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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堕落》 作者:托马斯·曼

第四部分

在一个美妙和煦的夜晚,当他在街上蹈蹈独行时,又作了一首诗,使自己也深为感动。诗的内容是这样的:当落日的霞光渐渐熄灭白昼静静地消逝你就虔诚地合起双手抬头望着上帝莫非他那忧伤正注视着我而他那默默无言的目光诉说幸福总有一天消失。莫非一旦春天消逝萧瑟的冬季又将来临;莫非生活的严酷之手使人一再陷入迷津了不,别把你那甜蜜的脑袋化。心忡忡地倚在我的上面,树叶繁茂,阳光明媚的春天,还笑得正欢!别哭!痛苦在远处沉睡啊,来吧,快来到我的脚旁!爱情用雀跃而感激的心情正朝着天空眺望!可是他对这首诗一点也不动心,因为他真切地、认真地有一种假想:这件事的结果很可能令人莫测。这也许是一种疯疯癫癫的念头。写这首诗的动机,只不过是他心血来潮,诗兴大发,陶醉于眼前的幸福中而感到十分欣喜、激动,因而调门忧伤而单一,旋律有一股激越而奔放的味儿。剩下的只是一种音乐节奏,他写时只感到泪水模糊。后来他又写信给家人,可家人谁也看不懂。信里实际上并无任何内容,相反地,有的只是一些非常激动的标点符号,而无根无据的惊叹号似乎显得特别多。他要想方设法把自己的全部幸福告诉家人,由于考虑到这种事还不能完全公开,于是就用起含义模糊的惊叹号来。当他想到即使他那博学多才的爸爸也无法猜透他那些象形文字的意义时,他不由欣喜若狂地窃笑不已;这些象形文字的意义,则不外乎是:我真是幸福无边!他沉浸于这种亲切。愚蠢、甜蜜而又热情沸腾的幸福中。光明匆匆过去,一会儿到了七月中旬。如果不是迎来一个明媚而令人欢欣的早晨,我们这篇故事就显得沉闷了。那天早晨确实无比绚丽。时间还相当早,大约早晨九点钟左右。太阳和煦地照着他的身子。空气中洋溢一股清新的气息,正如他在她家度了第一个良宵时那天早晨一样。他得意洋洋地提着手杖,兴高采烈地叩着手杖在雪白的人行道上漫步。他想上她那儿去。她万万想不到他会去,这使他心花怒放。他本想今晨去大学,可是今天,他当然休想在那儿获得什么。他还缺少些东西!在这样的天气坐在教室里!要是下雨的话,倒也罢了!可是在目前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天空下面,而他又笑得那么爽朗、温柔上她那儿!上她那儿!他的决定,使他心花怒放。他用口哨吹出《乡村骑士》中饮酒歌的强有力的旋律,一面信步向荷伊街走去。他在她的屋子面前驻足,有一会儿尽情吸入了香花的香气。对于这种树木,他已渐渐结成了亲密的友谊。每次当他来时,他总在它面前站停,而且同它作一番短短的、默默的、热情洋溢的对话。这时,丁香花会悄悄地、温柔地向他预言又一次即将降临于他身上的种种幸福,他也注视着它,仿佛某个人由于心里有很大的幸福或痛苦,而要对别人倾诉又觉得灰心绝望,毫无信心,于是不得已把满腔激情转而诉诸于宁静的大自然,而大自然似乎也真的盯住他看,好象有所领悟似的。他久久瞅着它,仿佛它是某种有灵性的、富有同情心的、可以信赖的东西;由于它有永恒的抒情性的魅力,他把它看得十分珍贵,认为它不仅仅是他罗曼史中富有戏剧性的附加物。在他同丁香花可爱而柔和的香气对话、并且听了它的预言后,他就走上楼去。他在走廊里搁下了手杖,然后门也不敲他走进了她的起居室。他的双手悠闲地插在淡色夏装的裤袋里,一项圆帽推向后脑勺,因为他知道,她也许为他而憔悴呢。早上好,伊尔玛!你也许会他正想说吃惊这个词,可自己却吃了一惊。