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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桑·布兰德》 作者:霍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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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伙老相识当中,有个一度无孔不入的家伙,如今这号人几乎绝迹了,但从前在全国各个兴旺村落的旅店里,咱们肯定会碰到,这就是驿车经纪人。眼前这类人的活标本,是位形容枯槁,给香烟抽干了的家伙,一脸皱皮,酒糟鼻子,穿一种剪裁时髦的褐色晚礼服,还钉着铜扣子。不知多长时间以来,此人在酒店一直保有自己的写字台和角落,似乎仍在吸着二十年前就点上的那根雪茄。他一本正经的玩笑名气很大,虽说大概天生的幽默还不如白兰地威士忌和板丝烟的味道足,这味儿充斥了他的全部思想与表情,也浸透了他全身。另一张记忆犹新,却变得古怪的面孔属于吉尔斯律师,人们还是这样礼貌地称呼他。这是位年事已高,衣衫褴褛,衬衫和麻布裤都邋里邋遢的人。可怜的家伙当初曾做过律师,他管那时候叫自己的好日子,是个精明厉害的开业者,在村中打官司的人当中颇受欢迎。可是,甜啤酒、果汁酒、烈性酒和鸡尾酒,他从早灌到晚,结果把他从靠脑筋挣钱沦落到靠五花八门的体力活餬口。到最后,用他自己的话说,滑进了肥皂桶。换句话就是,吉尔斯先生如今成了小本经营的熬肥皂的。最后,直落到成了残废人的地步,被斧头砍掉了半只脚,又被该死的蒸汽机咬掉了整整一只手。不过,那只肉体的手失去了,但精神的部分还存在。因为,一伸出那只光秃秃的残肢,吉尔斯就一口咬定,他觉得看不见的拇指和其它指头还与真手被截去以前一个样,感觉活生生的。虽然是个凄惨的残废人,但世人却不能将他踩在脚下,更无权轻视嘲笑。不论这次的倒霉事故,还是从前遭逢任何厄运,他始终勇气十足,具有男子汉气概,从不乞求施舍,而用自己剩下的一只手——而且是左手——与贫困和逆境不屈不挠地斗争。

这伙人当中还有一位,某些方面颇与吉尔斯律师相似,但不同之处更多一些,就是村里的医生。此人五十岁光景,早年人们怀疑伊桑·布兰德神经错乱时,介绍他给布兰德看过病。他如今酱紫脸膛,举止粗鲁,但还有点绅士的体形。谈吐、姿势、举止无不透出放荡不羁铤而走险的意味。白兰地幽灵般缠住了这个人,把他弄成野兽般粗暴,迷途者般凄凉。可是据信他具有超乎医学能给予的超凡手段,治病天才,所以社会抓住了他,不准他沉沦到社会之外。于是,在马背上东倒西歪,在病床边咕哝浓重的方言,他造访了方圆好几哩山间小镇的所有病人,有时也可以说奇迹般救活了一两条性命。不过,毫无疑问,更常常把还能活上多年的病人早早送进了坟墓。这位医生嘴上永远叼着只烟斗,而且,有人暗讽他骂人的恶习说,那烟斗燃的是地狱之火。

这三位了不起的角色挤上前,照各自的方式跟伊桑·布兰德打个招呼,急煎煎地请他分享一只黑色瓶子里的内容,断言他能发现比“不可恕之罪”好得多的东西。没哪个经过寂寞的冥思苦索,进入高度狂热的心灵,受得了伊桑·布兰德眼下碰到的这种卑劣粗俗的思想感情方式。这使他疑虑重重——究竟自己是否找到了“不可恕之罪”,而且是在自己身上找到的。他为之耗费毕生心血甚至比心血还多的问题,真像一场幻觉。

“离我远点儿!”他声色俱厉,“你们这些粗野的畜生,火一般的烈酒烤干了你们的灵魂,让你们变成这副德性!我跟你们的交情完蛋了。好多好多年前,俺就探索过你们的心,没找到一点儿我要的东西。你们走开些!”

“嘿,你这无礼的恶棍,”凶狠的医生骂道,“你就这样报答朋友们的好心哪?我来讲句实话,你找到的‘不可恕之罪’决不会比那边那个小娃娃乔能找到的多。你是个疯子——二十多年前就跟你说过——地地道道的疯子,正好跟这位老汉弗莱配一对。瞧哇!”

