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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影子的人》 作者:马克·李维

第一部分

 偷影子的人

 
作者: [法]马克· 李维
编辑:廉博文
 
 献给宝玲、路易和乔治
  爱情里最需要的,是想象力。每个人必须用尽全力和全部的想象力来形塑对方,并丝毫不向现实低头。那么.当双方的幻想相遇…就再也没有比这更美的景象了。
            一一罗曼·加里(Romain Gary)
    我害怕黑夜,害怕在影中不请自来的形影,它们在帷幔的褶皱里、在卧室的壁纸上舞动,再随时间消散。但只要我一回忆童年,它们便会再度现身,可怕又充满威胁性。
    有句中文谚语说: "君子不乘人之危",一直到我来到新学校那天,才体会到这句话的真正含义。我的童年就在这里,在这个操场上。我一直想挥别童年,成为大人,童年却紧贴着我的皮肉,钻入这真对我而言太挤又太小的身躯里。
    有些人只拥有影子,于是只拥有幸福的幻影。
                             一一莎士比亚
 
第一章 <楔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带点忧愁又有点悲痛,在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着伊丽莎白垂怜而看我一眼,在绝望中等待长大。
 
    "你看着吧,一切都会顺利度过……"
    开学日,我背靠着一棵悬铃木,看着小团体一个个组成,我不属于冥中任何一个,得不到微笑、拥抱,没有一丝假期过后重逢的欢乐迹象,也没有对象可倾诉我的假期生活。转过学的人应该熟悉那种场景:九月的早晨,父母向你保证一切都会顺利度过,一副他们还记得当年事的模样!而你只能用哽咽的喉咙回应。其实他们全都忘了,不过这不是他们的错,他们只是老了。
    穿堂里,钟声鸣荡,学生们面对老师排成好几列,听老师一一点名。有三个人戴眼镜,人数不算多。我被分到六年级C班,再一次成了全班年纪最小的人;我很倒霉,出生在十二月,虽然爸妈很高兴我阜读了六个月,他们为此得意,每次开学我却都为此懊恼。
    成为全班年纪最小的人,意味着要擦黑板、收粉笔、收体育馆的运动毯、把篮球摆放在很高的球架上。更糟的是,拍全班团体照时得独自坐在第一排;在学校里,再也没有比这更丢脸的了。
    但这一切根本就不算什么,因为六年级C班还高一个名叫马格的恶霸,也是我最大的敌人。
    如果说我算早读了几个月(多亏了我爸妈)的话,马格则晚了两年入学。他爸妈完全不管他的死活,只要学校接管他们的儿子,让他在学生餐厅吃午餐、傍晚才回家,他们就满意了。
    我戴眼镜,马格却有着鹰般锐利的眼睛。比起同龄男孩,我的视力大概弱了十厘米,马格却刚好多了十厘米,而这点差异,就造就了我和他之间公认的差距。我讨厌篮球,马格只懂得伸长手投篮;我爱读诗,他爱运动,两者虽不至于水火不容,但也差不多了。我爱观察树干上的蚱蜢,他则爱把它们捉来折断翅膀。
    然而我们却再两个共同点,其实应该说一个:伊丽莎白!我们俩都喜欢她,但伊丽莎白正眼也不瞧我俩一眼。按理说,这应该会让我跟马格同病相怜,但偏偏让我们成了对手。
    伊丽莎白不是学校里最漂亮的女生,却是最有魅力的。她有独特的绑头发的方式,动作简洁又优雅,尤其她的笑容,足以照亮秋季最阴郁悲伤的日子:就是那种阴雨绵绵时,你泡水湿透的鞋子在碎石子路上啪啪作响,街灯不眠不休日夜照在通往上学之路的那种日子。
    我的童年就在那里,带点忧愁又奇点悲痛,在这外省的小城市里,我拼命等着伊丽莎白垂怜而看我一眼,在绝望中等待长大。
 
