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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虫之墓》 作者:野坂昭如

可怜的孩子

可怜的孩子

“啊哟喂,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俺可弄不明白。”

火车过了新潟的长冈市,车厢内去上班、上学的乘客便多了起来,那听上去好似在嬉戏打闹一般的新潟土话,显得十分喧嚣。从始发站东京上野上车的乘客,虽然好歹有个座位,却是条凳般的硬木板三人座椅。由于下雪误点而一连坐了近十一个小时的夜车,随着列车抵近新潟,他们越发地紧板着面孔,一言不发。

在风的压抑下,火车头吐出的烟雾不时低低流过窗外,一望无际的雪原从车窗外飞驰而过。排作一列的稻草架子上,覆盖着厚厚的白雪。

从大阪出发的辰郎,在乘客爆满的电车里坐了一天。他照对付小腿肚抽筋的要领,将大脚趾猛力往上翘起,借以疗治硬似石头的腿肚子。他一心要缓解症状,此外什么也不肯想,这倒也并非因为清楚这一点:千思万想也起不到任何作用。

夜车驶过高崎一一这个站名似曾相识一一以后,又善解人意地逐一在一个人影也无的小站停靠,朝着山里驶去。站员悠然地报着“汤桧曾”、“后闲”之类的站名,听上去宛似另一个世界。

猛然回过神来,只见窗外一尺多远处,耸立着一堵雪墙,高得望不见顶,上端消失在黑暗之中。分明知道这是扫起的雪堆,辰郎却毫无来由地心悸不已。

为了等候和上行车①交会,火车在越后汤泽站停车二十分钟。辰郎打算喝水,下到了站台上,只觉得那寒气顺着一个个毛孔直往体内钻。这还不算,周遭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气味也没有,他更觉得毛骨悚然。

由于雪光的映射,山峦仿佛漂浮起来,直逼到眼前。山脚下灯火成行,似乎是旅馆,其中一家写着“稻本”字样。大概是踩在站台上冻结成冰的雪上滑倒了,有人在怒骂。骂声旋即消失,传来了水龙头仿佛咳嗽般的咝咝声。

辰郎印象中的车站,再怎么小,也总是通宵达旦地充斥着喧嚣声,混混沌沌地笼罩着温吞的空气,而且必定牢牢地附着人粪和焦土的气味。三宫站、大阪站,鹤桥、京桥、天王寺,幸免于战火的京都和奈良,无不如此。即便是仅停留过一次的东京站和上野站,情形也毫无二致。他只在七年前(昭和十五年)来过一次东京,此次深夜踏上大都会陌生的土地,紧接着又从上野乘上火车,内心却也未曾害怕,就是因为车站特有的气味——

①上行车,在日本,由地方开往东京的列车称为上行车,由东京开往地方的列车称为下行车。

只要有了那种仿佛要渗透进皮肤的车站的气味,哪怕远在天涯海角,辰郎也能处变不惊。

越后汤泽车站如蒸馏水一般透明,辰郎再次刻骨铭心地认识到周围的环境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然而事已至此,手忙脚乱也无济于事。这也是他在近半载的流浪生活和枚方少管所的日日夜夜中学来的处世术:严严实实地将自己罩在坚壳之内,绝不慌手慌脚地对外界刺激做出一一反应,方为妙策。

任凭外边风浪起,我白稳坐钓鱼台,这是走投无路时反败为胜的办法。

四天前,他被少管所的教官“娘们”叫了去。走到楼下办公室一看,律师上野正伸着手在烤火,大概是柴火中夹杂有尚未干透的树枝,火盆直冒烟。

上野是辰郎住在京都时同一居民小组的邻居,跟辰郎喝甲醇而死的爹关系要好,一道去岚山游玩时,还曾在树林中练习过谣曲,是个仪表堂堂的汉子。辰郎一家搬到大阪之后,爹和上野大概还有往来,而辰郎却是三年未见他了,加之又是在这种地方见面,辰郎缄口不言。

“自打你爹死后,你也吃苦啦。”

话说得让人好生感动。

辰郎莫名其妙,弄不清发生了什么。来自火盆的热气沁入躯体。那长九尺宽十一尺的木板地木板墙的房里,凛冽的寒风钻穴觅隙,呼啸而入。如今已近十一月底,面积仅三坪的狭小空间里,十三个人不得不挤作一团,但如今反倒是好事,因为以躯体为彼此取暖是唯一的活命办法。辰郎思忖道,多暖一会儿再说,这至少可以帮大家储备些热量。

“起码得打声招呼嘛!人家可是特地跑来探望你的。”教官“小胖子”敦促道。

“还是你妈妈告诉我的.我压根就不知道。”上野身穿衣领上镶着天鹅绒的大衣,比从前略显得清瘦些,于心有愧似的搓着手说道,“我会尽力而为的,你就放心好了。”

“你小子好运道嘛。少管所里的人由律师先生前来接出去,可从没有过先例。”动辄对犯人拳打脚踢的“坦克”奉承道。

上野将印有骆驼图案的香烟递给“坦克”。

接出去?这么说我可以出去了?哪里会有这等好事?娘托上野来的。真是那个在做应召女郎的娘吗?

“噢,对了,这是慰劳你的,不不,是礼物。”上野似乎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眼睛望着三个教官。

“你就在这儿把它吃掉吧。”“小胖子”让给辰郎一把椅子。

是紫菜卷寿司。尽管只卷了一片葫芦干,颜色犹如海参,辰郎却狼吞虎咽一扫而光,连是什么味儿都未辨清。指尖上粘着点紫菜屑,也恋恋不舍地用牙齿刮得千干净净。

“我昨天才知道此事,还得去做些准备,后天还会再来。”上野站起身。

辰郎突然害怕起来,觉得自己会被弃置不问。

“那……我可以从这里出去吗?”这是他首次开口说话。

“不必担心。有我为你担保。你只要再坚持几天就行了。”上野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辰郎不由自主举手摸了摸脸,脸上胡子拉碴。走廊上昏暗的玻璃门里,映照出他的身影,简直如同幽灵。他羞愧得无地自容,不知道是出于自卑自怜还是因为即将出去而高兴,不禁抽了抽鼻子。

一般而言,只有在大事不妙的时候才会被教官喊去.辰郎回到囚室,面对关切地询问他的高志,不知道如何作答,很想大喊一声:“我就要出去啦!”

你们活该,留在这儿等死吧!屁股肉全掉光,露出肛门来,像今市那样去死吧!俺可不一样,俺要出去啦!走出办公室,跟在“娘们”后面爬楼梯时,辰郎脑子里首先冒出的便是这些话。

见了上野之后,再看到这些枯叶般干瘦的同伴们,他觉得二者根本就不是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望着面前那十二张毫无表情的面孔,他产生了仅自己一人逃离苦海的负疚感,随后又盘算道:如果稀里糊涂地说出口,众人或许会因为忌妒,没准儿一齐扑上来将自己杀了,便答道:“律师来了。”

“是不是余罪暴露啦?”高志问道。

神气活现的樱井,两周前因杀人罪暴露,从此被押走了。高志如此询问,实属正常。

“那倒也不是。”辰郎含混其词,不再多言,望着用制标签的白纸做成的小盒子里放着的蛆虫。

它们是从死去的今市的衣物中滋生出来的,大家一度拿这蛆虫当马,让它们赛跑,以二成麦子八成稗子的伙食作赌。但随着天气日渐转冷,这么一点劲头都消失尽了。

“蛆虫好啊!长出翅膀来就能飞走了。”高个子说道,眼望着六尺高处的小窗,一缕微弱的光线从那儿射进囚室里来。似乎是绝不肯饶恕能够飞走的家伙,他用拇指将线头似的蛆虫逐一捻死,口中唱道:“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

事弄糟啦。关在牢里焦心啦,想起那娘儿们焦心啦。啊泡矣泡矣。”

“不是泡矣泡矣。是泡矣宝伊。”有人纠正道。

他是个诈骗从犯,十二三岁的少年,口中整日哼着歌。

哪怕每餐只有半碗饭,一日三餐也照样是生活的全部,只要远处传来叮叮当当餐具相击的声音,一切多余的声音均被禁止的少管所就会腾腾地升起一股杀气,于是“娘死掉啦”那优哉游哉的歌声便响了起来,与之遥相呼应。

“怕不是‘泡矣宝伊’,是‘仆儿宝伊(poorboy)’吧?”念到了中学四年级、与辰郎二人在此地算是有学问者的高志认真地说,“那意思就是‘可怜的孩子’呀。”

辰郎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时,暗忖:这唱的不就是我吗?

