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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影灯》 作者:渡边淳一

第四部分

 

 
第四章01
更新时间2009-8-14 14:18:16  字数:3826
 
 东方医院白天门诊的时间是从上午9点到下午5点,其间一个小时午休。护士们在9点前上班,全员集合,同夜班护士办完交接手续后,由护士长通告全天的工作计划、手术计划等。这种碰头会大约需要10分钟到15分钟,然后,护士们各自就岗。
  医师们大都在9点30分左右到达医院。当然正式上班时间是9点,不过,9点整来到的医生几乎没有。倘若来得太早,在交接班还未结束时就发出不合时宜的指示,就会给护士增添麻烦,造成不良后果。总之,无论如何,所有医师都必须在院长到院的10点前抵达医院。
  医师们中间直江出勤最晚,有时候是9点30分,偶尔也发生10点差一点儿才来到的现象。这种时候,同一外科的小桥医师便先为患者诊治。
  外科只有直江和小桥两位医师。小桥医师在三年前实习期满,现在G大学医院外科医学部工作。他来到东方医院是他们大学医院院部在两个月前以半年为期送他来研修的。进入医学部,学完了各种简单手术,这时正是对拿手术刀最感兴趣的时候。
  小桥从学术杂志上和学会的演讲中知道了直江,并听说外科学会也把他当做奇才而加以重视。然而,突然听说他辞掉大学职务,跑到私人医院去供职,大为惊讶。当小桥被派往东方医院学习时,他的同事和先辈们都羡慕地说:
  “那里的院长虽然是个吝啬鬼,可原在T大学的直江医师却在那里。倘能得到他的亲自教诲,比去糟糕的公立医院要强得多。”
  实际上,小桥也是抱着这个态度来的。他暗忖:花上半年时间,虚心求教,增长才干……
  然而,一旦来到这里才发现直江是个缺少热情、沉默寡言的人。向他请教时只说“是”与“不”,并不详细地加以指导。做手术时,给他当助手倒也增长了不少知识,但是,在技术上他没能进一步地把教科书上没有的“窍门”主动传授给小桥。小桥操作时,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做错了时,只说一句“不对”而已。
  是因为怕麻烦,还是压根儿没把他放在眼里?小桥捉摸不透。
  但是,直江对各方论文却了如指掌。
  当问到他“关于人工肾脏透析膜那篇论文好在何处”时,他会滔滔不绝地举出好多例子,而且并不限于美国,也有德国的、法国的,知识面宽广并准确,尽管这些是属于消化系统专业的。若是外科的,那他简直是无所不知。
  他的知识和手术技巧令小桥佩服得五体投地。但是作为“老师”他却无法让人亲近。即使这厢主动去亲近他,达到一定程度时,他就“嘭”地一声把大门闭上了。
  难道他是个“怪人”?
  这就是他的性格,倘若因此而打退堂鼓,那也太遗憾了。最初以为由于出身于不同大学,没有前辈与同窗关系的缘故,但是,后来看到他对同一大学后辈来借文献时也持同一态度。
  当后辈们同他见面时都说:“直江老师变了”,便匆匆离去,不作久留。他待人缺少热情这点似乎并非单对小桥一人。
  为什么他要辞去大学职务呢,不弄清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直江冷漠的原因。
  然而,他辞职的真正原因,就连来找他的后辈也全然不知。院长及护士长也似乎并不了解。
  肯定有个什么原因。小桥总想弄清在直江严肃面孔背后隐藏着的阴影,这就是他被直江吸引住的理由之一。
  总之,能在这样高明的老师身边工作,已经够心满意足的了。
  对这位医师的技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小桥,怎么也不理解江主张要给石仓由藏做手术。医术问题姑且不论,就他的一些做法常令人产生疑问,这次的决定就更加让人费解了。小桥昨天去了大学同师兄聊天,当谈到此事时,他们都说:“你的想法很对。”一致表示赞同,小桥越发有了信心。
  预定进行手术的那天早晨,小桥来到医院,在衣柜前换上白大褂后,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报一边等直江。刚过5分钟,门诊护士泽野进来了。
  “大夫,来了患者。”
  “怎么回事?”
  “昨天因甲沟炎拔掉指甲的那人来啦。”
  “不就是换纱布吗?你给他换一下!”
  “不过,今天这位是复诊。”
  “我要同直江医师谈话,让他等一下。”
  护士似乎很不满意地走出了房间。
  初次来门诊的患者均由直江来做。在他那里确诊,决定治疗方案后,复诊的患者按照惯例全由小桥来做。
  两个人隔着一张办公桌对面坐着,初诊患者比较费事,但复诊就容易多了。如果复诊患者由于病情恶化、情况不妙的,仍然交由直江诊治。另外,直江也给直接来找他的患者诊病,即使如此,直江也常有空闲时间。这种时候,他就读些论文。不管小桥因复诊患者诊治多忙,他也视而不见。
  直江与小桥同为医师,由于技术和经验的差别,工作内容有所差别也理所当然。因此,小桥对此丝毫没有怨言。但是,他认为直江为他提些建议,帮他一把也未尝不可。然而,直江完全不这么做,甚至使人感到他在旁边“看热闹”。小桥所不满的与其说是不来帮他忙,倒不如说是直江的冷淡和漠然。
  那天,直江同往常一样9点30分稍过一点儿就来到了医院。
  “早上好!”
  小桥首先问好,直江只说句“你早”,便站到衣柜前面了。
  小桥跟着站起来,到书架前假装找本医学杂志看,当他随手拿起《临床外科》翻阅几页时,直江已换好白大褂回来了。
  “老师,我有一件事想问您。”
  “什么?”
  直江的脸色依然那么苍白。
  “就是石仓由藏老人动手术的事,今天打算进行吗?”
  “是打算进行。怎么?”
  手术预定在下午2点进行。
  “那种手术我怎么也不能理解。”“怎么说?”“给已错过手术时间的胃癌细胞扩散了的患者进行手术,只能加速他的死期啊!”
