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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散文随笔 > 《咸鱼的滋味》在线阅读 > 正文 咸鱼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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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的滋味》 作者:陈升

咸鱼的滋味

    阿翔从卧铺上起来时,船已经过了黑水沟了。许是峡流湍急船晃动得比较厉害,他在床沿上坐了好一会儿。昨晚的那一场表演又叫他浑身疼痛。他慢慢的回忆着昨夜的一切。经常都是这样,在一阵激情之后,带着疲软的身子回旅店去,隔大才慢慢地又组织起散乱的回忆来。
    舱里有阵大轮船航行时特有的闷声,比远雷还要低沉,每隔几秒就会把床板弄得格格做响。他就坐着,身子上的酸楚也随着意识渐渐的活了起来,散了开去,几乎要放弃起来的念头了。
    是正午了吧!窗沿的帘子缓缓的晃着,阳光就在桌面上画着圈圈。地梃着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有海水的味道,闭上眼,在想下一站要去那里?
    他就坐着,在脑子里哼着一首很久很久以前学来的歌,关于海的。
    他想起他久未见面的老母,故乡码头前的杂货铺,挡住省道的妈祖庙,暗夜表演时人们的尖叫,刺耳的音响,汗涔涔的女人;满坑满谷的酒瓶;想着小杰抿着嘴失神的弹着吉他的样子,唱了十几场了吧?这个月。
    他怀疑自己每唱过一场,就会把魂唱掉了一些,像灵异电影那样,自己的魂都被尖叫的人们吸走了。
    大家都喜欢他,所以他也觉得他是大家的。后来人们会渐渐散去,他的团员们也会散去,他就瘫倒在舞台上,死了。瘫在一堆凌乱不及收拾的乐器里和满坑满谷的酒瓶子里,一个人死了,因为魂都被吸光了。
    「起来了吧!」他想,却又坐着,怎么也想不起来今天早晨是怎么上了这艘船的。记忆在昨夜表演的后半时就断了。然后接得住的就是现在,疲软不已的自己,掉了一大片的记忆。有几次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这一次还搭了船,想着那首遥远的歌,海浪洗着沙岸,前进后退前进后退……。
    舱门笃笃笃的响了起来,有人急促的敲着。
    「阿翔!阿翔!你死啦,起来吃饭了!」是小杰的声音。
    他开门斜依着。
    「噢!噢!你的样子有够破,跟鬼干架啦!洗一洗吧!你是大明星耶,这样出去怎么见人。」
    「我干嘛,我靠脸吃饭啊!」
    「谁理你的脸啊,你都臭了,你干嘛,你又嗑药啦?」
    「嗑你妈啦!嗑!那么多药!」
    「好东西要和好朋友分享喔!」
    船在峡湾里歪歪扭扭的,搞不清楚要将视线放在那一点。这才察觉,起来之后这一阵晕眩,是这峡湾里风浪搞的鬼。
    「有什么吃的?」
    「你起来晚了,刚刚才壮观呢!罩杯那小子晕船吐了一桌都是。」
    「问你有什么吃的?」
    「美人鱼!怎么样?」
    「几岁的?」
    「两个加起来一百!」
    阿翔一手扶住走廊的墙沿,艰难的移动着脚步,在想明天晚上的演出。工作人员告诉他,会来个几千人,大部份就在今天早上上了这条船从本岛跟过来了。
    「昨天晚上我们怎么回去的?」有点愧疚,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通常都不太问的,任凭下一场演出的意外再把记忆冲洗掉。兄弟都了解,好像来看自己演出的人们,都喜欢看台上那堆人耍坏。人们都这样吧!噬血,总要带些不寻常的故事回去吓人。「你知道吗?昨天我去看表演,那个……在台上吐血死了!」
    想自己正囹的时候,歌迷的来信一叠一叠的,看也看不完。
    「阿翔,你要保重身体喔!阿翔,创作别太累喔!阿翔,多回家休息休息罗!」
    屁话!一堆屁话!觉得自己像是斗牛场里被存心调养的公牛,闸门打开。
    「现在,我们以最热烈的掌声,欢迎……(掌声起)公牛!」
    然后冲呀冲的。啪!一剑穿心,不偏不倚!
