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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4章 (2)

  事与愿违,马克突然间发现自己一个人守着克拉拉冰冷的尸体。他只有五十五岁,而克拉拉只有五十二岁。在他摆脱抗抑郁药物作用之前,所有的后事就都已经安排好了。他怎么向克拉拉解释呢?死亡并不像他们所想的那样合情理或现实。它所带来的震惊足以震撼一个人的心灵。继续活着的人希望再看一眼他爱的女人,根本无法这么快就说再见。

  现在他站在架子前思索着,克拉拉会想穿什么衣服呢?与这个世界告别的时候她希望穿什么呢?他望着挂成一排的衣服。当所有女人都把腿往裤子里塞的时候,他的妻子一直坚持穿裙子。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她都喜欢穿短袖,冷的话就从各种颜色的羊绒开衫里选一件披上。他最终决定选一件棕色的裙子。而开衫,他选了一件蓝色的,因为每当他看到这件,心里总会有暖暖的感觉。可惜的是,他从来没对妻子说过。他双手捧起开衫,凑到鼻子前。或许克拉拉没等洗就把开衫放进了衣橱,好留下自己的味道,作为给丈夫的礼物。他任凭眼泪掉下来,并在柔软的羊毛上干掉。等到他有勇气继续下去的时候,他又选了一双小巧的芭蕾舞鞋,然后把这些都放进袋子里,踉踉跄跄地向大门走去。他没有勇气向厨房看一眼。从昨天到现在,他没吃过任何东西,只到卫生间的洗手池接了一点水喝。他走出房子,关上大门,留下一个寂寞而孤独的公寓,而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

  通常,无论去哪儿他都会步行或坐地铁。现在他既没有力气走路,也没有心情去地铁站旁蒙日广场里的农贸市场了。蒙日广场离他们公寓只有一百米,克拉拉每周会去三次,所有的水果和蔬菜都从那里买,市场里的每个人都认识她。圣诞节的时候,她会提着大大小小的果篮回来,那是农户们送给她的,里面盛满了小柑橘、苹果和榅桲,而她则会以用蓝丝带扎好包装的美味蛋糕和开胃点心回报大家。马克知道,哪天农户们一定会问克拉拉去哪儿了。克拉拉离开几天、去哪儿都会让他们知道,哪怕去度假也不例外,他们已经习惯了。马克很清楚,他们的眼睛仍会在这灰霾的一天搜寻着克拉拉灿烂的笑容。

  从农贸市场走开后,他在出租车招呼站上了辆车,把殡仪馆的地址递给司机后,闭上了眼睛。他甚至不想看到日光。他仍然无法接受所发生的事情,无法接受生命竟可以如此快速地变化。他记起自己还没打电话让画廊里的助手阿牟知道这件事。这个想法很快就从他脑海中消失了,就像来时一样快。什么都不重要了,这个也无所谓。阿牟和他一样喜欢自己的工作。午餐时间有时他们会在各种漫画书店遇见,但彼此略点下头后就继续看书了。阿牟和马克一样远离社会生活,喜欢把自己所有的时间都用在最喜欢的漫画书上。马克娶到克拉拉后就幸运多了,他之所以能认识身边的人都是因为有克拉拉。每个人都喜欢他,并将他视为朋友,也都是因为他那可爱的妻子。克拉拉为他建立并巩固了朋友间的友谊,并确保这些关系能永远维持下去。如果说前一天他的公寓里能满是熟人和朋友,那他的妻子便是唯一的原因。每个人都知道他是克拉拉的小宝贝,这也是他们会去照顾他,就像照顾一个孤儿那样的原因。马克打心眼里希望阿牟有朝一日能和他一样幸运,希望有人能像克拉拉爱他一样去爱阿牟。

  出租车司机在殡仪馆门口停下车后,同情地摇了摇头。他以温和而严肃的神情接过马克手中的钱,待递过去零钱时马克早已下车关门了。他紧紧地握着那只袋子,根本没想过找零这码事。他感到头晕。他希望有人从楼里看到他,然后从里面出来接过袋子,这样他就可以从这里跑开了。此时,他突然明白,明天来这里和克拉拉说再见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他强迫自己走进去,把袋子递给进入视线的第一个人,报上自己的姓名,而后像进来时一样迅速离开。他没法开口,说这些是克拉拉·贝拉尔的衣服。他还没准备好说出妻子的名字。他再次钻进出租车,说:“蒙日街,赛场酒店。”

