肌肤,黑亮的长发一半束入布帕,一般垂在肩上。穆超?多年前也有一个乖巧的小龟这样自称过。是长大后的他,还是巧合?仔细想想,严静难道是呼延静? 它父亲延平就对外称严平。慕容超今年二十岁,与眼前的年轻人岁数上也合拍。而且三匈奴人和鲜卑人……

他在我注视下有些局促,白皙的脸上飘过一丝红晕。我低声问道:“小哥三四岁之时,可曾在姑臧住过?”

他对我射来诧异 的目光,将我上下打量,然后默默点头。我再问:“小哥当时住在何处?”

他怔怔地盯着我,喃喃说出:“大法师鸠摩罗什家中。”

我心里咯噔一下:“小哥之母可是姓段,闺名娉婷?”

“你……你是何人?”他差点跳起,胸膛急剧起伏。

我忍不住开怀而笑,真是老天安排的缘分,果真是当年那个可爱的小鬼。我将一直放在袖袋里的一截铅笔拿出:“你可认识此物?”

“姑姑!”他大喊一声,扶住我双肩,欣喜若狂,“你是姑姑!”

然而,他退开一步,面露疑惑:“可是,姑姑不是比我母亲年长吗?为何看起来比静姐姐还年轻?而且听说,你,你不是——”

“小鬼,不许乌鸦嘴咒姑姑。姑姑是仙女,长生不老。不过回娘家一趟,居然说我死了。”我笑骂几句,将这个问题含混过去,“超儿,你都长这么大了,比起姑姑高那么多。”

我仰头看他,长得那么高又帅气。要是在现代,不做影视明星或者模特,还真是暴殄天物。我开心地拉着她的手,脚步开始移动:“走,带姑姑去见你母亲。”

娉婷眯着眼,在光线昏暗的破草房里打量了我半天,才惊呼出声:“晴姐!你是晴姐!”

她将我拉到门前。对着照射进来的阳光仔仔细细地看,禁不住问:“晴姐,为何你一点未老?与十六年前相比,反而更漂亮了?”

我笑而不答。十六年前在饥荒中饿了那么久,当然好看不到哪里去。这些年受现在的营养条例和护肤品保养,皮肤不再枯黄,人也丰腴了许多。而眼前穿这破烂的妇人,憔悴枯槁,脸色蜡黄。佝偻着瘦小的身子,不复当年的美丽。十六年前她二十二岁,现在还不到四十岁,却看上去比五十岁的妇人还要先捞。我心中凄然,可见这十六年里他们受了多少苦。

看着四处漏风的矮小破草屋,屋内几无象样的东西。超儿局促的用袖子拼命抹灰,让我在榻下坐着。我告诉一直跟着我的郑黄门,请他回去通知罗什,我遇见古人,吃过晚饭再回宫,然后拦住忙着招待我的娉婷和超儿说,请他们到外面的酒家吃晚饭。

吃饭时娉婷告诉我们十六年的遭遇。他们逃到天水,租了一块地,一家人隐姓埋名作了田农,种地为生。日子清苦,都不知怎么熬过来的。公孙氏在超儿十岁时病死。而呼延平,却在一年前凉州饥荒中贫病而亡。

说起呼延平的死,娉婷眼圈红了,进步之又落泪。家中无钱抓药,又碰上饥荒,眼睁睁看着他一点点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唯一可以安慰他的,便是让超儿和静儿在他病床前拜堂成亲。连棺木都买不起,只能一张破席草草安葬。(1 )

之后,他们实在过不去了,正好姚秦吞并了后凉,他们便随着逃难的人一起来长安寻条活路。不料静儿被抓,现在生死未卜。娉婷边哭边说,一顿饭吃得惨惨切切。她一个大家闺秀,满腹诗文,十指不沾阳春水 ,却命运如此凄惨。

我们絮叨了很久吃完后出了酒家,已是夜幕降临。超儿要店家把所有剩下的饭菜倒入一个陶盆,他捧回去。看他们那么节约,着实觉得不忍。我将身上所有的钱留给娉婷,告诉他们耐心等消息,我一定会解救静儿。

“超儿,既然已跟静儿成亲,为何说是姐姐?”慕容超陪我回宫,在路上时忍不住向他问起。

路上极少行人,周围寂静无声,只有我和他的脚步闷闷响起。没有路灯,从街边紧闭的一扇扇门里漏出几丝细细的烛光。

听出他语气中有丝无奈。他不愿再人前承认与静儿的复习关系,我不由猜想,他娶比他大五岁的呼延静,更多是为报恩吧?感情的事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含糊的劝:“静儿是个好姑娘……”

“超儿知道。”他继续向前走,轻声说:“姑姑放心,静姐姐是超儿之妻,此生定不离弃。”

走到了一家大宅院前。大门高耸,门槛冷森,梁上灯笼上书:“骁骑将军府”。我心中一动,这是赫连勃勃的府邸……

“哎哟!”

