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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色菩提》 作者:林清玄

第10章 【曼陀罗】05

  束缚

  有了头脑就有我执,就有贪嗔痴慢疑,就有所知障和烦垴障,也就使我们永远在感官和知觉的领域中兜圈子了。

  有人问我:“你为什么要学佛呢?”我想,我是感觉到了人的无常,人的有限,人的束缚,希望能从里面

  解脱出来。“束缚?什么束缚?”人的无常、人的有限是比较容易了解和感受的,可是人有什么束缚

  呢?为什么我们会感觉到作为一个人是束缚呢?又如何才是解脱之道?

  束缚,在佛教里是比较特别的东西,也是有别于其他宗教对人身的观点,如果分析整个佛教的思想基础,“束缚”实际上占了很重要的地位,因为“束缚”才有“解脱”,因为“求解脱”才有了佛教。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受到什么束缚呢?他受到了因果的束缚、业力的束缚、轮回的束缚,乃至于受到了身体的束缚、欲望的束缚、无知的束缚……可以说无一不是束缚。

  人虽然自命为“万物之灵”,人却不像自己的想象那么高的。在飞行上,人比不上一只小鸟;在游泳上,人比不上一条小鱼;比寿命,人不如龟;比力气,人不如象;比速度,人不如豹;比灵敏,人也不如狗……人唯一可以超越动物的就是头脑,可是头脑也就是人最大的束缚。

  有了头脑就有我执,就有贪嗔痴慢疑,就有所知障和烦恼障,也就使我们永远在感官和知觉的领域中兜圈子了。

  觅心了不可得

  佛陀深知身体与头脑都是束缚,所以,他说戒、说定、说慧、说信、说愿、说行。唯有透过戒定慧、信愿行,才能超越人世的束缚,迈向寂静的涅槃。

  佛教到了中国以后,中国的禅师对于束缚的看法和观照更是发挥得淋漓尽致,他们透过智慧的开悟,为束缚找到一条更迅捷的解脱之道。

  达摩祖师到中国来的时候,是要来“单传心印,开示迷途”。后来他发现要找一个不受迷惑的人太难了,就自己跑到嵩山少林寺去,“面壁而坐,终日默然,人莫之测,谓之壁观婆罗门。”

  达摩祖师后来把衣钵传给二祖慧可,他们见面的时候有一段令人动容的故事。慧可去参拜达摩,虽然早晚都去礼拜,但达摩只是面壁端坐不发一言。慧可求道之心非常坚决,有一天夜里下起了大雪,他站立着不动一直到黎明,这时积雪已经掩过了他的膝盖。

  他的诚心感动了达摩,达摩悲悯地问他:“你在雪里站了这么久,是要求什么呢?”

  慧可听到达摩开口,不禁悲感交集而落下泪来:“请大师慈悲开甘露法门,给弟子一些度化开示。”

  达摩说:“诸佛无上妙道,旷劫精勤,难行能行,非忍而忍,岂以小德小智、轻心慢心、欲冀真乘,徒劳勤苦?”

  慧可听了达摩开示,下了大决心,回去取了利刀,切下自己的手臂放在达摩面前,达摩看到他的诚心,不禁感动地说:“诸佛在最初求道的时候,都是为了法而舍却自己的身躯,你今天在我面前断臂,也就可以了。”遂收慧可为徒。

  接下来,他们的对话是:

  慧可:“诸佛法印,可得闻乎?”

  达摩:“诸佛法印,匪从人得。”

  慧可:“我心未宁,乞师与安。”

  达摩:“将心来与汝安。”

  慧可:“觅心了不可得。”

  达摩:“我与汝安心竟。”

  我们应该深思后面这四句话,慧可请达摩给他安心,达摩叫他拿心出来,慧可找不到心在何处,达摩说:“我已经为你安定心了。”这是后来中国禅门公案的一个“原型”,所谓禅门公案是从逻辑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也是从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的。

  自求解脱是唯一的道路

  慧可把衣钵传给僧璨,是为三祖。僧璨去拜见慧可,有这样的对话:“弟子身缠夙恙,请师忏罪。”“将罪来与汝忏!”“觅罪了不可得。”“吾与汝忏罪竟。”夙恙,就是我们现在佛教所说的“宿业”,是往昔所造的各种恶业,

  作为佛弟子,对罪业的忏悔是很重要的,可是罪业在哪里呢?如果连罪业也一起放下,忏悔不也就终结了吗?放下,其实是一种束缚的解脱。这种对束缚的看法,到僧璨传给四祖道信的时候,更进一步了。道信

  在十四岁的时候去参礼僧璨,有以下的对话:“乞和尚解脱法门!”(请师父教我解脱的法门!)“谁缚汝?”(谁束缚了你?)“无人缚。”(并没有人束缚我。)“何更求解脱乎?”