    曲终人散,拉出去肢解了,变成七分熟的牛排。
    「要死也要死在自己的手上!」他听见自己那么说。
    「什么」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去大溪地?」这梦做了三、四年了,越来越遥远。
    「看你??!」
    「今天怎么样?」
    「别闹了!」可却又睁大了眼睛,不信阿翔会说谎似的。
    「怎么去?用飞的???」
    「劫船!」开始喜欢这字眼了。
    「你会开船?」
    「这么大没开过!」自己想,这么大的还真没开过。
    「无聊!」小杰一个人迳自走了开去,大概近了餐厅,走廊里有股煎鱼的昧道,弄得人真有点饿。饿了就好,证明自己还挺想活着的,阿翔这样想着。
    是初秋的艳阳天,远方的几个岛屿飘在碧篮的洋里,空气里尽是海草的昧道。像故乡。
    阿翔趴在船舷边上,点了根烟,看着船划出来一道一道的波浪向远方漫开去。他喜欢这样做,从小就喜欢,以前父亲还在的时候,他就常常这样跟着父亲出港去。船在斜阳里慢慢的回来,他可以感觉湾边上打渔人家的厨房里都煎着鱼,有些鱼是应合着季节的,有些则是餐餐都有的。他吃厌了那些鱼,一直到长大了,打个嗝都还能忆起那股像烧焦了的木头味。
    他笑着,因为看着那漫开去的波浪,又想起那从小就吃腻了的咸鱼。
    「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们不唱了,那以后做什么?」小杰眯着眼看着远去的岛,老半晌才说;「找个人嫁了!」
    「神经啊!」
    「不会啊!说不定我也可以去变性!女生不是老爱这么说,找个人嫁了,好像人生就可以一了百了了。」
    「不必了,反正我们本来也没什么,大溪地的梦也做了好几年了,越来越遥远,不必了。」
    「说真的,如果不唱了,我们要做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依旧是老半晌后的回答。
    「你累了吗?」小杰问。
    「倒也不是,你知道吗?我最近才慢慢的发现;男人除了不断的征战之外,应该还有些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小杰依旧望着远去的岛屿。
    「我妈二十岁就嫁给了我老子,他也没问人家觉得怎样,一个人就走了,连船都找不到,找邻居那些叔叔伯伯说,他八成跑到菲律宾去了。」
    「为什么不是大溪地?」小杰笑着问。
    「太远了吧?」
    「不会,你给我一个没有尽头的梯子,我可以爬到月亮去给你看。」他转过身来盯着阿翔。
    「对!也许!我们可以找个人嫁了。」
    「是啊!是啊!那也得先找个人爱吧?」很委屈似的。
    「说的也是!很久没有恋爱了。」
    「对!从出生那年起就再也没有恋爱过了。」
    「我们一定有毛病!我觉得……我觉得我们可能都太爱自己了,所以很会装,很会装着去爱别人。」
    船已经过了黑水沟,平静了许多。过了正午,餐房里不再有煎鱼的昧道,阳光斜斜地,很温暖。
    秋天了!
