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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2年大学生最佳散文》 作者:谭五昌,肖飞 主编

第40章 跨不过去的年关

  四川大学 熊盛荣。

  父亲在电话中说奶奶病倒了,躺在床上起不来。

  寒假回到家里,奶奶的病情更加恶化了,头发掉了许多,像冬天的枯草那样更加稀稀疏疏了,也很瘦,似乎只有皮包着骨头。

  我喊她,她颤巍巍地抓住我的手。她那双软弱无力的手却像粗糙的树皮一样地切割着我细嫩的皮肤,我的鼻尖顿时酸了一下。

  她的声音细细的,但听得出来,她很兴奋:“盛盛,你回来了!你哥他们回不回来?”

  “来,他们肯定是要来的,要回家过春节嘛,您……”我刚说到这里,她就絮絮叨叨地打断我的话:“你二哥有两年都没有回家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我的日子不多了,哎,人老了,辛苦了一辈子,我也做累了,我应该休息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不由自主地震颤了一下,奶奶七十多岁了,经历过人生的沧海桑田之后,心灵已经澄明如镜而把生死都看淡了。

  但事实上我错了!

  那天深夜里我还在写诗,忽然听到隔壁(农村的房间是木板隔开的,能够听到邻屋内的声响)的奶奶在祈祷,那苍老的声音里满是虔诚和神圣:“菩萨,您保佑我病好起来之后,我杀一头大肥猪来敬您……”

  听着她不断的祈祷声,我忽然间醒悟过来:或许奶奶并非真的怕死,而是她心里还有许多的东西一直在牵挂着难以放下,比如她在白天向我一再提及的姑姑,她最溺爱的女儿;以及她疼爱的孙儿,我那两年来没有回家的二哥,等等。

  虽是年关,但父母仍然在忙着做不完的农活,爷爷每天都守着电视或者是那台只属于他的旧式的收音机,最多在闷的时候到外面去走走。所以,我真的无法想象奶奶这几个月是怎样度日如年地熬过来的,我决定趁这个时间多陪陪她老人家。

  每次她都拉着我的手,声音像柳絮或者是棉花一样软绵绵的,却又浑浊而沙哑。我都在那里不厌其烦地听着,尽管许多时候我觉得她的话又多又长,很是无聊和苦闷。

  隔壁外传来很响亮的京剧声,是爷爷在放收音机。奶奶皱着眉头,狠狠地说:“这个死老头,一天到晚就是听他那破玩意儿。”我笑着说:“他爱听,就让他听吧。不然,你叫他做什么呢?”

  奶奶突然提高声音,竟然像一个猫头鹰在尖叫一样:“死老头,你关小声点不行吗?”爷爷咚咚地走了进来,一进门就用他的大嗓门嚷道:“你叫什么叫?这么好的东西你都不懂得欣赏。”“你懂,懂个屁。你只懂得像懒猪一样睡大觉。”奶奶愤愤不平的样子。

  这样的“战争”我见得多了,我很奇怪的是两个脾气火暴的人竟然会这样在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他们一旦吵嘴,几乎是没有人能够劝得住的,劝架的人不小心还会惹火上身,直到他们两人的声音都沙哑了,骂得心头痛快,“战争”才平息下来。

  但这个时候我是不能退让的,我就推着爷爷往外走,爷爷还回过头来大骂:“你这个泼妇--”忽然我身后传来重物落地的沉闷之声,我暗叫不好,一转身就看到奶奶倒在了床下,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慌忙跑过去,手忙脚乱地把奶奶抱到床上。我听到爷爷在责怪她:“我说你的,又不小心,活该!”爷爷在最后“咒骂”她一句后转身走了,嘴里还拉长了京剧的腔调:“悔不该____”

  “你,你……”奶奶颤抖地指着爷爷的背影,似乎想说什么,却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并开始剧烈地咳嗽。我急忙轻轻地拍着她的胸口。她停止咳嗽后,喘息着说:“盛盛,快扶我坐起来。”