    第二章  <影子的秘密>
    
    为每一个你所偷来的影子找到点亮生命的小小光芒,为它们找回隐匿的记忆拼图,这便是我们对你的全部请托。
    
  我只花了不到一天的时间,就让马格对我恨之入骨,才短短一天我就犯下了无法弥补的错误。我们的英文老师——雪佛太太刚跟我们解释.简单过去式就是某种已结束的过去,与现在再无关联,无法持续.能清楚地在时态中定位。多了不起啊!
    忽然,雪佛太太用手指着我,要我自选一句例句来说明。当我提出如果学年制是简单过去式就棒极了时,伊丽莎白爆出一阵大笑,我的笑话只逗笑了我们两个,我因此推测班上其他人根本就没搞懂英文的简单过去式的定义,马格却因此认定我在伊丽莎白心中赢得了一席之地。这一刻决定了我整个学期的悲惨命运,从这个星期一,开学的第一天,更精确地说是从英文课后,我就活在真正的地狱里。
    我马上就被雪佛太太处罚了,判决从星期六早上开始执行——扫操场的落叶三小时。我恨秋天!
    星期二和星期三,我的报应是马格一连串的绊脚。每次我摔倒在地,马格就又往"全班逗乐王"的宝座前进了一步,甚至领先众人许多。不过伊丽莎白不觉得这样好笑,所以他的报复心远远无法满足。
    星期四,马格更拉高了报复层级。数学课时,我被他反锁在我的柜子里.他先把我硬塞进去,再用挂锁把门锁上。最后,是来打扫更衣间的警卫听到了我的敲打声,我透过通气孔,用微弱的声音告诉警卫密码,请他帮我开门。我担心会因为告密而平添更多麻烦,只说是自己太笨,在找躲避处时误把自己关在了里面。警卫惊讶地问我怎么从柜子里用挂锁反锁柜门,我假装设听到问题,赶快溜走。我错过了课堂点名,星期六的处罚又被数学老师加重了一小时。
    星期五更是一周最惨的一天。马格在我身上试验了牛顿的万奇引力定律,我们在十一点的物理课上刚刚学到过。
    简单来说,牛顿的万有引力定律就是两个物体间有一种相互吸引的力量,此力与两物体的质量成正比,而与两物体距离的平方成反比。这股力量会呈直线穿过两物体的重心点。
    以上是我们在教科书上读到的,但实际操作又是另一回事。想象一下, 一个人从学生餐厅偷了一个西红柿,不是为了想吃它,而是另有企图;他等着他的受害者走到可及的距离,然后用尽臂力对上述西红柿施展推力,然后大家可以看到,牛顿定律在马格的实验里并不如预期。我真恨这个实验证明,因为西红柿投射的方向并没有遵循法则,笔直击中我的身体重心,而是正中我的眼镜。在餐厅一片哄堂大笑声中,我辨认出了伊丽莎白的笑声,如此直接又如此美丽,让我深深沮丧起来。
    星期五晚上,当我妈又用那种她向来都对的语气跟我重复: "你看吧,一切不是都顺利度过了吗? "我把处罚证明放在厨房的餐桌上,宣称我不饿,就上楼睡觉了。
    
