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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那么爱你》 作者:徐志摩

第24章 朱生豪致宋清如 (3)

  对于常熟的约略的概念,是和苏州相去不远,有闲生活和龌龊的小弄崎岖的街道,都是我所不能惬意之点。但两地山水秀丽,吃食好,人物美慧(关于吃食,我要向你Complain(注:抱怨),你不该不预备一点好吃的东西给我吃,甚至于不好吃的东西也不给我吃,今天早晨令弟同我出去吃的鸭面,我觉得并不好吃,而且因份量太多,吃不下,只吃了二分之一;至于公园中的菱,那么你知道,嘉兴唯一的特产便是菱了,这种平庸的是不足与比的,虽然我也太难得吃到故乡的菱了。买回的藕,陆师母大表满意,连称便宜,可是岂有此理的她也不给我吃。实在心里气愤不过,想来想去要恨你),都是可以称美的地方。如果两地中我更爱常熟,那理由当然你明白,因为常熟产生了你。

  常熟和我乡比起来,自然更是个人文之区。以诗人而论,嘉兴只有个朱竹垞(冒一个“我家”)可以和你们的钱牧斋一较旗鼓,此外便无人了。就是至今你到吾乡去,除了几个垂垂老者外,很难找出一打半风雅的人来;嘉兴报纸副刊的编辑,大概属于商人阶级或浅薄少年之流,名士一名词在嘉兴完全是绝响的,子女们出外读书,大多是读工程化学或者无线电什么之类,读文学是很奇怪的。确实的,嘉兴学生的国文程度,皆不过尔尔的多,因为书香人家不甚多,有的亦已衰微,或者改业商了。常熟也许士流阶级比商人阶级更占势力,嘉兴则全是商人的社会,因此也许精神方面要比前看整饬一点,略为刻苦勤勉一点。此外则因为同属于吴语区域,一切风俗都没有什么两样。

  要是我死了,好友,请你亲手替我写一墓铭,因为我只爱你的那一手“孩子字”,不要写在什么碑版上,请写在你的心上,“这里安眠着一个古怪的孤独的孩子”,你肯吗?我完全不企求“不朽”,不朽是最寂寞的一回事,古往今来一定有多少天才,埋没而名不彰的,然而他们远较得到荣誉的天才们为幸福,因为人死了,名也没了,一切似同一个梦,完全不曾存在,但一个成功的天才的功绩作品,却牵索着后世人的心。

  试想,一个大诗人知道他的作品后代一定有人能十分了解它,也许远过于同时代的人,如果和他生在同时,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朋友,但是时间把他们隔离得远远的,创作者竟不能知道他的知音是否将会存在,不能想象那将是一个何等相貌性格的人,无法以心灵的合调获取慰勉,这在天才者是不能不认为抱憾终天的事,尤其如果终其生他得不到人了解,等死后才有人崇拜,而被崇拜者已与虫蚁无异了,他怎还能享受那种崇拜呢?与其把心血所寄的作品孤凄凄地寄托于渺茫中的知音,何如不作之为愈呢?在天才的了解者看来呢,那么那天才是一个天上的朋友,能传达出他所不能宣述的隐绪,但是他永远不能在残余的遗迹以外去认识,去更深地同情他,他对于那天上的朋友,仅能在有限的范围之内作着不完全的仰望,这缺陷也是终古难补的吧?而且,他还如一个绝望的恋人一样,他的爱情是永远不会被她知道的。

  说着这样一段话,我并不欲自拟为天才(实在天才要比平常人可怜得多),但觉得一个人如幸而能逢到一个倾心相交的友人,这友人实比全世界可贵得多;自己所存留的忆念,随着保有这些忆念的友人的生命而俱终,也要比“不朽”有意思一些。我不知道我们中谁将先谁而死,但无论是谁先死都使我不快活。要是我先死的话,那么我将失去可宝贵的与你同在的时间之一段。要是你先死的话,那么我将孤零地在忆念中度着无可奈何的岁月。如果我有希望,那么我希望我们不死在同一空间,只死在同一时间。