  (那你干么还来求解脱呢?)

  道信因此得到大大的彻悟,知道所有的束缚是自己造出来的,只有自求解脱才是唯一的道路。

  祖师们的对话,几乎成为一个传统,这个传统其实就是束缚与解脱的对话,是执著与放舍的触机。

  道信把衣钵传给五祖弘忍,他们的对话更是有趣了。这一次是道信在路上遇到一个七岁的孩童,骨相奇秀,根器不凡,和一般的孩子不同,他便问这孩子(就是弘忍五祖):

  “子何姓?”

  (孩子,你姓什么?)

  “姓即有,不是常姓。”

  (我有姓,但不是普通的姓。)

  “是何姓?”

  (是什么姓?)

  “是佛性。”

  (我的姓是佛性。)

  “汝无姓耶?”

  (你难道没有姓吗?)

  “姓空故。”

  (我的性空,所以没有姓。)

  这一段话,进一步指出,解除束缚的中心就是本性空寂,佛性觉醒,只有体悟到永恒的真我,才能突破俗世的缠缚。

  体现本来湛然的佛性

  六祖慧能求法的敌事,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他以一偈:“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超越了弘忍的首座弟子神秀的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这两首偈的高下,就是见性与未见性的差别,也就是解脱束缚中努力的不同了。

  我们现在再来看慧能从遥远的岭南,千里迢迢跑到黄梅去拜谒弘忍的对话,他走了三十几天到了黄梅,见到弘忍时拜了下去,弘忍说:“汝何方人?欲求何物?”(你是哪里人?想来求什么?)“弟子是岭南新州百姓,远来礼师,惟求作佛,不求余物。”(弟子是岭南新州人,跑这么远来礼拜师父,只求作佛,不求别的东西。)“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你是岭南人,又是粗人,怎么能作佛呢?)“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身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人虽有南北之分,佛性哪里有南北之分?粗人的身分和和尚的身分

  虽不同,佛性有什么不同呢?)

  六祖在还没有修行出家之前,早就看清了所有外在的束缚都是没有意义的,唯有剥开一切外在的形体现了本来湛然的佛性,才是真正的智慧。

  历来许多人对六祖到底识不识字多所讨论,但这是不重要的,因为知识、逻辑、理解、思考……有时正是束缚的来源。

  对佛教的修行者,尤其是禅宗,“束缚”不只是突破和挣扎,而是要放下!因为突破与挣扎到底是缓慢的,唯有放下才是当下、立即、彻底、明白、了悟的。

  梵志到佛陀面前献花的故事,是一个最基本最明白的启示:

  梵志到佛前献合欢梧桐花,佛陀对他说:“放下吧!”梵志放下左手的一株花,佛陀又说:“你放下吧!”梵志又放下右手的一株花,佛陀再说:“你放下吧!”

  梵志说:“我现在两手都空了,还要放下什么呢?”

  佛陀说:“我不是叫你放下花,而是教你放舍从外境来的色、声、香、味、触、法六尘;从内心来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以及六尘与六根相应所生的识见,到全部舍却,再也没有可舍的地方,才是你安身的地方。”

  梵志当下彻悟。

  可见对治束缚,最直接的是放下,而知道放下,最猛利又莫过于禅定。

  佛也有烦恼吗?

