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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颗子弹》 作者:刘瑜

第六部分

 缺乏弹性的人

 
 
最近我才意识到,我是一个非常缺乏弹性的人。
 
比如,虽然我出国这么多年,对于吃,我就是喜欢吃中国菜。在中国菜里面,最好是川菜。在川菜里面,最好是“渝乡人家”。在“渝乡人家"里面,最好是百盛商场楼上那家。在百盛商场楼上那“渝乡人家”里,最好点水煮鱼。当恩华举着一块臭了吧叽的blue cheese说“好吃”时,我不知道该为自己的民族气节而骄傲,还是该为自己的偏执口味而羞愧。
 
对于理想住宅,我也有非常固执的念头。我就想住在大城市。高层公寓楼10层以上,开放式厨房,竖条的地板。
 
注意,竖条的地板!方块状的地板不行!
 
哦,对了,楼下步行5分钟之内一定要有卖酱油的地方。当然最好那个卖酱油的地方是一个大超市,最好超市里还卖冬瓜和卤猪耳朵。
 
我要住的,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不可能用乡间的田园风光说服我的,也不可能用游泳池草坪有落地窗的大客厅来说服我的,甚至你拿比尔盖茨的豪宅跟我换我都不动心的。我所要的,如此清晰、僵硬,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根鱼刺,影响了我对其他食物的胃口。
 
我怀疑自己心理上始终没有超越童年的某个阶段。我侄子3岁的时候,睡觉一定要反复捏着他的小毯子的边,否则就睡不着。现在他5岁了,不再需要捏他的小毯子。而我,被卡在了3岁那个心理年龄段。
 
落地灯必须是朝上开口的。电脑必须是重量3磅以下的。运动必须在黄昏的时候。水果必须不能带任何酸味。如果我买车,必须买甲壳虫。如果我养狗,必须是poodle。
 
听听,必须!必须!必须!一个缺乏弹性的人,多么可悲。虽然她的渴望无比坚硬,但现实总是更坚硬。
 
我觉得我必须身高165公分以上,但是基因没听我的。
 
我觉得我必须有三五知己隔三差五跟我一起吃饭吹牛,但是际遇没听我的。
 
我觉得樱桃的价格必须降到一块钱一磅,但是水果贩子没听我的。
 
我觉得恐怖分子必须停止袭击平民,但是恐怖分子也不听我的。
 
总而言之,全都不配合,他们,她们,它们。
 
于是,我就成了孤家寡人。孤家寡人的我,既没有住上10层以上的公寓楼,也很难吃上渝乡人家的水煮鱼,垂头丧气地长大,意识到生活不是老爸开的银行。
 
很快,我就要被发配到英国的一个大学教书。人们碰到我总是问:得到这个教职,你是不是特别激动啊?我特别想语重心长地对这些人说:我说同学,到我家楼下那又没有卖冬瓜和卤猪耳朵的超市,这事有什么可激动的?!
 
七年之后
 
 
1
 
那年上飞机前圆圆的爸爸对我说:到了纽约,一定要随身带五六十美元现金,万一碰到抢钱的,这就是“保命钱”了。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告诫,于是我到了纽约之后,总是随身带着五六十美元的现金,随时等待被抢,等了好几年。如果那个迎面而来的黑人青年朝我拿出枪来,我就可以惊喜地掏出那些美元,说。您终于来抢我了!
 