    八月节要回乡下去吗?阿翔这样的问着自己。差不多要一年没有回去了,乡下已经没有人在了,就剩一个破房子搁在那儿。母亲后来有了自己的新家,觉得自己够大了也不方便去打扰,偶尔来电话,也都是应付着。
    几年来,也不是真的没爱过,只是总觉得,要给人家什么呢?命运很奇怪,虽然很明白,母亲后来遇见的是个好男人,可却也没有办法解散那从小就紧致的胶着在心里的纯粹。也不是说爱情这东西,它一定就会有变化,不如不要吧?最后,他总是这么想,不如不要吧?像一首小调的歌,骨子里就热爱着小调的歌;不管多年来搞的是多嘈杂的音乐,都是小调的歌。
    越嘈杂的,就越是小调的歌。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想着想着,自顾地又哼了起来。
    「新歌啊?」小杰趴在船舷上,像在问着远远漫去的波纹。
    「No!Itsshit!」
    阿翔正做势要将手上的烟头弹去时,突然瞥见船头上,停着一只鸟!钕大的鸟,自顾自地迎风在理着毛。
    「杰!你看!嘘!别动!你看船头那儿有只鸟!」
    「一直在那儿??!从刚刚就一直在那!」
    「是吗?……是吗?刚刚有吗?」许是那鸟一身洁白就隐没在船头的漆白里,许是自己太专注于回忆了吧?
    「你没叫我?」乐观的人,很快地又恢复了孩子气。
    「叫你干嘛?这是人家的地盘!」
    「抓它!」
    刚动起这样的念头,那鸟便张开了翅膀,迎着风就滑翔了去,它扇动着翅膀向着船首的方向优雅的飞着。远方有座岛,白色的鸟在蓝天里,像个指标,引领着船向前去。
    「鸟是回家去吧?」他想。
    「那鸟是一路跟我们搭船来的吗?」小杰突地这样发问。
    「鸟干嘛搭船啊?它是来带路的!」
    「有道理!有道理!说不定这船上有它思念着的人!」
    小杰像是在讥讽似的装傻附和着。
    「够浪漫了!」阿翔张着嘴接过小杰递过来的烟,若有所思的说。
    凄美的岛就在斜阳中慢慢地近了,码头上有些人在移动着,少不了又是一顿寒暄问候,许是吹多了海风的关系,许是想到这岛是那美丽的鸟的故乡似的。阿翔笑了笑,反常的想要去认识这些人。
    「走吧?」阿翔搭着小杰的肩头,挺了挺胸!
    「干嘛?变天了?」小杰疑惑的扭头看着阿翔。
    草原向着季风来的方向舒缓的开展去,两部摩托车在绿色的草原上奔驰着,坡下就停泊着下午才到的大船,从坡上看去有点渺小,像孩子的玩具。一丁点的白就搁在一片翠绿与亘远的蔚蓝之间,倒也非常的显眼。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嘻笑着飙到了坡顶上。
    「甩了他们了吧!」
    「甩了甩了!」小杰急得脸都胀红了。
    「再来呢?这路是要往那里去的?」
    「啊你问我,我问谁啊?」两个人一起骑着车子看着往岛另外一边滑降下去的小路,过了正午好一会儿了,太阳将两个人的身影拉得歪歪斜斜的。
    「管他的,再怎么走也离不开这个小鸡巴岛吧?」
    「走!就当它是美人鱼的故乡,搞不定瞎鸡巴就碰上一个!」
    「一个怎么分啊!要三个,我两个,你凑合着就一个。」
    「好!你大哥,你什么都大行吧!」
    「就给他迷路吧!像E调!对!就像E调那样不上不下的从不告诉你是悲伤还是欢喜!感觉还挺好的。」
    「管你什么软掉!有人追来了,快散!」
    草浪在秋来的季风里时而挺起腰,时而匍匐着。两个人在浪里滑过,惊起了许多的螟峨草虫,扰乱了这原本安静的世界。时间、欲望在这里似乎是多馀了。太阳像火红的烙饼贴在一色的锅边上,冻住了,一切都冻住了,喜怒哀乐在这里也冻住了。
