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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爱中的博尔赫斯》 作者:阿尔维托·曼古埃尔

镜中森林里的读者(2)

“它自己把自己叫什么呢?我想它没有名字——它肯定没有名字。”爱丽丝试着回想她进入的地方的名字,也习惯了给自己的现实经历起个名字,但她突然发现其实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个真正的名字:除非她给这个东西取一个名字,这个东西就会一直保持无名状态,在场但是无声,如同幽灵一样难以名状。她是否必须记起那些已被忘却的名字?或者她可以给它们编造一些新的名字?这是一个古老的难题。在“用地里的土”创造出亚当并且把他放置在伊甸园(如《创世记》第二章所言)以后,上帝又创造出地里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把它们带到亚当面前看亚当如何称呼它们;无论亚当怎么称呼它们,这“就变成了它们的名字”。几百年以来,学者们都对这个转换困惑不已。在亚当身处的地方(如镜子中的森林),所有东西本来就是无名的吗?上帝期望他为这些事物命名吗?或者上帝创造的这些生物本来是有名字的,亚当心里也明了,而他就像第一次看见狗或月亮的小孩说出了这些名字?那“名字”意味着什么呢?这个问题在《爱丽丝镜中奇遇记》里被提了出来。在穿过无名森林的后几章,爱丽丝碰到了悲伤的白国王,他以成年人独断的方式告诉爱丽丝,他准备为她唱首歌“安慰”她。“这首歌的名字,”白国王说,“叫做‘鳕鱼的眼睛’。” “啊,这支歌起这样一个名字。”爱丽丝这么说,是想表示自己感兴趣。

“不对,你不懂,”白国王说,看上去有点烦恼,“人家是这么给它起名的,其实应该叫《古稀之人》。” “那么,我刚才是不是应该说,‘人家是这样给这首歌起名的’?”爱丽丝自己纠正了。“不对,不应该这么说,这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人家给起的名字是‘办法和手段’,但是,仅仅是起个名而已,懂吗?”“那么,到底是什么歌呢?”爱丽丝这时彻底迷惑了。“我这就告诉你,”白国王回答,“歌曲的真名叫作‘坐在大门上’,曲子是我自己编的。”事实上,曲子并不是他自己编的(正如爱丽丝指出的那样),而白国王对被人们叫的名字,名字本身,名字指向的事物,以及事物本身的仔细区分也不是他的创造;这些区别和《创世记》的第一代评说者一样古老。亚当被引入的世界对于他是未知的;亚当的语言也是全新的。亚当看到、感觉到、幻想到或恐惧的一切都是通过名字对他呈现出来的(如最终对我们一样)。通过名字,语言企图包装赤裸裸的经验。

亚当和夏娃脱离无知状态后被迫穿上衣服并不是偶然的,一位《塔木德经》评注员说,“如此,他们可以通过外在的包装认识自己是谁。”文字,也就是事物之名,赋予经验以外形。命名的任务属于每一位读者。其他不读书的人必须想象自我之书,通过语言的建构尽力为自身的经验命名。在我们这个以书本为中心的社会里,阅读的技艺使我们得以进入符码的世界,分享共有的文字记忆;但如果把阅读仅仅当作被动的接受行为,这也是一个错误。

相反,马拉美(Mallarmé)认为每个读者的任务是“净化文字”。如此,读者必须把书本据为己有。在众多的图书馆里,读者们如夜行的小偷一般盗窃名字、那些如亚当般简单或如侏儒怪一样不自然的为数众多的绝妙好辞。像普鲁斯特这样的作家会告诉我们,伯格特图书馆的藏书像守护天使一样成组地守护着过世的艺术家;但正是普鲁斯特的读者某晚独自一人在黑暗的卧室看到这些天使的翅膀扫过大灯。

班扬(Bunyan)描述过克里斯丁手捂耳朵跑过他的房间躲避妻子和孩子的恳求;荷马提到奥德修斯被绑在船桅上抗拒海妖的歌声;班扬和荷马的读者用这些文字来称呼我们当代友好的普鲁弗洛克的耳聋。爱德娜-圣文森特-米莱(Edna

St.

Vincent

Millay)称自己“如盘子般家常”,正是读者对日常餐具、厨房磁器的再命名使其有了新的意义。如每个小孩所知,经验世界(像爱丽丝的森林)是无名的,我们在其中困惑地游荡,脑子里满是学习和直觉的嘀咕声。

我们读的书照亮一件物体、一种情绪或一种认知,帮助我们命名一块石头或一棵树、一阵狂喜或一阵悲哀、爱人的呼吸抑或小鸟的啁啾,告诉我们这是长久牺牲之后我们心灵之所在,或者那是伊甸园警戒的哨兵,或者我们听到的是圣心修道院旁的吟唱声。这些启发有时有所帮助;经验或命名的顺序反而无关紧要。经验也许会先到,多年以后,读者也许会在《李尔王》(King

Lear)中找到相应的名字。或者经验会晚些来到,记忆的灵光会突然显现我们以为自己早已忘怀的残本《金银岛》(Treasure

Island)中的某一页。有些名字是作者编造的,读者可能会拒绝使用,因为它们显得固执、陈腐,或者对于日常理解而言过于宏大,因此它们被弃之不用或遭人遗忘,或者被放在一旁也许某日顿悟时会用上它们(读者是这么希望的)。但有时,它们会帮助读者为那些难以名状的事物命名。

“你希望他知道那说不出来的东西,并且要以同样的语言作出完美的回答,”汤姆-斯托帕德(Tom

Stoppard)在《爱的创造》(The

Invention

of

Love)中这样说道。有时读者在一页书上能找到那完美的答案。如爱丽丝和白国王认识到的,危险在于我们有时会把名字和我们称作的名字、事物和我们称作的事物弄混。我们简单地使用书页上优雅的幽灵来给世界贴上标签,但它们却不是世界本身。也许根本就没有名字来描述对另一个人的折磨,或者一个孩子的降生。

在创造了普鲁斯特的天使或济慈的夜莺以后,作家可以对读者说“我将我之灵魂委于你手”,然后遁去。但读者又应当如何由这些灵魂带领在难以言表的林中世界找到路径?系统的阅读作用不大。跟着官方书单(经典、文学史、审查后或推荐的作品、图书馆目录)可能偶尔会产生一个有用的名字,只要我们记住这些书单后的动机。我认为最好的向导是读者自身的奇想——对乐趣的信任和对偶然性的信仰——有时这会把我们带入一种良好的权宜状态,让我们从亚麻中纺出金子。从亚麻中纺出金子:1935年,作为一种照顾,斯大林授予了诗人曼杰斯塔姆(Osip

Mandelstam)为期三个月的身份文件以及居住许可证。曼杰斯塔姆夫人娜塔莎承认这些小小的文件使他们的生活容易许多。曼杰斯塔姆的一个朋友,演员及随笔作家维拉德玛-雅洪托夫(Vladimir

Yakhontov)凑巧途经他们居住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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