可惜7年来,这一幕始终没有发生。事实是,这些年我在街上遇见无数黑人青年,其中有N个曾经笑嘻嘻地对我说:“Hey,baby,you're beautiful。”但是从没有人对我说:“Give your money to me。”事实是,不但想象中的打劫始终没有发生,想象中的其他很多事情都没有发生。比如结婚生子,比如热爱学术,比如超越种族、文化、语言的障碍与世界各国人民打成一片。
 
而发生的事情却常常是没有想到的,比如“911”。比如在一个秋日的下午收拾东西去一个叫剑桥的地方。
 
说到和世界各国人民打成一片,这事的难度的确是我始料未及的,大约是我来美7年之后所有的“没想到”里面最没有想到的一个。以前我总觉得像我这样的民族虚无主义者,结交五湖四海的朋友还不是轻而易举,但是事实证明“文化差异”这个虚无缥缈名词的力量确实比我想象的强大很多。你和一个阿尔巴尼亚人可能政治观念、喜欢的哲学家、电影、电子游戏一模一样,你们甚至可以谈恋爱,但是somehow你们就是不能成为“哥们”。
 
这个somehow是如此诡异,以至于用“文化差异”去概括它都显得词不达意。
 
2
 
我还记得到达学校的那天下午,2000年8月23日,在学校住房办公室的门口,因为签房约要照片,我在路边翻箱倒柜地找照片。三个大行李箱,全锁着,一一打开找照片,急得大汗淋漓。
 
为什么我后来见到的119街和记忆中第一次见到的119街如此不同呢?是不是脆弱感会让一个建筑、一个街区、一个城市显得比它实际上的更高大呢?
 
“你知道,一个人到一个新的地方总是特别脆弱。”
 
后来我竟然做了住房办公室的兼职员工,后来住房办公室的主任在指导我怎么给新生签约的时候这样说。还有一个人跟我说过这句话,他跟我同一年来美国,去了另一个地方,很快结了婚,他就是用这句话来论证他为什么急于结婚。
 
年轻气壮的时候,总觉得一个人因为脆弱而结婚是多么可耻的事情,现在看来这也没什么。人人都追求幸福,但是很多人的当务之急不是追求幸福,而是精神自救、不发疯、不崩溃、不像大街上的那个疯子一样高举圣经在车水马龙中高嚷“哈里路亚”。
 
又想起刚到美国的时候穿的那双塑料拖鞋,脚背上镶着两朵小花。走在大街上,有人说:Cute shoes。我说:What?他重复:Nice shoes,我又说。What?他又重复:Cute shoes。最后,那个既不懂美国人赞美陌生人的文化又不懂英语的女孩逼得那个善意的路人停下来,凑在她耳边大声一字一顿地说:I'm just saying your shoes are nice!
 
又不是抢钱,那么大声干嘛。
 
还有另一双鞋。牛仔的靴子。2000年的生日礼物,由西岸来访的某同学所送。那次该同学还和我一起从事了我来美之后的第一次购物活动。我们在H&M买了大约200美元衣服,对于当时的我来说,已经是巨额消费了。我们高高兴兴地坐公共汽车回家,但是下车的时候忘了把购物袋拿下来。就这样,穿着粉色滑雪衣的我,和穿着黑色滑雪衣的他,沮丧地走在纽约冬天的大街上,为丢失巨资购买的衣服而黯然神伤。
 
后来天就黑了,后来他就走了,后来在一场关于巩俐演技的辩论结束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后来我就把那双穿旧了的牛仔靴给扔了。
 
一个令人奇怪的事实是,为什么关于每一场恋爱,我们所能牢牢记住的,往往只是开头和结尾而已。或者,如果关于这个人你能记住的只是开头与结尾,那么你们从来就不曾真正恋爱过?
 
3
 
这7年,发生的事情是多么地少啊,简直像一场我所厌恶的蔡明亮的电影,到处是长镜头里面目模糊的脸,对话稀薄,情节漫无目的。
 
从哪天开始我失去了将自己的生活排演成一部肥皂剧的热情呢?又是从哪天开始听到有人敲门的时候我假装不在家里呢?我到底应该出于对极简主义艺术风格的欣赏而为自己的生活喝彩呢,还是出于对热烈生活的向往而为自己的生活哀叹呢?
 