只怕此处所有的少年听到这支歌,都不会觉得事不关己。云集于此的孩子,没听说有谁父母双全,或者在战后亲人还能安然度日的。一夜之间,他们便赤手空拳地被抛进了这大人们都难以应付的世间,为了生存,无奈千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却运气不佳,被逮了进来。对接二连三袭上身来、令人反应不过来的变故,他们没有闲暇哀伤,也没有余裕兴叹,只能随波逐流,得过且过。此地净是这样的人。

起初还能令人感同身受的“泡矣宝伊”,未几便同《苹果之歌》、《你是我的阳光》一样成了流行歌,不再让人生起特别的情感了。

然而,马上就要出去了,不管出去以后将会如何,此刻自己已有了从这令人绝望的、非饿死即冻死的凄凉境况中脱逃的希望,因此辰郎重新被“泡矣宝伊”(或是“仆儿宝伊”)深深吸引。

爸爸战前在京都新京极的后街经营一家台球房,妈妈则在同一地区拥有一家叫“汉城”的咖啡馆。辰郎家住北白川水渠附近,他几乎是由祖母带大的。

随着战况愈演愈烈,号称为了增强国民体质,台球房改头换面,变成了乒乓球房。未几,咖啡蛋糕也从“汉城”销声匿迹了,改而销售用人工增甜剂做的琼脂和蜜豆甜凉粉,然而辰郎家的生活状况却并没有因此而变得贫困.小学时,祖母做的便当、节庆时的零花钱,大都比同学体面。

由于职业原因,爸爸讨厌穿国民服,一直是西服加礼帽。他从不剃光头,虽然瘦削,身高却将近六尺。辰郎与父亲走在一起时,总是很自豪。

妈妈出生在当时改称“京城”的汉城,所以给咖啡馆起名叫“汉城”,然而娘家并非从事服务业,因此她不满足于当一个普通的老板娘,穿着打扮远比实际年轻,亲自坐在收银机前,是个生性好强的女人。她原本就跟婆婆合不来,有事无事就要吵闹一场。对待辰郎,与其说是出白普通母亲的关爱,更像是因为手头较为阔绰,抑或是为了弥补未能尽到的母亲的职责,毫无节制地给他买豪华玩具,不分场合地乱给零花钱。而当辰郎感冒卧床时,她却只顾为同行聚会的事忧心忡忡。

昭和十五六年前后,妈妈带着一个同志社大学的学生,出现在爸爸的台球房里。她声称是给爸爸介绍客人。然而大概以前这个学生就曾经让爹心绪不宁,结果夫妻俩在台球房里扭打成一团。

祖母曾经向辰郎抱怨:“照理这话我不该说,但你娘真是水性杨花。狗改不了吃屎。”

自打台球房改成乒乓球房,家里就靠了妈妈咖啡馆的收入维持生计。

爸爸一直泡在赛马场里,一到家就专心致志地剪报,专门剪辑报道军队消息的报纸。妈妈则满不在乎地深夜归家。辰郎并未曾觉得奇怪,还以为这就是世之常例,然而偶尔去同学家玩耍,发现人家的母亲穿的多是朴素之至的扎脚裤,且披头散发。祖母最多不过拿出柠檬汽水和薄脆饼待客,可人家的母亲用来招待小朋友的,却是虽粗糙但热气腾腾的自制烤甜饼和加了柠檬的红茶。辰郎心中暗忖:“跟我家不大一样嘛!”却并不羡慕。

“红茶、蛋糕之类,只要到店里来,要多少有多少。你可以带朋友来。”妈妈在家里什么事情都不做,毫不介意地让还是小学生的辰郎出入“汉城”。

辰郎考进京都二中那年,祖母去世了。

战争愈演愈烈,不管如何强调增强国民体质,乒乓球房的客人还是一味减少。与之相反,妈妈却愈加得势,还与黑市联手,赢得不少客人,于是领取配给、开会、防空演习等全都由爸爸承揽下来。爸爸那消瘦的身躯此时总算穿上了国民服,站在广场上。

“立正!遥拜皇宫!”举行仪式时他负责喊口令。余者都是附近的婆娘,唯独他是男子汉,辰郎总觉得羞愧,看着他就像是看着陌生人。

昭和十九年年底,为了防备空袭,新京极一带拆房,台球房、“汉城”都在拆除之列。

妈妈说:“待在京都是没有前途了,咱们去大阪吧。再开家黑市吃食店,钱可不要太好赚。”

她用拆除补助金做本钱,毅然挺进在这种局势下别人逃之犹嫌不及的闹市。这份胆识大约是因为她在殖民地长大。爸爸骨瘦如柴,皮肤白得透明,唯有偶尔同律师上野下围棋,大声吼叫时,才像个男子汉。

父母好像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让辰郎转学的问题。

冬日的天空,B29轰炸机拖曳着鲜明的航迹,向东飞去.交错而过的是三架编队的日本战机。有人说:“那是特攻队。”举头遥望,太阳光射进眼睛里,有人打起了喷嚏。

整个社会一片骚乱,妈妈在大阪谷町租好了房子,不问是中餐、西餐还是日餐师傅,招募了几位因为饭馆关闭而遭解雇的厨师,三下五除二,便开起了为军人和军需工厂管理者服务的地下饭馆。一切似乎在京都时就准备妥当了。

到京都去上学实在太远,辰郎便转校到了高津中学,上二年级。

爸爸在家里简直形同房客,客人们虽然不至于弦歌喧嚷,却也吃得杯盘狼藉,他便尽心尽力地收拾打扫,目的却是为了偷喝酒壶甚至酒杯里剩下的残酒。

同班同学只能带些面包或红薯充作便当,唯有辰郎带的是饭馆的菜肴。动员去工厂干活时,下午三点发的面包,他瞧也不瞧一眼。

未几,轰炸使得一切化作灰烬,望着自己苦心经营、如今化作废墟的饭馆,妈妈丝毫不曾垂头丧气。她穿着豪奢的上衣,下

身却是扎脚裤,诤诤断言道:“瞧瞧,日本已经完蛋啦。这可是海

军说的,准没错!”

爸爸却还唠唠叨叨,在废墟上刨来刨去,将镜头烧歪的照相机、只剩下个框框的煤气暖炉宝贝疙瘩似的收起来。

在“天下茶屋”租了两间屋子。自打辰郎记事以来,第一次同父母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

战后,也不知道妈妈托了什么关系,在森小路找到一间类似牛奶店的店铺,摆上了发糕、红薯羊羹,做起生意来。

爸爸又唠叨:“美国人要来了。美国人最喜欢打台球。要是京极那家店还在该多好啊。真他妈的傻!”

他依然割舍不下,还带着辰郎去京极看过。尽管有粗制滥造之嫌,京极一带还是亮起了彩灯,唯有被拆除那一带仿佛黑洞般无人过问,变成了极方便的“公共厕所”。

昭和二十一年,辰郎上中学四年极,如果成绩尚佳,他打算报考旧制第三高等学校。他还是习惯不了大阪,一心想回京都,于是有了这么个奢望。听说停电时,占领军宿舍附近的电灯还是亮着的,他便住到了那一带的同学家里,专心致志地学习。

森小路妈妈的店里,他连脸也不曾露过,只听说十分兴旺。妈妈又像从前一样,给辰郎买过分奢侈的学生装,给他很多零花钱。

“对不起,阿辰呀,能不能借点钱给我?”爸爸被忽视,似乎手头拮据,一次一二十块,死乞白赖地向儿子借钱。

他经常到鹤桥、京桥去买私酒浇愁,这一年年底甲醇中毒,一命呜呼了。其实此前情形就有些不妙,早晨起床时,如果不摸摸索索地先用水洗去眼屎,恐怕连眼睛都睁不开。他的人生就此草草收场。

妈妈自然是如释重负,教训儿子道:“落到你爹那种地步,人就算完蛋了。你可得好好学习。要多少钱,娘都会给你的。”

尽管老师说绝非易事,辰郎却固执己见,不肯改变报考三高的志愿,理由之一是,如果去京都念书,就可以不跟妈妈住在一块儿了。

妈妈每天夜里回来时,都满口酒气,有时是乘出租车一直到家门口,和送她回来的男人用听来耳生的语言交谈。不,其实并不耳生,那是耀武扬威地在黑市里招摇过市的语言,是妈妈出生那个国度的语言。妈妈笑得仿佛在打嗝,犹自嘟嘟哝哝地说着那语言,解开衣带,在黑暗中发出尖锐的声响。于是辰郎第二天早晨醒来时,枕边便会放着肉包子、紫菜卷寿司、苹果,还有一张百元现钞,这是惯例。

钱物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东西,可继续跟妈妈生活的想法却日趋淡薄。

翌年二月,辰郎去京都领取报名表,不想遇上大雪,深及膝盖,而鹅毛大雪犹自往身上涌来。想必是进入考试期,学校放假了,三高校园里空无一人,只有辰郎踽踽独行。辰郎是头一次见到大雪。

如今来到新潟,展现在辰郎眼前的雪却分外坚硬,简直像与那年的雪截然不同的事物。天色渐明,窗外现出了人影。女人们将头上毛毯似的东西放下来,男人则戴着士兵常戴的那种样式的厚皮帽子,人人足蹬长靴.

