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的父亲母亲

　　中国人民大学 谭彦德。

　　我虽然还年轻，写过的文章也应该有几百篇了。却还从来没有主动、自然、自觉而专门地为我的父亲母亲写过一篇文章。这无论如何也是我的一个悲哀。想到千千万万的同龄人也和我一样，没有专门而主动地为我们自己的父亲母亲--这个世界上和我们最亲最亲的两个人，这个世界上最最可爱的两个中年人，这个世界上两个最爱最爱我们的两个人，写一篇哪怕只有一篇文章，更觉得这是中国的悲哀，中国文化的悲哀。

　　难道我们忙得连写一篇文章的时间也没有了么？我们却永远有时间玩游戏、写情书、发呆，难道是因为我们的表达能力太差么？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爱还更加容易表达的么？这个世界上最简单的三个字是什么--“我爱你”，可是我们曾经对我们的父亲母亲说过么？这几个字很昂贵么？那些谈恋爱的朋友们，你对你的恋人又说过多少句廉价的“我爱你”呢？

　　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无论你身在何处心在何方，无论你变成什么模样，无论你长到多么大，都一如既往亘古如斯地牵挂着你的安危？还有谁的心灵被你占领地所剩无几，以致容不下自己？还有谁，无论你犯了多大的错，都义无反顾地原谅你？还有谁，宁愿代替你去受无论多大的苦？还有谁，为你累弯了腰，闯白了头发，却从无一句怨言，只知付出却不知回报？

　　在你受伤时，是谁的心比你还急？在你经受手术的折磨时，是谁的泪流得比你还多？当你躺在病床时，是谁的双眼为你熬红？是你，是我的父亲母亲啊！

　　在北京，每当我愁苦郁结的时候，孤独无助的时候，心灰意冷的时候，我接到父母每周一次如约而至的电话，我这个心肠很硬的人，都禁不住感动起来：毕竟，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那样风雨无阻地爱着我！我深深地感受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两个人、两颗心，无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都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慷慨地送给我爱的讯息。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永远义无反顾地和你站在一起，和你结成最巩固的同盟呢？这时，我的心情便好了一大半儿，我的勇气也增加了。

　　父亲。

　　这次暑假我回家的那天，恰好是父亲的生日。毫无例外，我又忘了；毫无例外，妹妹也忘了；毫无例外，我们从母亲口里得到这个消息。七月初四，这究竟是个多么难记的日子，使得我这个记住了千万个比这复杂得多的公式与名词考上了名牌大学的大脑，一次又一次地忘记直到忘记了二十年？毫无例外，父亲母亲每年都记得我的生日，在我的生日来到之前好一阵子就提醒我。在家里，我必定收到一份礼物；在他乡，我必定收到一份祝福。而我，又记住了谁的生日呢？

　　那天中午，家里（也就是母亲）照例比平时多炒了几份菜，买一点饮料以示庆祝。在母亲发起的举杯仪式中，我只是很勉强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生日快乐”。为什么每到此时，我的嘴便如此笨拙？平日里滔滔不绝绵绵不断的口才被狗吃了？后来我一直想敬父亲一杯，敬生我养我的父亲一杯，送他几句祝福，但我却一秒等着下一秒，不敢提杯。我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口口地吃饭，离席，把他剩下的半杯可乐留在了桌上！我为什么如此懦弱？几句祝福到底有多重啊？它能像一块石头压住了我的舌头！

　　我不能肯定，父亲，我亲爱的父亲是不是等我的一句祝福，已经等了很多年？已经等得背也驮了，人也瘦了，鬓也白了？父亲，您为什么总是这么瘦啊？父亲是活活地被我们骑瘦的啊！活活地被我们像牛一样地骑瘦了啊！父亲要的只是一句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祝福啊，他混迹于官场好些年了，听过的祝福也不少了，但是他最愿意听的乃是他的亲生儿子的那一句啊！