也许发生的事情并不少,只是我对事件有一只巨大的胃而已。还写小说了呢。还博客了呢。还专栏了呢。还演绎了一场可以让单田芳来讲解的章回体爱情故事呢。
 
其实仔细一想,我在国内的时候过得也挺没劲的。在清华的时候,不也是一个人骑着一辆破自行车,独来独往。翻看当年的日记,里面并没有莺歌燕舞欢声笑语以及“阳光灿烂的日子”,生活枯燥得令人痛心。好像是在看一本书,翻到某个阶段,奇怪地出现了些空白页,一页一页,全是空白。
 
那我为什么老嚷嚷着想回国呢?国内有什么呢?
 
如果从噪音退出之后进入的只是荒凉,或者反之,这还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吗。
 
4
 
本来我还一直为离开纽约这个大城市前往剑桥这个小镇而伤感的,后来我想通了:在美国这些年,虽然我名义上住在大城市,但过得其实也只是小镇生活。除了在波士顿那大半年,来美7年,我活动的范围一直是一个叫做momingsidc heights的小社区;96街为南界、125街为北界、Riverside为西界、Amsterdam为东界,还不如剑桥大呢。
 
这么一小块巴掌大的地方,就是我的纽约,我的西伯利亚。
 
来美7年,我没有去过西岸,没有去过“南方”,没有去过阿拉斯加或者夏威夷。我并没有强烈的旅游的愿望,我从来不理解坐飞机N个小时排队N个小时走到一个王公贵族假大空的房子里,凝视墙上一个戴假发的白人胖子有什么乐趣可言,我成为一个全球流浪者完全是历史的误会。我骨子里的理想就是坐在村头那棵大槐树底下给孩子喂奶而已。
 
他们说人生是一场旅行,我怎么觉得人生就是从一口井跳到另一口井呢。
 
他们还说时光飞逝如电,那说的大约是中国的时间,而不是这里的时间。这里的时间是宽阔平静的河流,一点一点往前挪,还动不动断流的那种。
 
7年来我的村庄几乎没有任何变化。110街的Right Aid,113街的Mill Korea,116街的Ollie's,112街的Labyrinth bookstore----当然,110街的Dynasty早就不在了,旁边的Café Taci也变成了一个墨西哥快餐店,新的West Side虽然重新开张,但是冷气大得我都不敢进门。
 
我想起有一回坐在110街的Starbucks,隔着玻璃窗,看见外面出了一场车祸。我看到的时候,车已经翻了,斜躺在马路中间的矮树丛中,警察还没有来或者已经走了,车里的人也不知道有没有出来,几个群众在围观,更多的人若无其事地从旁经过。那天下午的太阳特别好,好到马路中间的一场车祸都显得非常安详。
 
若干年后,想起我的纽约,我的西伯利亚,我的morning side heights时,我希望自己想起的,是这样的安详。
 
5
 
24岁到31岁,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算是一段“黄金岁月”的流失?我试图为此伤感,但却伤感不起来。时间嘛,哪一段和哪一段不是差不多。
 
事实上,青春简直是个负担呢。它让你对生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让你以为“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现在好了,这误解消除了,该干吗干吗去,还少了上当受骗的屈辱感呢。
 
写毕业论文的时候看了不少红卫兵传记,从此简直讨厌青春了。年少,口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大地在你脚上,荷尔蒙武装起来的正义感,这些东西搅和起来,人就操蛋了起来。而这操蛋中最操蛋的一点,就是那貌似反叛精神中隐藏的谄媚情结以及羊群心态。
 
对,我31了,在异国他乡如你们所幸灾乐祸的那样变老了,但是我并不伤感。
 
6
 
总还有些变化吧,比如说,政治面貌?其实也说不上什么变化,1999年开始上网之后,因为网上辩论,发现自己在向理性底线不断退却的过程中,退到了一个叫做自由主义的地方。其实从来没有刻意在某一个阵营里安营扎寨,但是接下来的7年里,我发现自己在几乎每一场政治辩论里、对每一件事物的看法里,都不断回归到这个立场,最后不得不承认这个立场对于我具有一种地心引力。
 