只顾打量赫连勃勃气派的大门,却不提防踢到了他家的台阶,疼得直跳脚,嘴里发出咝咝声。一双大手扶住乱跳的我,让我在台阶上坐下。他也在我身畔坐下,俯身抓住我的脚踝左右弯,问我可曾崴到。我感觉一下,没崴到,只是硬伤,不过还真是疼,忍不住诅咒赫连勃勃和这该死的台阶。

听到身边传来闷闷的声音,似在憋笑。我气不过,伸手敲他脑袋没这是他小时候缠我讲故事时我常做的动作,气急地说:“小鬼,不许笑!”

超儿的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爽朗的大小:“想不到姑姑竟也这么孩子气。”

我本想板起脸训他,却发现我还是一贯的不会训人,最后自己也忍不住笑,想起往事,有些感概:“超儿,还记得当年你抓老鼠被人抢之事吗?”

笑声嘎然而止,半响才听到他静静地说:“超儿当然记得。”

停顿许久,冷清的声音再度响起:“自此事后,超儿明白了一个道理。当你弱小之时,什么人都可以任意欺负你。要想不被人欺,只有自己变得强大。”

他转身朝这阔气的府邸望去。灯笼把周围照得透亮,也照亮了慕容超眼眸中掩饰不住的野心和霸气。看着他那样的眼神,心头突然跳过不安,想起了他入后悲凉的命运……

回到居所,罗什已经回来了。我告诉他今天碰到了段娉婷和慕容超,然后跟他商量如何救呼延静。

罗什沉思了一会儿:“明日见陛下时,罗什向他说明故人之女被误抓进宫,陛下应该会放。陛下乃清明之人,今日罗什提起凉州流民被迫卖身为奴,他便下旨释放以被卖之人,流民可得荒地。”

我点头。现在不比在凉州,罗什的影响力大多了。他出去一会儿,走回来时端着一碗药:“见你一直未归,这药都热了好几次了。”

他吹开热气,自己试一试温度,再端给我。看我苦着脸喝完,他为我抹嘴:“陛下还说,已有几位汉僧来到长安。愿拜罗什为师,助我译经。”

我一边为他拿捏肩膀,一边聊:“是些什么人?”

他开心一笑:“其中最有学识者法名为竺道生,道融,僧叡。”

我“啊”一声。他按住我的手,转头问我:“艾晴,你知道他们,是吗?”

我吐舌:“这三人,加上僧肇,被后世称为什门四圣,是你最得力的四位弟子。”

我回忆看过的资料,细细告诉他这几个人的来历。

竺道生,与道融同年,只比罗什小五岁。道生是仕族子弟 ,很有辩才,年少思辨能力就已遍传乡野。

道融十二岁出家,记忆力非凡。他小时候有一天,师父要他去村中借《论语》,他未将书带回,说是已经读过了。他的师父不信,便另借一本,覆之令其背诵。结果道融一字不差地背诵完毕。

而僧叡稍微年轻一些,也有三十多岁了。他之前曾师从苻坚最宠信的高僧释道安。此人非常勤奋,领悟能力很高。

听完我介绍,罗什连连叫好。说明天便禀明姚兴,让他们三人入逍遥园草堂寺,相助译经。能收这三人为弟子,他的心情很好。为他倒杯水,问道:“你打算好了吗?第一部译什么经?”

“自然。”他喝口水,微微一笑,“《金刚般若波若蜜经》。”

我一怔。他将水贝放在几案上,拥住我,在我耳边轻声说:“你不是最爱这经文中的偈语吗?”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他喃喃轻颂,润泽的略低中音将我带回那个夏日夜晚。那时他狠心赶我走,我伤心欲绝的念出这句句偈语。一眨眼,已是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俯身将头搁在我肩上,低地叹息着:“艾晴,罗什依旧能清晰忆起第一次见到你的情形。你满脸沮丧,蹙着眉张大嘴。记不住罗什的梵文名,反复念叨,一脸难堪。罗什心中便想,这女子真情真性,毫不做作。后来,越是与你相处,越被你的独特与智慧所吸引。心从此不再是佛祖一人。转眼,已是四十年了。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啊……”

他的声音温软如春风,拂过我心尖,掀起波波巨浪。心潮澎湃,酸涩冲鼻。在他的四十年,我的十年间,加上这次的长安半年,我们一共只相处了四年。其余时间,都在等待中度过。上天对我们不过公吗?不,我摇一摇头,甩开悲观的想法。若没有漫长的等待,又怎显出短暂相处的可贵?

转身投进他温暖的怀抱,用尽力气抱进他,如同在海中抱着救命的浮木。告诉自己:不要奢求,此刻的相拥,已经够了……

 

注释:(1)《晋书。慕容超传》:超年十岁而公孙氏卒,临终授超以金刀,曰:“若天下太平,汝得东归,可以此刀还汝叔也。”平又将超母子奔于吕光。及吕隆降于姚兴,超又随凉州人徙于长安。超母谓超曰:“吾母子全济,呼延氏之力。平今虽死,吾欲为汝纳其女以答厚惠。”于是娶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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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敏-不负如来不负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