他指指一个老头,破衣烂衫,白发苍苍,脸盘精瘦,目光游移。多年来这老头一直在山中游荡,向旅人打听他女儿的下落。他女儿大概跟一个马戏班子跑了,偶而也有她的消息传到村里,都是些好听的事,说她骑着马在马戏场上飞驰,光彩极了,再不就是在钢索上表演惊人的技艺。

白发老头走近伊桑·布兰德,飘忽的眼神盯住了他的脸。

“人家说你走遍了天下,”老头认真地绞着双手。“你一定见过俺闺女。她可在世上出尽了风头,人人都去瞧她表演哩。

她没给她老爹捎句话,说她啥时回来么?”

伊桑·布兰德躲开老人的目光,老人家这么盼望得到一句问候的闺女,就是咱们故事中的埃丝特。伊桑·布兰德怀着冷酷无情的目的,正是在这姑娘身上做过心理实验,并在实验中消耗而且大概还毁灭了她的灵魂。

“是的,”他喃喃自语,转身回避白发苍苍的流浪汉。“不是幻觉,真是‘不可恕之罪’!”

发生这一切的时候,愉快的火光下,小屋门前的泉水旁,人们闹得正开心。村里一帮小子姑娘们,匆匆忙忙赶上山坡,好奇地想见见伊桑·布兰德,童年时代就听熟了好多这个英雄的传说。可是发现他相貌并无惊人之处——不过是个晒黑了的行路人,平常的衣裳,灰尘仆仆的鞋,只顾坐着看火,好像煤堆里有图画似的——这伙年轻人很快就腻味了。正巧近旁又有了另一件开心事。一个德国犹太老头,背着西洋景的箱子,正沿山道下来朝村里走,碰上这伙人要离开村庄,想多赚几个钱补充今天的进项,老头就随他们一道,来到石灰窑旁。

“喂,德国老爷子,”一个小伙子叫道,“让俺们瞧瞧你的画片,只要你保证它们值得一看!”

“哦,当然,长官,”犹太人回答——不知出于礼貌还是狡黠,他见谁都叫长官——“俺一准给你们看些呱呱叫的画片!”

于是,把箱子放好,他请小伙子姑娘们透过西洋镜箱子的几个玻璃孔往里看,把些江湖艺人敢厚着脸皮给观众看的,最令人恶心的信手涂抹当作美术品示人。这些画片陈旧不堪,皱皱巴巴,支离破碎,被烟草熏得肮脏透顶,净是些可怜又可笑的破烂货。有些画的大概是欧洲的城市,公共建筑,坍圮的城堡。另一些表现拿破仑的战役,纳尔逊(英国海军上将,特拉法尔加海战中以大败拿破仑而享盛誉,并在该战中以身殉职。)的海战。这些画面中间会看到一只褐色多毛的大手——很可能被错当为命运之神的大手,其实不过是卖艺人的手而已——用食指点着各场战役的场面,同时还讲些历史背景。大家嘻嘻哈哈看完了这些无足称道的画片,德国佬就叫小乔把脑袋伸进箱子。透过放大镜,孩子红润的圆脸蛋骤然一变,成了想象中最古怪的泰坦巨人族孩子的面孔,乐得合不拢嘴,一双眼睛和五官其它部分也都为这个玩笑乐开了花。可是,突然这张欢乐的脸变得煞白,表情充满恐惧,因为敏感的孩子发现伊桑·布兰德的一只眼睛正透过玻璃盯着他。

“长官,你把小家伙吓着啦,”德国犹太人道,弯着腰,抬起轮廓分明的黑面孔。“不过,请再看看,说不定能让你看到非常妙的东西,真的!”

伊桑·布兰德朝西洋景箱子看了一眼,惊得往后一退,盯住德国人。他看见什么啦?显然啥也没看见,因为有个小伙子几乎同时也朝里头看了一眼,只见帆布上一片空白。

“现在想起你来啦。”伊桑·布兰德对卖艺人轻轻说。

“啊,长官,”纽伦堡的犹太人阴沉地一笑,小声说,“俺发现这东西把我的镜箱压得好沉——这‘不可恕之罪’!真的,长官,它把俺肩膀都压酸了,整整一天背着它翻山越岭。”

“住口,”伊桑·布兰德厉声道,“不然就把你扔进那边的石灰窑去!”