    两个人在水边停住了,你看我,我看你的。
    「再来呢?」
    「你还问我!你不是海专的吗?那边是东边现在?」阿翔看着歪过了一边的太阳笑着说。
    「我只会看星星耶!太阳要用仪器。」小杰陪着笑。
    「那就是说要等到晚上罗?」
    「别瞎觚了。乱骑都骑得回去,不回去他们也会来找啊!休息一下吧!要不要游泳?难得离世界这么遥远。」
    「没裤子怎么游?」
    「你以为你是红歌星要顾形象啊?谁稀罕看你的光屁股。」说着就自顾自的扒去了身上的行头,赤条条地往水里走去。「干!真没水准!」
    阿翔光着身躺在沙滩上,延续着下午的回忆。他在想一定是那股漫在船舱里的咸鱼昧,弄得自己一路心神不宁。该回乡下去走走吧?或者拨个电话给老母,忘了多久没有见面了。许是知道潜藏在自己心里面那重不可以被冒犯的纯粹,老母也少来电话了。干嘛来电话呢?做儿子的总是没好气的应付着,说是回去做什么呢?看电视不就有了吗?你家没电视吗?你不知道你儿子常常上电视吗?还故意要把「你家」两个字讲得特别的醒耳。老母在电话那头,声音就有点哽咽了。只是想说看你好不好,像故意要等她伤心起来那么说,才就吞下噎在后脑勺的那一阵酸楚,和记忆里的咸鱼味,和不能被侮蔑的纯粹……。
    知道她好,是高兴的。也没有真的气过她又嫁了别人。父亲刚走时,她是那么年轻、美丽、那么脆弱。也曾深深的替她觉得不公平,后来自己慢慢的也认为这样是好的。然而一切就都成了习惯,彷佛每天都在等待着她的电话,然后发现她还难过着……。
    那咸鱼的味道,弄得人好苦啊!
    昨夜站在舞台前沿的那一排丰胸美臀的娘们,是什么路数哪?想些这个吧!咸鱼、咸鱼,不知道那些摩登艳丽的娘们,是否也吃我们乡下老土吃的咸鱼……。
    咸鱼在昏昏沉沉之间又战胜了丰胸美臀的娘们,烙在阿翔晒得温热的脑壳里了,这太阳真舒服。也许该拨个电话回家,几年来都没有主动的这样做过了。该拨个电话回家了……。
    「阿翔!下来吧!啊呜啊呜!」那人在水里兴奋的叫着,声音在隆起的崖边上荡着……。
    「不下来保证你会后悔。」
    阿翔没有反应,昏昏沉沉的。
    「阿翔!」不知道什么时候小杰起来提着裤子,靠在阿翔的身边,轻声的唤着他。
    「阿翔!你看!」
    阿翔眯着眼,拿手挡住阳光。
    「上面!看见没?」小杰还光着屁股跪坐在沙地上。
    「……」一只白色的大鸥鸟停在崖顶上理着毛。
    「怪怪的喔!」小杰艰难的笑着,像在海水里冻着了似的。
    「是中午船上那只吗?」两个人的疑问是一样的。阿翔坐了起来,卷起手像望远镜那样看着。
    「有可能喔!因为刚刚一路都没看见什么鸟,更何况是这么大的。」
    「海专的!这是什么鸟啊?」小杰耸耸肩。
    「它会不会是来为我们带路的啊?」
    「带你的头啦!晒太阳晒晕了。」
    「难说喔!我好像有在书上看过这样的故事。」
    「有吗?那是海豚吧?」
    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的蹲坐在沙岸上盯着崖顶的鸟看。
    「跟它走好了,看它往那里飞,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它要不飞了呢?」阿翔示意着小杰那斜了一边去了的夕阳。
    「赶它!」小杰在地上抓起一块石子,做势要扔出,念头才起那鸟已先了一步,张开翅膀迎着风飞扬了起来。
    「快!追!」