  我依言扶她坐起,她抓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他,他……”刚刚说了两个字,就怔怔地流下泪来。我掏出纸巾,她按住我的手,倒吸了一口凉气,继续说:“那年他打篮球,骨折了,我在医院里是怎样服侍他的,他真的就忘了吗?他劳改的时候,我和盆盆(我姑姑的乳名)又是怎样去看他的,我们望星星望月亮望他回来,他回来的第一天就打我……”她说到这里,眼泪又啪啪地落了下来。

  我强颜笑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奶奶,您就别想了。”奶奶用纸巾擦了擦泪,说道:“假如换成是他病了,我只要还有一口气都会好好照顾他的。现在我病了,他就连问都不问……”我打断她的话:“不是这样的,爷爷其实很关心您的,他昨天还到集市上给您买了许多好吃的……”

  砰地一声,门开了,爷爷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你这个死婆子,谁说我不关心你了?前段时间送你去医院,我跑上跑下,什么不是为了你?”

  奶奶嘶声说:“那我问你,为什么不拿我医了?我晓得存折上还有好多钱的,那些钱,有我的一部分。”“谁说不拿你医了?”爷爷又提高了声音,“医生诊断你是肺癌晚期,我……”他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转身溜了出去。

  奶奶慢慢地放开我的手,低声说道:“盛盛,你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我为她盖好被子,默默地退了出去。风刮面如刀,刮得我心头隐隐地疼。我忽然渴望一场雪,雪来了,幸福和安详就来到了人间。

  雪没有来。大哥和三哥却回来了。

  我们一起看望奶奶的时候,大嫂逗她那只有三岁的女儿:“竹青,你说祖祖会不会死?”竹青脆生生地回答:“要死。”我们顿时面面相觑,做声不得。

  大嫂有些尴尬,说:“不对,应该说祖祖不会死,祖祖要活到一百岁。你要给祖祖说恭喜发财,说祖祖寿比南山,福如东海。”竹青朝奶奶作揖,照她的母亲吩咐的那样,嘴里念念有词。

  我看到奶奶脸上的皱纹像花朵一样舒展开来,我知道,奶奶并不是因为这样的安慰而高兴,而是为了她曾孙女的聪明和可爱,更为一家人这样幸福地团聚在一起。

  奶奶突然问道:“家荣(我大哥),发荣(我二哥)有没有给你打电话?他要不要回家来?”大哥迟疑了一下,说:“我昨天打电话给他,他说他明天到家。”奶奶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说:“那就好,他两年都没有回家来了,不知他找到了对象没有?”

  爷爷接着她的话说道:“哎哟,发荣是公司的经理,总工程师,才二十六岁,成家还早得很,他想的是先做一番事业嘛,怎么会找不到对象呢?真是没有见识。”奶奶立即争顶他的话:“就只有你才有见识?我又没有说他找不到对象,你这个死老头。”

  大哥和三哥忙推着爷爷往外走。我听到大哥说道:“你们不要吵架,奶奶是关心发荣嘛,是想早一点抱孙子。”

  这时奶奶居然像皮球一样地从床上弹了起来,抓起床头柜上的营养品,狠狠地朝地上砸了下去,大叫道:“叫盆盆来!”然后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倒在床上。

  我离她最近,就为她盖好被子,却突然闻到一股湿热的臊臭味。我想一定是奶奶又尿床了,便说道:“妈,你来看看,奶奶是不是又……我闻到了臭味,烧水你给她洗一下。”

  母亲过来查看,叹息了一声,吩咐道:“家荣,你去把你姑姑接来。老三,快去烧水。”

  大哥和三哥刚刚走了出去,奶奶忽然以洪亮的声音说:“妈,竹林湾的土今年就不种包谷了……啊,是三伯伯呀,进屋坐……”

  母亲又叹息一声,说:“鬼魂接她来了。”