  话越说越傻了,我不是很有些sentimental(注:多愁善感)?请原谅我。这封是不是我所写给你的信中的最长的,然而还是有许多曾想起而遗落了的思想。

  在你到杭州前,我无论如何还希望见你一面。愿你快快痊好,我真不能设想你要忍受这许多痛苦与麻烦。

  无限热烈的思念。盼你的信息。

  朱朱

  26日夜

  你们称呼第三身“他”为gay,很使我感到兴味,大约是“佢渠”之转。我所以拙于说话的原因,第一是本来懒说话,觉得什么话都没有意思,别人都那样说我可不高兴说。第二是因为脑中的话只有些文句,说出来时要把它们翻成口语就费许多周章,有时简直不可能。第三我并不缺sence of humor(注:幽默感),也许比别人要丰富些,但缺少ready wit(注:智),人家给我讲某事的时候,有时猝然不知所答,只能应着唯唯,等到想到了话说出来时,已经用不着说了,就是关于常识方面的也是如此。

  陆先生曾问起我最近从飞机堕下跌死的滑稽电影明星Will Rogens的作风如何,他有什么片子到过上海,一下子我只能说他善于描述人情世故,以乡曲似的形式出现在银幕上,作品的名字一时记不起来,我还不曾看过他的片子。等到想要补充着说他是美国电影中别树一帜的幽默家,富于冷隽的趣味,为美国人最爱戴的红星之一,但在中国却颇受冷落。他的作品较近而成功的有Handy Andy(注:人生观)Judge Priest(注:普里斯特法官)等等,凡我的“渊博”的头脑中所有关于这位我并未与谋一面的影星的知识时,这场谈话早已结束了。——此外,我纵声唱歌时声音很高亮,但说话时则低得甚至于听不清楚。姑母说我讲起话来像蚊子叫,可是唱起歌来这股劲儿又不知从哪里来的。我读英文也能读得很漂亮,但说话绝对不行。大概在说话技术方面太少训练。每年中估计起来成天不说话的总有一百天,每天说不上十句话的约有二百天。说话最多的日子,大概不至于过三十句。

  虽然再想不出什么话来,可是提着笔仍旧恋恋着不肯放下来。快两点钟了,你睡得好好儿的吗?我可简直的不想睡。昨夜我从两点钟醒来后,安安静静的想着这样那样,一直到看天发亮,今天又是汽车中颠了三个钟点,然而此刻兴奋得毫不感到疲乏,也许我的瘦是由于我过度的兴奋所致。我简直不能把自己的精神松懈片刻,心里不是想这样,就是想那样。永远不得安闲,一闲下来,便是寂寞得要命,逢到星期日没事做,遂我的心意,非得连看三场电影不可。因此我在茶馆里对着一壶茶坐上十五分钟,简直是痛苦。喝茶宁可喝咖啡,茶那样带者苦意的味道,一定要东方文明论者才能鉴赏,要我细细的品,实在品不出什么来,也许觉得开水倒好吃些。我有好多地方真完全不是中国人,我所嗜好的也全是外国的东西,于今已有一年多不磨墨了,在思想上和中国的传统思想完全相反,因为受英国文学的浸润较多,趣味是比较上英国式的。

  至于国粹的东西无论是京戏胡琴国画国术等一律厌弃,虽然有一时曾翻过线装书(那也只限于诗赋之类),但于今绝对不要看这些,非孔盂,厌汉字,真有愿意把中国文化摧枯拉朽地完全推翻的倾向,在艺术方面,音乐戏剧的幼稚不用说,看中国画宁可看西洋画有趣味得多。至于拓几笔墨作兰花竹叶自命神韵的,真欲嗤之以鼻,写字可以与绘画同成为姊妹艺术,我尤其莫名其妙。这些思想或者有些太偏激,但目睹今日之复古运动与开倒车,不能对于这被诩为五千年的古文化表示反对。让外国人去赞美中国文化,这是不错的,因为中国文化有时确还可以补救他们之敝,但以中国人而嫌这种已腐化了的中国文化还不够普及而需待提倡,就有夜郎自大得丧心病狂了。我想不说下去了,已经又讲到文化的大问题,而这些话也还是我的老生常谈,卑之元甚高论。你妈来了没有,妈来了你可要她疼疼你了,可是我两点半还没睡,谁来疼我呢!