    神经了!这是什么样的一天,阿翔在心里苦笑着,却也不住的移动着身子,踩住摩托车赶忙的跟着小杰追去了。
    那鸟在渐已昏黄的天空,映着西斜的太阳像颗流星般的划过一道弧线,两个人气急败坏地沿着草原一路追赶着。
    凄美的初秋,天际里一些早起的星星已经等不及要点燃它细弱的光芒了。迎着季风,有些凉意,但这些叫人忘却了尘嚣忘却了纷扰。两个逃离了人群的老男生,呼号的追赶着一只孤飞的鸥鸟。
    「答案飘在风中!答案就飘在风中!」两个人尖声的唱着一首不死的老歌,摩托车笃笃笃的扬起一阵轻烟也飘在风中,绕过了一轮又长又白的海滩,路早已没有了踪迹。他们停在一排排的高耸岩壁前,仰望上去,那鸟映在夕阳里显得格外的清楚。
    「它停在那儿了。」
    「车怎么过去呢?」阿翔急着抓头。
    「我觉得村子就在那后面。」小杰俯身捡起一颗石子,迳地就往岩壁上的鸟扔。
    「它怎么不飞了呢?」
    「扔它也不飞了!」两个人肩靠肩研究了起来。黄昏的季风冷冷的,还有股咸味。
    「爬上去吧?车扔这儿明天再说。」想想,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两个人停了车,便往那鸟占住的岩壁上攀去。
    「看!太容易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小杰对着落后的阿翔胡驺着。
    「对!杏花村!从秦朝就……说再见的!」阿翔喘着气。
    那鸥鸟又扬翅起飞时,小杰已经站定在那岩头上了。
    「怎样?」阿翔仰头急着问。
    小杰直挺挺地就站在那儿,岩壁上非常的安静,好一会儿。
    「怎样了有人吗?」
    小杰转过身来,一只手抚着额头,满脸错愕的表情。
    「你来!」他低声的说,声音有些颤抖着。
    那是一架肚子朝天翻了过来的小飞机,舒适的仰躺在翠绿的草浪里。映着馀霞,碧亮的金属非常的刺目,张着翅膀像个沉睡的巨人。
    季风在这不大的山彖里旋绕着,吹在发际呼呼地响。两个人不自觉的拢了拢衣领,僵直的站了老半天,做梦似的,都掉到自己的想像里了。
    「刚刚摔的吗?」
    「都长草了,一定很久了。」
    「可是没听过有这个新闻耶!」
    阿翔慢慢地拨开芒草轻声的移了过去。
    「里面会不会有人啊?」小杰在后面跟着。
    「你看是那一国的?」
    阿翔理也不理的站上斜插在土里的机翅。
    「好像摔在这里很久了喔!」小杰抚着机翅上将要剥落的漆。
    「好可怜喔!」
    「什么?」阿翔盯着他看,一下子会意不了他的意思。
    「就是好可怜啊!人不知道有没怎样?」
    两个人俯身往那空荡荡的驾驶舱里??去,仪器碎了一地,可以想像落地当时猛烈的撞击。
    「好可怜喔!新闻都没报!」小杰呢喃自语??。
    「有吧?我们已经好几年都没有关心社会大事了!」
    「说的也是……。」声音更低微了。
    「人不知道有没有怎样?」走在芒草里小杰还嘀咕着。
    两人在岩头上站定回头浏览着,阿翔不发一语的只是盯着看,风越来越急了,咸咸的味道。
    他想着……他想着……。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西多西拉米雷米……。」是小调,阿翔闭上眼睛,轻轻地哼着。
    「米拉米雷多雷米,拉拉西多西…拉……。」声音渐次的高昂了起来,他把拉音在风中哼得老长老长的。
    小杰没有打扰他,他喜欢这家伙就是因为他不正常。
