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古诗十九首部分 (3)

　　看《笑傲江湖》中，他对任盈盈美态的描写：那竹帘之内，又障了一层轻纱，令狐冲只隐隐约约地见到有个人影，五官面貌却一点也无法见到，只觉有三根冷冰冰的手指搭上了自己腕脉；再看水中倒影时，见到那姑娘的半边脸蛋，眼睛紧闭，睫毛甚长，虽然倒影瞧不清楚，但显然容貌秀丽绝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琴韵又再响起，这一次的曲调却是柔和之至，宛如一人轻轻叹息，又似朝露暗润花瓣，晓风低拂柳梢……睡梦之中，仍隐隐约约听到柔和的琴声，似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摸自己头发，像是回到了童年。

　　盈盈一水，脉脉无言。多少情思绕心间。

　　却情思不得见。一弯浅水，两蹙愁眉。隔断他们的，真的是这小小的、清凉的一弯水，还是沉甸甸的现实？

　　几千年了，她在这一头巧手织布，五彩云霞翩然环绕。泪水像雨点一样打在清凉的河面上。更让人难过的是，她能一直看见他，张望，焦虑，无奈，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怀抱空空，心也空空。

　　其实，秦少游是在自欺欺人啊。两情若是久长，谁不想朝朝暮暮。遍寻世间无奈，唯有相思最难挨。

　　四大民间爱情故事：《天仙配》尚算美满；《白蛇传》白蛇下场凄惨；《孟姜女》孟姜女亦是投水的命运；唯有《牛郎织女》，惹尽男子相思。

　　相思泪，相思累。织女相思是眼泪，牛郎相思是心累。

　　记得以前看过一个电视纪录片，一个大山深处的女人，有机会走出去，到大城市去做节目，当摄制组的车开进市区，在电视台的大楼下，女人走下来，注视着满街的车辆如织，光影琉璃，突然蹲在地上放声大哭，直哭得心神俱裂，旁人不解来问，她断断续续回答：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地方，能在这里生活，死我也愿意了。

　　从此后，这个女人真的就没有再回去过，舍弃了原本说不上幸福但绝对平静的家，执意留在了城市里，捡垃圾，打零工，一个家庭零散……女人痴迷的那个城市，是西安。

　　人，都有见识更丰富事物的权利，都有憧憬最好爱情的权利。难道见识更高处的风景，历练一下人生，提升一下品味不好吗？当然好，可关键是，这个机会是一辈子，并且你有能力和条件来支撑它，否则，便是毁灭。不如没有遇见，没有爱过。

　　三岛由纪夫有本小说《肉体学校》，讲的也是这样一个故事。男主人公负了情，被出身高贵的女主人公报复，将他赶出了家门，这果然是最恶毒的报复。几年后再在街上相见，这个出身卑微的情人已经落魄到不堪的地步，与乞丐无异。他已经见识过超过自身的一切美好，然后再突然回到原点，这个落差，是很难承受的，所以，他就一任自己落魄下去，最终毁了自己的人生。

　　人，可以从失爱的阴影里走出来，却很难从曾经更好，更丰富，更浓烈的人生氛围里走出来。

　　所以，牛郎情愿千年伫立，望着心爱的女子在对岸受苦，看她美丽的身影，一天天淹没在悲伤里。

　　常常想，若是可回头，他会不会寻个凡间女子来爱。她没有翩然的舞姿，没有脱尘的容貌，不会用彩云织锦，也不曾似水柔情。

　　就是个乡野女子，闲时织粗布，日日话桑麻，说不尽的红尘苦短，叹不完的烟火生计。

　　他会不会，更轻松一点？她会不会，少流一点眼泪？

　　西北有高楼

　　失意人听失意曲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读这首诗的时候，音响里正流淌着“中州古调”《高山流水》。高山巍峨葱葱绿意，流水潺潺空灵婉转。

　　河南筝派，颤音细密紧促，颤幅阔大，跌宕起伏，情起情落。浑厚，激扬，又纯净空灵。傅玄在《筝赋序》中形容河南筝曲：曲高和寡，妙技难工。

　　第一次听这曲子，上小学，清冷的冬晨，院子里覆了厚厚的雪。早起上学，处处冰凉。心里也茫然不愿，于是打开了电视来看。十几年前的农村，电视节目少得可怜，几个县级电视台，广告让人昏昏欲睡。

　　如此绝早，更是连个台也没有。转了一圈频道，小小的屏幕里，忽地流泻出一首曲子，宛如冰凌叮叮当当落进玉碗，化成透亮的一汪水，水面上，却又浮着梅花瓣儿。

　　我愣了一下，心，被一点点填满，透出旷野的清香来。

　　后来，发现这个小台，在早晨正式开始节目的时候，都要放一小时这首曲子，空白画面，曲调从屏幕深处一点点向外溢，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