  赛场酒店是他们街上众多酒店之一,他每天去画廊几乎都会看到。他让前台接待员尽可能在最高的楼层给他提供一间最暗的房间。接待员立刻明白这个眼睛通红、没有行李的男人不是来旅行的,而是一个遇到麻烦的巴黎人。因此她迅速填好表格,让他签上字,而后给他安排了酒店最不受欢迎的房间。马克进入房间,连窗帘也没有拉开,他相信窗户外面一定是堵墙。台灯在门打开的时候就自动亮了。他关上灯,一头倒在床上。没过多久他就沉沉睡去了,直到第二天才醒来。那是既没有梦境也没有记忆的一晚。

  第二天他睁开眼睛的前一两分钟,几乎记不起自己是在哪里。房间一片漆黑,也不知道是几点了。他半睁开眼睛,看看腕表上的荧光指针,十二点。再看看那一小块显示日期的地方,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就要错过克拉拉的葬礼了。追悼仪式一点半开始,两点一刻的时候他们去蒙帕纳斯公墓安葬遗体。他起床离开。在他用二十二小时的睡眠修复那颗受伤的心时,外面乱成了一团。远亲和朋友一直都在各处找他。他们已经给所有医院打过电话,问警察有没有接到当天或前一天的自杀案件。每个人都焦急地等着他再次出现。马克没想到会这样,一回到家,才意识到大家有多着急。然而,他状态很差,顾不上去对自己不负责任的行为感到羞耻。彼时他只能应对一种感情,他希望所有人都能理解这一点。他一句话也没说,直接走进自己的房间,换了一套西装。

  去卫生间刮胡子的时候,他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手里拿着电动剃须刀,这样就不用看到属于克拉拉的一切了。他闭着双眼刮完了胡子。那时他没办法去看妻子的洗发水,或是她的抗皱霜。他不会去碰克拉拉的梳子,或是她留在水槽肥皂边的一枚戒指。他回到客厅的人群中。这时,克拉拉的老朋友之一奥黛特走到他面前,拂去他领子上的头发,用手捧起他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她的脸因为哭得太久肿了起来,鼻子和嘴巴都有些变形了。马克想等她说些什么,可以减轻他的痛苦,但是她没有。他以祈求的目光看着她,不知道该如何一个人处理这一切。奥黛特问他有没有吃过什么东西。马克这才意识到,两天来,他没碰过一点食物,于是他摇了摇头。以前他不舒服或是情绪不高的时候,克拉拉会给他做素什锦。她会选些当季的蔬菜,恰到好处地做好。看着他把整整一盘都吃下去后,她会抱紧他说:“你会没事的,”还会补充一句,“别担心,我的拥抱和素什锦几分钟后就会起作用了。”

  奥黛特扶马克坐下,然后去了厨房。对她而言,到这里来也很难受。克拉拉的身影深深印在每块瓷砖、每套碟叉上,甚至印在了乱糟糟的桌子上。她确定朋友的冰箱里一定有些可以吃的东西。她打开冰箱,蹲下来看还有什么。里面有两个小餐盒,她拿出来一个,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下。奥黛特知道不能让马克进厨房来,于是她把饭菜放在托盘里端了出去。

  “葬礼后大家都会去我们那儿,我准备了很好的膳食服务,相信克拉拉也会很欣赏的。你也会来的,对不对?”

  马克点点头,表示赞同。

  “你要是愿意,可以和我们待一段时间。我会把这里的一切重新安排一下,然后……打扫干净……”

  马克明白奥黛特所说的“打扫干净”是什么意思。清空冰箱、清理厨房,让属于克拉拉的一切都消失。他知道这些事自己一样也做不了,因此又点了点头。他只提了一点异议。

  “我去住宾馆,今晚收拾一下就去。”

  “去你昨天住的宾馆吗?”

  “是的。”

  “能告诉我是哪家吗?”