　　我真想为我的父亲母亲大哭一场，但不争气的泪总是残酷地不肯出来！我的眼泪很珍贵吗？它为委屈流过，为伤心流过，可它为什么却不能献哪怕一滴给我的父亲母亲？

　　我这次暑假回家，从北京坐火车到长沙。因为是夜里两点多到，所以父亲执意请了一辆车从几百里地以外的家里赶到长沙来接我。父亲啊，就是这样，宁愿自己受再多的苦也不愿意让我受一点苦。我已经二十岁了，正值壮年啊！父亲却慢慢地老了，而且身体一向不好。我回家看他天热时露出深深地陷进去的肚皮，我知道父亲又瘦了。我从他身边走过，感觉他不如以前高了。父亲就是这样不辞劳苦，可以为我奔赴千里。他就是要和我一起度过这茫茫而又漫漫的黑夜。他就是要在我身边，为我扫除一切的不安和担心，他总是要挡在我的前头。想起去年，他送我上北京求学。他是那么不假思索地把最重的包扛在他的肩膀上，让我提那轻的。我却是毫不推辞。我看见他吃力地背着，两根背带紧紧地勒住他的双肩，他不时地把包往上耸，缓一缓背带，以稍微放松一下，以免背带往肉里扣。我知道他几乎没有参加过田间劳动，不是干活的料。然而我当时似乎只是机械地看到了这一些动作，僵硬的大脑忘了该去做些什么。我看见他把包最终放下的时候，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我知道他肯定是费了很大的劲儿。那时我应该比他要强壮，他体重一百零几，我一百一十，现在则一百三十了。是不是该长在他身上的肉全都长到我身上了？

　　我这个不孝之子在北京求学一年，给家里打的电话不超过十个，其中还有几个是为了妹妹的高考和报志愿。我这个冷血动物在北京几乎很少想家，想家也极少想到我的父亲母亲，而是在想我的朋友。我很少挂念他们，但他们却总是挂念着我。父亲每隔一周便会给我打电话，但我和他总是找不到话说，无非是几句原话，一问一答，颇为冷场，常常找不到话，双方都沉默。这时父亲便会在喉咙里发出一种清嗓子的声音，其实并不是为了清嗓子，而是为了解除尴尬。为什么，我和我最亲的人反而没有话说？

　　这次暑假，我在家里呆了十几天，就又匆匆地赶回学校。父亲执意要送我去火车站。我是很不想让他去的，因为一来根本没什么必要，二来他也要陪着我早起（六点多起床）。但他坚持要去，还要妈妈和妹妹也去，后来车子坐不下，我说有一个人去就行了，但父亲执意要妹妹也同去。我怎么不知道他的用心啊：他知道妹妹下半年也要上大学了，和我见面的机会也不多了啊！

　　在火车车厢里，父亲一直呆到火车快要启动才走。我的一位同校的同学和我家里比较熟，父亲走后她当面对我说：“你父亲真的很爱你哦。”我心里一震，连她都觉察出来了，父亲的爱意是那么溢于言表，我却从来没有这么明确地想到：父亲真的是很爱我啊！我的思绪像火车一样快速地奔跑起来了……

　　我记得有一次父亲陪我去医院，路过一个地方正有很多人在竖电线杆。父亲看见了连忙拉着我叫我快走，好像遇到了什么大危险。

　　想起从我上初中开始，父亲总是喜欢把他用过的东西留给我用，我那时是不大乐意的。因为这总是变相地“剥夺”了我买新物品的“权利”。记得有一次我和同学说：“我一身都是我父亲的。我的上衣是我父亲的，裤子是我父亲的，手表也是我父亲的。”