当他进室时,他看到她猛地把桌子一推站起身来,仿佛想急急忙忙取些什么,但不知道究竟要什么东西。此刻,她只是茫然把餐巾放到嘴上,站在那边,十分惊讶地望着他。桌上摆的是咖啡和烘制的糕点,桌子一侧坐着一个蓄有雪白的三角胡子的老先生,衣冠楚楚,看去颇有些身价。他嘴里正在咀嚼什么,这时惊愕地盯着他瞧。他立刻摘下帽子,在手里尴尬地晃动。哦,对不起,他说,我不知道你有客人。听到你宇,老先生就停止咀嚼,此刻注视起姑娘的脸来。善良的小伙子看到她脸色刷白,依旧这样站着一动不动,不由心惊胆战。这时老先生的模样儿又难看得多了,简直象一具死尸!他的头发看去不曾梳过似的。这会是谁呢?他为此绞尽脑汁。是她的一个亲戚吗?可她从来没有跟他说起过!咳,他毕竟不合时宜地来了,真是太遗憾了!他本来在这儿是多么快乐!现在他只好走了!这真可怕,而且谁也不会说什么!他该怎样对待她呢?怎么啦?老先生突然开起腔来,同时翻起那灰色的、深陷的小眼睛,一闪一闪地环顾四周,仿佛还想从这神秘莫测的问题中找到答案。他的头脑有些乱纷纷的,脸上的表情十分愚蠢,下唇松弛地搭拉着,显得傻乎乎的。我们的主人公突然想起应该自我介绍一下了。他的举止十分得体。鄙人就是我只想我想拜见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有身价的老先生嚷道。您究竟想干什么?请原谅,我呸!您还不死心!您在这里完全是多余的。毛茜,对吗?他一面说,一面抬头亲呢地向伊尔玛眨巴起眼睛来。我们这位主人公虽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但那位老先生的话实在欺人太甚,何况由于他希望破灭,平时那副温和的脾气已荡然无存。于是他顿时改变态度。先生,请允许我说几句,他用镇静而坚决的语调说。我真不懂,您有什么资格用这副腔地对我说话,特别是我认为我至少有跟您同样的权利呆在这个房间里。这对老先生来说委实太过分了。人们平时是不用这种态度对待他的。他内心异常激动,下唇来回抽搐。他有三次把餐巾按到膝上,好容易声嘶力竭地进出下面的话;您这蠢小子!您这个蠢小子您!如果说青年人听了对方回击的话总算克制住自己没有发作,只怕那位老先生万一是伊尔玛的亲戚,那么现在,他再也沉不住气了。由于意识到自己在少女面前的地位,一股傲气油然而生。至于另一个人是谁,现在对他却是无所谓的。刚才他已受到对方极其粗暴的侮辱,此刻感到自己在这座屋子里也有一份享用的权利,于是他急速地往房门方向转过身去,声色俱厉地要那位有身价的老先生立即离开屋子。一刹那间,老先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不一会,他又哭又笑喃喃不清他说起话来,两只眼睛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原来如此不过这什么话!天哪,你说些什么来你竟说这种话来?!他仰头看着伊尔玛,似乎请求援助,可是她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当不幸的老头儿看出从她那儿不可能指望获得支持,而他的对手又不肯饶过他,始终以咄咄逼人的威势一再示意他走出房门时,他认输了。我就走,他高傲而又无可奈何地说,我马上就走。将来我们再算帐。您,您这个流氓!当然我们要算帐!我们的主人公嚷道,一定要算!您得知道,先生,您刚才白白地骂了我一顿!眼前还是出去吧!老先生战战兢兢、哼哼唧唧从椅子上挣扎起来,宽大的裤子套在干枯的腿上直晃荡。他托住腰部,险些儿又倒在椅子。这叫他很不是滋味。我这个可怜的老人!他踉踉跄跄走到门边时瓮声瓮气说。我这个可怜、可怜的老人!