  “对他只做皮肤切开手术。”
  “皮肤?”
  “给患者一种动手术摘除病灶的印象。”
  “但是……”
  小桥仿佛被他打了一个闷棍,立即哑口无言了。昨晚,他也贸然想到也许会这样,然而,他可不曾预料到他真能大胆这么做。年轻的小桥认为这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卑鄙做法。
  “那么,能对患者说把患处完全摘除了吗?”
  “就说把所能摘除的全都摘除了。”
  “可是,那个老爷子知道他胃里有个肿瘤,那次还拉着我的手说就是这里有肿块,让我摸他胃部。”
  “……”
  “做这种假手术,他若是知道了可怎么办呢?”
  “知道与否,不做不知道呀。”
  “不过,这么做不是愚弄患者吗?若是他问及手术怎么样可该怎么回答呢?”
  “就说有个大溃疡就行了。”
  直江表情依然回答后穿上白大褂。小桥见此,激起了一股新的怒火。
  “做得再妙也是欺骗!”
  “不管怎么说,只要是癌就得欺骗。”
  “再说,还用得着剖开肚皮去欺骗吗?”
  “这只是你我两人的看法不同而已。”
  “等他明白过来时,他会恨你的。”
  “也许恨吧。”
  “他若问:动过手术一点儿也没见好转时,我们该怎么回答呢?”
  “默默地听着就是了。”
  “若是到最后,他追问到底该怎么办呢?”
  “他不会紧逼追问的。”直江低声沉着地回答。
  “为什么?”
  “患者临近死期时,他自己比谁都知道他不行了。”
  “不过……”
  “即使患者不追问,也会领悟到自己没救了。到那时他也不会发火说:我本来就没有救,明明是癌你们为什么要骗我?”
  “这事不可能。被别人欺骗了,难道能缄口不语?”
  “他们不愿意这样想,也不愿承认自己完了,所以,他不会来问这种可怕的事。尽管他知道医生在骗他,可他愿意走进医生的谎言中,即使我们不去花言巧语骗他,他也要来上钩。”
  “……”
  “我们和患者互相说谎,他在谎言中死去,这不好吗?”
  一瞬间直江眼里流露出凄凉的表情,小桥看着他凹陷了的两眼,认为他也许是对的。然而又觉得即使是对的,又何必再次让谎言升级?难道这不是卑鄙?不是在亵渎人类的灵魂?
  “我仍然认为不能撒这种谎。”
  “小桥君!”
  直江的声音在低沉中透出尖锐。
  “不要耍孩子气!”
  “我没有耍孩子气。我只想尽量少说谎话,诚心诚意地为患者做事……”
  “你是患者的家属,还是医生?”
  “当然是医生。”
  “那么,就要少说一点儿家属们的话吧!”
  直江瞥了小桥一眼,走出医务部。
  石仓由藏的手术按照原定计划在那天下午2点进行。
  一小时前被灌服喷妥撒钠片的由藏,被担架车推到手术室时,已呈半朦胧状态了。当小桥拿着全麻气管插管走近他身边时,他还含混不清地说:
  “大夫,求求您,我还不想死!”
  小桥默默地为他诊脉。脉搏和心音都正常。
  “大夫,给我好好开刀吧!把病根儿准确地切掉。”
  “大爷,好好睡吧!”
  伦子戴着头巾式女帽,脚穿拖鞋,拿起由藏的手腕。
  “一会儿你就能睡着的,先慢慢数一、二。”
  “好,我明白,拜托你们啦!”
  “可以注射了吗?”
  伦子问小桥医师。小桥露那在口罩上方的眼神会意地应允了。
  “来吧,老大爷,数一!”
  “一。”
  “再数!”
  “一。”
  每数一次,由藏那干瘪皮肤的静脉里都输进一些黄色麻醉液体。
  “一……啊,太舒服啦!”
  他打了一个大哈欠,然后发出细微的鼾声。
 
第四章02
更新时间2009-8-14 14:18:35  字数:4867
 
 直江医师消毒完,穿戴好手术衣和口罩,站到手术台前时已下午2点30分了。
  无影灯下,只有石仓由藏的腹部从被单中间露出一个菱形方块。直江瞥了眼他那稍稍发黄了的皮肤,然后,用戴着橡皮手套的手轻轻按了按胃的上部。
  沿着胃的下缘,可以触到一块硬结,虽然并不特别隆起,但像一块木板嵌在腹内一样,有种抵触感觉。从表皮看上去有半个手掌大,由藏在床上自己触摸到的硬结,肯定也是这部位。
  “手术刀!”
  直江核准肿块的大小后,向掌管器械的护士发出命令。护士把手术刀背朝上地递给了直江。
  由藏已经熟睡了。因为一开始就定为切开皮肤观察腹腔的手术,所以没有专请麻醉医师,而由小桥医师负责麻醉,志村伦子作助手。
  “开始!”
  直江发出号令,小桥会意。于是,手术刀默默地划开了胸骨下方。从那里沿直线向下开去到达脐部时,向右划了一个半圆的弧形,然后,重新恢复直线,直达下腹部。这是胃切除常用的方法,鲜血立刻跟着手术刀流了出来。
  “止血钳!”
  直江麻利地用止血钳止住从刀口冒出来的血,动作从容准确,毫无多余之举。仅用数分钟,所有出血部位全被止住,直江又操起手术刀来。
  剖开皮肤,割开腹肌之后还有一层强韧的白色腹膜。伦子用筋钩扒开刀口,直江用镊子捏起腹膜的一端,用刀尖轻轻一戳,那里立刻出现了一个小洞,这时已经可以看见肠子了。
  “腹膜钳子!”