7年来,我已经从一个自在的自由主义者变成了一个自为的自由主义者。我并不比以前更反动,但是我的反动比以前更顽固。
 
顺便说一句,自由主义不是我的政治信仰,它只是我的政治底线。事实上自由主义真正关心的只是底线问题,而其他主义者关心的大多是蓝图问题。
 
不是没有过惶惑。过去7年,作为一个留学生中的右派,我渐渐意识到自己“双重少数派”的位置。在中国留学生当中,我当然是少数派。但即使是在美国学界,我也时常处于少数派的位置上。7年来目睹了美国高校越来越被乔姆斯基这样的极端左翼占领的氛围,而我特别反感这样的氛围,反感乔姆斯基等恨不得把那些流氓政权描述成诗情画意的和谐社会的架势。
 
我想我骨子里很可能是个新保守主义者。当我说我灵魂深处是个“老头子”的时候,我指的“老头子”是那个已经死了很久的,现在已经被媒体搞臭了的,据说是新保守主义鼻祖的犹太移民Leo Strauss。
 
7年过去,作为一个Leo Strauss的当代中国女文青版,我逐步克服了“双重少数派”地位带来的孤独感。岂止克服孤独感,简直培育出了一股“我看你们能把我怎么地”的焦大感以及高尔基的海燕感。我不再需要有意识、无意识、潜意识的羊群心态。用北岛老师的话来说: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
 
7
 
如果我把过去7年的生活当作一个电影,放给7年前那个刚下飞机的女孩看,她会不会很失望呢?会不会失望到说:“啊,就这样啊,那还是算了吧,我买张机票回去算了”?
 
来美7年,我最失望的一点,就是自己没有如愿以偿地爱上学术。只是出于路径依赖,又一直从事着学术工作。不幸的是,对一件我并不热爱的事情,我竟然还有一点天分,至少足以通过考试、论文答辩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最近老看几个朋友打Texas Holden,发现了一个道理:抓到烂牌固然不幸,但更不幸的往往是抓到好牌,好但不是最好的脾。我的学术天分对于我,就是这样一副好但不是最好的牌。
 
以前王小波对“反熵”行为表示欣赏时举过一个例子。一个登山者解释自己为什么爱爬山时说:“不为什么,因为这座山在这里。
 
这个备受王小波老师赞赏的回答在我看来却非常地可笑。我为什么要读博士呢?因为博士学位在那里?我为什么要出国呢,因为美国在那里?
 
2000年的冬天,有一天晚上,我曾经突发奇想给西岸某同学打电话,说:我想退学!我要考电影学院!西岸同学当即给予了否定,为此我们大吵一架。
 
当然事后我并没有去考电影学院。我想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我嫌先下这个山、再爬那个山,路途太遥远而已。
 
可是有时候仍会畅想:What if?弗洛姆说,“逃避自由”是人的天性。在我看来,逃避自由的表现就是:因为山在那里,所以我要爬山。
 
读与延安整风相关的著作,读来读去,结论只是:一切洗脑的成功要旨,不过在于帮助人们逃避自由。当一个体系能够用逻辑自洽的方式替你回答一切问题、并且保证这些答案的光荣伟大正确的时候,的确,为什么还要去承受“肩负自由的疲惫”呢?
 
这是一场多么不辞辛苦的逃跑啊,几乎可以说是艰苦卓绝,从一个大陆到另一个大陆,从另一个大陆又到另一个小岛。
 
曾经有人问我:你为什么总是那么焦虑呢?生活多么美好啊!
 