好像是暖气冷了下来,光脚穿着木屐的辰郎,脚尖生疼,就跟他念京都二中一年级时,在冬天的琵琶湖畔举行抗寒强制军训时一样疼。悒郁的雪云笼罩长空,尽管天已大亮,竟仿佛是暮色苍茫的黄昏,然而久看雪原,再将视线转回昏暗的车内时,因眼底闪闪烁烁地残留着白光,一时间视线模糊。

火车驶入新津,学生装几乎消失了,女学生装取而代之。她们冲进车厢里来,人人身穿扎脚裤.辰郎突然心生厌恶。“新潟该不会没有百货公司吧?”这个不合时宜的疑问油然而生,连辰郎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自己眼下正危难当头,要远赴素不相识、仿佛从天而降的养父母家,哪里还有余裕考虑什么百货店的事!

领好报名表,从三条车站坐上旧京阪铁道的电车。到天满站的票价是三块钱。

电车里空空如也,辰郎坐下,落在身上的雪融化了,上衣和裤子湿漉漉的,不一会儿,在体温的烘烤下,白色的蒸汽从身上漫漫升起。这时,三个女孩子裙袂翩跹,站在车厢门口。是府立一中的学生。她们偶一回首,注意到了辰郎。他宛如刚刚出笼的馒头,浑身弥漫着雾气,那模样一定十分奇妙。于是她们开始哧哧地偷笑。辰郎羞愧不已,血流上涌,可体温上升,雾气愈加弥漫,他手足无措,困窘至极。

辰郎生性晚熟,清晰地意识到女学生的存在,那还是第一次。

妈妈不时会从钱夹里摸出张年轻女子的照片一一大约是来应募女招待的,问辰郎:“如何?阿辰觉得哪个好?”

满嘴的酒气令辰郎窒息。那女人望上去已二十岁出头了,对辰郎而言简直就是婶婶阿姨。

“都不咋的。”他答道。

“这个孩子说是在今里做艺妓,可还是未脱土气呀.”妈妈嘟哝道。

事后想想,在经营“汉城”的同时,妈妈还曾在千林寻找过酒馆,看来那时候就着手她的计划了。

三月十日,举行三高入学考试。

首先是智力测试。辰郎无从下手,见邻座那位看上去非常适合穿海军军服的学生三下五除二便答完了题目,他的信心更是彻底崩溃,遂放弃了之后的学科考试。

雪已然消失。辰郎来到新京极一看,连从前房屋的旧址上也已经建筑林立,弹子房,摆满了提包、木框和盂兰盆节偶人的礼品店等,鳞次栉比,人流比战前还要多。他怀揣着妈妈多给的零花钱,头一回迈进了“汉城”之外的咖啡馆。

奶油面包、蛋糕、红豆团子,逮着啥算啥,往嘴巴里乱塞。他一边吃一边忖道:三高是考不进啦,复读一年之后再来考得了,不过只怕那终究是空中楼阁。偶尔对着厕所里的镜子看看自己的脸,简直跟死于甲醇中毒的爸爸的脸一模一样,妈妈行事又如此可疑,这样两个人生下的我,怎么可能戴上那神气十足的三高学生帽呢?非得像刚才邻座的那家伙,长着一副精悍的面孔才成。辰郎心灰意冷,意志消沉。

与妈妈说起自己打算报考三高时,妈妈开口就说:“那可太好了!三高的学生在女孩子中间可吃香了。从前他们也常常来娘的店里。只要说是从三高考进京都帝大的,甭管多好的人家的闺女都能讨来做媳妇!”她如此这般发表了一通风马牛不相及的感想。

別人的母亲都身穿颜色偏黑的雅致和服,妈妈却像大姑娘似的,涂脂抹粉,打扮得花枝招展。都怪她不好,所以我才会变成这样。辰郎将考砸后的郁愤一股脑儿归咎于母亲,至于没有她,此刻他恐怕连一粒米都吃不上的事实,则置之不问,管自怀念起爸爸来。

“我想租间房子,住到外边去。”春假结束时,他对妈妈说,想找个地方潜心攻读,来年一准考上高中。一旦夸下海口,他便滔滔不绝地大话连篇。

“如果那样对念书有好处,就依你的意思办好了。娘也觉得此地太远,正想搬家呢。”

妈妈毫不在意地同意了他的提议,很快在学校附近找到一间幸免于兵灾的六叠大的房间,然后才像刚刚意识到,问:“洗衣服没有困难吗?”

什么困难不困难,近两年来,操持一切家务事的,还不是辰郎自己。她说每月送来两千块钱的生活费、黑市米和其他物资,所以毫无不便。她自己住进了千林的酒馆,这有利于生意。

一切重新开始,辰郎踌躇满志。然而好景不长,这种情况只维持了一个月。

此前他从未跨入过咖啡馆、饮食店内一步,如今他却带着友人在繁华闹市里四下闲逛,吃吃喝喝,没几日便剩不到两分钱。他一路找到妈妈的店里要钱,两三次倒也罢了,次数多了,妈妈也斥责起来:“你不是说要好好念书才住到外边去的吗,怎会要那么多钱呢?”

在一看便知是不良妇女的女人们好奇的注视下,辰郎回嘴说:“这有什么,人家需要钱嘛。”

“你以为钱会自己长出来啊?你瞧娘多辛苦。”一副以恩人自居的口气。

辰郎忍不住脱口而出:“啥玩意!老鸨!”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看看!”妈妈大发雷霆。

辰郎却让人下不了台。“这是什么生意,我都知道!娘你做的不就是这种生意吗?”

一个巴掌无声无息地飞了过来,面颊一阵麻木。这一来辰郎反而轻松了。

“婊子的小孩还进什么学堂?我不念书了!”

正大吵大嚷间,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阿妈!”

妈妈无事人一般起身便走,将眼镜忘在了身后。辰郎拿起一看,是老花眼镜,便若无其事地揣进口袋,再拉开似曾相识的柜子,从抽屉里偷了翡翠戒指和金戒指。

“少爷,您要回府了吗?”高高的瓷火盆旁,一个女人好像感到浑身火热,在初夏的此时裸露着大腿,问道。

辰郎一口气跑到泷井车站,掏出眼镜,抬脚踩了个粉碎。

在心斋桥的首饰店里,辰郎声称戒指是母亲的遗物,变卖了五千八百块钱,打算用这做本钱独立生活.他先去繁华闹市闲逛一圈,回家的路上,心中暗暗期盼妈妈在家里等着自己,然而全无这种迹象。

未几余款渐少,见天王寺附近的铁板工厂招工,辰郎便去应募。还像模像样地有个面试,问他最尊敬的人是谁。辰郎回答是蜀山人①,见对方莫名其妙,慌忙换成西乡隆盛,遂告通过。然而却因举不出担保人,当场遭拒。辰郎立即陷入窘境,时至如今又不便去千林求救。先是把辞典卖了,幸好快到夏天,于是他接着又把被子、衣服卖给了旧衣铺子——

①蜀山人,日本江户时代著名文人大田南亩的别号。

七月初,房间里太闷热,便跑到了上六车站里。正呆立间,一个矮汉子过来搭腔道:“咋啦?是离家出走的吧?站在这种地方可没好事。要不你到我那儿去?一床被子总是有的。”

那人看上去并不像心怀鬼胎的模样。管他娘的!辰郎怀着自暴自弃的心思跟了去。

位于阿倍野的这个房间也是租来的,三叠大的木板房里放着缝纫机,六叠大的房间则像是卧室。

“晚饭我吃的是火锅,还有剩的。你要不要吃?”