  直江迅速将一把钳子插进刚才那个小洞的右端,又向左端插了一把,拎起了腹膜,这时,伦子马上把筋钩移向这里,其实,直江并未命令,只是相互间心领神会而已。
  腹膜钳进入之处成了桥头堡,直线剪便顺势向上下两方开去。
  于是,覆盖着皮肤、肌肉、腹膜的三个层次被切开了,腹腔内的全貌便暴露在灯光之下。
  胃从左上向右下斜挂着,在其上端和下端,支撑胃的肠间膜已成粉红色,再往下便是盘成一团的10米多长的小肠。
  尽管在石仓由藏肚子中央切开了有30多厘米长的刀口,暴露出来胃肠,但他仍然熟睡着,一动不动。
  直江察看了一会儿胃肠状况之后,好像下了决心似的把戴着胶皮手套的手插进了腹腔。从皮肤上方触摸到的硬结,同估计的一样,沿着胃的下端呈缓慢的曲线,扩散成板状,其尖端已经达到胃同十二指肠相连接的幽门部位。胃的下端即大弯部是胃囊最宽的地方,即使这里发生癌变,对于食物的通过也毫无影响,这一点就是由藏一直没有自觉发现症状,因而放松诊查,以致造成耽误治疗的最大原因。
  “唔……”
  直江的手搭在患者的胃上,低声哼了一下。癌并没仅仅停留在胃壁上,现在已扩散到胃下端呈网眼状的肠间膜淋巴节上了。这里肿胀得厉害,有一部分甚至扩散到了大肠。另外,胃的大弯一带已和肠间膜与后腹膜粘连、硬化。癌细胞业已明显地扩散到整个腹腔了。
  直江仔细地从胃壁到肠间膜、大肠、后腹膜逐一触摸,进行确认。他从肿起的淋巴节上取下切片作标本,并拿起胃来仔细观察一遍。然后分开肠子,从后腹膜一直探索到最后面的脊椎。他边观察边触摸,仿佛要把实际感受牢牢记住似的频频点头。他的目光毫无疏漏,与其说那是为人治病的医生的眼神,不如说是把肉体当做材料的研究者的目光。
  直江抬起头,从腹腔中抽出手来,从开腹到现在已经经过了40分钟,时钟指着3点10分。
  这中间,除切除了二处淋巴节之外,像样的手术一件也没做。用了20多分钟的时间只是把由藏的腹内用眼和手搜索了一遍而已。
  “明白啦,缝合吧!”
  一瞬间,伦子被一个奇妙的想法困扰了。难道说,把别人的肚子拨弄了一遍之后,说声“明白了”就算完事吗?然而,直江却是心满意足似的凝视着腹腔。肠子自身蠕动着渐渐复原到原来的位置上,缝合刀口后,肠子会自然复位的。
  “彻底完了。”
  直江低声自语。伦子知道医师们常把癌细胞完全转移称为“彻底完了”。
  “真的不行了?”
  “顶多再活两个月。”
  “竞严重到……”
  “连胰脏都感染上了。”
  直江这么说着,眼光里充满自信。
  “4号丝线!”
  接过缝针后,他就像什么事情也未曾发生过似的捏拢左右腹膜,穿起线来。
  待腹膜、皮肤缝完后已是3点20分了。
  一般给胃做手术要花费一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左右。按照这个速度,好像手术过快了。
  “血压如何?”
  “无异常。”
  小桥看着血压计回答说。
  “因为他没有失血。”
  直江苦笑着,从刀口抽回手,伦子马上转到他的身后,为他解开手术衣的后带。
  “让他再这么睡上30分钟左右!”
  “是。”
  “输液只用百分之五葡萄糖就行。”
  “这个切片怎么处理?”一个护士递过来装在盘尼西林小瓶里有小豆粒大小的淋巴节切片。
  “把它作为标本。”
  直江接过小瓶,擦掉额上冒出来的汗珠,然后走向医师办公室去换衣服。
  大约经过了一个小时,石仓由藏从麻醉状态中醒过来,时间为4点30分。那时,直江正在门诊室为一个因交通事故受了伤的患者医治。这个患者在乘坐出租汽车遇红灯信号停车时,被一辆从后面开来的汽车撞上了,颈部受到震颤,即患了所谓头部震颤症。
  患者说手指虽无麻痹感,但颈部疼痛,头发晕。
  直江为他诊察过一番后,要他去照x光片,然后走向病房。
  石仓由藏的身子深深地埋在柔软的病床上。
  直江一到,他立刻睁开了眼,微微笑了。
  “你醒啦?”
  “大夫,太谢谢您啦!”
  由于麻醉时嘴里插过胶管,由藏的声词音有点儿沙哑,但并不显得多么难受。
  直江给他号脉,并观察了输液情况。
  由藏身边有长子夫妇和一个孙女陪着。
  “坏肉全都摘掉了吧。”
  “摘除是摘除了,但有一部分很难摘除,不能说全都除净了。不过,不好的地方全都拿掉了。”
  直江边说边从伦子手里接过听诊器放到由藏胸前。
  由藏刚想说什么立即住了口闭上了眼。心音并无异常——手术后小桥也曾这么报告过。即使没有这个报告,仅只剖腹和缝合的操作也不可能使心脏发生异常变化。
  拿开听诊器,直江又看了患者的眼和舌头。和手术前相比毫无变化。
  “不用担心,再来一次静养吧!”
  “大夫,到什么时候我才能吃米饭?”
  “过四天你就可以喝米粥啦!”
  “四天?这期间会很疼吗?”
  “因为切除了胃,就须忍耐点儿啊。”
  “他们两人大吵大嚷说:若是再动手术就得死。我最初就认为切掉胃的一部分算得了什么?到底是我说对了。”由藏自豪地望了望儿子儿媳,说,“我活到这把年纪,不曾得过什么大病,我敢跟年轻人比试比试,我是不会输给他们的。”
  直江直点头。
  “那么,什么时候我能下床走路?”
  “要在10多天以后啊。”
  “要10天的。”
  由藏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像似数着日子。
  “那么,出院得在什么时候呢?”