    处罚日的星期六早上,当同学们坐在电视机前吃着早餐时,我已经走在上学的路上了。
    操场很冷清,警卫把我那妥善签名的处罚证明折了折,收进灰色外套的口袋里。他给了我一支长柄叉,要我小心使用不要弄伤自己,又指了指篮球架下那堆落叶和手推车,篮球网袋看起来就像该隐的邪恶之眼,或许应该说是马格之眼。
    我和那堆枯叶足足奋战了半个多小时,直到警卫跑来营救我。
    "咦,我记得你,你就是那个把自己反锁在柜子里的小子,对吧?开学第一个星期六就被处罚,这跟从柜子里用挂锁反锁柜门一样了不起啊。" 他边说边拿走我手上的长柄叉。
    他利落地将长柄叉铲进那座小落叶山里并且铲起一大堆叶子,数量之多,是我从刚刚开始做到现在所远远不能及的。
    "你做了什么好事被罚来做这个? "他边问我边铲起叶子堆满手堆车。
    "动词变位变错! "我含糊带过。
    "哦,我没立场指责你,文法向来不是我的强顶。你看起来对打扫也不太在行啊,有没有什么事是你拿手的呢? "
    他的问题让我陷入沉思,我徒劳无功地在脑中把问题翻来覆去,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我有任何一点儿天分。然后我突然明白,为何爸妈在我早读六个月这件事上这么执著:因为我没有其他可以让他们为儿子骄傲的地方啊!
    ”一定有什么东西是你热爱并且最喜欢去做的,一个未完成的梦想? ” 他加了一句,一边扫起第二堆落叶。
    "驯服黑夜。"我结结巴巴地说。
    伊凡笑了(伊凡是警卫的名字) ,他笑得太大声,两只麻雀被吓得撤离栖身的树枝,振翅逃窜。我则是头低低的,两手插在口袋里,从操场另一头离开。伊凡在半路拦住我。
    "我不是要嘲笑你,只是你的回答有点出乎意料,如此而己。"
    篮球架的影子长长地拖在操场上,太阳远远触不到苍穹,而我的处罚远远谈不上做完。
    "那你为什么想驯服黑夜?这个想法很有趣啊! "
    "你也一样经历过我这个年纪啊。夜晚总是在吓你,你甚至请求大人把房间的百叶窗关起来,以确保夜晚不会溜进来。"
    伊凡一脸惊愕地瞪着我,他的脸色变了,和悦的神情也消失了。
   "第一,你说得都不对;第二,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就算我说得都不对,那又怎样? .,我边反驳边继续走我的路。
   "操场不大,你跑不远的。"伊凡说着追上我,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就是知道,就这样。"WwW.xiaoshuotxt.com  TxT小说天堂
   "好啦,我承认我以前真的很怕黑夜,但是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这件事。这样吧,如果你告诉我你是怎么知道的,并且向我发誓你一定会保守秘密,我十一点就让你偷溜,不用留到中午。"
    "一言为定!"我边说边举起手掌。
    伊凡和我击掌,定定地看着我,我其实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怎么得知警卫小时候怕黑夜怕成这样,也许只是刚好把自己的恐惧向他添油加醋一番罢了。大人为什么总要为每件事找出一番解释呢?
    "过来,我们来这边坐。"伊凡指着篮球架旁边的长椅命令道。
   “我比较想坐那边。"我指着对面的长椅说。
    "好啦,听你的!"
    我该怎么向他解释,就在刚刚,当我们肩并肩站在操场上时,我好像看到了一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他?我不知为何会这样,也不懂为什么会有这种错觉,只知道他房间的壁纸已经泛黄,他家的地板踩起来会吱吱作响,而这常常让他在在晚来临时吓得脸色发青。
   "我不知道,"我怯怯地说, "我刚刚是乱猜的。"
   我们两个在长椅上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伊凡笑了,他拍拍我的膝盖,站了起来。
   "好了,你可以走啦,我们有言在先,现在已经十一点了。不过你要记得保守秘密,我可不想还有别的学生采取笑我。"
   我跟警卫道别,比原先预计的时间早了一小时回家,一边想着不知道爸爸会怎样迎接我;他昨天很晚才出差回来,现在这个时间,妈妈一定跟他解释过我为什么不在家里了。我又会因为开学第一个周六就被老师处罚,而遭受其他什么样的处罚呢?正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脑中不断盘旋着这些灰暗的念头时, 一件惊人的事让我大吃一惊——太阳已经高挂在天空,我发现我的影子大得诡异,比平常还要高大许多。我停下脚步,近距离地观察影子,我发现它的身形和我的大不相同,就好像立在人行道上的影子不是我的,而是别人的一样。我再度仔仔细细地端详,突然看到一些不属于我的童年片段。
    一个不认识的男人把我拖到花园的尽头,他抽出皮带,狠狠地教训了我一顿。
    即使大发雷霆,爸爸也从来没对我动过手。我忍不住猜想,这段记忆究竟来自于哪一段回忆。潜意识里,我觉得这似乎不太像是我的遭遇(为了不要太武断地说这"不是"我的回忆)。我加快脚步,怕得要死,决定用最快的速度冲回家。
    爸爸在厨房等着我,一听到我在客厅放书包的声音,他就叫我过去,声音听起来颇为严肃。
    因为成绩差、房间乱、乱丢玩具、半夜搜刮冰箱、很晚还用手电筒偷看书、把老妈的收音机贴在耳边偷听,更别提有一天,趁老妈没注意到我时,把超市的糖果偷偷塞满了口袋……我确实成功地把爸爸激得火冒三丈、怒发冲冠过好几次,但我还知道耍一些小心机,比如堆出一脸让人难以抗拒的懊侮笑容,这通常能击退最恐怖的风暴。
    这一次,我没再用上我的计谋,爸爸看起来没再生气,只是难过。他要我坐在餐桌对面,把我的双手握在手中。我们的谈话持续了十分钟,仅此而已。他跟我解释了一堆关于人生的事情,还说等我到他这个年纪就会了解了。我其实只从中听懂了一件事: 他要离开家。我们还是会尽可能常常见面, 但关于他所谓的"尽可能",他也没有能力对我多作什么解释。
    爸爸起身,要我去妈妈的房间安慰她。在我们这段谈话之前, 他应该会说"我们的房间",但从此之后,就只会是妈妈的房间了。
    我立刻乖乖听话上楼,爬到最后一级时,我转身,爸爸手里拎着一个小行李箱,对我做了一个再见的手势,大门就在他背后关上了。
    从此,爸爸从我的童年消失。
    