天气如此闷热,却门窗紧闭,还吃火锅,连想象一下都会汗流浃背,可是拗不过肚子饿。

“我跟你说啊,这家房东太太每天到了傍晚,就带着女儿到阿倍野溜达。她们到底是做啥生意的呀?”

汉子一头说,一头舔着嘴唇。辰郎心中大体有数,却没答话。

“你是开服装店的吗?”辰郎环顾四周,意在奉承他。

“战争期间在上海开了家店。”

那样的话,他应该有老婆孩子才是,也许是个鳏夫。

“好啦。休息吧。”汉子将锅碗搁在角落里,只铺了一层垫被,“睡下吧。”

好像并没有睡衣可换,于是辰郎脱去衣裤,躺了下来。汉子也紧挨着躺下,未几一通折腾,几乎将辰郎折腾个半死。

待次日早晨醒来,汉子正踩着缝纫机。虽然号称是服装店,其实无非是从黑市买来布料,极为简单地剪剪裁裁,制成秋季和冬季穿的厚夹克,批发给洋货店,以此为生罢了。

“既然起床了,那就对不住了。帮我到纽扣店里去买纽扣好不?”汉子一头忙忙碌碌地踩缝纫机,一头说道。

从此,他每夜被汉子袭扰。

过了两个星期,汉子发话了:“你也出去干点活咋样?晚上就睡在这儿好了。”好像是为辰郎白吃他的饭而心疼。辰郎陡然萌生遭人遗弃的弃妇一般的心情,趁着汉子外出,偷了三件刚刚做好的夹克逃了出去,在阿倍野的旧衣店里变卖了四百五十块钱。

就在旧衣店旁边,贴着占领军专用宾馆招募服务生和衣帽间职工的广告。辰郎寻思试一试又不花钱,便跑去一问,担保证人之类统统不要。所谓宾馆,无非是将幸免于战火的大楼接收过来,改修成与应召女郎幽会的场所而已。日本员工全部住在旁边的窝棚内,二十叠大小的房间里,连地板也没铺,一溜摆着桑蚕棚架似的双层床,只留着仅供一个人通行的过道。

“服务生一个月四百块钱,外带三餐,衣帽间工作五百块钱。”

辰郎问衣帽间是什么,答曰:负责替客人管理行李,把钥匙交给客人,得会说几句英语才成。

于是辰郎决定干服务生。在二楼食堂里负责送啤酒和下酒菜,此外就是捣碎冰块、洗涤杯盘,从下午两点一直站到午夜零点,回到工棚里,疲倦得只想倒头便睡。

“拜托,帮我把这个搬到外边去。”一天,辰郎拿着占领军忘掉的大夹克,正要回去时,一个调酒师搬来两纸箱美国啤酒,说道。

辰郎并不介意,问道:“搬到哪儿?”

“工棚外边,有人等着,你交给他就行了。”

辰郎还以为这也是分内工作,一口应承了下来,其实那是盗卖宾馆物资。只要小心注意不被保安发现,走上五分钟的夜路,就能有两百块钱的进账。不光是啤酒,还有香烟、巧克力和调味料。波本威士忌的数量严格控制,但其他小东西则并不一一核对账目,裹挟在夹克里偷带出去十分容易。

“窃点美国佬的物资也是应该嘛。”好容易逃过了去特攻队的命运的调酒师说道。

的确没有丝毫的罪恶感,然而由于下家的露天摊贩失手,导致他们被一网打尽。由于审讯需要,辰郎被人押着,乘坐市营巴士到曾根崎,走过淀屋桥。途中,见来来往往的行人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一脸坦然,只觉不可思议。他无法理解究竟在何处发生了何种误会,竞使自己戴上了手铐。

警察采了指纹,拍了照片后,问:“住在哪儿?”

“没有固定住址。”

“你小子是老手嘛。”警察眼睛一亮。

工作时以为无关紧要,在登记表上填写了租住处的地址,警察顺藤摸瓜,第二天,妈妈便来了,她似乎跟刑警相识。

一个刑警开玩笑道:“真不愧是你儿子啊。”

“快别说瞎话。我跟这个人,”妈妈的食指弯成钩状,“没有关系。”

“这是你娘给你的,你吃不吃?”刑警递过粗糙的紫菜卷寿司。

妈妈无情的话语和冰冷的视线,辰郎都毫不在乎,须臾便将吃食一扫而光。

“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你把我的戒指卖到哪儿去了?要不要请警察顺便也查一查?”

辰郎一言不发。回到囚房后,问因为诈骗被捉进来的不动产商道:“拿了妈妈的东西也算是小偷吗?”

回答是毫不留情的:“那当然啦。就算是母亲,在法律上也是他人。”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辰郎伴着火车的震动,低声哼道。他寻思:我正好相反嘛,不过反正都是一回事。.

车窗外仍旧是一片雪原,农家逐渐增多,过了龟田、沼垂后,人家终于密集起来,房子成排成列,尽管看不到百货大楼,可城市却比想象中要大。伴随着“嗤一一”的一阵蒸汽排放声,火车开始缓速行驶。“叮叮当当”,传来道口的铃声。乘客们一齐站起身,开始从行李架上卸下背囊、包裹。辰郎也缓缓地站起身。养父母应已等在站台上了。

“阿辰你知道吧,你有一个叔叔住在新潟。”隔了一天,上野律师再度出现时,说出了这句出乎意料的话。

的确,辰郎曾经听父母说起过,叔叔在新潟做卡车司机。

“你们兵头家的人,没一个人有份像样的工作。”辰郎记得,爸爸酩酊大醉时,妈妈痛骂他,曾顺便提过。

“听说如今成了运输公司的老板,可了不得啦。”

好像爸爸临死时曾经给这位叔叔写信,诉说战后一家人的情况。恐怕他不曾预料到自己会死于甲醇中毒,但毕竟身体衰弱,自知来日无多,担忧自己死后辰郎的安身之计。.

“这孩子喜爱学习,脑子也不笨,然而考虑到其生身母亲全然不顾孩子,光知道跟男人鬼混,只怕孩子无法成长为正直的人,如果可能,想拜托你收养这孩子。”

恰巧叔叔家中没有孩子,此提议正中下怀。眼看事情就将办妥,爸爸却突然谢世,而妈妈原本就和兵头家的亲戚断绝了往来,此话未有下文。叔叔却不死心,给爸爸的朋友、后来一直住在京都的上野律师写了封信,还附上了爸爸最后的书信,委托上野代为寻访行踪。上野好不容易找到了妈妈,辰郎此时却正关在少管所里。

“那个生性顽劣的坏小子,正该好好整治整治。”妈妈犹自不依不饶。

上野百般劝解,并转达了叔叔的意思:“若说是支付养育至今的抚养费,未免失礼,不过人家说了,愿意送你一笔谢礼。而且你也该为阿辰的前途着想呀。”

尽管不便明言,但千林一带已然变成了暗娼云集的淫乱渊薮,不花钱打理的话,妓院也难以拉到客人,故听说还有谢礼,妈妈立刻来了劲。

“既然是老朋友你这么说,咱也不能驳你的面子嘛。”她那口气仿佛在施恩与人,还往上推了推老花眼镜。

“阿辰你就不必多考虑了。去了新潟后,只要好好念书就行。”

辰郎想起了念小学时,暑假作业是制作畚箕,那时就是上野帮着做的。如此说来,他们夫妇也没有孩子。

“这话也许没有必要说给你听,你母亲在生你的时候身体不好,做了绝育手术,之后就突然变得争强好胜起来。这话你父亲曾经对我说起过。不过,你不必胡思乱想。上次见面时也一样,她虽然嘴上强硬,还不是带了慰问品,不不,礼物紫菜卷寿司给你了吗?”

在少管所简陋的接待室里,上野律师继续说道:“到了新潟的新家,可不能再随便拿别人的东西了。”

辰郎一听,哇地哭倒在地,随即被带上了汽车,住进了南森叮的旅馆里。

“你这身装扮可不大合适。”上野请女服务生帮忙,弄来一件海军军服的上装、一条铁路工人的裤子,外加一双木屐。

“我帮你把这个拿来了,也许不拿来反而更好吧?”