  “爸爸!”
  儿媳实在忍耐不住,叫了一声。
  “您说多了会疲劳的!”
  “2月份我可以出院了吧?”
  “那么远的日子,现在还说不清。”
  “倒也是。”
  由藏坦然同意了。
  “好吧,再见!”
  “谢谢大夫!”
  家属们鞠躬致谢,由藏也在家属身后从枕上微微抬起头来致意。
  高价病房走廊的一角,摆着观叶植物的花盆,墙壁雪白洁净。
  “您那么说能行吗?”
  伦子比直江错后一步走着,不安地问。
  “没办法呀。”
  “我们也要这么说吗?”
  “当然!”
  直江直视前方回答说,两手插进白大褂衣袋里。
  那位门诊患者仍旧呆呆地坐在圈椅上。病历上写着55岁,但他两鬓已明显斑白,头发稀疏,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老得多。
  “您在哪儿上班?”
  “东京都政府。”
  这位叫做桑名的人手捂着脖子回答说。
  “您现在……”
  “刚刚拍了张片子。”
  X光线医师很快拿来了张片子插到观察箱上。
  x光照片分正面、斜面、前屈、后屈等六个部分,全部正常。
  “颈骨方面用不着担心。”
  直江一边往病历上填写医生意见一边说道。
  “可是,有点疼。”
  桑名一本正经地观察着插在观察箱里的自己的骨骼图像。颈部由七块颈骨组成,再往上就是头骨,有个白色的大阴影。
  “当颈部摇转的瞬间,其肌肉受抻,里面的血管和肌膜遭到部分损伤,因此,颈根部会出现酸痛,但并不是骨折或脱臼。”
  “这么说,依然是头部震颤症啦?”
  “震颤这一词是表达受伤动机的词,作为专门的病名很不妥帖。总之,颈部在空间像鞭子那样柔软颤动,被闪了一下,说它是震颤症也并非不可,然而我从不使用这种叫法。”
  “那么,该怎么叫好呢?”
  “按理该叫颈椎扭伤。”
  “扭伤?”
  桑名又一次仔细地看了看x光底片。
  颚骨的前方有一排牙齿,其中一个特别明显的就是那颗金牙。桑名一边看一边捂着脖子。
  “总之,支撑这些骨头的环节暂时松动了。”
  直江说这话时,门口出现了警官和一个年轻人。三天前的夜晚,这位警官曾送来过一个满脸是血的醉汉,因而相识。
  “怎么样,大夫?”
  “并不严重,不过,要一个月后才能痊愈。”
  “需要住院吗?”
  “没有必要。静静地休养两三天就行了。不过这种扭伤经过一天以后,反而会加剧疼痛的。”
  “骨头方面怎么样?”
  “都很正常。”
  “听说骨头没事!”
  警官向木然站在身后的青年说。青年穿着黄地绿条纹的花哨毛衣。
  “你就是撞车人?”
  直江问他时,青年像受惊了似的抬起头。
  “住在哪里?”
  “世田谷区三轩茶屋……”青年报完地址,然后说他是L大学的二年级学生。
  “是你的车撞的?”
  “他开的是辆流线型的赛车,被撞的一方仅坏了保险杠,而他自己的车却坏了前车灯和不少零件。”警官代他答道。
  “肯定是加入保险的喽?”
  “是的。”青年头扭在另一边回答说。
  伦子在一旁迅速地把青年的住址和电话号码记到病历卡片上。
  “要打针啦。”
  桑名回过头来看了青年一眼,然后走向旁边的治疗室去了。
  “我还要详细调查一些事,你先到候诊室去等一等。”
  听了警官的指示,青年走出房间,直江在病历上写上病名和治疗经过。
  “大夫,上次被塞进厕所的那小伙子还老实吗?”
  “还行。”
  “他的伙伴们来过吗?”
  “好像来过一次,不过,我没见到。”
  “是吗,我总觉得后来会给您找些什么麻烦,实在放心不下。”
  “是找了些麻烦。”
  “怎么?”警官为这句一针见血的话着了慌。
  “发生了什么事?”
  “住院时,预支的那3万日元押金,眼看就用完了。”
  “是吗?”警官突然听到医疗费的事,仿佛是自己的事一样惶恐了。
  “患者知道这件事吗?”
  “他当然知道。可就是不想掏钱。”
  “还剩多少钱?”
  “昨天听会计说还能住两天。”
  “两天?”
  “他住的病房一天要3000日元,3万日元的押金很快就光,若不是我告诉不要给他头部拍片,恐怕……”
  “对不起!”
  “你代他道歉又能怎样呢?”
  “是啊,这伙人难道能没钱?”
  “当初对他明确讲过,押金用完马上出院。”
  “现在伤口如何?”
  “个别部位正在化脓。”
  “化脓了?”
  “即使出院了,他还可以在门诊上治疗。”
  直江说完站起身来,用消毒液洗了洗手。
 
第五章
更新时间2009-8-14 14:19:02  字数:6968
 
 5点刚过,黄昏就降临了,而且有股秋寒的感觉。直江在做着下班前的准备,扎好领带后从院部窗口往下俯视城市的夜景。
  低矮的云朵下有无数平房,平房群中到处耸立着大小不同、风格各异的大厦。仿佛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灯光越来越多,街面也随着夜幕降临而安静下来。
  直江最喜欢从黄昏向夜晚过渡的时刻。在这短暂的时间里,每一分钟,城市面貌都像烤墨纸一样显现出来,这在白昼是无法见到的。
  直江一边看夜景,一边沉思。他忽然觉得在自己心里潜藏着的另一个自己出现了,这种幻觉既使他愉快又使他畏惧。
  世上的每个人每辆车都在急速地行进着,唯有从这里俯视到的黄昏景色却是静止的。
  有人敲门。直江回转身来背朝窗户说:
  “请进!”