另一个人则对我说过:你知道吗?我有一种预感,你会越老越快乐的。我很想知道后面这位朋友的说法是否是对的,我想我还有大约40年的时间去发现答案。在寻找自己的旅途中,那个曾经总是揣着五六十美元的、听不懂别人赞美的、想考电影学院却最终放弃的女孩,翻越千山万水之后,又去了英国。
 
英国的夏天竟然是这样的。热一天,冷两天,伸个小爪子,挠一下,缩回去。再挠一下,又缩回去。
 
今天又重新穿上了风衣外套和毛袜子,想:夏天到底什么时候来啊?然后心里咯噔一声:不会是已经过去了吧?不会是在我在网上搜索朱刚强事迹陈慧琳婚事李树芬惨案的时候已经嗖地过去了吧。
 
这也太不够哥们了。
 
以前在国内时有人说,外国人隐私观念强,这不能谈,那不能谈,谈什么呢?天气。心想,天气有什么可谈的?一分钟不就说完了。到了英国来,发现在这里天气还真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话题。一会儿哭哭啼啼,一会儿莺歌燕舞,一会儿愁肠百结,一会儿千娇百媚。Tom Waits有首歌叫Emotional Weather Report。嗯,真ernotional。
 
“It's like a bride on the day before the wedding。”
 
唯一的好处就是夏天白天特别长。4点天亮,10点天黑,因为长,所以薄,白是惨白的白。但白天很长的感觉真好,好像因此自己拥有的时间也被撑长了似的,好像阔了。
 
时间走得更慢了。本来就慢,放假了就更慢。但原先只是粥那样的慢,现在却是蜜那样的慢。
 
昨天发生的最大事情,是右脚给鞋打了一个小泡。今天发生的最大事情,是没有任何一只脚给鞋打出任何一个泡。
 
也就是说,一件事也不发生。上午穿过长长的sidgwick avenue去办公室,下午穿过同一条长长的sidgwick avenue回家。去办公室,回家。回家,去办公室。生活变成一个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的犯罪现场。
 
进步在于,已经不再为生活的稀薄而鬼哭狼嚎了。甚至觉得自己跟自己呆着其实也挺甜蜜的,甚至给自己做了一份白切鸡。
 
两个礼拜前买的植物,放在白色的瓷碗里,每天只浇些水,它就乖乖地长着,今天竟然轻手轻脚地开出了花来。
 
这么安静的成长,仿佛只是在那里打着盹,每一朵花都是一个哈欠而已。哪像我们人类,每一天都活得虚张声势,每一天早上醒来,都要把活不活下去,重新变成一个问题。
 
1
 
学校终于放暑假了,为庆祝圆满完成第一个学年的教育工作,我和蚊米决定出门旅行。
 
我们计划去一个有阳光海滩的地方,当然首先想到了夏威夷。一查票价,最便宜的都快2000美元了。而且从伦敦到夏威夷,相当于从世界地图的西北角飞向东南角,直飞也要18个小时。加上倒机,几乎要两天两夜。跋涉两天,花2000美元,就为了个阳光沙滩。算了吧,不如自己挑几筐沙堆自家门口,找个晴天,搬个藤椅,躺着。
 
然后又想到了virgin is lands,美国西南角的一群岛屿,据说风景比较名胜。结果统计起来,钱也少不了多少,距离也短不了多少,再说,我4月份刚去过美国,又去没意思。
 
当然不是没有想到近在咫尺的欧洲。但,虽然巴黎离伦敦火车只要两个小时,持中国护照的人办个签证,却恨不得两个月时间。打电话预约签证,都排到了8月。
 
地球是平的,而对一些人来说,比对另一些人更平一些。
 
举目四望,我想到了非洲。
 
我想,有钱的国家都把自己的边境线把得死死的,生怕我们穷国人民进去抢鸡蛋,去穷国总可以吧,反正也没鸡蛋可抢。一有了这个想法,我就激动起来。对,为什么要去富国呢?不就是个风景如画吗?俺们剑桥村到处也风景如画,为什么要花那么多钱去隔壁村看我家窗口也能看到的东西呢?相比之下,非洲!我可以去南非考察种族主义新动向,去津巴布韦参观比纸还便宜的纸币,去苏丹参观俄罗斯的军工产品,去索马里参观无政府状态,去肯尼亚参观动物们的和谐社会,去卢旺达参观种族分裂社会的民主雏形……总之,可以参观学习的新鲜事物大多了!
 