    是小调他知道,他们都喜欢小调,像呼呼吹过的季风、像潮来潮去、像天际的云彩。小调真好,像飘在风中的答案。
    「走吧!」阿翔如梦初醒似的,两个人又从攀爬上来的岩壁上滑落下去。
    「刚刚那是新歌吗?」小杰胡乱的问着。岩壁上季风吹不过来,还是很安静。
    「No,Itsshit!」阿翔应着,开玩笑似的。
    「贱人!」小杰咒骂着。
    「回去一定会被干!说好要一起吃晚餐的,人家说不定已经开始了。」
    夕阳已经快要沾到海水了,阿翔坐定看着从海里映起的霞光。心想,晚餐会有煎鱼吧?在这遥远的海岛上,晚餐应该有煎鱼吧?咸咸的像烧焦的木头味,突然觉得今天如果有煎鱼吃也不错。
    小杰站在沙岸上仰头看着。「阿翔!这是我们刚刚上去的地方吗?」
    「发神经啦!车子不就停在那里吗?」他比着远处。
    「可是!我们来的时候,有这个吗?」
    许是来时太过着急,许是白色的贝壳在沙岸上并不醒目。阿翔站定之后才发觉,原来的路边上,不,也不能算是路,就在沙滩的水线边上一线过去,起起伏伏的散落着白色贝壳堆起的贝壳冢。像孩子的恶作剧,有些只是简单的写几笔姓名在已褪色了的木头上,有些已经散落到海浪里去了,里边有人吗?你会这样想。还是人鱼?只有人鱼才配睡在这么纯白美丽用贝壳堆起来的冢里。
    「这酷!这酷!我以后也要这样。」小杰在后面自言自语着。
    「这是美人鱼的床吧?恐怕找们都不配睡在这儿!」
    夕阳在海水里不见了。阿翔仰头??着天上的星星,季风咸咸的,吹在眼里有点潮湿。
    「你今天下午问过我的。」小杰点了根烟塞在阿翔微张的唇上。
    「什么?」
    「你说,不唱了之后要做什么?」
    「嗯!」烟薰在眼里,阿翔半眯着眼。
    「一直唱,唱到唱不动了,买张单程船票,坐在这儿……倒下来之后,会有人在我身上堆起像那样的贝壳。」
    「那你到那一头好了,别靠我太近,这里我要,我一定会比你晚来。」阿翔微笑着。
    「真的吗?你玩的那么凶!」
    「玩看看啊!」
    季风缓缓的吹着,一轮皎洁的月从岩壁上升起。
    海浪洗着沙滩,潮来潮去。季风里有股味道,咸咸的,咸咸的……,让人想起了煎鱼。
    好长的一顿晚宴,说是这岛上历来最热闹的一天。黝黑的中年人,满脸睚红的欠身过来,是乡长、处长什么的,阿翔一下子也回不过神来,他顶了顶小杰。
    「夏处长!」小杰端起桌上的酒杯,解了阿翔的围。
    「今天真是太高兴,你们能到这里来。我们岛上的燕鸥保育工作,已经是第二个十年了,能有你们来岛上演出,来唤醒这个……这个全世界的注意,真是太有意义了。」
    阿翔陪着笑,心里想,是选举的日子快到了吧?所以大家都殷勤了起来,岛上的燕鸥还能够撑下去吗?并不是人们真正关心的问题。
    他想到下午在昏黄的夕阳下,扬着翅膀在季风里舞动的大鸟。
    人类可真无聊,占了鸟的住地,毁了它们,然后又假惺惺地说要保育它们,他是不忧虑这些的,他觉得自己比较实际。多年来他只是认定要去的地方喜不喜欢,价钱满不满意,或者倒过来考虑也可以。
    他觉得自己一点都不虚伪,有人需要他就去,或者他觉得想要,就像这趟离岛的演出,没有动机,不需要动机。
    他把自己框在一个窄窄的世界里,假设自己很满意。他想到仰躺在草浪里的飞机,那样的安详。
    「想问你,那个飞机?」
    所有的人一下子都会意不过来,你看我、我看你的。
    「就是掉在……掉在那边草原上的飞机!」小杰胡乱的用手比了一个方向。
    「噢!那很久了,我们小时候就有了!」处长边上的年轻人抢着说。