　　我就再也不赖床了，每天起床，先打开电视，一边听，一边洗漱，吃饭，然后上学。

　　十年后，晓得这曲子，叫《高山流水》，说的是一个知音的故事。

　　想当年，琴师伯牙琴艺高超，音随意转，把大自然融进琴音。一次，伯牙在山野弹琴。四周有鸟鸣，远处有葱茏树木，脚下流水淙淙。时光不着痕迹，琴音渺渺。

　　樵夫钟子期打柴路过，醉心听曲，末了感叹：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伯牙大惊：子之心，与吾心同。

　　一曲言欢，他们成了好朋友，他弹，他听。占尽分享的妙处。

　　后来，钟子期去世，伯牙伤心难抑，天地茫茫，琴艺再高超又怎样？再无人懂他，懂他的琴。遂哀而摔琴，再不曾弹奏。

　　《高山流水》，千古绝唱。伯牙钟子期，永世知音。

　　写这个故事，不由地想起《笑傲江湖》里那一对知音，刘正风与曲洋。两个人相交甚深，却正邪殊途。刘正风被五大门派胁迫，要他杀曲洋，他不肯，眼睁睁惨遭灭门，血四溅，心依然。

　　曲洋赶到，舍命救挚友，这其中也有令狐冲，不过，令狐冲只是侠义，算不得知音。

　　厌倦江湖纷争，远离红尘喧嚣，两个老人，一曲《笑傲江湖》，绝顶飞云，鹤舞长空，飘逸，超然，又苍凉。说尽江湖事，尘世缘。

　　央视版《笑傲江湖》这段拍得好。刘正风、曲洋，谱《笑傲江湖》，曲之后，归隐山林，知音有迹。

　　莽莽苍山，殷殷呼唤，他们，注定再不会归来。

　　当然，这个月夜在华丽高楼上弹筝的女子，弹的不一定是《高山流水》，但是，她的知音，来了。正徘徊在楼下。

　　是晚上，心绪烦乱。霁月微光，万籁俱静。

　　诗人心绪烦乱，失意徘徊，就到了一处高楼下，远远看去，这楼好像高到了浮云上。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偏偏，那高楼，华丽无比，格子窗镂着花纹，窗阁交错，阁檐飞翘，层层叠叠的三重阶梯，如云梯一样。

　　这么美这么精致的楼，想必，是哪个贵族女子的栖身处。

　　高楼上月影婆娑，诗人仰望遐思。忽然，一阵筝音缭绕，从楼上飘落，珠落玉盘，雨帘微动。先是如茶般清淡，雅韵天成，一点点卷进忧思，便有了酒的浓烈，浓厚绵长。

　　高高的楼，哀哀的曲，仿佛从天上流泻下来。一下子，击中了他的心！

　　好久，琴声停下了，从半空中，传下了几声细细的叹，几乎可以感觉到那佳人，珠泪滚滚，抚琴哀哀。

　　同是天涯失意人，分外入心。

　　她是在呼唤知音，用琴声诉说内心的苦闷和渴望。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徐志摩说：得之，我幸，不得，我命。想这世间的许多东西都是如此，情缘，师缘，父母子女缘，友情缘……不是付出努力就能得到的，需要天时地利人和来成全。

　　如令狐冲遇上任盈盈，如伯牙遇到钟子期，如，夜半，这个徘徊的失意人，偶然至此，听到高楼上的一倾天籁！

　　白居易写：幽咽泉流水下滩，冰泉冷涩弦凝绝。

　　楼上曲调幽怨，燕过水面，风入帘珑。

　　如冰雪凝琼枝，摇摇不堪负，如急雨压花蕊，盈盈欲落。正当诗人凝神在楼下听曲，想象着高楼上的女子是什么模样的时候，铿然“一弹”，琴歌顿歇，只听到声声叹息，从高高的楼窗传出。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在这阵阵的叹息声中，正有几多压抑难伸的慷慨之情，追着消散而逝的琴韵回旋！

　　什么样的人能弹奏出如此倾城哀怨的曲子呢，难道是杞良之妻？

　　《左传》记载：公元前549年，齐庄王在位。齐国攻打鲁国，派杞良、华周两位大将做先锋。杞良新婚燕尔，在与莒国作战时死了。他的妻子悲痛欲绝，哀哭三日，抚琴鸣怨。

　　《列女传》记载杞良妻，说杞良战死后，杞良妻就其夫之尸于城下抚琴而哭之。哭声悲切，琴声呜咽，九霄俱动。天地为之动容，城为之崩。杞良妻孤苦无依，爱夫心切，曲终泪尽，投湖而死。