于是赶紧开始Google非洲旅行攻略,很快,一行字落入了眼帘:毛里求斯实在太美了。毛里求斯?哇,还有比这更非洲的国名吗?连埃塞俄比亚听上去都没有它非洲,连毛里塔尼亚都没有它非洲,就是它了。
 
于是赶紧打电话给在美国的蚊米:“我们去毛里求斯吧!”
 
“毛里求斯在哪?”
 
“不知道。”
 
2
 
对啊,毛里求斯在哪?赶紧拿了放大镜在地图上找,终于在非洲的右下角的马达加斯加的右下角,找到了毛里求斯。一个小岛,竟然也是一个旅游胜地,以阳光海滩著称!虽然阳光沙滩的形象不大合乎我对非洲的想象,但,本来不就是想去阳光沙滩吗。相比毛里求斯这四个那么超现实的字眼,夏威夷,多么老土!
 
赶紧查签证事项。非洲国家不愧是非洲国家,毛里求斯驻英国使馆的网站上,竟然找不到签证信息。Google到的其他一些网页里,显然中国不在免签国家之列。
 
连毛里求斯人民都信不过中国人民。
 
但是峰回路转,突然搜到一个中文文章,说中国人去毛里求斯停留15天不用签证。可能吗?又Google,终于链到某个毛里求斯官方网页,上面说:As from 01 October 2004。Nationals of the Rcpublic of India,People'is Rcpublic of China,Jordan and Lebanon visiting Mauritius for a pcriod of stay up to fifteen (15) days do not requirea visa to enter Mauritius。
 
简直难以置信,免签15天,对于持中国护照并深受其害的人来说,这种惊喜就如同是在马路上捡到一打新鲜鸡蛋。我抱着这盒鸡蛋,心中高呼:中毛友谊万岁!
 
顺便说一下,提供免签信息的那篇文章,已经彻底改变了我未来的旅行计划,本来我只想去意大利、希腊、法国、荷兰等等风景如画的国家,现在,我的旅行计划包括:安道尔、阿鲁巴、库克群岛、贝宁、密克罗尼西亚、萨摩亚、塞舌尔……什么?都不知道在哪?对,不幸的是,在所有中国人可以免签或者限期免签或落地签的国家,其中似乎一半很可能是您从未听说过的国家,另一半则很可能有游击队或者恐怖分子随时将你绑架。
 
其实,既然旅行的目的是了解世界的奇妙,还有什么比去密克罗尼西亚这样一个不知道在大洋洲还是欧洲,也可能在银河系之外,也可能是该文作者编造出来恶搞读者的国家更奇妙的吗?荷兰的郁金香法国的埃菲尔铁塔画报上都看腻了,密克罗尼西亚的美女,您见过吗?
 
我们很快定了去毛里求斯的机票和旅馆。事实证明,其实也不比去夏威夷便宜多少。6月1 5日,我将飞往那个三天前我还不知道地理位置的国家享受阳光沙滩了。下面将进入我最喜爱的旅行准备阶段了:购物。我要买新的游泳衣、太阳帽、沙滩鞋、适合海边穿的裙子……就在我憧憬着自己穿着适合海边穿的裙子,在夏日的海浪声中徜徉时,突然想到:位处南半球的、亲爱的、名字最最非洲的毛里求斯,现在是冬天。
 
世界因我们脑子里少的那根弦而精彩。
 
3
 
毛里求斯比我想象的破。
 
去之前查了维基,说毛里求斯人均GDP 1万多美元,是非洲人均GDP最高的国家。我想毛里求斯看上去应该比中国“富三倍”的样子,结果却是“穷三倍”的样子。首都路易港,看上去也勉强就中国一个穷省地级市的模样。
 