  佛陀在大悟时说的第一句话是:“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但以妄想执著不能证得!”如来的智慧德相就是佛性,而“妄想执著”就是束缚,当一个完全解除了一切的束缚,他是回到他的佛性,也就是成佛了。

  因此觉悟到这个束缚,是一个人开启智慧的开端,当我们觉悟到人生的束缚,再回想佛陀开悟的时刻,真是令人感动的。他放下了外物的附庸,成为自己真正的主人,没有开悟之苗的佛陀也和我们一样,他会为种种恐惧、沮丧、愁苦而痛苦,但当他看清了束缚的罗网是无始劫来的无明,于是他超越了束缚,彻见万法,到达一种自由自在的境界。

  “超越束缚”并不是说就没有身或心的纠缠,而是身心的变化不再做主,“我”却做了身心乃至一切外境的主人。

  长久以来,佛教常被误以为是对人类没有积极贡献的虚无主义,那是因为抱持这种见解的人,被寂灭、圆寂、破灭、止息、寂静、涅槃、断欲、割断爱恨缠缚的表面意义所迷;其实佛教不是虚无主义,反而是教人能彻见生命流动的意义,是要认清如果我们将这个无常的世界认为是值得系着而贪恋执著,那么必然会因而沮丧绝望;如果我们运用般若智慧,认清了一般的人见不到的一面,就是同时见到“永恒的本身”(佛性)和无常的迁流,那我们才能真正地、更深刻地超越消极的人生。

  因此,佛教强调的“灭爱”、“破烦恼”不应从消极否定的角度理解,佛教的修行在于转“爱”为“悲”,将自我中心的爱化为普遍的悲心,使肉欲的“小爱”变成精神的“大爱”,这才是超越了束缚更积极的意义。

  超越束缚以后呢?

  有人问赵州从谂禅师:“佛有烦恼吗?”

  他说:“有。”

  “那怎么会呢?他不是解脱一切烦恼的人吗?”

  禅师说:“是的。但是,他的烦恼是要救度一切众生。”

  我想到,佛经中所说:“如如”两字,如如不只是静止不动的,应该是充满了活力和生机的;否则,“悲智双运”是怎么运起来的呢?对于觉悟的人,唯有众生才是他的烦恼,可叹的是,众生却不能认识自己的无常、有限和束缚!

  ―九八六年二月一日

  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想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

  期待父亲的笑

  父亲躺在医院的加护病房里,还殷殷地叮嘱母亲不要通知远地的我,因为他怕我在台北工作担心他的病情。还是母亲偷偷叫弟弟来通知我,我才知道父亲住院的消息。

  这是父亲典型的个性,他是不论什么事总是先为我们着想,至于他自己,倒是很少注意。我记得在很小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到凤山去开会,开完会他去市场吃了一碗肉羹,觉得是很少吃到的美味,他马上想到我们,先到市场去买了一个新锅,买一大锅肉羹回家。当时的交通不发达,车子颠踬得厉害,回到家时肉羹已冷,且溢出了许多,我们吃的时候已经没有父亲所形容的那种美味。可是我吃肉羹时心血沸腾,特别感到那肉羹是人生难得,因为那里面有父亲的爱。

  在外人的眼中,我的父亲是粗犷豪放的汉子,只有我们做子女的知道他心里极为细腻的一面。提肉羹回家只是一端,他不管到什么地方,有好的东西一定带回给我们,所以我童年时代,父亲每次出差回来,总是我们最高兴的时候。

  他对母亲也非常的体贴,在记忆里,父亲总是每天清早就到市场去买菜,在家用方面也从不让母亲操心。这三十年来我们家都是由父亲上菜场,一个受过日式教育的男人,能够这样内外兼顾是很少见的。

  父亲的青壮年时代虽然受过不少打击和挫折,但我从来没有看过父亲忧愁的样子。他是一个永远向前的乐观主义者,再坏的环境也不皱一下眉头,这一点深深的影响了我,我的乐观与韧性大部分得自父亲的身教。父亲也是个理想主义者,这种理想主义表现在他对生活与生命的尽力,他常说:“事情总有成功和失败两面,但我们总是要往成功的那个方向走。”

  由于他的乐观和理想主义,使他成为一个温暖如火的人,只要有他在就没有不能解决的事,就使我们对未来充满了希望。他也是个风趣的人,再坏的情况下,他也喜欢说笑,他从来不把痛苦给别人,只为别人带来笑声。

  小时候,父亲常带我和哥哥到田里工作,透过这些工作,启发了我们的智慧。例如我们家种竹笋,在我没有上学之前,父亲就曾仔细的教我怎么去挖竹笋,怎么看土地的裂痕,才能挖到没有出青的竹笋。二十年后我到竹山去采访笋农,曾在竹笋田里表演了一手,使得笋农大为佩服。其实我已二十年没有挖过笋,却还记得父亲教给我的方法,可见父亲的教育对我影响多么大。