  1935年8月

  宋:

  以后我接到你信后,第一件事便是改正你的错字,要是你做起先生来,老是写别字可很有些那个。

  可是我想了半天,才想出“颟预”两个字,你是写作“瞒旰”的。你有些话我永远不会同意,有时是因为太看重你自己的ego(注:自我)的缘故。例如你自以为凶(我觉得许多人说你凶不过是逗逗你,他们不会真的慑服于你的威势之下的),其实我永远不相信会有人怕你(除了我,因为我是世上最胆怯的人)。

  关于你说你对我有着相当的好感,我不想grudge(注:妒忌),因为如果“绝对”等于一百,那么一至九十九都可说是“相当”。也许我尽可以想象你对于我有九十九点九分的好感。我觉得我们的友谊并不淡,但也不浓得化不开,正是恰到好处,合于你的“中庸之道”。

  “妒”是一种原始的感情,在近代文明世界中有渐渐没落的倾向。它是存在于天性中的,但修养、人生经验、内省与丰富的幽默感,可以逐渐把它根除。吃醋的人大多是最不幽默、不懂幽默的人,包括男子与女子。自来所谓女子较男子善妒是因为社会和历史背景所造成,因为接触的世界较狭小,心理也自然会变得较狭小。因此这完全不是男或女的问题。值得称为“摩登”的姑娘们。

  当然要比前一世纪闺阁小姐们懂事得多,但真懂事的人,无论男女至今都还是绝对的少数,因而吃醋的现象仍然是多的。至于诗人大抵是妒心格外强烈一些,如果徐志摩是女子,他也会说nothing or all,你把他这句话当作男子方面的例证,是不十分令人心服的。根本在徐志摩以前就有好多女子说过这句话了。我希望你论事不要把男女壁垒立得太森严,因为人类用男女分类根本是不很妥当的。

  关于“爱和妒是分不开的”一句话,我的意见是——所谓爱就程度上分可以归为三种:

  1. Primeval love,or animal love,or love of passion or Poetic love;(注:原始的爱,或者动物的爱,或者激情的爱,或者诗意的爱)

  2. Sophisticated love,or“modern”love;(注:深于世故的爱,或者“现代的”爱)

  3. intellectual love,or philosophical love;(注:理智的爱或者哲学的爱)

  此外还有一种并不存在的爱,即spiritual love,or“platonic”love or love of the religious kind(注:精神的爱,或者“柏拉图”式的恋爱,或者宗教类的爱),那实在是第一种爱的假面具,可以用心理方法攻破的。

  妒和第一种爱是成正比例的,爱愈甚则妒愈深,但这种爱与妒能稍加节制,不使流于病态,便成为人间正常的男与女之间的关系,完全无可非议。第一种和第三种爱是对立的,但第二种爱则是一种矛盾错综的现象,在基础上极不稳固,它往往非常富于矫揉造作的意味,表面上装出“懂事”的样子而内心的弱点未能克服,同时缺乏第一种的真诚与强烈。此类爱与妒的关系是表面上无妒,内心则不能肯定。第三种的爱是高级的爱,它和一般所谓精神恋爱不同,因为精神恋爱并不超越sex(注:性)的界限以上,和一个人在现实生活中不能获得满足而借梦想以自慰一样,精神恋爱并不比肉体恋爱更纯洁。但这种“哲学的爱”是情绪经过理智洗练后的结果,它无疑是冷静而非热烈的,它是non-sexual(注:非性)的,妒在它里面根本不能获得地位。

  胡言乱语而已。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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