结论就是:人均GDP这个数字所含信息量真少。
 
不过,毛里求斯有一个特点:凡是旅游区域,比如酒店,港口的购物中心,都非常宽敞明亮,但凡非旅游景点,普通城镇和村庄,都给人以破破烂烂的感觉。这一点让人有点别扭,好的地盘和设施都给外国人了,让人想起两个字:租界。
 
但是毛里求斯比我想象的大。
 
我想象中一个弹丸之岛,用脚都可以丈量完。结果从机场去酒店就坐了一个多小时,比JFK杌场离纽约市中心还远。远处都是苍苍莽莽的山脉,甚至给人一种延绵不绝的感觉。
 
毕竟还是小地方。开车路经一个城市,司机自豪地说。这是毛里求斯的第二大城市,他话音刚落,我们就已经开出那个城市了。
 
还有一个司机带我们环岛周游,说是要带我们去看一个“很大的庙”,到那一看,就一个小庙,所有的菩萨加起来还不到十个。该司机还带我们去参观一个“大瀑布”,其实就两条小水流,瘦瘦地挂那,营养不良的样子。该司机真应该去中国转转,这样他就会明白what it means by“大”了。
 
毛里求斯是个非洲岛国,但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南亚岛国,人种基本都是印度裔。维基上说那里以印裔为主,但也有不少华人、白人和黑人。本以为会看到五颜六色的人种,结果基本只看到印裔。即使路易港的中国城,华人也不多。
 
顺便说一句,路易港的中国城是我见过的最诡异的中国城。与世界各地中国城充满了中餐馆、菜肉铺子不同,路易港的中国城充满了五金店。五金硬件摆得脏乱无序、密密麻麻,店主人一般都坐在其间发呆。这么坐在一个非洲岛国的五金店里打发一生,这事想想真“百年孤独”。
 
当地人讲“creoles”,似乎是法语的一个分支。此岛被英法都殖民过,官方语言是英语,口语使用最多的则是法语,加上各自的“母语”(印度语,中文,乌尔都语等)。就是说,在毛里求斯,就算是个文盲,一般也会讲三四国语言。所以,如果您想让自己的子女免受学外语之苦,请到毛里求斯来。
 
毛里求斯人当然也为此颇自豪,“我们可以去世界各地找工作”。但他们似乎也无意去世界各地。我问司机,“你们的年轻人很多去欧洲留学吗?”他说:“欧洲太贵了……而且,我们毛里求斯的教育质量和欧洲也差不多”。
 
嗯,爱国主义是一种普遍的人类情感。
 
4
 
虽然比较破,比较小,但这一趟还是值得的,因为见到了“传说中的大海”。
 
大海,我当然见过,但都不是“传说中的大海”。“传说中的大海”应该是寂静地蓝,热带地蓝,海明威式地蓝,令老人回忆起童年、令孩童回忆起前世地蓝。
 
之所以提到海明威是因为他曾说过一句令毛里求斯各任旅游局长欣喜若狂的话。他说:上帝先创造了毛里求斯,然后创造了天堂,天堂是毛里求斯的复制品。我想海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看到的,和我在沙滩上看到的,肯定是同一片蓝。当然海老师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小岛还没有那么多酒店、城镇、汽车,可以想象当时的它更原生态更粗犷也就是更天堂。
 
因为是当地的冬天,所以海景还没有饱满到它的极致,不过好在这里毕竟纬度低,冬天也有20度出头,与北半球温带春末夏初的时节相当。而冬天自有它的好处:人少,安静,气候温和,不宜下水嬉戏,适合坐在沙滩上晒太阳,而这正是我期待的。
 
所谓度假,不就是让大脑暂时停电吗?而毛里求斯是一个适合让大脑停电的地方。所以这一周除了外出的两天和偶尔划船游泳、打球打牌,我们就是坐在沙滩椅上看书,发呆,睡觉,听海浪,晒太阳。
 
