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三十年来寻剑客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荣耀与耻辱

　　这故事的元神已经消隐，变身却仍然活跃于我们生活里。现今的职场，三十六计不够用，恨不得七十二变才好，“二桃杀三士”的事情时有发生。

　　诸葛亮作《梁父吟》，这般叹道：

　　步出齐城门，遥望荡阴里。

　　里中有三坟，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氏。

　　力能排南山，文能绝地纪。

　　一朝被谗言，二桃杀三士。

　　谁能为此谋，相国齐晏子。

　　说是“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实际是说不费吹灰之力，就翦灭了三个力可敌国的勇士。在后人眼中，一场看似仓促的死亡，实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事件。只可惜，荒丘里的三位勇士当年并不知道。

　　当时齐国有三位勇士，田开疆、古冶子、公孙接，分别为国立下大功，为齐景公所重，一时自诩豪杰盖世，自命为“齐邦三杰”。日子久了，三人不免飞扬跋扈，简慢公卿。晏婴目睹武将骄横，不免心忧。这三人不懂收敛言行，某次冲撞了晏婴，晏婴表面上不说，心里更是坚定了要为国家除此后患的决心。

　　所谓冰炭不同炉，为国除奸的煌煌大旗下，当然不乏排除异己之心。晏婴这样的人，得知自己的车夫能够听从家中贤德夫人的劝告修正自己的言行尚要升赏之，断不会容不下人。从他应对楚国君臣可知，他也不是气量狭小轻易动怒之人。

　　那么，如此果断除去三人的原因，想来是矛盾由来已久，不是因为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是因为三人桀骜不驯，不能为他所用，再来就是真心忧虑武将势力坐大。此时不能钳制的话，将来容易酿成大祸。

　　因为武将勇猛少谋、性情鲁莽容易受人教唆，以晏婴深谋远虑的性格，他当然要防患于未然，趁祸事没有酿出之前先下手为强。

　　巧合的是，此时的齐景公也对三人的骄横有所耳闻，生出警惕和不满。当晏婴唆使景公将两枚桃子赐予三个勇士的时候，景公同意了。他想也许会有意气争斗，却正好决出三人中谁更勇猛。景公极有可能是抱了看好戏的心态。但是，三人相继死亡，是他没有意料到的，亦不是他有心导演的结局。

　　这一切只有晏婴洞悉。他对这三个陷入股掌之中的人，对他们的结局有着清晰的把握。他就是一个洞悉前因后果、完全把握剧情进展、掌控演员情绪的导演。如果不是对这三人的性情有笃定的了解和把握，他不会提出“论功而食”， 以“荣耀”之名，用两只桃子杀掉了三个勇冠三军的武士。

　　公孙接率先表明自己有搏杀猛虎拯救国君的功劳，晏婴说，冒死救主，功劳甚大！赶紧赐酒一爵，取桃一枚给公孙接。

　　田开疆则称自己杀退敌兵，助国君剿灭徐国，使别的国家也来归附。这样的功劳，可以独食一枚桃子。晏婴闻言，立刻将第二只桃子赐予田开疆，赐酒一爵。古冶子没有率先发言，是笃定己身功劳甚大。不料转眼间桃子没了。

　　古冶子愤然出列，自称曾斩妖鼋于黄河，救国君于危难，舍命在水中搏杀半日，岸上的人都以为他是河神临凡。他愤然质问，我这样的人，是功劳不及你们，还是勇敢不及你们呢？而今在国君面前，我竟然无桃可食，我有何面目生存于世上，白白受人耻笑？

　　可悲啊，男人的英雄主义占了上风，自觉受辱的古冶子一时冲动，竟拔剑自刎了。

　　鲜血飞溅如桃花。热血霎时变凉，男儿脸上一滴还没来得及滑落的热泪，惊动了在场的所有人。唯一心喜的是晏婴，表面上却丝毫不动声色，表现出与众人一样惊讶、惋惜、惶恐。

　　惨剧发生。公孙接、田开疆大惊失色。朋友的鲜血使他们震惊，谁也想不到古冶子会因此而自杀。

　　霎时间，君子的自愧之心超越了争胜之心。他们深深羞耻，与友相争，不知礼让，是不仁也；诋毁朋友，夸耀自己的功劳，是不义也。如此不仁不义，贪功好胜之辈，又怎么配吃下代表英雄、荣誉的仙桃？他们也拔剑自刎了。