    我和妈妈共度了周末,假装没有察觉她的忧伤。妈妈什么都没说,只是偶尔会长长地叹息,然后立刻泪水盈眶,但她都会转过身去,不让我看到她的眼泪。
    午后,我们一起去超市,我长久以来发现了一件事:只要妈妈心情不好,我们就会去买菜。我完全无法理解为什么一包麦片、几把青菜或几盒鸡蛋能对心灵有疗愈作用…我看着妈妈穿梭在各个货架间,想着她记不记得还离我在她身边。总要等到购物篮装满了,荷包空了,我们才会回家,然后妈妈又得花上无穷尽的时间来收拾这些生活必需品。
    这天,妈妈烤了一个苹果卡卡蛋糕。淋上厚厚的枫糖浆,她在餐桌上摆了两副餐具,把爸爸的椅子移到地窑去,然后走回来坐在我对面。他打开煤气炉旁的油屉,拿出我生日时吹剩的蜡烛插在蛋糕中央,点上蜡烛。"这是我们第一顿爱的晚餐,"她笑着对我说, "我和你,我们两个都应该好好记住。"
    回想起来.我的童年还真充满了很多个"第一次淋上枫糖浆的苹果卡卡蛋糕便是我们的晚餐。妈妈抓起我的手,握紧在她掌心,"要不要跟我谈谈你在学校遇到的问题? "她问我。
    