辰郎一看,是爸爸的照片,那时还是一副风流倜傥的花花公子模样。

“还是由我来保管吧。”上野将照片装回了口袋里。

到东京的车票十四块五毛钱,转到新潟九块六毛钱,慢车,三等车厢。一到站,前来迎接的是将成为养父的人,四十二岁,养母三十五岁。养父战争期间赚了钱,现在是个拥有三十辆卡车的运输公司老板。

新泻站的站台上没有雪。然而穿过天桥走出检票口后,辰郎却见不到一个人影。站前一片雪地,虽然被践踏得乱七八糟,却毫无融化的迹象。广场的对面,排列着寒酸的平房,与大阪、京都无法相比。

光着的脚趾冷不可耐,正在踏脚取暖,一辆厢型外国车突然停在面前,跳下来一位足蹬长统皮靴的肥胖男子。辰郎吃了一惊,对方却一连鞠了两三个躬。

“啊呀,是阿辰吧?火车晚点,所以我回了一趟家。对不住对不住。”对方拍拍他的肩膀,将他推进车厢。

汽车一开动,便听见一种未曾听惯的声响,那是防滑链条的响动。开了不足三分钟,驶过一座大桥,随即进入了繁华闹市,经过两家漂亮的百货店。

“那儿是县政府,这里是白山神社。”

辰郎正东张西望,车子停在了坡道下面。

“这里车子开不上去,咱们走着上去吧。”

走了两百来米,左侧现出一座黑门宅第。

“您回来啦一一太太!”女佣人跪在榻榻米上迎客,一面扭头向里面叫唤.

辰郎道:“对不起,请给我一块抹布。”举起肮脏的脚,给催促他进去的养父看。

直至四天之前,蛆虫还曾是唯一的慰藉,此时那形迹已经踪影俱无。

“哎呀,行礼就免了。一定冻坏了吧?这么大的雪。好让人心疼哦。”养母把他招呼到巨大的火塘旁边,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噢,对啦,先洗澡吧,洗澡。”她兴冲冲地说着,轻盈地跑过走廊。

“来,在这边。从大阪一直坐到这里的吧?洗个澡,就舒服啦。”

辰郎并非没有考虑过初次见面时该如何讲话,然而对方如此嘴快,他竭尽全力才勉强跟上。

浴室外传来青年女子的笑声。

“烧不起来呢,怎么也点不着。”

“浇上汽油的话,会不会有危险呀?”

“要不用稻草烧烧看?”

其中一个是养母。辰郎偷偷拉开窗户一望,宽敞的院子里,雪地上挖了个坑,烟往上涌。女佣人不断用竹竿戳弄那烧不着的东西。隐隐约约,看不太真,不过也可辨出是辰郎穿来的海军军服。这时养母拿着废纸篓走来,将废纸扔进去,红色的火焰猛地蹿起来,冒起紫色的烟。

“是啊。又有虱子,又脏,才把俺的内衣之类统统付之一炬了。”

上野律师并没有注意到内衣。辰郎在少管所里就一件衣服,穿了三个月,从来不曾换过,加之自打被那服装店的汉子折腾,内裤上常常不干净。一想到这些都被别人看到了,便觉得无地自容,沮丧到了极点。

辰郎担心洗完了澡就没有衣服穿,心里着了慌,而其实只需略动脑子,就应当知道,人家肯定已经备好了新衣服,但他居然没有想到。

自打爸爸去世后,由别人照顾自己,还是头一回。

“怎么啦?别泡得太久了。该不会饿得昏过去了吧?”养母喊道。.

出来一看,准备了崭新的圆领内衣和一套质地厚实的士兵服。辰郎把腿伸进被炉里,吃了饭。

“你爸爸说,阿辰的头发不像样子,叫你剪短呢。”

听见养母说“爸爸”,辰郎未免吃惊,不过自然没有异议。还以为是要到理发店去剪,谁知道是在廊下摆了只脚凳,再在辰郎脖子上围了片床单,养母亲自拿起了理发推子。

“战争期间,你爸爸的头一直是我给剪的。所以你不必担心,不会剪成狗啃似的。疼的话就说。”

推子走过头上,好似吹过一缕和风,落在地上的头发长得好似女人头发。养母的气息吹拂在颈项上,扶着脑袋的左手手指那般柔软,令人心旷神怡。

“这就是正常的妈妈啊!”

理完发后,用梳子一梳,头皮屑落一地。

“啊呀,不得了!这可得再洗一遍。”

养母又一次把他带回浴室,撩起和服下摆,按住辰郎的脖子,让他俯下脑袋。眼前是养母雪白的脚趾,仿佛凝固的白雪般的肥皂泡沫一层层地落在上面,又被水冲走了。

家中成员有养父逸郎,养母哲子,哲子五十八岁的母亲松江。松江远去四国香川县参拜著名的金刀比罗宫,不在家中。还有一个二十一岁的女佣。十一间房,给辰郎住的,是客厅隔壁的房间。由于养父职业的关系,东西样样充足,库房里放着三大包大米,罐头、砂糖、酒堆积如山。

养父固然也姓兵头,可辰郎在这天翻地覆般的变化之中,能毫不犹豫、轻而易举地融入这个新家,固然是因为哲子的人品和他无拘无束、满不在乎的态度,而且,丰富的食粮,以及由此带来的安定感起了更大的作用。

辰郎离家出走之前,跟妈妈在一起时,从未为一日三餐犯过愁。然而自从爸爸的台球房倒闭,家庭关系变得畸形,尽管不曾明白地意识到,但辰郎一直憧憬着父亲在外挣钱、母亲操持家务那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清晨在门口说声“走好啊”,送养父出门,每星期从养父那儿拿五十块零花钱,这样的生活非常对辰郎的胃口。

辰郎很快便毫无隔阂地喊逸郎为“爸爸”,这是因为在京都生活期间与爸爸是正常的父子关系,只需依样画葫芦便可。但管哲子叫妈妈,辰郎觉得很不好意思。她与生母的差异实在太大,单单比较容貌的话,也许已是半老徐娘的生母更算得上美人胚子。然而最后一次见到她时,她却已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妓馆老鸨,眼圈乌黑,满脸褐斑。哲子则是逸郎事业成就之后迎娶的,教养甚佳,一望便知是家境上好人家的女子。更何况,动辄立眉竖眼拿爸爸出气、满口酒臭的妈妈和永远不忘薄施脂粉、举止从容、从来不曾粗声说话的哲子一一哲子对生活十分满足,这也是理所当然一一岂可同日而论。其实,辰郎从来没有得到过生母的照顾,面对哲子的关怀,他每次都不知所措。

这年腊月,哲子见辰郎没有像样的衣物,便自己动手,替辰郎缝了一条衬裤。因为平时逸郎里面都是穿兜裆带,所以哲子不得要领。而辰郎觉得让哲子为自己缝内衣已经十分尴尬了,哲子还叫他穿给她看看。

辰郎很难为情。“行了。缝得太好了。”

然而哲子硬让他把裤子脱下来。“要什么紧啊,我是你妈妈呀。”

是啊,在妈妈面前,任如何撒娇也没有关系。从前念小学时,看见同学死乞白赖地缠着妈妈买玩具,话说得很不中听,辰郎觉得不可思议,暗忖自己如何才能那般撒娇。可妈妈却总是在他提出要求之前,便把钱给了他。有一次他说钱不够,妈妈便声音尖锐地训斥道:“甭跟我撒娇!去跟你爸爸说去!找你那好吃懒做的爹去!”

哲子亲手缝制的衬裤,裤腿有点小,每次小便都得脱下裤子,不太方便。辰郎鼓足勇气说:“妈妈,这样没法撒尿。”这是他头一次叫哲子妈妈。

他腆着二天就得刮一次胡子的脸,故意装出孩子气十足的声音。见哲子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他便一不做二不休,道:“小鸡鸡掏不出来。”

话音未落,哲子笑弯了腰。“对不起。你爸爸是用兜裆带的,前面要是开口的话,那兜裆带总是要露出来,不好看。阿辰正好相反,对不对?”

她的手指几乎就要碰到那个部位了,辰郎慌忙后退。

“脱下来吧。给你改一改。”

辰郎拎着旧衬裤跑进浴室。毕竟是穿到现在的内衣,可哲子毫不介意,动手就拆。妈妈绝不会如此。

孩童时,辰郎曾在学校里把大便拉在裤子里,于是用双手紧紧捏住西装短裤下摆,飞奔回家。不巧阿清不在家,被妈妈看见了,她赶快将污物扔进了茅房,一言不发,用自来水冲洗辰郎下身,毫无同情心地张口抱怨:“啊哟,臭死啦!”

