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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作者:野夫

第8章 组织后的命运--大伯的革命与爱情 (3)

  钱大姐告诉他,武大地下党支部和乐山中心县委,会派人和他联系--当时的地下党联络方式,并非如今天的电视剧所表演的要对什么切口暗号,基本是来人直接告诉受谁所托即可。于是,大伯在这年的9月,辗转来到乐山大佛边不远的武大入学。他进去之后才听同学议论,就在前两月,武大地下党组织被破获,党员被捕逃散隐蔽甚至个别被处死,整个组织陷入瘫痪。而乐山中心县委,也没有人来和他联系,他只好隐蔽身份埋首等待着。

  虽然与组织失去联系,但他对国民党的仇恨不仅没有消解,反而与日俱增了--因为他和沦陷区的家人取得了联系,弟妹来信告诉他,父亲在这一年已经被国民党处死。那个时代,像他这样突然失去组织的人多如牛毛,谁都认为自己还是党员,仍要继续单兵作战。谁也没想到,建国后这一类同志,会被视为自动脱党甚至叛徒,而在历次运动中受到各种非人的折磨和终身的歧视。

  他的左翼倾向决定了他不会完全转向书斋,在“青救”时代的活动培养了他的文艺天性。他开始组织学生成立海风歌咏团和峨嵋剧社,团结左翼同学,宣传进步思想,阅读秘密书刊,表演抗战戏剧。他一直在找党,看见乐山一家书店偷卖进步书籍,也要去试探联系。他患肺病吐血,住院休学一年,在病床上开始了诗歌创作--他在武大的文学老师,是当时已经著名的女作家苏雪林;此前在重庆,他认识了徐迟等一批青年诗人,也喜欢上这一激情豪迈的文体。

  他的诗作开始发表在四川的一些报纸副刊上,他也许想过借此向那个不知流落何方的女孩表达思念,但是他确实没有料到,他真的被那个失散的爱侣注意到了--这时已经是1943年,他们已经杳无音信分别五年了。

  王冰松仍然隶属于罗某党组织这一条线,1939年来到重庆。她不仅见到了母亲,还遇见了许多当年在武汉的“民先”和“青救”团员朋友。她是大家心目中的偶像,都希望她留在重庆,特别是罗某,还特意委托一个共同的朋友转来了给她的第一封求爱信以及照片和情诗。

  但是,用她半个世纪后给大伯的信说--他向我致意,我没有答应。那时他用王若庐名就读复旦,我们虽通信,我却从不涉及爱情,我始终以兄长看待他,从未想到和人谈恋爱。

  她的父亲已经在成都安排她乘坐一个苏联顾问的便车携母赴蓉,他父亲的好友瞿云白(瞿秋白的堂弟,留苏学生,托派)夫妇也将同行。她征得组织同意,还是决定启程。她答应大家,如果成都不好,再回重庆。

  她到蓉后,先去蜀华中学继续学业,“久久等不到组织音讯,确很苦恼”。她只好去信给罗某,果然第二学期,低班的学弟马瑞图才来和她接上组织关系。那时她已经是蜀华的“红人”了,经常和校方斗争,毕业时未参加大学统考,因为有人告诉她,她在警方黑名单上是第二名。那时她受《被开垦的处女地》一书影响,想学农经,金陵大学有最好的农经专业,可是当年不招女生,金大的一个助教介绍她去铭贤学院,该校偏处金堂,与外隔绝,是一个极好开展地下工作的地方。她的党组织关系一直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转到了罗某手上。

  不管怎么说,罗某看来都像是一个对爱情很执著的人,他喜欢上谁,就有种不上手誓不罢休的精神。1941年秋,罗某恰好也调到乐山。乐山和金堂在那个年代,相隔非近,辖属也不在一个地区,但是由于王冰松是他发展的,所以组织关系仍旧划归到他这条线上。他多次向她单独表示,但是王冰松不是一般出身的女孩,以还在学业和家父反对为由,不失分寸地婉拒着她的顶头上司。

  也许她心中还在隐隐挂念那个远去鄂西的人,她多少有些神秘的预感,认为他还活着,他们还将在今生重逢。这时,奇迹出现了,她看见了报刊上署名为他的诗歌,她认出了他的文风,她找报刊打听到作者的通讯地址,然后急不可待地寄去了问讯。

  乐山故人苏东坡曾经有诗曰--因病得闲殊不恶。大伯根本未曾想到他辗转病榻的闲时草草,竟然真的会给他带来命运的转机。拿到恋人的鸿书,贫病潦倒的他无法不涕泗交流。他急忙回函,彼此交换着流浪的足迹方向,倾诉着一千八百个时日的牵挂和渴慕。他们不断地热情联系,有着劫后重逢的悲欣交集。他们相约,就在这个暑假,他们各自放假的时候,到她父母所在的内江去见面--她大约准备正式将他介绍给家人了。

  他除开希望早日与她见面定情之外,还希望通过她找到当年的“青救”同人。他知道那些同人许多都是党员,通过他们可以重新找到组织。这些问题出于安全考虑,都不能在通信中表达,他根本无法想象,当年“青救”众所周知的“小姐气”最重的小妹妹,也已经成了地下党员。他更不可能知道,她还是旧相识罗某的直属下级--这些情况,根据纪律,王冰松见面也是不能向他说明的,况乎在通信之中。