　　父亲有一次给我和他买了两只一样的表，后来我的丢了，他就把他的给我，我很快就又将那只表弄得破破烂烂。后来要高考了，父亲便把他的价值几百元的新的镀金手表给我戴上。我不否认父亲是有迷信思想的，他这是想让我带着他的体温和目光奔赴考场啊。他总是很想在关键的时刻帮我一把，尽管很多时候，他都帮不上忙。我知道他总想让我知道，他总是和我站在一起的。后来我上北京读书，他不顾旅途的劳顿和旅费的昂贵，坚持要护我赴京。在北京，他帮我把一切都打点好了，才肯回去。他又把那只镀金手表留给了我，我知道他想一直陪伴在我身边，身不能至，就留下他用过的东西吧。我知道他还留下了一颗心。这次，我向他要一部手机，我本想要一部中档的新手机，父亲却毫不惋惜地把他的高档而贵重的手机给了我，我知道他是想让独自在异乡的我，看到手机就像看到了他，带着手机就像他在身边呵护着我一样啊！他是多么地想让他的关怀和温暖时时萦绕在我身边把我包围啊！

　　父亲对我的要求几乎从不拒绝，要电脑就寄钱，要手机就给，每次打电话都问我还有没有钱，说没有就马上寄。父亲说他很信任我，知道我不会乱花钱，花了钱肯定是有道理的。他也从来不向我诉说生活的艰难，他的艰辛。我上大学一年除了学费，竟然花了一万两千。他只是在暑假中和我说起了一次，问我知道我一年花了多少钱，然后叫我看存折，还为我开脱，说是同学之间应酬多了，劝我以后这方面要注意一点。回想起来，从小到大，父亲真的很少责备过我，更不用说打骂。

　　这次暑假中，有一次母亲、妹妹和我三个人在家吃饭。父亲不在家吃饭。母亲想起这个暑假父亲为妹妹读书的事颇费功夫和心血，不禁有感而发：“你们爸爸为了你们，可真是耗尽了心血，费尽了神。为了你们，他什么苦都受了，什么亏都吃了，你们看他这几年，是越来越瘦了啊！”我只是埋头吃饭，眨眨眼睛。

　　父亲啊，您为我付出过多少，而我又知道多少？告诉我吧，现在您的儿子已经长大了！

　　我还想起年幼时，父亲一见到我，总是亲我的脸，亲得嘟嘟响。而慢慢地随着我的长大，我们父子俩就几乎再也没有“肌肤之亲”了。

　　父亲啊，我多么想您能在我的脸上再亲一次，发出嘟嘟的响声！父亲啊，您是这个世界最爱我的人，我多么想和您拥抱！

　　我现在终于理解父亲为什么那么乐意去扫祖坟。每年过年、清明、鬼节都要回老家去扫祖坟，每次都拉着我和妹妹一起去。我不迷信，总嫌这样费时又费力。但我后来知道，父亲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的三叩九拜中，饱含了多少哀思、怀念、忏悔和感激。他是深刻地感激他的父亲母亲对他的爱，又觉得在他们有生之年服侍得不够，而心中有愧，于是想在他们死后弥补啊。每年的鬼节，父亲都要郑重其事，绝不畏礼节的繁琐。他是那样地感激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啊！想到我一年一年地长大，父亲却一年一年地老去，不能陪着我年轻，我的心中就忍不住悲伤。

　　中国的传统让我们“敏于行而讷于言”。我们心中有爱，却不说出口。爱被封锁在体内，没有辐射出它应有的光辉。中国的孩子们啊，如果你爱你的父亲母亲，就请跟我一起对着我们的父亲母亲大声说：“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母亲。

　　妈妈对我的爱也许更多地融入在细节中，但那却是伟大的细节。我在北京读书，时时为洗衣服而发愁，冬天更是如此。不禁想起母亲，在家洗一家四口的衣服又是怎样了。在北京，宿舍里经常一团糟，惨不忍睹，甚至与蟑螂同床，我不禁想起清洁的家是谁营造的。

　　我想起在家里，我做得真是太少了。垃圾也没倒过几次，还老大不乐意。当一切都要自己来打点时，才明白生活的不易。母亲每天第一个起床为我们做饭，晚上往往要洗完全家的衣服才拖着疲惫的身体最后入睡。中午、晚上，我们吃了饭便看电视，母亲最后一个吃饭，往往错过了许多精彩的节目，还要洗碗，而我却舒服地去午睡了。