快到年底时,祖母松江回来了。在交通如此艰难的情形下,居然能够远赴四国,可以想见她的身体健康得与实际年龄不相称。

此前一天,逸郎告诉辰郎:“明天奶奶就要回来了。她这个人生性倔犟。不过你只要顺着她点就行,她天性还是个好人。我妈妈从来不肯向人示弱的。”

“这事暂且不提。阿辰念书的事该怎么办?”本来辰郎现在应该念旧制中学五年级,如果不升入高年级,就应该编入新制高中三年级。

“我想试着去考新潟高中。”辰郎对旧制高中学生帽的憧憬依然割舍不下。

话音刚落,逸郎便笑得眯缝起眼睛,“是吗?阿辰脑子聪明啊。我哥一直很得意呢。”接着,他说起了辰郎上小学之前,他去京都游玩时的往事,可辰郎已然认为关于生身父母的话题是累赘了。

第二天早晨,去车站迎接搭乘早班车到达的祖母。辰郎被介绍给一个肥胖男子,他是开钟表店的吉川,祖母跟前的红人。

祖母步伐有力,根本不像年近六十的老人,一下车,就命令吉川:“帮我把行李拿下来。”边说边用下颌指车内。

吉川遵命弯腰,轻盈地钻进了车厢。

“您回来啦。路上辛苦了。这是辰郎。”

辰郎口中说着“请多关照”,鞠躬致敬。

“啊,欢迎啊。”就说了这么一句,她便拄着手杖,“格嚼”快步走开了。

吉川肩扛着复员士兵才有的那种大包裹,从后边追了上去。

包裹里面装满了金刀比罗宫的特产,豆包、鱼糕、柴鱼花、红豆、酱熬海味,像在跑单帮。

“来,辰郎你吃。吉川你也带些回家。”

哲子报告说:“阿辰明年要报考高中了。”

“哦,那么考上的话还得庆祝庆祝。我该多带些红豆回来的。”

她比预想的要和善得多。

然而打第二天起,家中的气氛为之一变。祖母彻底控制了厨房,连边都不让哲子沾,将女佣支使得团团转。味噌汤咸得要命。一大清早就让人吃滚热的茶泡饭。声称自己是在东京平民区长大的,晚饭定在下午五点,等逸郎回家。

在被炉边说话的时间长了一点,祖母便要怒目圆睁,厉声斥骂:“赶快睡觉去!打算闲扯到什么时候!”

她洗澡时总是在浴缸里面擦肥皂,弄得浴缸里脏不可耐。然而当女佣忘记擦拭走廊地板时,她便要蹲下身去自己擦拭,故意让女佣难堪,然后大喊大叫:“哎哟,累死我啦!给我叫按摩的来!”随后在太阳穴上贴块膏药,跟人怄气。

“别在意,她上了年纪。”哲子告诉辰郎。

然而逸郎为什么不好好说说她呢?辰郎感到不可理解。连辰郎都觉得,老太太是靠女婿养活,理所当然应夹着尾巴做人才是。然而她不开心时,连逸郎跟她打招呼,她也只是鼻子里哼一声,扭过脸去,理也不理。

“不就是有二三十个卡尺嘛,逞什么威风!”

“啊呀,不是卡尺,是卡车。”哲子说。

“什么?卡尺也好卡车也罢,还不都是一回事。反正是帮人家搬家、运行李的小工头。有什么好自以为是的!要不就是打算欺负老人喽?喔唷,了不起呀!尽管冲着我来好啦!”她喋喋不休地一口气说下来。

哲子立时泪水盈眶,躲进了茅房里。祖母又恶狠狠地盯着辰郎。“你倒好像有话要说嘛!”

大年夜,去看电影《新兴城市》,没想到电影意外地长,回到家时已经十点半了。辰郎白天帮忙把漆器套盒、屠苏酒具拿出来备用,心想其他的归祖母管辖,便没在意。吉川、逸郎公司里的人都来了。

事到临头才突然开始大扫除。辰郎正呆呆地在一边观望,老太太气势汹汹地大吼:“你磨磨蹭蹭干什么?不会帮着搓搓抹布吗?从旁边硬挤进来,真够厚颜无耻的。”

起先辰郎还以为她是在说大扫除的事,细细一想,这好像是说他硬挤进这个家里来了!辰郎顿觉愤怒,更感悲伤。哲子大概是听见了这句话,过来搂着辰郎的肩膀安慰道:“对不起。她这是一时气话,想到哪儿就说到哪儿,口无遮拦。”

辰郎并没觉得怎么样,泪水却不觉溢了出来。

“给人瞧见了可不好。到这里来。”

两间茅房,一间是来客用的,两人钻了进去。哲子伸手搂住

辰郎,道:“妈妈都是躲在这里哭。真奇怪,常听人说媳妇受婆婆的气,我这可是受自己亲娘的气。”

两人就这么待了一会儿。

“出去的时候,用这个水洗洗脸。瞧你,眼睛都红了。”哲子指着洗手盆说,“不脏,我也用它洗脸。”仿佛这是两人间的秘密。

洗手盆里的水结着薄冰,屋外的黑暗中,飞雪飘舞,远处的水井边传来手压水泵的声响。

其实哲子也不知该如何待辰郎为好。

第一次接到大伯子的来信,正是她刚刚得知不可能拥有亲生孩子的时候。对于收养跟丈夫有血缘关系、并且境遇悲惨的少年,她并无异议,然而听说他进过少管所,便有些犹豫不决。逸郎就辰郎的成绩品行,询问了他就读过四年的高津中学的老师,对方打包票说,上学期间此人无可非议,一切都是因为周围环境太糟糕了。逸郎很想拯救兄长的独苗,便告诉不太情愿的哲子:如果来之后,辰郎劣性不改,就解除收养关系,替他找个工作,就万事大吉了。

但辰郎出现在门口时,远比想象中高瘦,一副无依无靠的模样,哲子对少管所的嫌恶和恐惧顷刻间烟消雾散,勤快利落地照顾他,内心感到十分幸福。之前设想过多次,但当辰郎第一次喊她“妈妈”时,她竞若无其事地应了。后来一想,这也是两人之间没有隔阂的明证,因此无比高兴。然而随着彼此日渐亲密,她也日渐忧虑:这样做母亲究竟行不行?

“他毕竟见识过好多黑暗,性情难免乖僻。”

“钱包尽量不要放在醒目的地方。”

“要责骂的时候,就由我来。”

逸郎叮咛得十分仔细。然而辰郎非常老实,哲子一直将钱包放在和服的腰带背衬里,随身携带,可辰郎全无关心钱包的征兆。

不过,辰郎越是跟她亲,她越是留心,就越觉得焦虑不安。周围有好几位焦头烂额的母亲,她一直不曾生育,才能冷眼观望至今,有时羡慕,有时又想:养孩子好生麻烦呀!如今突然念及此事,哲子不由得迷惘不已。

母亲松江十分溺爱哲子。父亲在日本桥开了一家店,专门制作外卖菜肴。丈夫贪好女色,松江便将一切都寄托在了哲子身上。

“这种好色之徒,总归不得好死。咱娘儿俩自己过!”

因为家境富裕,打哲子上小学起,就给她穿最时髦的衣服,学习各样技艺。前来提亲说媒的络绎不绝,松江却一一拒绝。昭和九年,父亲去世了。

“这种店子干脆卖掉算了!”松江毫不惋惜地将店出让给了别人,意在找个官吏或者律师、医生,再不济也要找个不愁吃穿的男人做女婿。可女儿却跟因军需景气而时来运转的逸郎好上了。得知此事,松江仿佛疯了一般,破口大骂。然而哲子誓死不肯分手。松江便去与逸郎谈判。

“我就这么一个独生女儿,好不容易拉扯大了。给你做媳妇也成,不过有个条件。反正我是个无依无靠的老太婆,不会狮子大开口,但是至少老了之后,你得给我一口饭吃。”

并写成协议书,让逸郎在大久保替她租了一座房子,还配上一个女佣。

“既然是你自己喜欢上的,那就随你的便。不过婚礼我可不能给你办。”她愤愤不已地对哲子说。

但这正中下怀,夫妻俩亲亲热热地住在新潟,事事称心如意,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有孩子。

三月十日,东京平民区遭受空袭,松江表现出的刚强坚毅立马消失,逃来投靠哲子。她怀揣着那张片刻不离身的保证书,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赖了下来,而且还为所欲为地将这个家操纵于掌中。

“这样的男人算什么玩意!整天就知道干活、干活,连玩都不会!这就叫乡巴佬呀!”