  进来的是院长的女儿三树子。
  “原来您在这里。”
  三树子略显气喘。
  “有什么事?”
  “如果您有时间,下班后请到办公室来一下。”
  “你爸爸有事?”
  “不,是我妈妈。”
  三树子直盯着直江说。
  直江点点头穿好上衣,拿起大衣。这期间,三树子默默地站在门前。
  “好!”
  听见直江说话,三树子便打开门,自己先走到走廊里。清扫工老太太向他们鞠躬致意,走了过去。
  办公室和医务部都在二楼。这楼呈n形,拐过一角,径直向前走去,迎面就是办公室。在靠近拐角处有楼梯,三树子在那里停了下来。
  “我要在这里告辞了。”
  “回家去吗?”
  “不,去学花道。”
  三树子穿着白色双排扣大衣,脖上围着蓝色围巾,手里拿着年轻姑娘喜爱的折叠式手提包。
  “再见!”
  “等等,您不喜欢芭蕾吗?”
  “你说芭蕾舞?”
  “是的,这月月底有次公演。”
  “噢,这么说是你演出喽?”
  直江想起了三树子一直学着芭蕾舞。
  “不,这次是东京芭蕾舞团的演出,不是我们。您若是有兴趣,我可以弄到票。”
  “哪天?”
  “这月的29号、30号两天。”
  三树子的嗓音有些沙哑,口齿不清。
  “我想我能去,但是,不能约定死。”
  “那么,我就先给您留好票,如果您有事,请告诉我一声。”
  三树子说完猛地转过身去像逃跑一样下楼了
  直江走进办公室时,那里仅有律子夫人和两名办事员。
  “耽误您回家,真对不起!”
  律子夫人忙把翻阅的文件收拾起,让直江坐到沙发上。
  “是不是正在忙于什么事?”
  “没有。”
  “是吗?那就请您当个主角。”
  夫人站在办公室一角的水槽旁说。
  “您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什么都行。”
  “还有啤酒和威士忌,来这个吧!,‘
  “请别麻烦。”
  “反正也下班了,喝点酒也没关系嘛。”
  夫人从电冰箱里拿出啤酒,从架子上拿下威士忌和杯子,摆在直江面前的茶几上。
  “您来点什么酒肴呢?这里只有火腿和奶酪。”
  “奶酪可不大妥……”
  “那么就要个生鱼片吧。村上!你给玉寿司饭庄挂个电话,就说快点儿送来!”
  村上是这里的女办事员。
  “要几人份儿?”
  “拣那鱼儿最好吃的部位搞个拼盘,要两人份!”
  “真的,请别张罗啦!”
  “偶尔一次,热闹一下不好吗?”
  夫人在对面坐下,给直江的杯子里斟了啤酒。
  5点已过,事务长和另一名女办事员下班走了。
  “店里说10分钟后送来。”
  “好,谢谢!”夫人点了点头。
  村上康子整理好自己的桌面,便到屋角的衣柜前换衣服去了。
  “今天院长到哪里去了?”
  “听说医师会开什么理事会?”
  “依旧是忙得很啊!”
  “他自己喜欢这么忙忙碌碌的。估计今晚也一样,不知要流浪到哪里!总之,能游逛的期间只能说明他还健在而已。”
  夫人说这话时,村上康子已经穿好了蓝大衣,从写字台那边打招呼说:
  “对不起,我先告辞了!”
  “今天你辛苦啦,那个文件拜托你明天以前写出来。”
  “是的,我带在身边,失陪了!”村上康子向前施了一礼,走出办公室。
  看她走后,直江干了杯啤酒。
  “我也喝一杯?”
  “您也能喝些吗?”
  “只是一点点,若是喝上两杯,脸就会通红通红的。”
  夫人给直江杯子里倒满酒,自己也轻轻地抿了一口。她的脸面瘦长,多少有些凶相,但仍不失为端正。怎么也看不出她是48岁的人来。据人们传言说:她年轻时,院长曾去求婚,跪在榻榻米上前额触地,再三恳求,至今仍在护士们中间流传着。夫人虽无当年的青春年华,却仍不失其美貌风韵。
  “大夫,喝威士忌不好吗?就喝威士忌吧!”
  夫人往另一个杯子里放进冰块,然后倒上威士忌。
  “我家老头子常兑水喝。”
  “不,我这样就可以。”
  “哎呀,这里还有一些柠檬汁。”
  “不要啦,这样就行。”
  直江一口喝干,一股暖流从喉咙溜下去了。
  那暖流从食道传进胃里,火烧火燎,直江最喜欢这种感觉。他的脑子里勾勒出一幅图画来:喝进酒的一瞬间,胃肠里的红色粘膜会变成黑色糜烂物往下流去。
  “让您久等啦!”
  饭庄的堂倌从后面的楼梯跑上来说。他手里端着一个盛满鲜艳菜肴的船形长盘。
  “请吧,这里有酱油。”
  夫人撤掉烟灰缸,腾出空当摆上那长盘。
  直江一喝酒就不吃菜,喝威士忌时,能有花生米就行。什么菜都没有时,喝口凉水也行。一个人在家里喝酒时经常如此。
  “您不喜欢吃鱼吗?”
  “不,不是不喜欢。”
  “您的老家是北海道?”
  “北海道的札幌。”
  “那里不是产很多鱼吗?”
  “种类虽不多,但从小吃惯了,总觉得寒带的鱼合胃口。若论鲜美程度还是生长在寒冷地方的鱼最好吃。”
  “从前有个值班大夫也是北海道的,他是函馆人,同您说的一样。”
  “不过,吃惯了这里的菜肴,那里的又变得乏味了。”
  “也许。”
  直江夹了一块金枪鱼。
  “札幌那里二老都健在?”
  “只有家母一人。”
  “一个人?”
