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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 作者:蒋雯丽

第17章 家人:花棉袄

  在那个“艰苦朴素光荣”的年代,我从没有因为穿姐姐们的旧衣服而不开心。

  记得有一次因为穿了一条膝盖上带补丁的裤子被老师表扬了,回来便让妈妈把我所有的裤子都打上了补丁。

  可是到了新年,还是渴望有一件新衣服的。

  我曾无数次地幻想,大年初一的早晨,醒来,我的枕边放着崭新的衣服,红的,花的。

  可是……

  终于有一年,妈妈和姥爷决定给我做一件新棉袄了。可能是因为大姐的棉袄穿到二姐再轮到我,已是不那么暖和了。

  这个计划让我激动了好几天,从妈妈跟姥爷刚开始商量,到姥爷点头同意。但有一个要求:不要红颜色,不要太花。

  为什么不能是红颜色?那可是每个女孩子都喜欢的颜色啊!可是我不敢反对,生怕一反对,连做新棉袄的机会都没有了。

  盼星星盼月亮,直盼到有一天,妈妈带回来一块淡蓝底子小白花的布,很素雅。姥爷表示满意,我,欣喜若狂。

  我天天把花布放在枕头边睡觉,唯恐它一转眼不见了。后来,妈妈买回了新棉花,再后来,妈妈把布和棉花都送到邻居张奶奶家,请她帮着做。

  我几乎每天放学后都去张奶奶家,视察新棉袄的进度。今天多了个袖子,明天多了个领子。我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表现,就不停地帮张奶奶提水、扫地。

  终于,新棉袄做好了,我又舍不得穿,生怕破坏了它的“新”。只盼着大年初一早些到来。

  年三十的晚上,很多小朋友已经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服在外面玩了,我可舍不得穿。那是我的第一件新棉袄啊,一定要坚持住,等到大年初一的早晨再穿。

  那天晚上,妈妈又如同往年一样,跟姥爷一起做好了一桌饭菜,等姥爷的朋友们到齐,就去上夜班了。

  我吃饱了跑出来,跟院子里的小朋友们玩捉迷藏的游戏。那时候的捉迷藏是抓地主和地主婆,手心手背之后,我和院子里的一个小男孩成了地主婆和地主。

  他拉着我就跑,其他的小朋友们在漆黑的巷子里找我们。

  这个男孩比我高半个头,他拉着我的手,跑到了一个很难被人发现的角落。其他的孩子们从前面跑过,居然没有发现我们,我悄悄地说:

  “我们走吧。”

  “再等等,他们还会回来的。”

  四周变得安静了,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

  我开始感到不安,甚至厌烦,我不愿意做“地主婆”,更不愿意被这个“地主”在这么黑灯瞎火的地方,紧紧地抓着手。

  天,开始下雪了,雪花落在了我的脸上。我突然想起我的新棉袄,它是否安然无恙?想到这儿,我猛地挣脱开他的手,转眼消失在了黑暗中。

  回到家里,姥爷的朋友们已经散去。我把新棉袄从柜子里取出来,庄重地放到枕边,等待着新年的到来。

  一觉醒来,枕边的新棉袄没了。

  “姥爷——”

  我尖利的嗓门儿像火车开过一样刺耳。

  话音刚落,就见姥爷掐着新棉袄的领口和袖口走了进来,生怕刚烤过的热乎气跑了。我几乎像弹簧一样从床上弹起来,当胳膊伸进热呼呼的袖子时,新鲜棉花散发出的温暖和馨香像云彩把我包裹,我的心也像是飞了起来。

  天蓝的底和白色的花,多么像天空和云彩啊。再看窗外,洁白一片,昨晚下了一夜的雪,是为了衬托我的棉袄吗?为了让我更加有在空中飞翔、云上游走的感觉?

  不待姥爷催促,我已洗漱完毕,往嘴里塞了几口吃的,就迫不及待地冲到了雪地里。

  通常穿棉袄,外面是需要套一件罩衫的,因为棉袄不能洗。可是家家户户布票都有限,做了棉袄,就没有钱和布票再做新罩衫了,我又怎么愿意在新棉袄外面套一件旧罩衫呢?

  几番争执之下,我的眼泪征服了妈妈和姥爷,我穿着新棉袄飞奔而去。

  可能是太高兴了,太想让所有的人都看到我的新衣服了,直到中午我都还不想回家。

  人生的意义有时会很大,有时会很小。

  这个时刻,我便因心爱的花棉袄沾上了泥,而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了。

  中午的阳光暖融融的。我眯着眼睛,透过睫毛缝隙的红色光线,我伸出手对着太阳,红色光线又透过指缝钻出来,仿佛手是透明的一样。我惬意地享受着冬日的阳光,雪渐渐地化了。

  所有的小朋友都回家吃午饭了,我万般不舍地迈开我的双腿,准备结束这个盛装的早晨。不知是因为眼睛被太阳光照花了,还是脚被冻麻了,我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平衡,一下子扑倒在融化了的雪地上。

  倒地的瞬间,我本能地用双手撑着地,来保护我的新棉袄。并且不顾疼痛,说时迟那时快,一骨碌爬起来。

  低头一看,棉袄的上半截完好无损,但是前襟的下摆处,却沾上了一大块湿泥。

  “哇——”

  比汽笛声还要响亮,我大哭起来。

  为什么?凭什么?偏偏是我的这件新棉袄?

  我一路哭着回到了家,也不跟姥爷说明缘由,脱了棉袄,趴在床上接着哭,好像世界末日到来了一样。

  人生的意义有时会很大,有时会很小,像这个时刻,我因为棉袄被弄脏了,而觉得人生毫无意义了。

  不知哭了多久,哭得自己都觉得没有意思了,这才发现四周很安静。姥爷呢?难道他去谁家拜年了?难道他把伤心的我丢在家里了?

  我抹了把脸,打开卧室的门。

  阳光中,烟囱炉子旁,姥爷戴着老花眼镜,托着我的棉袄,在炉火上烤,边烤边用小刷子一点一点地把泥刷掉。

  人的记忆常常是由一幅幅的画面组成的。在姥爷已经离开我三十年后的今天,炉火边那情景依然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后来,那件棉袄我穿了很多年,前襟的下摆上,也一直有一块刷不掉的泥印子。

  姥爷去世后的很多个冬天,每当看到那个泥印子,我便泪水涟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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