　　想起读中学，每天晚上回家，母亲一开门便马上接过我手中的车，为我找拖鞋换。下雨时，我没带伞时总记得为我送伞。我生活健忘，老丢东西在家，母亲总是不辞辛劳地送到学校里来。可是，同样的事我却从不曾做过，因为那时，我心中只装着自己没有装着母亲啊！我只知道父亲母亲不在家，要我和妹妹自己做饭，觉得比别的孩子苦多了，心中愤愤不平。那时我怎么知道他们的不易呢？我只知道自己碰到这样那样的不好的事时（而且我从来不和他们说），他们却没有及时地给我送来关心，可是扪心自问，我关心过他们么？我知道他们的不快和艰难么？

　　我记得去年我北上求学时，母亲为我送行。到了火车站，我上了火车。火车还没有开，母亲的泪的闸门却不由自主地早早地打开了。我只是看着，看着她流泪，火车开了，我朝她挥手，她也朝我挥手，她的泪也随着火车而加速，我看见她沿着站道一路小跑过来，一只手不停地朝我挥舞，另一只手却不停地擦眼泪。我看见她越变越小，直至成为小黑点，消失，我就这样看着，我知道我想哭，却总也哭不出来。寒假和暑假，我回到家里。母亲总是显得格外高兴，脸像绽开的一朵花。我进门时，她马上接过我手里的行李，聊上几句，然后就忙碌起来，准备为我接风洗尘。

　　初三那年，有一次我虚脱了，住了医院。母亲闻讯赶来，一见到我躺在病床上，眼泪马上刷刷地流下来，她的声音马上变了：“要是你有什么三长二短的，我……”

　　高二那年，有一次我肚子疼得厉害，母亲陪我去医院（父亲不在家）。到了医院，排队的人很多，母亲一急就哭了。后来一查，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要马上开刀动手术。从没动过手术的我，一听要开刀，忍不住就哭了。母亲看我哭了，她也跟着哭。

　　那时是冬天，很冷，当时医院里手术室正满了。我疼得有些难忍，医生便安排我在一间没有空调的房子里动手术，母亲为我担心，哭得更厉害了。回想起来，母亲的哭饱含了多少爱啊，如果有神能够让她代替我忍受这痛苦的话，我想母亲会毫不犹豫地替我上场。

　　这次暑假，我口腔溃疡，去附近的小医院买点药。母亲看我一个人出门，还关切地说：“你一个人去吗？”我说：“嗯”。我已经二十岁了，在母亲眼里却永远还是一个孩子。

　　还有什么比爱更伟大？

　　现在，我和妹妹都读大学了。平日里，就只有父亲母亲两个人在家了。他们俩年岁也越来越大了，而且身体都不好。父亲的胃病有二十多年了，母亲的风湿关节炎也十多年了，现在又得了胆结石的病。其他的病也很多。今年上半年，有一次打电话，母亲说她病得厉害，住进医院，说差一点要把我叫回去以防有什么不测。我这才猛然一惊：父亲母亲已经不再年轻了啊！这次暑假，有一天晚上她疼得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才告诉我和妹妹（爸爸不在家），然后自己去打吊针了。我不禁记起了母亲和我说过的父亲因胃病而呻吟了一夜的事。他们还有多少个疼痛的不眠之夜是我所不知道的啊！

　　现在，就他们俩在家，而且父亲在乡下工作家也回得少，我真的为他们担心。有了什么事，连个照应都没有。他们俩本来就不是强壮的人啊！

　　古人说“父母在，不远游”，他们养育了我这么多年，我刚成年却又漂泊在外，估计以后在家之日也不多，我能够奉养他们几天啊？我又奉养了他们几天啊？趁着他们还在中年，我应该为他们多做点什么吧。

　　天下还有多少这样深爱着我们的父亲母亲啊，又有多少像我这样的不懂事的孩子啊！难道一定要等我们做了父母，才能懂得他们对我们无微不至的爱吗？

　　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爱更伟大的呢？

　　欠父亲母亲的债，今生我一定要还清。

　　原载中国人民大学《采薇》2002年10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