啊,我一年358天忧国忧民,另外7天在世界尽头发呆。
 
当然如果你不想发呆,还是有很多娱乐项目的:滑水、汽艇、海底漫步……还看到“风筝滑水”,空中一个大风筝,下面拖着个人滑水。晚上酒店一般也会安排各种演出,跳非洲舞什么的。
 
说到娱乐项目,在毛里求斯选一个比较好的酒店还是很重要的,它们一般都有自己的私人海滩。私人海滩有比较好的海景、人相对少,而且酒店一般配备成套的海边消闲设施:躺椅和防晒亭,各种大船小船,各种球类及运动设施等,可以两手空空地去,不用操任何心。
 
话又说回来,把风景都给私有化了,这事从伦理上来说令我隐隐有些不安。虽然风景只是资源之一,而任何资源的享用都跟消费能力也就是社会阶层有关,所以从道理上来说似乎没什么不对,但把这么美的风景圈起来以供一小撮人欣赏,总觉得有点罪过。当然好在毛里求斯天生丽质,一些公共海滩也不错。
 
住酒店也不是没有坏处。酒店都地处偏远海边,周围方圆几十里,除了大海和农田什么都没有。每一个酒店都像一个鸟笼,对于了解当地风土人情不大方便。当然也可以打车离开酒店,但是出租车司机都会带你去另一些旅游景点,对于我这样喜欢在大街小巷任意漫步、打听猪肉价格和观赏电线杆文学的人来说,不免遗憾。
 
有一点比较奇怪,这是一个岛国,但似乎没有多少海鲜。我们住的酒店三餐都没有海鲜供应,外出吃的话比一般的非岛国还要贵,味道也很一般。于是我们天天缩在酒店里吃烤得很难吃的鱼肉牛肉和面包意粉。偶尔有煮的白菜木耳,那就是我俩的福音了。有一回蚊米午休赖床不肯起来吃饭,我大喊一句:“白菜都给人吃完了!”只见他立刻噌地爬起来,朝着餐厅飞奔而去了。
 
5
 
给我远在中国的爸妈电话。
 
“我在毛里求斯玩!”
 
老妈:“毛里求斯?你可要注意安全啊!”
 
老爸:“毛里求斯?是不是一种布料啊?给我买几尺带回来啊!”
 
开学了
 
 
1
 
这段时间太忙了。每天都在以抗洪抢险的精神对付备课、写稿、做学生辅导、读书……不过,为了备课而囫囵吞枣地读书,哪叫读书啊,就是个食物直接通过管道送到胃里,一点都不触动味觉的。
 
但我每天还是有一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去各种买房、卖房、装修网站遨游。
 
对了,我买房的事,一波三折,目前正处于第2.8折处,请大家静候佳音,有了好消息,我一定会上网裸奔……这段经历的。
 
2
 
我现在简直希望奥巴马得胜了,这样世界至少清静一点。这么多人成天哭爹喊娘地追捧他,吵死了。不但美国人民,现在全世界人民都衷心爱戴这位政治超男了。爱吧爱吧,你们都去爱吧,正如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像我这样的反动派,只能指望政治家当选,成为他和选民热恋的坟墓了。
 
3
 
百忙之中,我仍然要赞美一下我每天上下班都要路过的大街上的梧桐树。这些树,入秋以来,一天一个表情,从绿到黄,到金黄,到轰轰烈烈的黄,到缠绵悱恻的黄,太壮观了。每天穿过这条大街,都像是穿过一场帕瓦罗蒂的歌剧。
 
我想说的是,在这样干瘪的、把知识从管道输到胃里的、做房奴而不得的、奥大师快要当选美国总统的、国际金融跌宕起伏的日子里,还有一些树叶,还是金黄的,还在缓缓坠落,还赠给我“惆怅”这样奢侈的东西,还让我注意到季节,并且通过季节注意到自己,真的令人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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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颗子弹民主的细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