  由于是农夫,父亲从小教我们农夫的本事,并且认为什么事都应从农夫的观点出发。像我后来从事写作,刚开始的时候,父亲就常说:“写作也像耕田一样,只要你天天下田,就没有不收成的。”他也常叫我不要写政治文章,他说:“不是政治性格的人去写政治文章,就像种稻子的人去种槟榔一样,不但种不好,而且常会从槟榔树上摔下来。”他常教我多写些于人有益的文章,少批评骂人,他说:“对人有益的文章是灌溉施肥,批评的文章是放火烧山;灌溉施肥是人可以控制的,放火烧山则常常失去控制,伤害生灵而不自知。”他叫我做创作者,不要做理论家,他说:“创作者是农夫,理论家是农会的人。农夫只管耕耘,农会的人则为了理论常会牺牲农夫的利益。”

  父亲的话中含有至理,但他生平并没有写过一篇文章。他是用农夫的观点来看文章,每次都是一语中的,意味深长。

  有一回我面临了创作上的瓶颈,回乡去休息,并且把我的苦恼说给父亲听。他笑着说:“你的苦恼也是我的苦恼,今年香蕉收成很差,我正在想明年还要不要种香蕉,你看,我是种好呢,还是不种好?”我说:“你种了四十多年的香蕉,当然还要继续种呀!”

  他说:“你写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继续呢?年景不会永远坏的。”“假如每个人写文章写不出来就不写了,那么,天下还有大作家吗?”

  我自以为在写作上十分用功,主要是因为我生长在世代务农的家庭。我常想:世上没有不辛劳的农人,我是在农家长大的,为什么不能像农人那么辛劳?最好当然是像父亲一样,能终日辛劳,还能利他无我,这是我写了十几年文章时常反躬自省的。

  母亲常说父亲是劳碌命,平日总闲不下来,一直到这几年身体差了还时常往外跑,不肯待在家里好好的休息。父亲最热心于乡里的事,每回拜拜他总是拿头旗、做炉主,现在还是家乡清云寺的主任委员。他是那一种有福不肯独享,有难愿意同当的人。

  他年轻时身强体壮,力大无穷,每天挑两百斤的香蕉来回几十趟还轻松自在。我还记得他的脚大得像船一样,两手摊开时像两个扇面。一直到我上初中的时候,他一手把我提起还像提一只小鸡,可是也是这样棒的身体害了他,他饮酒总不知节制,每次喝酒一定把桌底都摆满酒瓶才肯下桌,喝一打啤酒对他来说是小事一桩,就这样把他的身体喝垮了。

  在六十岁以前,父亲从未进过医院,这三年来却数度住院,虽然个性还是一样乐观,身体却不像从前硬朗了。这几年来如果说我有什么事放心不下,那就是操心父亲的健康,看到父亲一天天消瘦下去,真是令人心痛难言。

  父亲有五个孩子,这里面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最少,原因是我离家最早,工作最远。我十五岁就离开家乡到台南求学,后来到了台北,工作也在台北,每年回家的次数非常有限。近几年结婚生子,工作更加忙碌,一年更难得回家两趟,有时颇为自己不能孝养父亲感到无限愧疚。父亲很知道我的想法,有一次他说:“你在外面只要向上,做个有益社会的人,就算是有孝了。”

  母亲和父亲一样,从来不要求我们什么,她是典型的农村妇女,一切荣耀归给丈夫,一切奉献都给子女,比起他们的伟大,我常觉得自己的渺小。

  我后来从事报导文学,在各地的乡下人物里,常找到父亲和母亲的影子,他们是那样平凡、那样坚强,又那样的伟大。我后来的写作里时常引用村野百姓的话,很少引用博士学者的宏论,因为他们是用生命和生活来体验智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最伟大的情操,以及文章里最动人的质素。

  我常说我是最幸福的人,这种幸福是因为我童年时代有好的双亲和家庭,我青少年时代有感情很好的兄弟姊妹;进入中年,有许多知心的朋友。我对自己的成长总抱着感恩之心,当然这里面最重要的基础是来自于我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给了我一个乐观、关怀、良善、进取的人生观。

  我能给他们的实在太少了,这也是我常深自忏悔的。有一次我读到《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佛陀这样说:

