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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关何处》 作者:野夫

第21章 幽人苏家桥 (2)

  政治路线的人为划界,使得这个家庭濒临分裂。他的哥哥姐姐皆已下乡,几岁的他不得不每天面对父母彼此的唇枪舌剑和轮番被批斗--因为“文革”的真实情况并不是造反派一直在上,造反派也并不都是打砸抢人员。多数造反派甚至可以说是当年的“右愤”,长期对社会不公的愤恨,使得他们在领袖的召唤下,站出来开始挑战官僚体制。就算“文革”中,造反派也曾几反几复地被打下惩处。

  母亲革命去了,落魄而嗜酒的父亲带着他度日。郁闷的父亲借酒浇愁之际,竟不忘给十岁的他也斟上对酌,于是很早开始,他就已深得酒中旨趣。父亲复位了,无暇顾及他,他又只能跟随下放的母亲到农村生活。父母分居而不离异,皆因不忍撇下他这个孩子。

  他就这样在离乱时代中沉默成长,随时目睹着父母的交相攻伐,以及不断改头换面的官场政治对双亲的轮番迫害。他无法鉴别长辈立场的是非,却渐渐看清社会的善恶。在他工作之后,他曾努力企图弥合双亲的历史缝隙;两个都已退休的老人,在子女的劝说之下,终于住到了一个屋檐下,但是仍旧终年分居,老死未几,其母在抑郁一生之后悄然萎去,其父却患上了间歇性老年痴呆。半生尊严现在却不时失忆的父亲,一旦发病就回到了红色恐怖的年代--每天拉着他惊慌地祈求抑或咆哮:他们又抓我来了,快带我躲一躲吧!这些中年遭逢阶级斗争折磨的老辈,余生都深陷于受迫害的惊恐之中。

  那时的苏家桥已经调到了自治州人行工作,成家育子的他,不得不同时照料老父的生活。痴呆的老人如弱智的孩子,随时在家里和他单位院子就地便溺;寿则多辱的情景,不免令他心痛且难堪。他常常对我感叹,自己老去设若不能尊严有质量地活着,则一定自决。后来,偶尔清醒的父亲独自回到利川,独自在其衰朽残年,最后尊严地跳进了清江……

  其父一如吾父,至死也未告诉过他--关于他们家族的来历,至死也未回过故乡。那一代投身革命的所谓剥削阶级的子弟们,多在家破人亡之后,悄然掩埋了自己的寒苦记忆。

  待他如母的姐姐,曾经是利川的美女。由于“文革”祸乱,失学下放,早早就嫁给了一个武汉知青。知青最终返城,留下一个儿子在山里;姐姐再嫁工人,工厂倒闭,夫妻下岗。姐姐在一个冬天,毫无知觉地死于煤气中毒。姐姐的长子,那个在我们训诫下长大的老实孩子,却在我们这一代老去之后,成为利川新一代古惑仔,在一场复仇之战后,身负命案而入狱。

  这一切厄运之后,中文系毕业的苏家桥,竟然成了银行的经济师,终于步入了他日渐安稳的中年。行长曾经是其父一手栽培的旧部,他的同学也多已成为州里的要员。唯独他坚持不党不群,厕身于经济时代的洪潮浪底,凭手艺悄无声息地枯澹生活着。

  他现在是银行唯一资格最老的科员,独往独来,绝不逢迎于任何上司。单位福利甚好,时常瓜分蔬菜水果;他总是在一众挑拣离开后才去看看,倘有残余便随兴取一点回家。他完全与世无争,且幽默豁达,与人为善,自然成了众人欢喜的怪物。大家戏称其为行长,就是面对真的行长,他也一样朗声模拟官腔应诺。领导知其向无野心,不以为忤,同事则暗佩其浑无体制之俗。

  他若宿酒未醒,午餐兴致好时,会在食堂把领导叫来陪坐。故意问:你们是党员吧?领导茫然点头。他又问:读过《共产党宣言》、《资本论》吗?领导赧然摇头。他会笑着说:那我来给你们上上党课吧。领导只当他是嘻哈疯癫之徒,不以为意,也就顺便听他倾倒满腹掌故。他可以口若悬河地从马恩开讲,从国际共运扯到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老布与托派的区别,斯大林与老毛的同异,一直讲到领导瞠目结舌为止。

  就是这样一个衣衫落拓形貌奇异的人,单位上横来直去,眼珠里青少白多。但每逢国家总行要在旗下搜罗笔杆子进京临时编书之际,往往他又是众口一词的举荐对象。他无意奉召,我辄劝他来京师与我喝酒;这样来去几次,有司赏其别才,询之愿否出山。这对多数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恩赏,他则莼思萦怀,素仰晋代张翰名言--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大笑还山,依旧做他纤尘不染的科员。