  摩托车突突地咆哮着闯进院子,是大哥接着姑姑回来了。

  姑姑看上去很疲惫和憔悴,这个从小就在温室里长大的农村妇女,出嫁几年后所有的家当被一场大火烧了个精光,后来丈夫又在一场意外事故中遇难,留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抚养着两个几岁的孩子,她的那种苦楚是不言而喻的。她风风火火地冲进门去,抖着嗓子叫了一声“妈”,泪水就大颗大颗地滚了下来。

  奶奶颤抖着双手朝姑姑的脸上摸去,不知道是想为女儿擦眼泪还是想亲手感应一下女儿的存在,两行浑浊的老泪已经从眼角流了出来。

  姑姑紧紧地抓着奶奶的手,说:“妈,我在这里。”她并没有哭出声来,但眼泪却一个劲儿地往下淌。奶奶的声音像池塘的水草湿漉漉地浮了上来:“盆盆,你来了!柜子里有五升糯米,七块腌肉,你拿回去。还有,三开柜里有几件新衣服,和一百多块钱,你也拿回去……”

  我悄悄地退了出去。我真的无法忍受那种沉闷和伤感得快要窒息的气氛,我走出院子,但见整个村庄的炊烟像云一样地升腾,上面沾满了孩子们的尖叫和欢笑,还有长长的犬吠和零星的鞭炮声。

  这就是年关,多么温馨祥和的年关啊!我在心里暗暗叹息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里姑姑在放声大哭。谁也没有去安慰她,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言语都是多余的。

  我转身走进屋去,就听到奶奶在那里神志不清地胡言乱语。按母亲迷信的说法,那是鬼魂来接奶奶来了,那些鬼魂都是她死去了的亲人,在她迷糊的幻觉中相继出现。

  奶奶突然叫了起来:“家荣,家荣。”语音清晰,好像清醒过来了。大哥走过去握着奶奶的手,应声:“奶奶,我在这里。”奶奶的声音像梦呓似的:“发荣,发荣,不是说他要来的吗?他到了没有?”

  大哥轻声说:“您放心,他就要来了,他刚才打来电话,说他正在路上。”“那就好,那就好。”奶奶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竟然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我迷惑地看着大哥,大哥朝我苦笑了一下。我只觉心里隐隐的难过、矛盾和不安,我也不知道在奶奶即将油尽灯枯的时候欺骗她到底应该不应该。

  夜里的北风像一把嘶叫着的锯子在锯着整个黑暗。

  我们三兄弟心不在焉地玩着扑克,这时厢房那边传来一阵嘈杂之声,夹杂着父亲焦急的大喊:“妈,妈。”

  我们立即冲了出去,但见父亲背着奶奶走了出来。奶奶软绵绵地伏在父亲的背上,头歪向一边,头上的白发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父亲把奶奶背进堂屋,然后和叔叔一起扶着她坐在一张宽大的椅子上。父亲在那里大声吩咐着:“快拿梳子来!”“快打水来!”……顿时人声杂乱,大家忙成了一团。

  我也帮不上什么忙,就呆在一边观看,看着他们给奶奶梳好头,洗净身子,为她穿上一件又一件的新寿服,然后把她放在一张用白布铺好的长凳上。这时候我才仔仔细细地看清奶奶死后的情形:她面容安详,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就像她人生之路上我无法知悉的坎坎坷坷。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浅浅的笑,饱含着对人生的豁达、热爱和感激之情。

  大哥在外面点响了鞭炮,表明奶奶去世了。紧接着,这个家族中所有辈分比奶奶低的女性都放声大哭起来。我无言地走到院子的一隅,就看到父亲他们抬着棺材走了过来。我知道,这个棺材以后就是奶奶的家了,几天之后将随同她一起沉入与她朝夕相处的黄土。只有黄土,才能忠实地接纳她一生的热血与白骨。

  在亲人们凄切的哭声中,我在反问自己,奶奶心里还有许多牵挂的,她为什么就这样带着那些牵挂走了呢?或许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辛苦了一辈子,做累了,她应该休息了。

  我心头倍感沉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是想压抑住眼眶里的泪水,但我刚一转身,两行泪水就像小虫般地滑下了面颊!

  原载于《新散文》电子月刊2002年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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