  假使有人,为于爹娘,手持利刀,割其眼睛,献于如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为于爹娘,亦以利刀,割其心肝,血流遍地,不辞痛苦,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假使有人,为于爹娘,百千刀戟,一时刺身,于自身中,左右出入,经百千劫,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读到这里,不禁心如刀割,涕泣如雨。这一次回去看父亲的病,想到这本经书,在病床边强忍着要落下的泪,这些年来我是多么不孝,陪伴父亲的时间竟是这样的少。

  母亲也是,有一位也在看护父亲的郑先生告诉我:“要知道你父亲的病情,不必看你父亲就知道了,只要看你妈妈笑,就知道病情好转,看你妈妈流泪,就知道病情转坏,他们的感情真是好。”为了看顾父亲,母亲在医院的走廊打地铺,几天几夜都没能睡个好觉。父亲生病以后,她甚至还没有走出医院大门一步,人瘦了一圈,一看到她的样子,我就心疼不已。

  我每天每夜向菩萨祈求,保佑父亲的病早日康健,母亲能恢复以往的笑颜。

  这个世界如果真有什么罪业,如果我的父亲有什么罪业,如果我的母亲有什么罪业,十方诸佛、各大菩萨,请把他们的罪业让我来承担吧,让我来背父母亲的业吧!

  但愿,但愿,但愿父亲的病早日康复。以前我在田里工作的时候,看我不会农事,他会跑过来拍我的肩说:“做农夫,要做第一流的农夫;想写文章,要写第一流的文章;要做人,要做第一等人。”然后觉得自己太严肃了,就说:“如果要做流氓,也要做大尾的流氓呀!”然后父子两人相顾大笑,笑出了眼泪。

  我多么怀念父亲那时的笑。

  也期待再看父亲的笑。

  至亲的人远离,乃是人间不可避免的苦痛,但假若我们不能令亡者在这一生中得到真正的安息,那么生者何堪?死者何欢?

  父亲的佛事

  幼年时代,参加过几次丧事,使我对台湾民间的丧葬形式感到一种可怖的、悲惨的气氛,尤其在夜半时分听司公道士的法螺,看在无边的黑暗中飘飞的冥纸,更是给人一种诡秘的感觉。

  除了掌法的道士,还有许多来参与丧事的“罗汉脚”和“土公”,他们多数只穿着汗衫、趿着拖鞋,口中叼着一根烟,有时还嚼着槟榔,对于亡者有一种随便的态度。

  这些,使我在刚刚知事的少年时代就在心底反抗着。我常想,中国是一个多么有智慧的民族,为什么会发展出这样的形式?这种形式是何时开始的?有没有改革的可能性呢?我的疑惑几乎是找不到答案的。因为在乡间,不管是哪一个人过世,他的亲戚朋友马上会围拢来,然后每人发表一

  套他所认识的,或者他所听来的形式,在丧家眷属手足无措的情况下,只好跟随着众人的意见,于是,社会虽然日益进化改革,丧葬反而繁复而落伍了。

  例如,大家都认为死者逝去后灵魂一定先到阴间去,因此,刚一断气就在脚底摆鸡蛋、石头和米饭,而请来的道士作法,则先将死者的灵魂带到奈何桥、过刀山、赴水火、进入地狱,然后再借助道士的力量将他的灵魂救拔出来。例如,大家都相信亡者可以带一些东西到另一个地方使用,因此在他身上要穿七层衣服,要烧去无以数计的库银(冥纸),要耗资上万买一间纸厝,里面冰箱、电视、汽车、仆佣无不具备。又例如,认为只有热闹喧哗的葬式,才能表现出人子的孝思,也表现死者没有枉过一生,因此乐队、鼓吹阵,甚至五子哭墓、脱衣舞等已经见怪不怪了。

  可是实际的情况是这样的吗?在中国传统里难道没有更庄严、更肃穆,更能表现一个人死亡的尊严的形式吗?不久前父亲重病的时候我时常思考着这些问题,而父亲不幸在住院二十一天后与世长辞了。作为父亲的儿子,在基本上,我希望为父亲选择一个最好的仪式,也希望对民间所认识的死后世界有一些改革。

  我是个佛教徒,从佛教的观点来看,现在民间信仰对死者所用的形式根本是无用的,也是错误的。那么如果让父亲也顺着民间信仰的葬式,说什么我都是不能接受的。

  因为在佛教的观念里,人的死亡虽是不可免的,但人死后的“神识”并不一定到阴间去,他有很多的可能性,很可能往生西方极乐世界或东方琉璃净土等诸佛国土,也可能上生天人、阿修罗,中生人间,或者下堕畜生、饿鬼、地狱诸道,下地狱的几率并不如民间信仰所想的那么大,而且人离开了尘世到另一世界,在这世界的东西就根本用不上,无着力之处了。