  “赛场酒店。”

  “好吧。如果你改变主意了,随时都可以来我们这儿。你知道的。”

  “好的。”

  奥黛特把马克一个人留下,心里并不是十分舒服。她不知道马克是不是那种倾向于自杀的人。她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试图了解过这个男人。他选择生活在克拉拉的羽翼下,像地球的卫星月亮那样生活着,似乎还很高兴。以至于要想了解他,你必须先了解克拉拉。马克的生活就像是克拉拉生活的一个分支,可能还是最重要的一个。他在妻子的庇护下所获得的安宁,尽人皆知,而且他们对这种完完全全的臣服一直感到惊讶。奥黛特有时会思考他们两人的关系,并对此感到嫉妒。她安慰自己说,这种她和丈夫之间从来没有过的亲密是因为他们没有孩子的缘故。她感谢上帝赐给她孩子,正是因为有了孩子,她就永远不会体会这种决然的孤独。她又看了看马克,似乎他吃东西都难以下咽。如果他们有孩子,或许他能从这种痛苦中恢复得更快些。他会强迫自己这样,因为孩子的事比任何其他事情都重要。另外,马克或许会通过再婚来恢复状态。仅仅想到这种可能性都会生气,这让她自己也有些惊讶。她知道,现在才想到自己的朋友或许已被丈夫背叛,这很荒谬,但她还是忍不住朝马克投去憎恶的一瞥。她相信,五六个月后马克就会告诉他们,他和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了,就要结婚。他会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卫星。他就是那种没有女人在身边就活不下去的男人。这两天,他甚至不能自己填饱肚子。这样下去,他还能活多久?

  完全顾不上其他人为他安排的计划,马克竭力吞下最后几口食物。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像是他不得不扛到肩上的重担。他已经开始盼望能去酒店睡上一觉了。他想逃离这个公寓,逃离克拉拉的气息,逃离这些让他想起克拉拉的面孔,尤其是他自己。最能让他想起克拉拉的便是他自己。克拉拉是他多年来一直披在身上的毯子,现在她不在了,只留他瑟瑟发抖。很多个夜晚,他们面对面躺在被子里,常常会聊起多年以后彼此会不会和另一个人一起生活的话题。俩人都会说,不可能。马克总会说得更大声些。之后他们便会睡去,为着他们的永恒之爱沉醉不已。马克看着自己,记起了那些夜晚。他看着公寓里的其他女人:他的朋友们。他再次想到了那句“不可能”,而后便遇到了奥黛特那凌厉的目光。

  这边母亲在医院里扯着嗓门大声尖叫着,生怕大家听不到,那边菲尔达不停地对由她们引起的不便向人们道歉。她很清楚骨折到底有多痛,因为她的两个胳膊都断过。然而,她也知道根本没必要那么喊。当然,奈斯比太太一定会让所有人都知道她的痛楚。她特别擅长夸大所有的不适和情绪,而且总能设法让别人不辞辛苦地围着她转。当她终于不再喊了,菲尔达猜,一定是医生在手术前将她麻醉了。

  几小时后,医生走出手术室,满头大汗。奈斯比太太是他遇到过的最难缠的一个病人。和菲尔达说话之前,他先深吸了一口气。“手术进行得很顺利,”他说,“呃,刚才麻醉起来很费劲。要知道,她摔倒的时候髋骨并没断。她之所以摔倒,是因为骨头无法承受重量而自己断了。”菲尔达听着,一副她完全能听明白的神情。“我们已经安上了假肢。现在最重要的是,要在两三天内就开始理疗。这对保持她的行走能力非常重要。奈斯比太太的痛觉阈限很低……”听到这儿,菲尔达有意地哼了一下鼻子,尽可能适宜地笑了。她的痛觉阈限很低?或者该说,她的夸张阈限很高吧。她心里想。不过她没打算把这个想法告诉医生。医生莞尔一笑,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又说:“因此,即便她像刚才一样喊叫,您也必须让她走动起来。”菲尔达用力点点头,表示“一定会这样做”。她继续思考着和母亲在一起时自己可能会遭的罪。她完全清楚,她们正站在一条路的路口,而这条路通向的是奈斯比太太生命的终点。菲尔达也顾不上还站在面前的医生,她闭上眼睛,祈求能得到真主的帮助。或许她需要再多做些瑜伽,那是她近期才开始的。没有某种精神上的支撑,她是无法应对这种重负的。她知道绝大多数老人髋骨摔坏后一年内就会死去。这叫作栓子,会导致心力衰竭。即便如此,她也知道有些人摔了髋骨后还活了好多年,在内心深处,她相信母亲是不会有心力衰竭的。而且,迄今为止,除了她想象出来的那些疾病外,她不是活得很健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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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