自己有个会玩女人的老公,只好眼泪往肚里咽,可见识了逸郎的一身正气,却要刻意诋毀。什么木屐的品位、腰带的系法,她都要逐一拿去和自己曾诅咒他不得好死的老伴相比较。逸郎不愧是统领莽汉粗人的男人,对她那骂街似的恶言恶语,权当耳边风。

“如此精力充沛,看来暂且不会有生命危险。”他道。

哲子高兴得几乎流泪。松江不识分寸,狂妄失礼,简直令人怀疑她是否真是哲子的母亲。可话虽如此,哲子却毫无责备松江的力气。

正月与二月,辰郎因忙于准备考试,关在自己的西式房间里足不出户。哲子担心他深夜里肚子饿,想给他做碗粥吃。松江就在女佣房间的隔壁摊开床,睡在那儿,不知为何,只有这一点做得倒符合她食客的身份。厨房里稍有响动,她立刻便醒来,尖声喊叫:“是谁?是老鼠吗?”

无奈,哲子只能从库房里拿来红烧牛肉罐头或是美军的奶酪,藏在袖子里送到辰郎的房间里去。

“肚子饿了吧?吃点这个。”

门窗紧闭的室内,火盆熊熊,弥漫着煤球味,比这远为强烈的,是扑鼻而来的男人的体臭。哲子心慌意乱,心想,反正逸郎出席宴会去了,回来很晚,便决定一面等他回家,一面在这里照看阿辰。给他怀里揣个怀炉,脚下放个脚炉。

“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做吗?”话一出口,哲子自己都吓了一跳一一声音竞有些哽咽。

“妈妈,如果我考中了,你会给我贺礼吗?”

“那当然啦。我已经想好了。”

“是吗?是什么呢?”

“你猜猜看。那可是好东西哟。”

“是矿物吗?”

“不对。”

两人的话变成了眼下人气正旺的广播节目的腔调,都感到是在过家家一般。哲子其实压根就没想好送什么贺礼,辰郎也并没有当真。

“我想要唱片。”

“啊哟,巧极了。”

“妈妈知道我喜欢什么唱片?”

“对啊。是不是肖邦?”

二人一唱一和。这下该辰郎妙答了。他想逗她着急,便道:“肖邦也行啊,不过……”

“那么,是莫扎特?”

“其实是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

“第九交响乐,就是《欢乐颂》嘛。”

辰郎记得四年级时的班主任曾经激励大家说:“超越痛苦,迈向欢乐!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才真正是考生们的乐曲!”班主任寄来了修完四年的证明书以及密封的成绩证明书,便笺上写着:“各科成绩都给你写作优秀。好好加油!”

新制高中的插班考试中,智力测验是将“只一有鸡几共脚”这几个字,按照正确的顺序排列成文意通顺的句子。辰郎看出来了,这个句子是“鸡一共有几只脚”,却将脚和爪混淆了,拼命思考:一共有几只脚呢?好像鸡脚上还有一个叫“距”的东西,加上它的话,是四只还是五只?

这个问题模棱两可,辰郎一回到家便大声问:“鸡一共有几只脚?”

哲子吓了一跳,“鸡不是两只脚吗?”

辰郎恍然大悟,鸡脚自然是两只嘛,便慌了神。第一天就垂头丧气,结果影响了发挥,不及格,无颜见江东父老。

虽然旧制五年级,他几乎没有怎么上课,但因为实际成绩居然获得了认可,辰郎最终插进了新制高中三年级。

哲子激励说:“好好学!争取考上东京大学!”

“哟嗬,照我看,凭着兵头家的血统,你就甭瞎指望啦。”

祖母的这番挑衅,他没放在心上。

经过一年的卧薪尝胆,辰郎再次理所当然地上学了。为报考旧制高中而付出的努力得到了回报,一年的散漫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成绩总在前十名之内。

“阿辰,你是不是有痔疮啊?”哲子一日问,“你的衬裤上总是有便迹。”

辰郎无法告诉她真相,只好低头不语。

“跟你爸爸一样。他也是痔疮,一直涂一种叫‘黑墨鹭鸶’的药膏。让我看一看。”

“让你看?”

“怕什么呀!是给妈妈看呀。”哲子笑着说,转身就往浴室走去。

辰郎横下心来,趴了下去。哲子轻轻地把手放在辰郎的屁股上。“得抓紧治好它。不然的话,那么脏,你媳妇要大吃一惊的。妈妈倒是早已习惯啦。”

媳妇?俺可不要什么媳妇。俺只要妈妈在身边就行了。只要能待在妈妈身边,别的俺什么都不要。他由衷地如此想着,然而却说不出口。

“阿辰想要什么样的媳妇?要不这事就交给妈妈好了,妈妈一定给你找个好媳妇。”哲子又想出了新的母子游戏。

“这种事情,我闹不懂。”

“是啊。才十七岁嘛。真好啊。妈妈已经三十六啦。”

祖母是兼收并蓄,只要灵验,什么都信,隔天去一次教会。阎王不在,小鬼翻天,两人得以自由。

在学校里,辰郎也习惯了新潟方言。进入昭和二十三年之后,此地的粮食供给已经几乎与战前相同,唯有甜食点心缺乏。逸郎说配给的古巴糖里有螨虫,从各地收集来了黑市糖,做点心之类的事交由哲子全权处理,所以常常有红豆年糕汤喝,很受辰郎同学的欢迎。辰郎带的便当就因丰富为众人关注。他带着拍马屁的意思告诉了祖母。

“那是当然啦。这可是咱的看家本事。”松江难得地破颜一笑,更加大显身手,做了与观看歌舞伎时戏院提供的高级盒饭类似的饭食,左一层右一层,让辰郎带到学校去。

“兵头你是个财主嘛。”

小菜谁要就分给谁,还把同学带回家来,用吃食巩固友情。其中有那疯疯癫癫的,居然吃了一碗又一碗。

哲子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像个女学生似的欢天喜地,还开玩笑道:要不用大海碗盛上来如何?辰郎在一旁看了,心烦意乱,妒火中烧。

去海边游泳时,大号点心盒里严严实实地塞满了紫菜饭团,跟从前远足时以及关在少管所里时生母买来的、只用一层薄纸随意包裹的紫菜卷寿司相比,简直有着天壤之别。

连日到近在咫尺的寄居海滨去游泳。虽说是北国,可毕竟临海。似乎只有海平线上涌来的积雨云,形状与往日和爸爸一起去过的须磨滨寺不同。爸爸尽管长得清瘦,却长于自由泳,一不留神,他就游到了远处,头上包着手巾,身子忽隐忽现。这时辰郎便会觉得孤单害怕。突然想起的这些往事,让辰郎深感怀念,生出恍如梦境之感。

“阿辰,给你照张相。”不知何时,哲子罕见地身着长裙,手撑阳伞,将照相机对准了这边。

哲子透过镜头望着辰郎那五尺七寸十六贯、完全晒成赤铜色的身躯,有些晕眩。

登上海滨附近茶馆的二楼,哲子轻笑道:“让妈妈给你揭掉晒脱的皮好吗?”她坐到辰郎背后,将一只手放到他肩上,捏住皮肤。

一种若有若无的皮肤被揭去的感触,一直沁入辰郎的肺腑。背部麻麻的,仿佛触了电。

哲子轻轻地揭起那晒得起泡、边缘翘起的皮肤,湿润的新皮先是呈现出粉红色,随即变成了与身子相同的颜色。她将揭下的皮仔细地贴在自己的手背上,须臾,自己的颈项、额头便湿漉漉地渗出了汗水。

新潟医科大学游艇部的一艘帆船,将白帆倾斜到了极致。佐渡岛从帆船后面鲜明地浮现出来。

辰郎跟同学说好暑期里要去佐渡岛旅游。至此为止,但凡辰郎的请求,衣物、图书,哲子从未拒绝过,然而这次,她没有立刻应许。

“这种事情,还是得问问你爸爸才行。”