  为了帮助死者往生净土,或者生在人天,为亡者所做的最殊胜的功德是为他诵经、拜忏,并且将他的财物布施,而家属共同发愿,为他守杀、盗、淫、妄、酒诸戒,然后将功德回向给他,借诸佛菩萨的慈悲加护,使他不堕恶趣,往更好、更清净、更安乐的地方超拔。

  由于这种信仰,父亲在医院病况危急之际,我们就将他带回家来,本来在医院中焦灼不安、饱受折磨的父亲,因为知道回到家里,而露出安心的笑容。这时我们的亲友都来参加意见,有的说要穿七层衣,有的说要扶他踩一下泥土,还有人已经去联络了专门包揽丧事的道士、土公等等。

  我和兄弟们极力反对,因为父亲虽然病重,身体不能动弹,他的意识还是十分清楚的,这时任何对身体的移动,必将为他带来极大的痛苦,实为我们所不忍见。我想到弘一大师说的一段话:“常人命终之前,身体不免痛苦。倘强为移动沐浴更衣,则痛苦将更加剧。世有发愿生西之人,临终为眷属等移动扰乱,破坏其正念,逐致不能往生者,甚多甚多。又有临终可生善道,乃为他人误触,逐起嗔心,而牵入恶道者,如经所载阿耆达五死堕蛇身,岂不可畏?”因而决定和兄弟轮流守护父亲,不让任何人移动他。

  “临终前的正念”在佛教里是非常重要的,为使父亲有临终的正念,我急忙向佛光山的师父求助,请他们来为父亲助念佛号。我与佛光山的师父们素昧平生,幸得他们慈悲垂怜,在宗忍法师的率领下来了四位法师为父亲助念阿弥陀佛圣号。然后,我和大哥又到附近灵山寺的旗山念佛会求助,正好佛光山的慧军法师率领十一位师父在那里讲经开示,随后一并到了舍下,总共来了十五位师父和念佛会的在家居士,在他们庄严宏大的助念声中,平时没有接触佛法的父亲,也能一字一句随念阿弥陀佛圣号,满室生异香。

  师父离去后,当天夜里兄弟们一起守护父亲,母亲和姊姊也在,全家人共同为父亲助念,夜里家中并未燃香,但异香一阵一阵不断飘来,使我们深信佛菩萨慈悲,真来接引父亲了。父亲已不能动弹,但仍勉力随着我们念佛号,这时我在父亲耳边说:“爸爸,您把一切都放下吧!只要看到阿弥陀佛、观音菩萨和大势至菩萨来接引您,就跟着他们的光明走,千万不要回头。”父亲含笑。

  果然,父亲在清晨八点四十五分吐出他在这一世的最后一口气,离开了我们,表情安详,仿佛没有什么大的痛苦。亲友闻讯都来哀悼,有的说要为他更衣,有的要为他搬正身体,都被我们劝阻,还有忍不住哀哭的,我们也求他不要哭泣,以免影响父亲往生,因为我们深知人断气后并未完全死亡,他的神识要八个小时后才离开身体,所以仍不断为父亲唱念佛号,并再度请佛光山的师父来为父亲诵《阿弥陀经》和《往生咒》。

  有一个亲戚愤愤地说:“你们现在不为他更衣,八个小时后身体僵硬了,根本不能穿衣,难道你们要他光着身子离开吗?”我们也不为所动。

  果然,八个小时后,母亲掀开父亲脸上所覆的白布,发现父亲脸上的表情眉头舒展,面露微笑,表情愉悦,甚至与他断气时完全不同了。他的身体犹有余温,全身柔软,宛如生前,更衣毫无困难,这时连一直在哀伤中的母亲也为之动容,相信佛号不可思议,而我更相信我佛慈悲,所言不妄,更加确定了我们为父亲做佛事的心意。

