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从忧郁中升华

　　我喜欢听交响乐，但我缺乏这方面的专业知识，更不具备一双“专业耳朵”。我的一位好朋友，他的职业离音乐甚远，然而他业余爱好音乐，他就有一双听音乐的“专业耳朵”。比如在我家，我放CD盘，头几组音符一出，他便能娓娓道出，这是哪个乐团演奏，由谁指挥，这张盘的录音师是谁，在英国《企鹅唱片指南》上，评上了几个星花……而另一乐队另一指挥所演绎的该曲，明暗对比处理其实更加精心，听来会更丰腴滋润，等等。他的指导，总是使我受益匪浅。我常常根据他的建议，去选购新的唱盘。不过一般来说，凡我已经有了的曲目，都不拟重复购买；我还没有比较着欣赏同一曲目的不同版本的道行；唯一刻意重复搜罗过不同版本的曲子，是巴伯的《弦乐柔板》。巴伯1981年才谢世，这位在本世纪前卫艺术浪涛滚滚、代谢频仍的文化氛围中进行创作的美国作曲家，给我的印象，却乐风始终相当地古典。他的这首《弦乐柔板》其实算不得严格意义上的交响乐，原是他的《弦乐四重奏》中的慢板乐章，1936年他将此章改编为了管弦乐，1938年经托斯卡尼尼指挥演奏，立刻风靡。《弦乐柔板》全曲演奏下来，不过9分多钟，但我每回静心咀嚼这首乐曲，却总是忘记了时空，心中升腾着莫名的感悟。常常是，听完了这张盘上的该曲，再接着听另一张盘上的，或同一张盘上的连听两三次。于我来说，巴伯的《弦乐柔板》真是沐灵的甘泉。

　　这首《弦乐柔板》是缓慢、深沉而忧郁的。我常常陷于忧郁的情绪中。为什么忧郁？是因为不如意事常八九么？是因为感受到个体生存的寂寞与孤独么？是因为个体与他人之间通过碰撞、磨擦而达于沟通、理解、谅解、和谐的艰难么？是悚然于世事的白云苍狗与人性的诡谲莫测么？是人生苦短，而永恒难求么？……要承认，乐曲确从心底牵出了丝丝缕缕、纠结缠绕的这类私心杂念；但其实，最令人忧郁难解的，是忽然会意识到，生活的常态，是平平淡淡；人生从急风暴雨的动荡岁月解脱出来以后，置身于衣食无忧、和平稳定的建设环境中，所遇到的最大难题，往往并不是别的，而是如何克服平淡与枯燥。一位在设计院搞设计的年轻工程师告诉我，他每天的工作就是画工程设计图，以前在图板架子上用尺子什么的和笔来画，现在改成用电脑画，虽也会出现一时的新奇感和兴奋点，但总体而言是平淡、枯燥的。一位在我家附近的建筑工地上的抹灰工，也跟我说，他每天就是抹灰、抹灰……晚上回到工棚，打几把“拱猪”，也就睡觉。一位商人朋友也跟我说，他早就对豪宴、卡拉OK、桑那浴之类不能不“奉陪”的事情感到了无兴趣，但为谈生意计，又不能不一再地重复着这一套，欲罢不能。也许有的人从未感受到常态生活的平淡、枯燥一面，因而从未陷入过忧郁，但那样的人我还没有遇到过。我自己是常为人生的平淡与枯燥而忧郁的。怎样从这种忧郁中解脱？我以为听巴伯的《弦乐柔板》这类的曲子，边听边咀嚼人生的这苦涩况味，是一大妙法。当乐曲与心思融为一派澄明时，你便可以悟到，人生的功业，主要还不是靠狂恣的暴发而成就，其主体，应是默默地耕耘与韧性地尝试，其中会有大容量的落寞枯燥，乃至数量非少的失误与弯路；人生的意义，于大多数人而言不是“轰”的一声雷响，而是蜜蜂般“嗡嗡”不息地采撷花蜜；人从暗寂的子宫中来，还要渡到暗寂的彼岸去，那中间的历程，惊心动魄的事未必多多，真多了更未必是福，而常态的日常生活，以其平淡枯燥，磨砺着我们焦虑的灵魂。倘若我们能消除娇嗔暴戾，而终于甘于平凡，把有限的生命，融入能与真、善、美相联的事体中，那可能便是缔造了真福。

　　在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创建四十年暨杉杉中国指挥育才基金设立的交响音乐会上，演奏了五阙交响曲，由中央音乐学院指挥系历届系主任指挥，其中第三曲便是巴伯的《弦乐柔板》。李德伦走出来了，他没坐到别人为他准备的高脚凳上，也没拿指挥棒。这位年逾八十的老指挥家用简洁的手势演绎了这首我心爱的乐曲。我觉得他的面色是忧郁的，而演奏者们也从容地宣泄着人类共通的忧郁情愫。我从三十多年前起，就常在北京的各个演奏场所欣赏过李德伦大师的指挥，然而听他指挥这一首曲子，还是头一回。台上的指挥老了，台下如我这样的观众，也已鬓发斑白。我想到了关于李德伦人生经历的种种报道，他是很轰轰烈烈过的，有过大落大起，大辱大荣，大悲大喜，然而终于归到平静，归到沉思，归到澄明……我看到他侧身大提琴一边，用肥厚的手掌向上强调，仿佛是嫌那部分乐师尚不能传达出众生忧郁的淳朴之美……短短的9分多钟里，我也许已回顾过自己迄今为止的一生……我感到自己的灵魂正从浓酽的忧郁中升华……

　　交响乐曲不仅是我书房中经常性的“生命背景”，也逐渐地融入了我的魂魄。现在，又是一个平淡的静夜，我又放送着以巴伯《弦乐柔板》打头的唱盘……我勉励自己，再埋头，勤耕耘，好好地走完这可能久久都是平淡无奇的人生之路。

　　简析

　　这篇散文写的是如何面对平淡。文章开头由巴伯的交响乐《弦乐柔板》写起，这首乐曲深沉而忧郁。作者由此想到自己常常陷于忧郁的情绪，追寻其中的缘由，竟是因为人生的平淡与枯燥。作者苦苦思索克服平淡的方法，认为听听这类忧郁的曲子，细细品味平淡中蕴含的幸福，把有限的生命用于做那些有意义的事情，从忧郁中升华，才能获得幸福与快乐。本文有一种优美而庄严的韵律，给人以动人的美感，论述中蕴含着深邃的哲理，给人以深刻的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