  大伯兴致勃勃地等来了暑假,他的病也基本痊愈,终于如愿以偿地启程。他满心喜悦忐忑激动地换上最干净但仍然陈旧的衣服,带着简单的行囊走向内江。他按照她事先给定的地址寻访到那幢华贵的小洋房时,已然是黄昏,他生命中难以承受的一个悲剧黄昏终于出现了。我多年后阅读台湾诗人郑愁予的诗句--那嗒嗒的马蹄声是一个美丽的错误,我不是归人,我只是一个过客--时,我依旧无法忍住我遥想大伯命运的凄凉眼泪。

  一个24岁的贫寒学生,带着他对爱情的全部幻想,在一个陌生小城的薄暮,局促不安地敲响了他的命运之门。仆妇把看似寒酸的他带进了那幢洋楼,他终于看见了他朝思暮想的青春恋人。他原先以为他们会抱头痛哭,会有种种情不自禁的激动。然而站在面前的她,虽然光彩依旧,成熟得更加风韵诱人,但是脸上的微笑却礼貌得十分冰凉,甚至还带着几缕嘲讽和不屑。他敏感的内心岂能不感到那种拒人千里的冰霜况味,但是他无法明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无法想象文字和本人之间,怎么会情感相去霄壤。

  青春少年到底还不谙世界的诡异,只能略识世故的颜色。在王冰松欲言又止的冷漠之中,大伯未能从她那哭过的眼眉间读懂少女的心思,只是自卑地以为她华贵的门户在嫌弃他的贫寒。他还是被她礼节性地留饭,整个晚餐所有家人的淡淡礼仪,像一扇巨大的石磨,把他多年的相思和深爱,终于一点一点地碾磨成碎片。

  尽管主人还是礼貌留宿,但自尊的他已经无法小驻倦足了。他独自走向江边,在那里终夜徘徊--他初尝失恋的滋味,这种滋味中还有一种受骗和受辱的感觉--早知如此,你何必要害我间关千里,风尘两袖来道一声再见呢?他只能想到死,脚下就是滚滚沱江,他实在不知道这异乡的河流将把他带向哪里。

  他艰难活到了次日,初生的夏日结束了他的噩梦,他决定无言挥别这个原本与他漠不相干的江城。1985年的冬夜,我们老少围坐在武大的小木屋中,大伯老泪还是无法自持,他说他徜徉在那个青石小街上,决定不去辞别,但是很奇怪,他的脚还是把他带到了那幢楼前,他完全不由自主地走去,他甚至看见了她和她表妹在花园中的背影--就是这个美丽的背影,一下子把他刺醒了。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向码头,他怕稍一犹豫就会自尊崩溃,要去祈求她的爱怜。

  他决绝地走了,他的教养使他没有勇气去质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这样转瞬剧变?这一转身就是半个世纪,挥手即成陌路,而陌路红尘,还硝烟弥布,他们的今生就这样少年般负气地错过了。等到若干年后终于能够听到她的解释时,一切都已经晚了,万千悔恨又何能重挽岁月的脚步。就像昆德拉所说:生命不是话剧,可以彩排一次再正式登台。他们的悲剧一次性上演,就挥霍完了他们的一生。

  受到重创的大伯孑然回到乐山,继续他的学业和事业。他们剧社的演出还将进行,每个人都在危险的建国前的岁月中扮演着自己的角色,几十年之后,他们互相才知道,那时他们多是失去组织的党员。

  就在他从内江回来不久,他突然在乐山的街上邂逅了罗某。他们是武汉时代的“青救”熟人,1938年该组织就被政府强行解散,他们再也未曾谋面,而大伯原不属于他那一条线,所以也无从知道他是否党员。罗某实际是早就知道他在乐山,也受命要来联系他,但是由于乐山当时的恐怖形势,他自己暂时停止了活动,丢掉了很多党员的组织关系。另外的深因则是,他知道大伯和王冰松的旧情未了,他还在继续谋求和王的假夫妻计划,所以不愿大伯进入他们的组织生活和视线。现在他突然出现,直接叫大伯去参加他们的支部活动,而且也不交代受谁指派,大伯在当时的敌我复杂情况下,自然装着听不懂他的意思。大伯希望知道他的联系地点,以便自己弄明情况后再去找他,他自然也不肯说。

  就这样,组织以为大伯早已和罗某接上头,就再也没人来联络过了。而罗某也再未出现,直到80年代涉及大伯的党籍恢复时,武大党委多次找顶头上司和当时的直接证人罗某,罗皆说大伯自动脱党,不能恢复。武大动员大伯自己去找这个当年的当事人,两个情敌才有了又一次谋面。但是罗某明知大伯这个当年的老革命,已经受尽了新中国的折磨,却依然坚持说--他当时给大伯打了暗号,大伯不接。大伯说那时根本没有暗号一说,更不知道他是党员。

  但是两个人的事儿谁来做证,一个还是炙手可热的高官,一个是潦倒落拓的摘帽“右派”,组织的秤杆是倾斜的。虽然那时大伯还没有找到王冰松,还无法破译这个历史隐秘;但是心高气傲的他,一生都快完结,他又怎肯去向这个“青救”时代他都未曾高看过的人再三俯首仰乞。于是,他终于戴着脱党的帽子,走完他的余生。不过这个时候,他原本只是因为朋友们的怂恿,试图讨回一个公道而已。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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