　　《琴操》一书中也有这个传说，杞良妻，擅音律，情深琴音绝。

　　三国曹植也在《黄初六年令》中写：杞妻哭良，山为之崩。到了唐朝，《同贤记》传奇兴起，主人公杞良妻，变成了孟姜女。场景也由春秋战国，移到了大秦的长城脚下。

　　从此，孟姜女登上中国历史的舞台，流传千年。

　　爱情，就是有这么大的力量，它可以撼动一座城，摧毁一颗心。

　　用杞良妻的传说来比喻琴声，一是说她的琴弹得非常悲伤；二也可以证明，这确实是个女子。

　　一曲，一叹，一泪。就是这么一个刹那，他爱上她了。

　　女子始终没有露面，像仙女一样飘在半空，但是她的琴声和叹息，已经足够让人着迷。

　　连带着这份一听钟情，也是那么飘渺。

　　其实，这份情，妙就妙在弹琴的女子一直没有露面，却营造出了一种神秘的气场。我们能在这首诗里感知到这个女子的，只有高楼，阁窗，筝曲，叹息和眼泪。就是这些讯息，一个曼妙却不得志的佳人，已经出现在面前，惹下了相思。

　　她的心事，她的琴音，他听懂了，失意人听失意曲，听懂了又如何？

　　她在高楼弹琴，必是富户贵胄，他在月下徘徊，定存仕途心事。高楼，便预示着高高的门槛，在仕途上，无法攀登，在情爱上，依然。

　　是知音，是缘分。是心结，也是心劫。

　　庭中有奇树

　　我不过是你生命的点缀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翻开历代的解释赏析，几乎全是这个意思：院子中间种着一棵嘉树，春天一到，绿叶浓密，花朵繁盛。

　　可是，让人纳闷的是，诗人为什么不直接写：院中有嘉树，绿叶发花滋呢。这样，意思更明显，平仄上也不冲突。

　　嘉树，也称佳树，美好树木的意思。

　　蜀人贯林的《上庐使君》：嘉树白雀来，祥烟甘露坠，嘉树，是一种祥瑞的树木；

　　唐蒋防《日暖万年枝》的五排句中，也有嘉树：新阳归上苑，嘉树独含妍。散漫添和气，曈曨卷曙烟。流辉宜圣日，接影贵芳年。自与恩光近，那关煦妪偏。结根诚得地，表寿愿符天。谁道凌寒质，从兹不暧然。这里的嘉树，有了高洁的意思，也许是松梅？

　　韦应物也写过嘉树的诗句：嘉树蔼初绿，蘼芜叶幽芳。君子不在赏，寄之云路长。看来，折嘉树枝赠人，是比较可靠的说法。

　　《左传·昭公二年》：既享，宴于季氏，有嘉树焉，宣子，誉之。

　　《早夏郡中书事》：华堂对嘉树，帘庑含晓清。

　　这么多的文学作品，都是直接写嘉树，此诗里，既然也是嘉树，为什么要写作奇树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棵或吉祥或寄远的嘉树，而真的是一棵奇树。

　　这棵树奇在哪里？后面一句已经说明白了：绿叶发华滋。并不是绿叶繁盛花朵娇人，而是在这棵树的绿叶上，居然发出了花朵来。天啊，这果真是奇树啊！

　　绿嘟嘟的叶子上，绽开了花朵，犹如青莲出水，芙蓉一跃上枝头，怎能不让人称奇！

　　怡红院的海棠不畏寒冷迎风开，已经是奇景，何况，一棵在绿叶上开花的树呢！

　　院子里种树和植物，都是有讲究的，肯定不能随便种。芭蕉，芙蓉，海棠，修竹，被誉为院中四品。

　　怡红院芭蕉海棠双植；潇湘馆中凤尾细细，修竹婆娑；藕香榭，芙蓉影破归兰桨，菱藕香深写竹桥，都没脱离院中四品。

　　想来，这院子里，也必少不了这四品装饰，修竹算不得树，芭蕉也只是绿植，这两样可以排除，那么只剩下芙蓉和海棠了。

　　木芙蓉，又名木莲，五彩芙蓉又名三变花，早中晚，颜色各异，堪称奇花。花大而艳丽，多植于庭前。晚秋始开，霜浸更艳，不过，木芙蓉没有香气。

　　海棠，花开绝妙，一簇簇，一点点，恰如胭脂晕染，也像清晨朝霞。海棠有四品，西府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和贴梗海棠，但，海棠花朵无香味，只有西府海棠既香且演，属于特别名贵的品种，估计一般人家无法拥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