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暗恋，桃花源

　　放下与舍弃

　　放下，并不等同舍弃、忘却，是为了更好地纪念。风起，每一阵桃花飘零，都承载着对故人、旧事的思忆。

　　容我来为你们复述：台北。某个管理混乱的剧场。有两个话剧剧组同台排戏，一个剧组是《暗恋》，一个剧组是《桃花源》，两个剧组交杂在一起排戏，互为经纬，上演了一场荒诞深刻、悲喜交集的故事。

　　《暗恋》讲述的是一个关于情结的故事。流亡的一代，于时代的动乱中遗失了自己的爱情，年老时相逢，依旧耿耿不忘却只能默默无语。《桃花源》则翻新了陶渊明的故事，为武陵渔人设置了一个丰饶的前生。

　　暗恋是一种漫长摆荡的情愫，它可能终其一生都会存在，桃花源如禅意般吸引，是遥远的乡愁所系，梦中想要抵达的地方。

　　武陵渔人老陶，是个懦弱的男人。一个本就碌碌无为的男人被生活磨折了意气，难以找到自信。和尘世中无数困顿的男人一样，老陶陷入和妻子春花琐碎的争执和对自己深深的失望之中。他明知妻子春花和邻居袁老板有奸情，却又自欺欺人，不肯揭破真相，情愿得过且过下去。

　　这被生活阉割的男人，终于不堪忍受妻子与情夫越来越昭彰的偷情，抱着一死的决心愤然到激流汹涌的上游打鱼。这种冒险行为，于一个懦弱的人而言，也许是解脱，也许是超越。假使成功，他给人懦弱无能的印象可能会得以改观。

　　结果，老陶无意之间闯入了另外一个世界，这里和陶渊明笔下描绘的一模一样：“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男女衣着，悉如外人”。

　　失意者陡然来到桃花源，无所适从。命运如此乖蹇，你不知道自己会经历什么。闲逛之间，老陶看见了一个长得和春花一般无二的女人和一个和袁老板长得一般无二的男人。他大为惊恐。他们是挥之不去的梦魇吗？竟然追到这里来。

　　令他更加惊恐的是，这两个人居然像孩童一样天真无害，他们身着象征纯洁和宁静的白色长衫，举手投足间对身边的事物充满关爱。对老陶没有讽刺，没有言语伤害。他们对他的不设防，耐心开导——开始的时候，这让老陶百般不适。他并不愿直面自己的失败。

　　而在世界的另一边，扫清障碍，成功生活在一起的春花和袁老板同样陷入了无休止的争吵和对对方的不满当中，积怨像癌细胞一样侵害了他们的生活。一对原本以为从此逍遥快活的男女看到的是生活的满目疮痍。男人嫌女人不像做情人时那般温柔体贴了；女人看出男人志大才疏、好高骛远、整天只会说嘴，有时想起来，还不如老陶，这真是一蟹不如一蟹。

　　原来不幸的婚姻真有这样的摧毁力，拉近了距离，却让彼此变得面目可憎。连对方的眼屎和呼吸的口臭都能见到闻到，也成功地终结了浪漫和梦想。婚姻生活就像高倍放大镜一样，看见对面的那个人都已经失真，成了面目狰狞的变形人。

　　等到老陶再度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换上了象征纯洁和宁静的白衫。如同唐僧脱去肉骨凡胎一般，老陶疲惫的心灵经过桃花源的洗涤，已经焕然一新，充满自信和包容。

　　老陶从桃花源里出来，觉得这个地方太美好了，他要回去带春花来。如果袁老板不介意的话，他也可以一道来。因为老陶已经放下了情敌和伤害的执着。他可以全然地接纳春花和袁老板，接受他们的不完美。

　　你还记得吗？在陶渊明的寓言里，有这样一句话：“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桃花源有一种魔力，进入桃花源的人就要学习告别过去，遗忘历史。

　　回过头来，才发现陶渊明无意间早把获得快乐和宁静的秘诀传授给后人。那就是遗忘、舍弃、放下。

　　如果过去意味着伤害、耻辱、羞惭，那就不要再作茧自缚。怨恨就是拿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只叹过往众生，如盲如聋，参悟不透文字大道。知易行难，古往今来更没有几人能真正做到。

　　可想而知，属于失踪人口的老陶出现在为生活所困如盲如聋如痴如醉的春花和袁老板面前，会在那个原本已经混乱不堪的家庭中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老陶失踪或已死，正是他们能够顺理成章走到一起的理由，现在他居然回来了！怎么办？他为什么还要回来呢？

　　春花和袁老板执迷地觉得，阴魂不散的老陶是来破坏兼复仇的。纵然老陶已经化身为天使来接引他们去幸福的地方，他们的双眼仍被一望无际的怨怼遮蔽。任老陶连比带划说得天花乱坠，他们不能相信世上有桃花源这样与世无争的地方，更不能相信，老陶是来接引他们去那个地方的人。

　　幸福只差一步便触手可及，却要被踏灭，被悍然推翻。有太多的人被生活折磨得失去想象力。丧失了对人的信任，还能拥有美好的信心？他们情愿凶悍地龟缩在困顿里止步不前。

　　争执中，春花和袁老板只知抱紧怀中的幼儿，却不知拥抱内在的孩童。

　　众生难度啊！难度众生！我在经典中看见无数圣贤者这样感慨。因你所指向的，他都视之为虚妄，而虚妄的幻象，他又矢志不渝地抱紧、相信。

　　你手指月，他着意手指。无可奈何。

　　相信觉悟后的老陶也是同样的苦恼无奈。一片鸡飞狗跳中，他只得黯然转身离去。他们还与过去的恩怨纠缠不清，而他若不想再缠夹其中，回到桃花源去，就必须释然。

　　在另一个世界静静守望混沌的红尘，这世间充斥着相聚和别离。接受世界的不完美，就是接受改变不了的现实。

　　放下，并不等同舍弃、忘却，是为了更好地纪念。风起，每一阵桃花飘零，都承载着对故人、对前尘旧事的思忆。只是，你们不知道，我将重重心事写满了桃花。

　　我在这里，等着你们来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