    「七、八年了,他们小孩子可能比我们还清楚。」
    「那是我们秋伊老师他先生的飞机。」
    那叫阿丁的小伙子忍了半天终于开口问起:「当歌手是不是很难啊?」
    小杰笑了笑,看着阿翔也想听他怎么回答。
    阿翔头也不回的望着远方幽幽的说:「其实,这是一个根本不存在的行业。」
    「没有!我是说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他显然很不满意阿翔先前给他的答案。
    「大概就像是一个人开着船,在黑暗无边的雾里吧?」
    「唉哟!那多惨啊!你们不都是一大堆人热热闹闹的吗?」
    「那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三个人又沉默的走着。
    天气很好,像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几只小鸟从仙人掌丛里飞了起来。那座教堂就盖在两座小丘的彖处,令人想起垂挂在丰满的双峰之间的十字坠链。
    「喏!就在这儿了。」阿丁耸了耸肩头说。
    「看起来好像几百年都没有人来了!」
    「对啊!哉们这里没有人信(这种)教啊!」
    「那你说你们那个什么老师常常来。」
    「对啊!」
    「她住在这里吗?」
    「鬼才要住这里哪!听说这里很久以前是荷兰人的营房,后来好像有打仗,死了很多人。」
    「这么复杂!」
    「对啊!你不要看找们这个小小的岛喔!是海峡里的交通要道喔!奇奇怪怪的故事很多哪!」
    「是吗?」
    三个人绕着那窄小的房子走了一圈。
    「啦啦西啦雷米……」阿翔轻轻的哼着。
    小杰拉住阿丁示意他不要去打扰他。
    跟在几步路的后面,阿丁又缠住小杰问起。「耶!我说真的,当歌星是不是需要什么条件啊?」
    只听得小杰随意的应着。「那要什么条件啊?长得帅就可以了。」
    「真的吗?那你觉我怎么样?」
    「嗯!还可以啦!最好去美容做个小虎牙!现在比较流行那种的……。」
    「唉哟!不要啦!那样好假喔!」
    「那就对啦!都是假的!刚刚不是人家有跟你说过了吗?」
    「你们好奇怪喔!你们这种人……。」
    声音渐渐的远去,淹没在午后刚刚又扬起的季风里。风里有股咸咸的味道,让人想起故乡午后晒满了棚架子上的鱼乾。
    秋天了!
    秋天本来就是属于小调的季节,小调是不负责任的,小调从来就不肯负什么责任。小调可以做成各式各样的音乐,甚至掩饰住调子里的悲伤,而小调的骨子里就是悲伤的。
    就像悲伤的人,可以假装快乐,但是骨子里是忧郁的。
    阿翔想起很久以前认识的一个女孩。
    「婷婷吧!」名字还记得,样子却有点模糊了。
    「你叫人感到害怕!」她说。
    「我当然不是你最爱的女人!我知道。只是很奇怪!我觉得……我真的觉得,你最爱的根本不是人。」她看着他垂着眼,抽着烟。
    「你习惯于折磨你自己。」
    而这话,就真的是很折磨人。
    自己最爱的是什么呢?不知道,其实也不想知道。那些劳什子心理学家不都这么说的吗?
    你的女人,只是另外一个小母亲的影子。
    「我想!我爱上的是你的态度,对事情认真的态度,而不是你!有时候,我觉得根本没有你存在。」
    他艰难的牵动他的唇,想说些什么,但再也没有答辩,像已经知道了所有的答案,如果答案已经浮现,也就这样吧?不是每个人都要生来忧郁的。
    那是最接近……最接近心里的一次爱恋吧!