  “有弟弟,还有已出嫁的姐姐。”
  “这么说,您也该早点儿结婚才是。”
  直江默不作声只管喝威士忌。他猛地喝了一口,然后缓缓咽下去。这时已不再有吞下火球的感觉了。
  “是这么回事,我想给您介绍一个对象,不知您是否有意?”
  “……”
  “像您这样出众的人物还过单身生活,太遗憾了。”
  直江放下酒杯,新点上了一支烟。
  “是位很有教养的姑娘,我也很了解她。您不想见她一面吗?”
  “不想。”
  直江一口回绝。
  “那真可惜呀。对方倒是很认真的。”
  “……”
  “她是K大学英文系毕业的,今年26岁,年龄虽然大些,却是位标致而文静的姑娘。她父亲是T银行的监察委员。由于是独生女,父亲非常疼爱她,去伦敦分行时,因为太太在日本不能离开,父亲便带女儿去了英国,因此,错过了婚龄。”
  夫人的眼神借着啤酒的醉意,炯炯生辉了。
  “在外国生活了那么多年,毫不装腔作势。她平易近人,真是个好姑娘。三树子也常找她去玩,了解她。”
  不知是听着呢还是没听着,直江一直不动声色。
  “我跟我家老头也谈过,她同您真是天生的一对,您认为如何?是不是先看看照片?”
  夫人由下至上扫了直江一眼。
  “就先看看照片吧。”
  “不,不必啦。”
  “看看照片又有何妨。”
  夫人站起来,从书架的抽屉里取出一个白纸包。
  “就是她。”
  夫人把照片递到直江眼前。
  照片似乎专为相亲而照,折页之中夹着和服与西服两种穿戴的两张照片。穿和服那张似乎是在照相馆照的,穿西服那张是在草地上拍的,两张都是彩照,正如夫人所说,她是位窈窕淑女。
  “您看如何?”
  直江把照片还给夫人。
  “不中您的意?”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她人品好坏,因为我不想结婚。”
  “我认为她真是个好姑娘!”
  夫人仍不甘心,又拿起照片看了又看。
  “太遗憾啦!”
  直江再次喝威士忌。
  “大夫为什么不结婚?”
  “没有什么特殊理由。”
  “是这样吗?”
  “您所说的事就是这些吗?”
  直江掐灭烟卷。
  “哎呀,您有急事吗?”
  “不,没有急事。”
  “那,您就多坐一会嘛!”
  办公室又恢复了平静,简直不像是医院的一角。夫人又给直江的只有冰没有酒的杯子里续上了威士忌。
  “老实说您真是个怪人。”
  “也许。”
  “不是也许,简直就是!”
  或许酒劲儿上来了,夫人的言谈变得大胆起来。
  “您大概另外有个意中人吧?”
  “不。”
  “真的?我不信!”
  “……”
  “您为什么不同她结婚?”
  夫人所提的婚事被轻率拒绝后,她可有点儿脑火了。她想嘲弄一番这个不知好歹、又使她放心不下的男人。
  “您倒是没什么,可那女子多可怜哪!”
  “您若是没有事,我要告辞了。”
  “又说这话!您不是没有急事吗?“
  直江把香烟装进口袋里。
  “我有事,真的。”
  夫人伸出白皙滑润的手挡住直江。
  “请等一下,这回谈谈治病方面的事。”
  直江向后靠了靠身子,看了夫人一眼。夫人那张带有凶相的脸庞因啤酒的酒劲儿多少显得柔和了。
  “这一阵腰疼得很。”
  “谁?”
  “我呗!”夫人两手按在腰部。
  “向前弯曲时,常常感到像针刺一样地疼痛。给人施礼以及使用吸尘器时也有疼痛感觉。”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约有一周了,记得是一次搬动菠萝花盆时闪了一下,从那以后一直没好。”
  “从前也有过这种症状吗?”
  “曾经有过两三次。我问了家里的老头子,他说这是闪了腰,休息两三天就会好,所以也就没有认真医治。”
  直江端着酒杯,盯着夫人的前胸到腰的曲线。那腰部虽然积聚了一些脂肪,但终未失去上半身的优美线条。她同三树子的紧绷的线条不同,尽管有些肥胖,却仍显得妖艳。
  “脚尖发麻吗?”.
  “发麻?怎么回事?”
  “就像隔着一张纸抚摸一样,有种麻木的感觉。”
  “经您这么一说,我倒觉得是这样。”
  夫人像为证实这话似的用右手摸了摸脚。
  “疼痛时脚尖抽筋吗?”
  “时常有,特别是右边厉害。”
  直江喝口酒,抱起两臂。
  “现在正服用着维生素B1和一种红色药片,可一点儿也不见好。”
  “光吃药怕是不能见好的。”
  “原来是这样!是什么病呢?”
  “照张X光片子,然后诊察一下才能弄清。不过,很可能是腰椎尖盘突出症。”
  “是骨头发生了什么变化?”
  “腰上的软骨突出来压迫神经。”
  “我真害怕,能治愈吗?”
  “当然能治愈。”
  “怎么办才好呢?”
  “如果单纯是闪腰病,蜷起小腿静躺几天也就行了。即使是腰椎尖盘突出症,轻微的也可用同一方法,穿上紧身胸衣就能治愈。如果是长期麻木,而且连脚尖也疼痛不已时,那就非做手术不可。”
  “动手术?”
  “不必那么惊慌,并不是多么复杂的手术。”
  “不过,真要是那样可就糟了!”
  “不经过诊察是无法确诊的。”
  “您能为我诊察吗?”
  夫人手撑着腰,抬眼看着直江。
  “为什么会变得这样呢?”
  “年龄的缘故吧。”
  直江以医生的眼神看了夫人一眼。
  “倒也是。”夫人脸上顿时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若无其事地说,“您说的也太吓人了。”
  直江喝了口威士忌,将杯子放在桌上。
  “我只是按医学理论谈了谈。”
  “然而,当您说出闪腰病是由于年龄的缘故时,我一下子觉得自己老了。”
  “人的身体在十七八岁时最好,过20岁后就走下坡路,随着年龄的增长出现某些障碍也是毫不奇怪的。”
  “这么说,今后会有更多的病症出现喽?”