犹太人的画片刚放完,一条又大又老的狗——大概没有主人,因为一伙人谁也不认识它——发觉这是个出风头的好机会。原先还安安睁静,开开心心,挨个儿围着人兜圈子,还怪友好地把毛茸茸的脑袋伸给任何不嫌麻烦的好心人拍上一拍。可现在,这只庄重可敬的四脚动物,突然之间无须任何人丁点儿暗示,就自作主张,追起自己的尾巴来。而那尾巴为让此举显得更荒唐,竟比该有的长度短了许多。从没见过这种追逐根本追不到的东西的狂热,从没听过这么可怕的嗥叫,狂吠与猛扑猛咬——仿佛这只荒唐的畜生身体一端与另一端有不共戴天之仇。狗转圈子,越转越快,它那够不着的短尾巴也逃得越来越快,它愤怒与仇恨的吠叫也越来越响,越来越凶,直到彻底筋疲力尽,离目标也永远那么远。蠢到家的老狗突然停止了表演,跟先头突然开始一样,顿时变得温和宁静,通情达理,一本正经。

想象得出,这场表演博得全场大笑,拍掌喝采,欢呼再来一个。狗表演家则拼命摇尾巴致谢。不过,它心有余而力不足,无法再来一次成功表演,取悦观众。

与此同时,布兰德回到圆木上坐下,大概意识到自己的情况与这条自我追逐的狗相似,为之感动,蓦然发出一阵可怕的笑声。这笑声比任何别的方式都更能表达他的内心。这下子,众人的欢闹顿时凉了下来,个个呆若木鸡,深恐不祥的笑声会在地平线上回荡,轰隆隆从一座山传到另一座山,延长他们耳中的恐怖。于是大家彼此低声相告,夜已深沉——月亮都快下去了——八月的夜晚渐生凉意——急急忙忙回家转,只剩下石灰工和小乔,随他们如何对付不受欢迎的客人。除却这三个人,山坡上的空地一片落寞,处于莽莽森林的昏暗之中。在那幽黑的边缘之外,微弱的火光闪烁,照亮威严的树干。松针簇簇几乎变为黑色,混杂于颜色浅淡些的小橡树、枫树和白杨树之间。四处横卧着死树巨大的尸骨,在枯叶堆积的地面发烂。小小的乔——这个怯懦而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觉得寂静的山林正屏息静气,等待什么骇人的事情发生。

伊桑·布兰德往火里扔进更多柴火,关上窑门,回头瞧瞧石灰工和他的小儿子,吩咐而不是建议他们回去睡觉。

“我自己嘛,睡不着,”他说,“我有心事要想。我会照看火的,跟我从前一样。”

“还会把魔鬼从炉子里唤出来跟你作伴,俺猜,”巴特兰姆嘟哝一声。他一直在与上文提到过的那只黑酒瓶表示亲热。

“你要乐意就看着火吧,随你叫出多少魔鬼好了!至于俺,巴不得能打个瞌睡呢。走吧,乔!”

小男孩一面跟着爸爸走进小屋,一面又回头看看陌生人,泪水盈眶,因为他温柔的心灵本能地感到,这个汉子把自己裹进了凄凉可怕的孤独。

他们走后,伊桑·布兰德枯坐着,倾听燃烧的木头噼啪响,观看门缝中喷出的小火苗。不过,这些一度熟悉的细节抓不住他的注意力。他内心深处想的是,他所致力的这场探寻给自己带来的逐渐而奇妙的变化。还记得夜露如何悄悄落在他身上——幽黑的林子如何对他低声细语——星光如何在他头顶闪着微光——而他这个纯朴可爱的人,如何在逝去的那些岁月里照看着炉火,一面陷入冥想沉思。还记得自己曾对人类怀有何等柔情、爱心与同情,对人类的罪过与忧伤怀有何等怜悯;如何开始琢磨这些念头,以后又让它们成为自己生活的激励;如何心怀敬意探索人的内心,将它视为最原始的神圣殿堂,而且不论受到何种亵渎,仍被他这位人类的兄弟尊为神圣;怀着何等敬畏,他祈求上天别让他的探索成功,永远不要把“不可恕之罪”向他揭示。后来就产生了那巨大的智慧飞跃,这进步打乱了自己理智与情感的平衡。那把握了他生命的思想起到了教育作用,不断培养他的能力,以达到可能达到的最高水平;把他从一字不识的劳动者提高到屹立于星光照耀的顶峰,而人世间无数满腹经纶的哲学家千方百计想跟着他攀上去,却徒劳无功。智慧不过如此!心灵更在何处?它果真凋萎——皱缩——变硬——完蛋啦!它已不再与世人的心同时跳动,他已脱离人性相互吸引的环链。他不再是人类的兄弟,以圣洁的同情心这把钥匙,来打开我们共同本性的牢笼,这样做给了他分享其中全部秘密的权利。如今他只是个冷漠的旁观者,把人类视为实验的对象,最终把男男女女都变作他手中的木偶,扯动着牵线,摆布他们到供自己研究需要的那种罪恶的程度。

就这样,伊桑·布兰德成了个魔鬼。自从他的道德本性停止与他的智慧同步改进的时刻起,他就变成魔鬼了。现在,作为他最大努力和势所必然的发展——作为他毕生心血浇灌而盛开的绚丽多彩的花朵,结出的丰饶美味的果实——他到底造出了“不可恕之罪”!