    那个叫婷婷的女孩。
    这遥远的凄美岛,像一块磁石,在这样金属一般坚硬而乾燥的季节里,把积存在心里的感觉,都翻覆了过来。他在想阿丁一路上跟他们说的事。年轻的秋伊老师,带着小女儿,辞去了本岛的工作之后来到了这里。
    阿丁笑着说:「发神经了,你知道吗?我爸爸去了一趟本岛之后,就跑了,再也没有回来。你有没有看到来的时候那块断崖,他们叫它望夫石,好好笑!我们这边几十个岛,每一个岛上都望夫石。」
    「那你呢?」小杰问他。
    「所以我才问你啊!缺不缺助手,提吉他的,我也要来去『浪』了!」
    阿翔想像阿丁这样的孩子,没有真的爱恋过吧!也许当另一个人对你的重要,超越了一切时,就没有什么不能放弃的了吧!他情愿想像这个本岛来的年轻女子,来到这里是为了守着她再也不能回去的爱人。每一段简单的爱恋,都应该有一重生死不渝,坚硬如铁的牵系吧!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他想。
    他却从来没对人说过,也许怕它褪色了,也许……一辈子都用不上,就随着自己的青春葬送掉了。
    三个人就据在小教堂的围墙上,想着自己的事。山彖后面的草原,那架从本岛飞来的小飞机,就仰躺在那儿,很安详的。
    潮来潮去!潮来潮去……。
    季风又缓缓地吹拂了起来。
    「我爱你!」这句话,一辈子说一次也就够了,真的。他想。
    有些人,只是活着,却一辈子也没能说一次:像他当年在渔港里工作,从没出过远门的母亲,和那跑得很远很远再也找不着的父亲,肯定从来也没说过一句。
    「我爱你……。」
    他觉得自己彷佛睡了半生一样,在季风中慢慢地苏醒了过来。
    有些话,是来不及说吧?也有些话,其实不用说!更有些话,想说,却从来也没说出口。像对自己的母亲那样。像海浪洗着滩上的贝冢那样。他觉得自己的脸颊上咸咸的,大概是季风的关系。如果他能说「我爱你!」,那是因为有一天,他在季风里苏醒过来了。
    三个人在草浪里慢慢的移动着,太阳西斜了。
    他们可以看见远处舞台的灯光不住的闪烁,演出前的音乐在风中弥漫着。阿翔在一片天人菊前站定,晴空中似乎听见有人在呐埒,是那个从本岛开着小飞机过来的汉子在呐喊吧?
    山彖后面睡着小飞机的草原上。那只白色的鸥鸟迎风飞翔了起来。
    阿翔笑着跟阿丁说:「唱歌一点都不难啦!用这里!」阿翔伸出左手按住自己的心口。
    「这里?」阿丁怀疑的看着,比比自己的心口。
    对着那只白色鸥鸟扬起的方向,两个人「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小杰在旁边陪着笑。
    「怎样!舒服多了吧?」
    「是大调!」小杰在心里想,大调,他知道。虽然还是有点忧郁的感觉,但是是大调……。
    路边的小杂货铺。阿翔和小杰在电话边上,重复的拨了几个号码。
    「通了!啊!」小杰将电话塞给阿翔。
    铺子口的晒衣架上,晾着这一季刚挂上去的鱼。在季风里摇晃着,是暴牙的鲷鱼。他认得,肚皮上有一道透光的亮影。秋天里,故乡的风中都是它的滋味……。
    「妈妈!我是阿翔啦!」
    小杰在阿翔微微张着的唇上塞了一根点着的烟,自己悄悄的踱到铺子门外去了。
    好安详的岛,小杰拉往垂挂在架上的鱼,凑上去尝了尝;咸咸的,整个风中都是这个味道。
    开场的音乐起了,两个人朝着舞台的方向走去。
    「喂!」阿翔叫住前面的小杰。
    舞台上的光映在小杰的眼睛上,褐色的,像铺子口那鱼肚皮上的亮影。
    「谢谢!」阿翔盯着小杰说。
    小杰扬了扬手,阿翔看着他长年弹奏吉他,满是皮茧的指节。
    「给我唱土一点啊!太有气质是没有人懂的……。」
    「像咸鱼……。」
    「对!要像……咸鱼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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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鱼的滋味猎人9999滴眼泪寂寞带我去散步一朝醒來是歌星让我牵着你的手风中的费洛蒙布鲁塞尔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