    妈妈的忧伤占据了我的思绪,我完全忘记了星期六的不幸遭遇。我一直到走在上学的路上时,才又想到这件事。真希望马格度过一个比我愉快许多的周末,谁知道呢,运气好的话,他可能不需要一个出气筒。
    六年级C班的队伍已经在穿堂排好了,点名声毫不迟疑地响起,伊丽莎白就站在我前面,她穿着一件海军蓝毛衣和一件及膝帽子裙。马格转过身,对我抛来的眼神不怀好意。学生们排着队形,走进教学大楼。
    历史课时,亨利太太讲述法老王图唐卡门死亡的情景,一副他死时她正好在他身边的样子,我则心怀恐惧地想着课休时间。
    下课铃在十点半响起,一想到要和马格一起置身在操场上,我就一点儿都兴奋不起来,但我还是被迫跟着同学们走出去。
    当马格走过来, 一屁股坐在我身边肘,我正独自坐在长椅上;被罚做劳动服务那天,我和警卫也是坐在这张长椅上闲聊,回家后才知道爸爸要离开我们。
    "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你!"他抓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当心点,别妄想参选班长。我是班上年纪最大的,所以这个职位属于我。你要是想让我放你一马,给你一个建议,放低调一点儿,然后离伊丽莎白远一点儿,我是为你好才跟你说这些。你太嫩了,根本一点儿机会都没有,所以光妄想是没用的你只是白白给自己找罪受罢了,小蠢蛋。"
    这天早上,操场上天气很好,我记得很清楚,理由如下:我们俩的影子在地上肩并肩靠在一起,马格的影子足足比我的高出一米多,就数学观点来说,那是比例问题。我偷偷移了一下位置,让我的影子叠在他的上面。马格什么都没察觉,我则因这小小的诡计得逞而愉悦;终于这一次是我占上风,做做梦又没损失。本来正持续摧残我肩膀的马格,一看到伊丽莎白经过只距离我们几米的七叶树时,就站了起来。命令我不许动,终于放过我了。
    伊凡走出工具间,朝我走了过来,并且以严肃的神情看着我,严肃得让我不由得自问我还能为他做什么。
   "我为你父亲的事感到遗憾,"他对我说, "你知道的,随着时间流逝.很多事情最后可能都会迎刃而解。"
    他怎么已经得知这个消息?爸爸离开的事应该还不至于登上乡下小报的头条新闻吧?
    而事实上是,在外省的小城市里,所有流言飞语都为人津津乐道.人人都热衷于他人的不幸。一认识到这点,爸爸离开的事实再次沉重地压在我的肩上,好大的重担啊!可想而知的是,说不定从爸爸离开那天晚上起,班上所有同学家里就都在讨论这件事,有人会把责任推给我妈,有人则说都是爸爸的错。不管是以上哪种状况,我都是那个没办法让爸爸快乐、让他愿意留下的没用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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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跟你爸相处得好吗? ”伊凡问我。
    我点点头,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鞋尖。
    "人生就是场烂戏。我爸爸是个烂人,我以前恨不得他离家;我赶在他之前离开家,就是因为他的关系。"
    "我爸可从来没打过我, ..为了避免误会,我反驳道。
    "我爸也没有。"警卫回辩。
    "你要真想跟我交朋友,就应该说实话。我知道你爸爸打过你,他为了用皮带好好抽你一顿,还把你拖到花园里面去了。"
    但是,是谁让我脱口说出这件事的?我不知道这些话怎么会突然从我口中蹦了出来,也许我的潜意识想跟伊凡吐露,在我被处罚的那个该死的周六所看到的影像吧。他直勾勾地死盯着我的眼睛。
    "谁告诉你这些的? "
    "没人。"我困惑地回答。
    "你要不是狗仔,就是骗子。"
    "我才不是狗仔!那你呢?谁告诉你我爸的事的? ”
    "你妈妈打电话来通知时,我正拿信给校长,校长一接到电话,就惊愕地提高了声量,她不断重复: ‘这些该死的男人,真是混账、烂人。'当她意识到我正站在她面前时,她好像觉得必须致歉,就对我说: ‘伊凡,我不是指你' ‘我当然不是在说你',她甚至又重复了几次。才怪哩,她当然觉得我也是一样的,她甚至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在她眼中,我们都是浑蛋。你要是看过当初学校转为男女混校时她有多难过,你就会理解。小子,只要是男的.就属于坏蛋一族。大家都知道,一旦男人瞒着老婆搞外遇,人们就会问: ‘跟谁啊?' ,对方是怎样的人?' ‘是不是同样背着老公乱搞的狐狸精啊,? '嘿,我清楚得很,你看着吧,等你长大你就懂了。"
    我想让伊凡误以为我听不懂他的大道理,但我才跟他说过,我们的友谊不能建立在谎言上,我其实很清楚他说的事。事情的开始是妈妈某天从爸爸的大衣口袋里翻出一支口红,爸爸推说他完全不知道口红是打哪儿来的,还言之凿凿地说,这一定是办公室同事开的恶意玩笑。爸妈吵了一个晚上,而我豁免学到的不忠字眼,比从所有妈妈爱看的电视连续剧中听到的还多。虽然看不到影像,但演员就在你隔壁房间上演的戏码,自然更真实。
    "好了,我已经告诉你我如何得知你爸的事,现在轮到你说了。"伊凡接话。
    铃声响起,休息时间结束,伊凡低声咒骂了几旬,命令我快回去上课,他还加了一句: "我们的事还没结束呢,我们两个之间的。"他起身朝工具间走去,我则走回教室。
    我面朝太阳走着,突然转身一看,我身后的影子又重新变回娇小的样子,而警卫身前的影子则比我的大出许多。在这一周的开始,至少有一件事情回到正轨了,这让我着实安心不少。也许妈妈说得对,我的想象力太丰富,让我陷入不少困境。
 