  “按理说是这样。”
  直江用筷子夹了块鲍鱼。
  “再要老下去,成了老太婆可怎么办呢?”
  夫人略显醉意,摸了摸泛起红晕的脸蛋儿。
  “但是,夫人,从年龄上看您是很美的。”
  “从年龄上看?”
  “是的。人们都认为年龄和面貌是一致的,可您不同,看上去年轻得多。”
  “谢谢!”
  夫人用略显夸张的动作鞠了一躬。
  “20岁时很多人都漂亮。从生物学方面说,那时是身体最好的时候,所以,‘美’是种必然的表现。到三四十岁时身体就要走下坡路,这也是必然的。必然的事不值得特别称赞。”
  夫人端着酒杯倾听着直江讲述。
  “到了三四十岁时,仍然年轻、貌美,那就不是一般的事,如果到了50岁仍然貌美,那就属于异常,这种场合才有称赞的价值。”
  “按照您的说法,我是属于不一般的了。”
  “您是不一般。”
  “我真摸不清是被称赞了还是被挖苦了?”
  老实说,夫人迄今被这样称赞还是第一次。多数人都说:“您真美!”或“您真年轻!”而直江的赞辞则不同于那些感叹和客套,而是个清醒的医生把人当做生物观察得出的结论。她之所以在被称颂时觉得心虚就是这个原因。
  夫人又向直江杯里斟满威士忌。
  “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忙什么呢?您刚才不是说过今晚没有任何约会吗?”
  “事情虽然如此,但在这里喝起酒来,对您会极不方便的。”
  “我一点儿也不在乎。我非常愿意时常同供职在这里的医师谈话,像您这样非凡的人倒是很有趣的。”
  “原来如此。”
  “很久以前就想同您随便谈谈,后来听说您是位很了不起的医师,心里害怕,迟迟没敢邀请。”
  直江不作回答,又点着了一支烟。“在这种地方不如在外面喝酒痛快吧?”
  “也可以这么说。”
  “您真是个爽快人!”夫人仿佛豁出去了似的一口喝干啤酒。
  “您通常喝酒时都到哪里?”
  “哪儿都去。”
  “总是到有美女的地方吧!”
  “有总比没有好些。”
  直江喷了一口烟,掸掉烟灰。
  “下次能领我去一次吗?好不好?”
  “请您丈夫领着去岂不更好?”
  “我丈夫没有一点儿温柔劲儿。”
  “这一点我同您丈夫一样。”
  夫人又一次吃惊地凝视直江。直江把杯子里的冰块摇晃了一下一口喝了下去。
  两人谁也不再说话,屋内顿时静下来,唯有暖气片发出轻微的丝丝声,寂静得同这大医院毫不相称。
  “今晚我太狼狈了。”
  夫人似乎想打破这种沉静。
  “介绍对象的事被你一口回绝了,到底是人老了干啥都不行。”
  她像演戏一样表演了一个深思模样,然后,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事,您的熟人中有没有同三树子相般配的男子?”
  “这个……”
  “她已经23岁了,可一直没有着急的样子。您所呆过的大学医院里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同年轻人不大交往。”
  “我的长子不愿当医生去学了经济,所以,我想把三树子嫁给一位医生,也只有这么一条路了。”
  “合适的人不是很多吗?”
  “可是一旦要找时,却意外地难找!”
  “小桥大夫怎么样?他是个诚实的好青年。”
  “是啊,我也曾想过。不过,好像他已经有恋人了。您不知道?”
  “不知道。”
  “这话只对您说。”夫人环视了一下,压低了声音,“是高木亚纪子。”
  “是吗?”
  高木亚纪子是妇产科护士,由于这医院没有专职妇产科医生,每周两次由大学医院妇产科医生村濑来这里助诊,这时,高木就来协助工作。其他时间则在外科听用。去年,她刚刚转为正式护士,只有21岁,朝气蓬勃,聪明伶俐。
  “恋人在同一医院里,不大好吧。”
  “三树子小姐本人抱什么态度?”
  “不知是咋回事,现在年轻姑娘的心情简直捉摸不透。她好像也有男朋友,并说:我若是看中了哪个,一定领来给妈妈看。可是始终没见她领来一个给我看。非但如此,若是我中意的人找她相亲时,她却躲闪开了。您说能不惹我生气吗?”
  直江一直望着窗帘。
  “这事真得拜托您给帮忙!”
  “请别指望我。”
  “我为此非常苦恼。”
  “那么,我要告辞了。”
  “您非得离开这里?”
  “喝的刚有一点醉意,此时离去最适宜。”
  “到你刚才说的美人那里?”
  “不知道,谢谢您的款待。”
  直江站起身来,直奔医院大门。
 
第六章
更新时间2009-8-14 14:19:54  字数:2788
 
 接受了开腹、缝合等虚假手术的石仓由藏,在第三天就恢复到能靠着椅背坐住了。
  因为只切开了皮肤,根本没有触及内脏,所以恢复得特别快。然而,从“胃切除”后的表面结果看来,恢复有些过于快了。
  早晨,直江在医务部里换上了隔离式白衣,来到护士办公室,伦子马上走过来问好:
  “早上好!”
  仅只他们两人在一起的夜晚,虽然有过难以用语言描述的偷情,一旦到了医院,伦子就像判若两人似的一本正经。“石仓老人正在等您。”
  “怎么?小桥君没有查房吗?”
  “没有。”
  伦子语调冷冷地把石仓由藏的病历卡递到直江面前。体温37.1度,脉搏70,几乎恢复到了正常。
  “听小桥医师说只有石仓老人的查房工作他不做。这事他说已经对您讲过了。”
  “对我?”
  “今天还给他输液吗?”