  庄子说,山林里只有一种散材,既不因其高大挺拔而被伐去廊庙做栋梁,也不会因其蓬杂一无是处,而被砍去当柴薪。这样的树木,方能苟全于乱世,得以颐养天年。古代称为散人的散,便是从这里来。苏家桥的天性,便是这样的散淡。功名利禄于他确如浮云,他是连名心皆已褪尽的人。

  凡人处世,总难逃名缰利锁。雅人利欲易退,然则名心实难消磨无痕。就连世外之人,都还崇仰修成名僧高道,况乎七情六欲的俗辈儿女。但是名心尽退的人,并非心中爱恨全消;只是他不欲将这些腹海砚田的波澜,再拿去博尘世功名之冠带而已。

  苏家桥日夕坐拥书城,是鄂西不多的藏书小家之一。他腹笥深厚,笔锋暗藏,乃吾侪之中最先泡网的虾客。我之重返文字再兴笔战,实因他与世存、倾城几位熏染所致。但他历来述而不作,从不投稿梓世,更不以本尊现身,乃至迄今知其何人者无几。

  他亦新旧文体悉能熟练操刀者,散文之淡雅且冷幽默走丰子恺一路,旧诗词功底也非同寻常,其文白夹杂苦笑冷嘲,则酷似聂绀弩杨宪益一辈之披风刀法。当年我在槛中时,他曾遥寄贺新凉一阕,词曰--

  别后相思久。点支烟,挑灯枯坐,吃杯烧酒。江上飞寒风且大,未晓冬衣可有。怕只怕,杜郎穷瘦。一别经年何日见,偶回来欲语兄寻走。思往事,空垂首。

  外头过活兄安否?待书来,看它几遍,莫教离手。自是危楼休独倚,怕说吹箫屠狗。但记取,死生师友。留得故园三分地,俟功名料理归田后。我与汝,再相守。

  许多年来,我曾经为他扼腕而惜,总认为以他的才华品性,埋没深山是一种浪费。现在,我开始慢慢领会他那种生活的自适了。自古读书人多要为“出”与“处”的矛盾而纠结,多半是在出而未果的情形下,再选择做一个处士。而他却是,从青春时代开始,就早早放弃了他在尘世的一切有为,选择了这种无道则隐的存在方式。

  他在旁人眼里,像一个非正常人一样特立独行着。故乡300万人,可与言者几近于无。只有零星几个山外老友归去时,才是他终夜纵酒击壶高谈的节日。平素里,每天早晚在山城蝺蝺独步,每一个大街小巷老屋民居都在他苍茫视线里,一点点消逝--他残忍地见证着儿时巷陌的远去,无可奈何地在嘈杂俗艳的市声里,像一个丢魂落魄的人一样,试图找回一些曾经的亲爱。

  他曾经着迷于鲁迅,但现在,他说他更喜欢胡适。当我还在为自由而力争之时,他劝勉我宽容比自由更重要。他对这个世界尽量微笑,耐心地去对他那些出仕的同学讲解民主的意义。即便面对一个中年入党的老友,他也只是微讽道--宣誓是一件神圣严肃的事情,除非你真的相信……

  苏轼诗云,“幽人无事不出门,偶逐东风转良夜”。而他,却是天天要独行到田野的--自前年漫步两次摔折左右两腿之后,他开始迷恋上了自行车郊游。除开上班应卯,其全部生活几乎不是在车上,就是在樽边。他和我一样,一直保持着独酌的习惯,常常一个人把自己灌醉。醉到半夜醒来,荷戟彷徨,只好再小酌低唱一番又睡去。朋友们调侃问他究竟还有什么理想,他则戏答曰--只要科长不天天吼我即可。其实,在他的世界里,人人皆在私下保持着对他一份应有的尊敬。

  想想家山万里,在这个极其无趣的时代,真正有趣的人生实在不多。苏家桥独自在深山,与时俱进地冷眼旁观着这个喧嚷畸形的盛世,独享着自己的不屑--他对这世上的诸多荣华,真是有一种彻底的不屑的。

  他也每天上微博,仿佛和这个世界还保持着有一搭无一搭的联系。然而我深知,他的心已经很远很远,似乎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独自嘲笑着我们。他最近的一条微博这样写着--今日微晴,单车赴郊外。遥望远岑,云雾弥漫。诵晋陶弘景诗赠博友: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东坡词谓: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每念及此,我就想起他那时隐时现在故乡人丛中,无人曾识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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