    英文课我什么都没听进去, 一来我还没原谅雪佛太太对我的处罚;再者,反正我的心思早就飘到别处去了:妈妈为什么要打电话给校长,跟她说自己的私事,甚至是我们的生活私事呢?就我所知,她们并不是好朋友啊,而且我认为坦承这样的隐私很不合时宜,难道她以为消息传开以后,会对我有利?我跟伊丽莎白根本毫无机会啊,好吧,就算我假设伊丽莎白喜欢戴眼镜、个子又娇小的男生(这已经是一个相对乐观的假设) ,还假设她就是欣赏跟马格完全不同类型——不是高大魁梧有自信那一类型——的男生,她又怎么会梦想与一个众所皆知其父亲为了外遇而抛家弃子的人,携手共筑未来?尤其主因还是这个儿子不值得做父亲的为他留下来。
    我不断反思这个念头,在学生餐厅里、在地理课上、在下午的休息时间中,以及在回家的路上。回到家,我决定跟妈妈解释她让我陷入困境的严重性,但就在我用钥匙扭开锁孔的瞬间,我想到这么做就是出卖伊凡:我妈第二天一定会打电话给校长,责怪她没有保守秘密,而校长根本不需要经过一连串调查,就可以揪出流言传出的源头。一牵连到警卫,就会危及我们的友谊,而在这所新学校里,我最需要的就是一个朋友。我才不在乎伊凡比我大了三十或四十岁,当我奇妙地偷了他的影子后,我发现他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我得另找方法来跟妈妈摊牌。
    我们看着电视吃晚餐,妈妈没心情跟我聊天,自从爸爸走后,她几乎不怎么开口,仿佛每个字都太沉重,让她无力发出音节。
    睡觉前,我又想到伊凡在课休时间对我说过的话:随着时间流逝,有时事情自会迎刃而解。也许再过一阵子,妈妈就会再到房间来跟我道晚安,就像从前一样。这一夜,就连挂在半敝窗户上的窗帘也纹丝不动,万韧皆惧,不敢惊扰笼罩房子的整片寂静,连藏身在帏幔褶皱里的影子也不敢妄动。
 
    大家可能以为我的人生历程会因爸爸的离家而改变,真实并非如此。爸爸经常很晚下班,我早已习惯跟妈妈一起相依,共度晚间时光。虽然我很怀念全家一起骑脚踏车出游的时光,但我很快就习惯用看动画片来取代这项娱乐,妈妈会在她看报时放任我看动画片。新生活、新习惯,我们会在街角的餐厅共吃一个汉堡,然后一起到商店街闲逛,通常这时商店都打佯了.但妈妈好像每次都不信邪。
    在吃点心的时候,她总是向我提议邀请朋友来家里玩,我耸耸肩.承诺会这么做——等下次吧。
  整个十月都在下雨,七叶树落叶纷纷,鸟儿越来越少在光秃秃的枝丫上露面。很快地,鸟鸣声悄然杳,冬天,就姗姗而来了。
    每天早上,我都等着阳光出现,但一直等到十一月中旬,阳光才凿破云层射出来。
    