  父亲在断气二十四小时后入木,一直到这时,他的身体还是柔软的。佛光山的依忍法师来主持父亲入木的仪式,为父亲清棺,盖莲花被及写满了密咒的陀罗尼被,并在父亲身上遍洒光明沙和恒河沙,奇异的是,入木后父亲的表情笑得更开朗,好像他不是死去,而是为了到一个更好的地方而欣喜。使我们虽在哀伤之中,也为父亲能有如此平静地离去而庆幸。

  接下来是一连串的佛事,在民间信仰中,把超度往者的法事叫“七巡”,在佛事里则叫“七七”,要连续做七场佛事。这种观念是从《地藏菩萨本愿经》来的,地藏经里说:“七七日内,如痴如声,或在诸司,辩论业果。审定之后,据业受生。未测之间,千万愁苦,何况堕于诸恶趣等。是命终人,未得受生,在七七日内,念念之间,望诸骨肉眷属,与造福力救拔,过是日后,随业受报。”

  在佛光山法务处宗忍师父的安排下,我们在头七为父亲诵《阿弥陀经》,二七诵《地藏菩萨本愿经》,三七诵《金刚般若宝忏》,四七正逢地藏菩萨生日,全家到佛光山为父亲做“三时系念”,五七诵《金刚经》,六七诵《八十八佛洪名宝忏》,七七那天则在家里做三时系念,并做蒙山施食、焰口等普度众生。

  佛教的法事不像民间信仰和道教都是在半夜进行,加上奇异的气氛,给人阴惨悲愁的感觉;而是在清晨进行,仪式光明庄严,道场的布置也是明朗伟大,让人心生赞叹,让人知道死亡虽不可免,但不是那么可怕愁惨的事。经过几场佛事,原来反对我们以佛事为父亲告别的亲友,这时也深受佛教的庄严肃穆的仪式感动,生起赞叹之心。而我们全家发心持齐念佛,把一切功德回向给父亲,使我们深信,父亲必可往生,假若他还有知,则一定欢喜我们所为他做的选择。

  父亲出殡那天,由八位佛光山的师父引领,到墓地去下葬,没有铺张,没有排场,整个过程简单隆重,这种简单庄严的仪式虽不能杜悠悠众口,仍有人为我们不能给父亲办一个热闹的丧礼为憾,但更多的有理智、有认识的人则更深刻地认识了佛教的传统仪礼,是远远胜过一般民间所相信的形式。

  至亲的人远离,乃是人间不可避免的苦痛,但假若我们不能令亡者在这一生中得到真正的安息,在往另一世的路途上有光明的指引,那么生者何堪?死者何欢?

  父亲走完了人生的最后一程,我们心中固有难抑的哀伤,但经过这一次的锻炼与启示,我更坚信了我长时来所沉浸的对佛菩萨的信仰,佛所说的话都是不谬的真理,而佛所留下的仪礼也是人间最值得崇敬的形式。

  现在的一般人,他们宁可让自己的亡亲跟随口嚼槟榔、脚趿鞋的土公仔引导,宁可接受道士神秘的符咒,宁可相信死后的亲人都是到了阴曹地府,却不能相信智慧深刻的经典,不能追随有修有证的出家师父,不能有光明庄严的正念,这才是最让我忧心的。

  父亲做佛事的同时,不远处也有一家人丧失至亲,却依传统礼俗,日夜祭拜三牲,一巡杀猪一头,半夜闻到道士的法螺都让我惊心,使我更深刻地想到《地藏菩萨本愿经》中早就指出的一段经文:

  我今对佛世尊,及天龙八部人非人等,劝于阎浮提众生临终之日,慎勿杀害,及造恶缘,拜祭鬼神,求诸魍魍。何以故?尔所杀害乃至拜祭,无纤毫之力利益亡人,但结罪缘,转增深重。假使来世或现在生得获圣分,生入天中。缘是临终被诸眷属造是恶因,亦令是命终人殃累对辩,晚生善处。何况临命终人,在生未曾有少善根,各据本业,自受恶趣,何忍眷属更为增业?譬如有人从远地来,绝粮三日,所负担物,强过百斤,忽遇邻人,更附少物,以是之故,转复困重。

  不禁抚卷长叹,为什么作为人子的我们,非但不能减轻父母的重负,还要在百斤之上,再加上沉重的负担呢?呜呼!

  一九八五年十月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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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眼菩提随喜菩提清凉菩提紫色菩提天心月圆宝瓶菩提拈花菩提你心柔软,却有力量淡品人生有情菩提在云上如意菩提红尘菩提星月菩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