这个野蛮的流氓!哦唉!他又高傲地发起脾气来。不过我们要我们要算帐!我们要算的!我们要算的!将来我们当然要算帐!残酷地折磨他的那个小伙子,此刻在走廊里用更加幸灾乐祸的语调斩钉截铁地说。这时老绅士用哆嗦的双手拿起大礼帽,抓起一件厚厚的大衣往胳膊上一甩,然后蹒跚下楼。我们当然要算帐!善良的小伙子温和地又说一遍,因为老先生的那副狼狈相已使他慢慢萌起同情心来。我随时听候您的吩咐,他彬彬有礼地说下去,不过根据您对我的态度看来,您对我刚才的所作所为也不会大惊小怪吧。他恰如其分地鞠了一躬,就撇开老先生不管了。只听得老先生在楼下还在叽里咕噜地对一辆车子发牢骚。现在他又忽然想起,这个疯疯癫癫的老先生究竟是谁。莫非真是她的一个亲戚:是伯伯,祖父一辈的人吧?天哪,那他对他也许太粗暴了。也许,老先生的本性就是这样,干脆就是这样!不过真是这样,她应当早已看在眼里了!可她对整个事情似乎满不在乎。关于这点,他到现在才心里亮堂。刚才,他的注意力全给那个恬不知耻的老先生吸引去了。也管不上他是谁了!他真的感到很不痛快。当他再回头往她房里走去时,他踌躇了一会儿,心里一直在想自己刚才的举止可能有失体统。他随手关上房门,只见伊尔玛侧身坐在沙发角里,牙齿咬住麻纱衫的一角。她呆愣愣地凝视前方,并不掉头看他一眼。有一刹那工夫他茫然站在那儿,然后十指交叉,双手按在胸前,由于一筹莫展,用几乎是哭哭啼啼的声音向她叫道:刚才是怎么一回事,你对我说说吧,老天爷!她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搭腔。他觉得身子热一阵、冷一阵,内心感到一种模模糊糊的恐惧。但接着他又努力聊以自慰:刚才这幕戏不过是一场喜剧!于是挨在她身边坐下,象长辈那样握住她的手。喂,伊尔玛馨,你头脑冷静一下吧。你不会生我的气吧?是他先惹我的;那位老先生。他究竟是谁呀?死一般的沉默。他起身站到离开她二、三步远的地方,手足无措。沙发旁边通往她卧室的那扇门,此时正半掩着。他突然走了进去。床上没有床罩;床头柜上,他看到有什么东西十分触目。当他再次进卧室时,手里拿着几张蓝纸,也就是现钞。一想到他转眼就可以改变话题,心里很高兴。他把这些钞票放在她面前的桌上,说:这些钞票放在那边,还是把它们锁起来吧。可是他的脸一下子白得象蜡一样,眼睛张得大大的,两片嘴唇一上一下瑟瑟发抖。当他拿着钞票起来时,她向他翻起了两只眼睛,而他看到了她的两只眼睛。有一个狰狞可怖的怪物伸出瘦骨嶙峋令人毛发悚然的手指向他扑来,而且扼住了他的脖子。这位小伙子的模样儿现在真是凄凄惨惨。他摊开双手,象玩具掉在地上给打碎时的孩子那样,用哭哭啼啼的声音一个劲儿迸出几个字来:唉,别这样唉唉,别这样!然后他怀着极大的恐惧,疯狂地去抓她的两只手,仿佛想借此使自己和她获得拯救。接着他用苦苦哀求的声调说:请别这样!请请别这样!你真不知道多么我多么不!你就说声不吧!接着他离开她的身边,又冲到窗前哭哭闹闹地跪下,脑袋紧靠在墙壁。姑娘执拗地扭动一下身子,在沙发角里坐得更稳了。我毕竟是剧场里的人。我不懂你在搞什么名堂。这种事,大家都在干。我对圣洁的东西已腻烦了。洁身自好的结果如何,我早已看在眼里。这条路行不通。这条路,在我们这号人那儿行不通。我们不得不委身手有钱的人。我们必须睁大眼睛,看自己怎样打发日子。干是就梳妆打扮,还有其他的一切。最后她又脱口而出:大家都知道,我反正!于是他向她扑去,狠命地、象抽鞭子似地狂吻着她,吻时的声音听来好象他在结结巴巴地说,哦你你!他的全部爱情同可怕的、不乐意的念头在绝望地搏斗也许,他从这许多吻中已经学习到:对他来说,今后爱将变成恨,肉欲将化成疯狂的复仇;也许,它们以后会一一接踵而至。