　　几乎就在转眼之间，齐国三位勇士相继自尽了。这极具戏剧性的场面震慑了在场的所有人。齐景公虽然错愕，深感惋惜，却也无可奈何。

　　事后晏婴不失时机地推出自己的亲信田穰苴取代了三人的位置。

　　二桃杀三士，杀人不用刀。借刀杀人干净利落，不露丝毫谋杀痕迹，又得利。这一桩谋杀史上的奇迹，令后人感慨。

　　世人虽可怜三位耿直壮士，也叹息他们愚蠢。晏婴的计谋虽然阴狠，确实洞悉人心，技高一筹。在晏婴的算计里，二桃杀三士成功了最好，即使不成功，也能分化三人的友谊，日后方便逐个击破。

　　晏婴所动用的，是无形的杀人之刀，男人之间的争胜心，还有他们视之如性命的荣誉。尤为重要的是，这三人还是赤诚君子，对自身的道德有着极坚定的扞卫和要求。三个条件欠缺了任何一个，这桩阴谋都不足以成形。

　　对现代人而言，为两只桃子而死太搞笑了吧，那简直是周星驰才能演出的无厘头喜剧。现在的人，莫说是两只桃子，就是金山银山，当真与人争抢起来，也不会心慈手软。

　　断然不要忘记，我们古老的文明里，存有刚强义烈的一脉。仁义、勇气、名节、荣誉比生命更贵重，值得用生命去扞卫，用鲜血去净化。

　　自晏婴之后的岁月里，“二桃杀三士”这种事极少出现了，那是因为，人的荣誉感越来越深隐，欲望却日益昭彰，除了显而易见的利益勾引，人不再容易被利用。

　　白云苍狗，时光荏苒。御园里桃子一年年熟落，世界依旧混沌而喧嚣。宫殿中，勇士的鲜血早已被清洗干净。

　　这个世界上，智者和勇者之斗从来没有消失过。智者需要勇者的扶助，勇者需要智者的鞭策善用。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古老而颠扑不破的真理。齐景公事后未必不察晏婴的用心，但若要他在三勇士和晏婴之间选择，他还是会选择晏婴。这也是晏婴为什么没获罪的原因。

　　三勇士也未必丝毫不知晏婴的用心，只是当时，他们自觉骑虎难下。不接招，显得自己没有功劳，输了英名；接了招，又逃不开自己的争胜心，白白搭进了三条性命。

　　其实，退一步海阔天空。如果三人更机智谦让一点，分桃也好，让桃也罢，既保全了兄弟情谊，又免了遭人摆布的命运。

　　“寂寞荒坟近渔浦，野松孤月即千秋”，这故事的元神已经消隐，变身却仍然活跃于我们生活里。现今的职场，三十六计不够用，恨不得七十二变才好。“二桃杀三士”的事情时有发生，尤其是当大家都自认劳苦功高是重臣元勋，各不相让时。

　　利益分配不均，我等毕竟是凡人，难以以平常心去理解、超脱。愤然离职是常见的抉择。殊不知，正中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下怀。

　　又一阵桃花雨，满腹心事地凋零。这故事里的人都太古朴绅士了，令我心向往之。有诗云：

　　三十年来寻剑客，几回落叶又抽枝。

　　自从一见桃花后，直至如今更不疑。

　　我喜欢这首诗所传达的信念。桃本身与世无争，却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成了杀戮的果实。善恶混淆，却不难辨，看似美好荣耀的东西也会暗藏澎湃杀机。当我们再想起这个故事的时候，惋惜前人的鲁莽，也要自思克制。贪欲和冲动，都是会置人于死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