  “再请他帮一天嘛,小桥君在哪?”
  “他正在查房。”
  直江眼神将从病历卡上抬起来,环视了一下护士办公室。忙得不可开交的护士当中单单不见高木亚纪子。
  “您倒是快点儿呀!”
  伦子已经拿着听诊器站在门口等他了。直江站起来,朝走廊走去。
  “小桥医师对您说的话您不记得了?”
  “我怎么觉得没曾听说过呢?”
  伦子超前直江一步焦急地迈着步子。走出休息室向右拐,再往前走30米便是楼梯口。往楼上走时,伦子说:
  “请您不要做那种被人耻笑的事!”
  “被耻笑?”
  “昨天晚上。”
  这时从楼下走上来一个患者,伦子默不作声了。让过之后,直江说:
  “我不明白。”
  “同夫人一起在医院里喝酒……”
  伦子背对着他,也掩盖不住内心的愤怒。
  “跟那么个老太婆……大家都议论着。”
  是谁告诉她了呢?看来闲人似乎太多了。
  石仓由藏的病房在四楼东侧。
  直江来到病房时,由藏在护理人员的帮助下刚刚换完了睡衣。
  “哎呀,大夫,我等您很久啦。”
  由藏两手合十做了个下拜的姿势。
  “怎么样啊?”
  “多亏您,我好多啦。”
  伦子为老人解开刚刚换上的睡衣前襟、腹带。
  “胃没有啦,可肚子却饿得厉害,还得过几天才能喝米粥?”
  “明天起给全粥。”
  “谢谢!”老人又双手合十,并向旁边的儿媳说。
  “喂,你问问那个事!”
  “老人说他想吃水果。”
  “那就给他削点苹果吃。”
  腹带之下有一条直线切口,那是纵向20厘米的刀口,直江接过镊子夹起消毒棉擦拭那里,由藏闭起眼,任凭大夫处理。纱布换完后,由藏说:
  “多亏您,这一带堵闷着的地方好像都摘除了。”
  “那太好了。”
  直江把听诊器贴在他的前胸,诊了脉,走出房间。
  当直江回到休息室时,先一步回来的小桥走过来说:
  “关于石仓老人的事……”
  小桥的表情多少有些倔犟了。
  “我想了很多,但总认为对这种病人若无其事地说谎,实在不忍心,而且,为了让他相信谎言又动手术……本来外科医生是不该做这种没有意义的手术的……”
  “知道了。”
  “难道外科医生就该给人增添毫无意义的伤疤吗?”
  “你就按照你的想法做好啦。”
  “对不起!”
  小桥表情生硬低头施礼。
  直江向伦子作了输液指示后走出病房。小桥又从后面追来问道:
  “还有一件事想问您,304号病房住进了两位震颤症患者,对吧?”
  “两位患者?”
  “一人是公务员,一人是司机。他们是您安排住院的吗?”
  “不,不是我。”
  “那是谁呢?”
  “是不是护士长?”
  “护士长可以随意发出这种指示吗?”
  “这种做法不好。不过,这也许是院长的命令呢?”
  他们两人没乘电梯,而是顺楼梯下楼了。
  “这些天来病房空得很,因此,也许院长对护士长说了让那些能住院的患者都住院。”
  “可让不让住院,到任何时候都应该由医生来决定呀!”
  “这里不是大学也不是公立医院。”
  “但毕竟是医院哪!”小桥在楼梯拐角处沉默了一下,接着又说,“我说这话好像是不自量力,根据我的诊察,两个人只是在动转脖子时,颈项根部略有疼痛,并没有肩、臂神经症状。从x光照片上看,那个公务员有明显的骨质老化现象,没有特殊异常处。不用说住院,我看连休息都无必要。”
  “大概是这样。”
  “不管怎么说,让这种人住院也太过分了。”
  “这不是他本人很希望住院吗?”
  “没有大病的人为什么要住院?”
  “可能由于那个司机住在集体宿舍,而那个公务员又已经55岁,接近退休年龄的缘故吧。”
  “这些事能与住院有什么关系?”
  “也许没有,但也许有。”
  “我怎么也听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样是休息,一个人在公寓宿舍里就不如在医院里痛快,那位公务员也许是有些累了,因为他已年老。”
  “这些就是住院理由吗?”
  小桥的声音过于激动,上楼去的人禁不住回过头来看他们两人。
  “当然不是决定性的理由。但是,也许能成为他们想住院的部
  分理由。”
  “然而,这里是医院,是让那些身体不好的人来住的地方。至少也是让那些必须休养的人住的地方……”
  “那两个人住院后,静养一下有什么错?”
  “可是……”
  二人已经来到一楼,楼梯口旁边的候诊室里已经有20人左右在候诊了。
  “早上好!”挂号室的护士和办事员们依次向二人问好。二人通过那里走进诊察室。桌子上已经放有十多张病历卡了。
  “话虽这么说,连那种人都让住院的话,任何人都可住院了。”小桥斜眼看了一下等在那里的护士,又唠叨起来,“况且,还给他们注射那些并无明显效果的针剂……”
  “那药剂和针剂是我让用的。”
  小桥不再说话了。
  “药品是否奏效姑且不论,按医院规定必须如此。倘不如此,光靠诊断费医院是赚不了钱的。”
  “因此,您才这么做?”
  “是的。”
  小桥坐到椅子上,掏出烟卷来。
  “这医疗费究竟由谁来支付呢?”
  “因为是交通事故,一定数额的资金要由汽车保险理赔。”
  “不管花多少钱,本人是一分也不掏了?”
  “根据保险的规定,肇事者也不掏钱。”
  “因此,护士长就拼命劝他们住院喽!”
  “也许有这个原因吧。”
  “像这种事在大学医院里让人难以启齿,太荒唐了。”
  “难道大学里就没有荒唐事?”
  “啊?”
  “好啦,好啦!”直江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病历卡向护士说:“给我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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