这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不一会,他站在下面,在她的屋子面前,在温柔的、笑盈盈的天空下,在丁香树前。他僵立在那里久久不动,胳膊朝下托在肚子上。他突然意识到,丁香花沁人心脾的香气又如何向他迎面袭来,多么动人,多么纯洁,多么可爱。由于悲哀和愤怒,他突然用一个急骤的动作向笑盈盈的天空挥舞拳头,横着一条心伸手去攫取那骗人的香气,向丁香树的中部攫取香气,竟把丁香树折断了,弄得娇艳的丁香花七零八落掉在地上后来他就伏在家中的桌上,不吭一声,精疲力竭。外面,可爱的夏天明媚瑰丽。他呆瞧着她的相片,她始终象以前那样亭亭玉立,多么可爱,多么纯洁钢琴本来向他奏出了几段音调任常的曲子,现在忽然插进了大提琴古怪的哀叹声,深沉而柔和的声音涌向他的灵魂,在他心里升起了一些松松散散的、缠绵哀怨的旋律,象某种古老的、沉静的、久已忘却的痛苦莫非一旦春天流逝萧瑟的冬季又将来临;莫非生活的严酷之手使人一再陷入迷津这个愚蠢的小伙子只能痛哭流涕这就是我能作出的、对双方都不伤和气的结论。有片刻工夫,我们这圈子里的人鸦雀无古。博士讲的那则故事,我听后十分伤感,连坐在我身边的两个朋友似乎也免不了黯然神伤。完了吗?矮个地迈森柏尔格终于问道。谢天谢地,完了!塞尔敦博士用一种在我看来近乎尖刻的语调说,接着就起身向一只插有鲜丁香花的花瓶走近,这只花瓶放在有雕饰的小壁架后面的一个角落里。他的故事究竟在哪一点上在我心里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现在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就是这丁香花。丁香花的香气在故事里反复出现。促使博士讲述这个故事的,也无疑是这种香气,而这种香气对我来说,也有某种强烈的感受。真叫人感动,迈森柏尔格说着又点起一支香烟,同时深深叹一口气。这个故事真叫人感动。可是也非常平凡!不错,我表示赞同。正因为平凡,所以十分真实。博士干笑一声,他的脸问丁香花贴得更近了。年轻的、一头金发的理想主义者,到现在什么也没有说。他让自己坐的摇椅不住摇来摇去,依旧一个劲儿吃着餐后的糖食。看来劳贝非常激动,迈森柏尔格说。故事确实十分动人!这个理想主者激昂地回答。这时他不再摇动椅子了,直起身来。可塞尔敦本来还想反驳我呢。关于这件事,我丝毫没有说过他已达到了目的。按照这则故事,那个女人道义上的根据又在哪儿哎,收起你的陈词滥调吧!博士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声音中带着莫名其妙的激动。如果我对我还不了解,你就会触犯我。既然一个女人今天会出于爱情而堕落,明天就也会团金钱而堕落。我想告诉你的就是这个,别的什么也没有了。这里也许包含了你那大叫大嚷的道义上的根据。如果这故事是真的,迈森柏尔格突然问道,那末请说一下,你对这件事的细节怎么这样一清二楚?再说,你又为什么对这件事如此激动呢?博士沉默片刻,接着突然伸出右手,用急促的、几乎是痉挛性的动作插到丁香树里,刚才他还在深深地、慢慢地吸入它的芳香。哈,老天爷,他说,因为我本人就是这个好小伙子呀反正这对我来说也无所谓真的,他说这番话以及抓丁香花时那种悲愤、哀愁与野蛮的神气,正和当时的主人公一摸一样真的,对于这个善良的小伙子,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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