辰郎颇为狼狈。“不不,那就算了。”他并非闹别扭,而是担心一旦遭到逸郎的拒绝,自己将无地自容。

“没关系。妈妈会好好跟爸爸说的。包在妈妈身上。”她像哄孩子一样说。

辰郎满心以为哲子无所不能,此时却觉得并非如此。不对,爸爸还是比我更为宝贵。他感到莫名的寂寞。

佐渡之行很快获得了批准。

从两津穿过国仲平原,抵达相川,投宿在逸郎介绍的旅馆。晚上喝了酒,辰郎提心吊胆地小口抿着,却丝毫不醉。

一个人提议说“这儿有趣,咱去逛逛?”此人是辰郎的学长,早已去新潟市内本町十四号街的红灯区玩过。

出去胡乱逛了一通,辰郎心跳不已,便早早回去。

三夜四天的旅行原本不必写信,可是由于哲子再三叮咛,辰郎趁别人已睡熟,取出信笺,在旅馆枕边摊开来。然而,除却小学时作文课的作业,他不记得自己曾经写过什么。头一次见些稀奇事,情绪无比兴奋,一心想对哲子撒娇,然而毕竟不敢秉笔直书,便用罗马字将哲子的名字写了满满一页纸,放在手边,又感到害怕,深更半夜投入了邮筒里。

“整天就知道玩,明年考试怎么办?要是再考不上,连爸爸都感到丢脸呐!”回到新潟时,因为要准备河畔焰火大会而早早回家的逸郎,口气严厉地说道。

“不会有问题的。”他以为这么斩钉截铁地回答更像个男子汉。

“光耍嘴皮子可不行。”逸郎冷淡地说完,立刻外出,到船上接待县政府官员去了。

哲子就在旁边,却不出手相助。

“信被你爸爸看见了。”在起居室中,哲子只说了一句,见辰郎有些发呆,又说:“虽然他什么话也没说,却叫妈妈也要好好学习学习呢。”

辰郎觉得天旋地转,便感胸中悔恨之念汹涌澎湃,而这悔恨也是因为哲子。他怎么也没想到信会被逸郎看到。

他关在自己的房间里闭门不出,暮色降临,却连灯也不点。

外边突如其来地响起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接着,半空中响起噼噼啪啪的炸裂声。一瞬间,辰郎还以为是空袭,赶快直起腰,旋即便明白了,这就是河畔焰火大会。以前就说好了,要在二楼晒衣台上观赏。焰火接二连三升起来。

“阿辰,吃饭啦。快点来吃饭。”祖母喊道。

然而信并没有引发别的后果。逸郎很快就又像从前一样,晚上很晚回家,走进还没睡觉的辰郎的房间,把宴会的礼物盒装点心送给他吃。哲子在睡衣外面披了件短上衣,送上酱油调味料。一家三口兴致勃勃地交谈一番,争辩到底是医学院好还是东京大学好。气氛虽融洽,但辰郎被强烈的自我嫌恶袭扰,心中涌起一股想向什么人倾诉的冲动。

这种冲动明里暗里始终缠绕着他。

秋天过半时,哲子的一位表姐来新潟游玩。第二天晚上,逸郎夫妇有事外出,祖母睡觉早,于是对他说:“阿辰,你领着客人到市内看看。”

辰郎陪着那女人逛了从桩谷小路到锅茶屋一带的餐饮街和白山神社。

“咱们休息一会儿吧。”那女人说。于是两人走进一家咖啡馆。双方原本就没有共同话题,只好谈谈对辰郎养父母家的印象。那女人刨根问底,问个不休。见她年近四十,一副老好人的表情,辰郎也就说了真话。“总之,我进过少管所,曾经变得十分冷漠。现在能够洗心革面,都多亏了妈妈。”

一开始,他心里不无算计,心想,当着这位和哲子有血缘关系的女人表示感激之情,这些话当然就能传到哲子的耳朵里去。

“是呀。一般人可做不到啊。哲子真了不起。”女人表示同感。

受其影响,辰郎也说道:“见到了现在的妈妈,我才觉得自己遇见了真正的妈妈。大阪的妈妈的确是我的生身母亲,不过她好像不具备做母亲的资格。”

辰郎也想显示一下自己成熟的一面,讲起悲惨的过去:“她待人很严厉,只顾自己好,不管别人。可现在的妈妈却总是为我着想。我也是,只要是为了妈妈,我什么都肯做。就好像那种……一想到妈妈,就幸福得会流出眼泪来.”

“辰郎你也很善良啊。正因为你是这样想的,所以哲子也把你当作自己亲生的孩子。”

“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好了。我常常想,等我毕业了,有了工作,就和妈妈一起到京都奈良去。正好现在这个季节是最漂亮的。”辰郎尽情地赞美哲子,还觉得意犹未尽。

女人一见,故意引诱他畅所欲言,待一回到家,便趁着逸郎夫妇不在,立马告诉了祖母:“阿姨,您可得当心点。跟哲子亲自然是好事,可他正处在棘手的年龄呀,要是生起非分之想,不,在我看来,只怕已不对头了。”

“这么说的话,是不是已经勾搭上了?”

“那还不至于吧。不过要是不提醒哲子,只怕要出大事呢。”

“哼!从旁边硬挤进来的臭小子。”

女人的告密大概激发了松江对哲子的满腔火气,她便将女人的话加油添醋,告诉了逸郎。

女人返回东京之后,哲子板着面孔问辰郎:“你跟那位姨妈说了什么没有?”

“什么意思?”面对面地,辰郎怎么好意思说出对那女人说过的那些话。

“妈妈挨你爸爸骂了。”

逸郎对于祖母的话,仍采取充耳不闻的政策,可“勾搭上了”、“私通”之类露骨的话他实在无法忍耐。

“别说了!”他破天荒头一回责怪了祖母。养子与妻子之间的关系受到猜疑,令他悲哀,加之上次的那封信,他多少有点觉得辰郎忘恩负义,便将满腹怒气全部发泄在哲子身上。

望着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呆坐不动的哲子,辰郎说:“我只不过告诉姨妈,全是亏了妈妈你,我才能够洗心革面。”

他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因为胸中激情汹涌,才说出那样一番话,于是便缺乏了指责那女人的底气,吞吞吐吐之间,泪水夺眶而出。

“我觉得自己是第一次遇到了妈妈,觉得你才是我真正的妈妈。”辰郎旁若无人地哭出声来,“我娘不能生育了,不能生育的女人不是妈妈!”他语无伦次地口吐怪言。

“哦?”哲子静静地抚摸着辰郎的后背,“也许真是这样。其实呀,咱们家的老太太也不能生育了。生下妈妈之后,做了手术。”

“你瞧,外婆也不是女人吧?”

“也许真是这样呢,你外公开始在外边搞女人,也是在那之后。”

所以,祖母才觉得哲子可恨,哪怕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只要是五体健全的女人,就觉得可恨。至少哲子没有孩子,这一点是她唯一的宽慰,然而如今却来了个养子,甚至比亲生的还要亲、还要爱慕母亲!看见哲子如此幸福,她妒火中烧。如果向女婿说女儿的坏话,恶意中伤她,就意味着卡自己的脖子。她尽管明白这个道理,却也不肯瞻前顾后,宁可跟女儿同归于尽,两败俱伤。

哲子突然感到恐惧,瑟瑟发抖,不禁抱住了辰郎。辰郎感觉自己触摸到了真正的母亲,同时又像渴求已久一样,尝了尝哲子那顺着面颊流下来的泪水,泪水苦涩。

“阿辰是妈妈的孩子。我是你妈妈呀,做什么都行,你尽管撒娇好了。”哲子声音哽咽地说。

辰郎有些恍惚,将脸蹭到哲子胸前,正在此时,只觉猛然被推开。转脸一看,祖母昂首挺胸,直立在身后……

“娘死掉啦,爹逃掉啦,妹子跟流氓好上啦,俺也把好事弄糟啦。关在牢里焦心啦,想起那娘儿们焦心啦。啊,仆儿宝伊……”辰郎口中低声哼唱,走在海滨沙滩上。

大海泛黑,看不见佐渡岛的影子。辰郎再度披上了厚厚的硬壳,不再对来自外界的刺激做出反应,只要沙滩延续,便只管抬脚向前。他觉得,早在头一回看见那一望无际的雪原时,就已经知道事情会如此。

“啊,仆儿宝伊,仆儿宝伊。”说是唱,毋宁说是嘟哝。

人粪与焦土混杂的臭味,在海风中苏醒了。追寻着这臭味,他继续向前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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