“我还找个啥?图个啥呢?”伊桑·布兰德自言自语,“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完成得不坏!”

他从圆木上跳起来,轻快地爬上石灰窑四周石头围墙上的土堆,到达窑顶。这儿直径大约十尺,能看到窑内大堆云石碎块的表层。这数不清的云石块被烈火烧得通红闪亮,朝天喷出大股大股蓝色火焰,高高地颤抖,疯狂地舞蹈,如同处于魔术的圆圈,腾升陷落,花样翻新,不断动作。孤独的人儿朝这可怕的火堆弯过腰去,热浪迎面扑来,刹那间真能把他烤焦烤干。

伊桑·布兰德挺起身,高高举起双臂,蓝色的火焰在他脸上闪耀,发出狂乱恐怖的光,唯此才适合他脸上的表情,这是魔鬼纵身跃入痛苦熬煎的深渊之前的神态。

“哦,大地母亲,”他呐喊着,“你不再是我的母亲啦,在你的怀抱中,这躯体永不会消失!哦,人类,我已抛弃了你的同胞情谊,把你伟大的心踏在脚下!哦,天堂的星辰,你们从前照耀过我,仿佛指引我向前向上!别啦,一切,永别啦!来吧,你,致命的烈火——我从今的好朋友!拥抱我吧,像我拥抱你一样!”

那夜,这可怕的笑声沉甸甸地滚过石灰工和他小儿子的睡乡,恐怖痛苦的鬼影纠缠着他们的睡梦,天亮时睁开眼还觉得陋室中鬼影犹未散尽。

“起来,孩子,起来!”石灰工叫道,四下张望,“感谢上天,黑夜总算过去啦。睡这么一觉,俺宁愿一年到头都睁着眼睛照看石灰窑。这个伊桑·布兰德,连同他‘不可恕之罪’的鬼话,为俺代劳,却没给俺带来啥好处!”

他走出小屋,小乔相跟着,紧紧拉住爸爸的手。朝阳已将金色的光芒洒遍山顶,山谷仍在阴影之中!却愉快地微笑,预示灿烂的一天正急急到来。村庄完全被群山围绕,群山渐渐隆起远去,村庄仿佛宁静地安歇在上帝巨大的掌心之上。座座村舍清晰可见,两座教堂的小尖顶刺向天空,镀金的风信鸡已染上朝阳的霞辉。小酒店也有动静,老驿车经纪人叼着雪茄,被烟熏干的身影出现在门廊下。古老的格雷洛克山顶金色的云彩缭绕,使它光辉灿烂。四周山峦腰间弥漫着灰白晨霭,奇形怪状,有的直入谷底,有的高飞山巅,还有的如云似雾,流连于高空金灿灿的光芒之间。踏着歇在山间的云朵迈步向前,一步步朝更高的云朵走去,仿佛凡人就可以这样进入天国。天地如此融合,宛若梦境。

为增添这熟悉而质朴的魅力——大自然尤为乐意将这魅力纳入眼前的美景——驿车轰隆隆驶下山道,车夫吹响号角,山谷的回声追赶着号角的音调,汇成多姿多彩的和声,最先的演奏者倒几乎被淹没了。群山奏起一首协奏曲,座座峰峦都献上自己优美悦耳的曲调。

小乔顿时喜形于色。

“亲爱的爸爸,”他来回蹦着,“那生人走啦,天空和大山都好像很开心呢!”

“没错儿,”石灰工怒吼似地骂一句,“可他让火给熄了。就算五百蒲式耳(西方谷物计量单位。美国1蒲式耳相当35.238升,英国1蒲式耳相当36升。)石灰没毁掉,俺也不谢他。这家伙再到这儿转悠,叫俺逮住,就把他扔进窑子里去!”

操着长杆,他爬上窑顶,过了一会儿才呼唤儿子。

“乔,上这儿来!”

小乔跑上窑顶,站到父亲身旁。云石全都烧成了上好的石灰,雪白雪白。可是,石灰表面,圆圈正中——同样雪白雪白,完全变为石灰的——还有一具人的骨架,姿势就像久经劳累的人躺下长眠。肋骨中间——说也奇怪——有一颗心的形状。

“难道这家伙的心是云石做的?”巴特兰姆惊道,大惑不解。“不管咋说,这玩意儿烧成的石灰倒呱呱叫。再把所有的骨灰收拢来,俺这窑石灰就因为他多出半蒲式耳喽。”

说着,粗鲁的石灰工扬起长杆,任它啪地落在那骨架上。

伊桑·布兰德的遗骨顿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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