    天空才刚转为湛蓝,自然科学老师就规划了一次户外教学课程,
    我们只剩下短短几天可以采集制作像样的植物标本。
    一辆租来的游览车把我们载到小城外的森林旁,于是我们六年级C班全体同学,只能血战腐殖土和湿滑的土地,捡拾各种蔬菜、阔叶、香菇、野草以及会变色的苔藓植物。马格领头行军,俨然一副上士的模样,班上的女生争相装腔作势要吸引他的注意,但他的视线须臾不曾抽离伊丽莎白。她跟其他同学保持一段距离,假装没注意到,但我可没被骗住,我很沮丧地认识到,她正为此窃喜不已。
    因为看到一株橡树根部冒出了一朵鹅膏菌菇,菇头长得很像动画片中蓝色小精灵的帽子,我一时太过专洼,回过神时才发现自己已经远远被队伍抛在后头,一个人掉了队。换句话说,我迷路了。我听到老师在远处喊我的名字,但我完全没办法判断他的声音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的。
    我试着重新归队,但很快就屈服于事实:要么是森林无边无际,要么就是我一直在绕圈圈。我伸直了头望向榄树梢,太阳已经偏移,把我吓得魂不附体。
    顾不得自尊心,我用尽全力大叫,同学们应该离我有很大一段距离,因为我的呼救声没有激起任何回应。我跌坐在橡树根部,开始想念妈妈。要是我回不去了,谁能在晚上陪伴她?她会不会以为我和爸爸一样离开她了?爸爸至少还先告知了她,但她铁定无法原谅我就这样抛下她,尤其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刻。就算她每次逛超市都会忘记我的存在,就算她因为太难开口而很少与我交谈,甚至就算她再也不到房间和我道晚安,我还是知道她一定会难过。天哪,我早该在对着这朵该死的菌菇胡思乱想前,先想到这些后果。要是再让我找到它,我一定把它的帽子头扭下来,狠狠揍一顿,谁叫它把我害得这么惨。
    "你在搞什么鬼啊,白痴? 
    这真是我开学以来头一次这么开心看到马格的脸,他从两株高大的蕨类中现身。
    "自然老师快急疯了,他已经准备要展开大规模搜索,我跟他说我一定会找到你。打猎时,我爸总是不停地说我天生只会找到劣等猎物,我终于相信他说对了。喂.快点啦,你真该看看自己的蠢样.我确定我要是再等一会儿才出现,铁定会看到你像个爱哭鬼一样挂着两行眼泪。
    为了配合他绝美的台词,马格面向我蹲跪下来,太阳照在他的背上,在他头上映出一圈光环,让他看起来比平常更有威胁性。他的脸紧贴着我的,近得我可以闻到他口中的口香糖臭味,他站起来.拐了我一记。
    "嘿,你要跟我走还是想留在这里过夜? "
    我一言不发地起身,走在他身后。
    当他走远时,我才发现事情不对劲:我身后的影子比平常足足高出了一米多,而马格的影子却变小了,小到我能由此推断那就是我的影子。
    要是马格发现他救了我,我却趁机偷了他的影子,那我赔上的可就不只是一个学期,而是往后的学校生活都会毁于一且,直到我十八岁考完试离开学校啊!不需要心算高手也能算出,这代表了多少个要活受罪的日子。
    我立刻亦步亦趋地紧跟着他,打定主意要让我们的影子再次重叠,希望一切能像之前一样回归正常,回到爸爸还没离家之前那样正常。这一切毫无道理,怎么可以这样就把别人的影子占为己有呢!然而这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马格的影子叠在我的上面,可是,当他走远时,他的影子还牢牢粘在我的脚下,我的心狂跳不己,两条腿都软了。
    我们穿过林中空地,走向自然科学老师及同学们等候的地方。马格将双臂举向天空,摆出胜利的姿势,他看起来就像个猎人,我则是他拖在身后的猎物。老师向我们做了一个大大的手势,要我们走快点,游览车在等了。我感觉到我将因此受到严厉的斥责。同学们盯着我们看,我从他们眼中看出了嘲弄和讥笑,至少今晚,他们又可以针对我父母的婚姻问题在家里描述新的故事情节啦。
    伊丽莎白已经上车,坐在跟来时同一个位子上,正眼都不瞧窗外一下,我的失踪应该没让她担心吧。太阳又朝地平线滑移了些,我们的影子一点一点被拭去,终至不见。这样也好,谁也没注意到森林里发生的事。
    我爬上车,神情窘迫。自然科学老师问我怎么走散了,还说他被我吓得脸色发青,但他似乎满高兴一切终于圆满落幕,全班同学都在那里了。我走向车尾,坐在后排的位子上,整个回程一句话也没说,反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我迷路了,就这样,这种事就连高手都有可能遇到,我就曾在电视上看过一部描述资深登山客在高山失踪的纪录片,而我甚至从来自称为资深驴友。
    回到家,妈妈在客厅等我,她一把将我拥入怀中,紧紧抱住我,我都快喘不过气来了。
    "你迷路了啊? "她抚摸着我的脸说。
    她应该是随时跟校长用对讲机保持联系吧,否则我的新闻应该不可能传播得那么快。
    我向妈妈解释了我的不幸遭遇,她坚持我一定要泡个热水澡,虽然我不断重复我并不觉得冷,但她没打算听进去,仿佛泡热水澡能洗去生活中所有打击我们的烦恼忧愁:对她而言是爸爸的离去,对我则是马格的到来。
    在妈妈用不断剌激我眼睛的洗发精搓洗着我的头发时,我很想尝试跟她聊我对于影子的困扰,但我知道她不会把这件事当真,可能还会怪我乱编故事。于是我决定闭嘴,一边期盼着明天天气变坏,影子就会被天空的灰幕遮盖住。
    晚餐时,我获得吃烤牛肉及薯条的特权,我真应该常常在森林里迷路。
 
    早上七点,妈妈走进我房间。阜餐已经准备好了,我只需梳洗、穿衣,并且马上下楼——如果我不想上学迟到的话。事实上,我还真想上学迟到,最好根本不用去上学。妈妈大声向我宣告今天天气会非常好,好天气让她心情愉快。我一听到她上楼梯的脚步声,就立刻躲回被窝。我恳求我的脚,求它们不要再任意妄为,求它们不要再偷别人的影子,尤其一有机会就要把马格的影子还给他。嘿,我当然知道一大清早跟自己的脚说话看起来很奇怪,但请站在我的立场理解我所受的苦好吗? !
    书包牢牢挂在背上,我一边思考着我的难题, 一边快步走去学校。要不着痕迹地交换,我和马格的影子就得再次重叠;这就表示我得找个借口去接近马格,并跟他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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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切重来偷影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