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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26章 (2)

  屋里的静谧提示她,家里没有人。一开始房客们搬进来的时候,她以为终于找到了这些年来苦苦寻找的大家庭。他们在一起吃饭,谈着各自的所见所闻,由此一来莉莉亚也得以忘掉自己不幸的生活。可悲的是,他们的存在很快就变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莉莉亚又变回了一个其他人回来时总是在家以及永无止境地帮助他人的家庭主妇。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她一天要在厨房里待几个小时才能让他们吃上喜欢和习惯吃的饭菜。对他们来说,食物只是房租的一部分,而不是急切盼望的盛宴。他们不再在饭点的时候回来,吃饭的时候也是速战速决地站着吃,连热都不热一下。他们熟悉了这个城市,知道该怎么在这里生存。他们喜欢出去亲眼看一看,而不是从莉莉亚嘴里了解一切。然而,莉莉亚还幻想着把两个孩子从遗嘱中除名,然后给乌拉留点钱,虽然乌拉并不需要。仅仅是表示感激的一点心意罢了。

  她对弗拉维奥的兴趣慢慢变少直至消失殆尽。当然,如果这个年轻男人像看娜塔莉那样看向她这边的话,她的爱情之树还是会繁茂起来的,但是她只须听听三楼的动静,就知道这两个人之间发生什么了。莉莉亚一开始嫉妒得很,但内心的创伤很快就愈合了。

  她知道阿尔尼是房客们不想在家里多待的原因之一。他们并不常见到阿尔尼,但是家里有人在死亡线上挣扎,对他们来说终归是很压抑的。虽然没有人表示过这种意思,但莉莉亚的猜测没有错。比方说,弗拉维奥和娜塔莉就谈论过好几次。他们两个都乐意住在三层,想尽可能离病秧子远一点。娜塔莉甚至说,她一进厨房就会闻到一股药味。弗拉维奥认为那种气味纯粹是心理作用,但他也承认不愿意在厨房里多待。乌拉很难理解,为什么像莉莉亚这样的女人会选择忍受这样一个粗鲁、没爱心的男人。纪昭对房东老太太一个人照料所有的一切也感到难过。然而,无论他们怎么为莉莉亚难过,无论他们有多希望她能幸福,这些都不足以让他们留在家里。

  莉莉亚仍然希望他们能继续在美国待下去。她并不经常见到他们了,但她已经习惯了他们的存在。至少,楼梯的脚步声,或厨房里那些简短的对话,都会提示她家里仍然有些生气。每天能说一次“早上好”,她就很开心了。

  梳洗过后,她换了衣服,回到厨房里。她打开一个新闻频道,好赶走静谧。虽然距离总统选举日还有六个月,但所有电视主持人和评论员已经在激动地谈个没完。看来巴拉克·奥巴马和希拉里·克林顿之间的竞争还是不会有结果了,真正激动人心的时刻要等他们当中的一个成为民主党总统候选人以后了。莉莉亚知道他们又要把之前谈过的话题全都再说一遍,于是换了台。在那些没完没了的肥皂剧里,一个女人指责着一个男人背叛了她。似乎这些人的眼泪从来没停止过。她自问道,有谁会真的这么活呢?于是她又摁了下遥控器的按钮。玛莎·斯图尔特23在她充盈着绿色和黄色的厨房里谈着一道菜,和往常一样,一缕头发掖在了耳后。莉莉亚从没对人说过,她自己厨房的窗帘就是仿照玛莎的一期节目里那样做的。她把遥控器放在操作台上,去了储藏室。她朝冰柜里看了看。对她来说,这是房子里最有价值的电器了。能始终把里面塞满各种各样的东西,她觉得很骄傲。她拿出一大块猪肘,回到厨房,把它放在一个大盘子上,然后塞进了微波炉里,按下解冻键。正当她要再看一会儿电视的时候,听到了阿尔尼的声音。他有很多天都没说过话了。近来他一定一直在睡觉,即便是醒了,也没有完全清醒过。实际上,莉莉亚更喜欢现在这样。毕竟,即便他能说话,他们也没什么话可说。离上次彼此之间说着什么有意义的话已经有很长时间了。现在他叫了她的名字,一定是感觉好些了。她没动,在那儿等了两分钟。当他再次开口时,语气里充满了气愤和不耐烦。“不管从死亡边缘逃掉多少次,不管死神放过他多少次,他就是不长记性。”莉莉亚自言自语道。

  阿尔尼不耐烦是因为多日来他第一次感觉清醒了。他非常渴,要是不马上喝杯水,感觉快要死掉。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多久了。“似乎莉莉亚已经很多天没给我一滴水喝了。”他想着。她一定是想让他就这么断气。他不记得,在他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刻里,莉莉亚是怎么喂他的了。他知道妻子就在厨房——他刚听到微波炉关门的声音——但她仍没来自己房间。“她想折磨我。”他自言自语道。等病好了,她就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了。只要告诉法官生病的时候她是怎么虐待自己的,他就可以轻易地离婚。到那时看她怎么办。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没有一点钱。她可以回菲律宾,住到树顶上去。以前她不就那样吗?在自然的天地里赤脚生活着,而周围全是各种妖怪和超自然的生物?

  虽然有点累,可他的思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晰。好像睡着的时候他的大脑被重新更换过一样。他第三次朝莉莉亚大喊了起来。最后她终于来到房间,但只是站在门口,冷冷地看着他。和往常一样,她的腰上系着围裙,一定是在做一道她自己的拿手菜。她的房客们都可以封她为特级厨师了。他咳嗽了两声,调整了一下声调,好显得不那么粗鲁,然后说:“请给我一杯水,可以吗?”他不会质问她什么,那只会给她机会,让她宣泄自己的情感。而且,毕竟,他需要她的帮助。两分钟后,莉莉亚端着一杯水回来了。她还是一样的表情。阿尔尼想:“她一定在镜子前好好研究过那么一副臭脸。”他根本无法想象妻子有多心碎。他的声音没有变化,听起来平平的。他说了声“谢谢”,看也没看她一眼。

  “不客气。你感觉如何?”

  “很好,谢谢。”

  “不再睡了吗?”

  “不了。”

  “你想吃点东西吗?”

  “我不饿。能否把灯打开?”

  “当然。”

  “我们有报纸吗?”

  “没有。你要电视遥控器吗?”

  “请递给我。另外,医生怎么说的?我记不起来了。”

  “你的大脑里有几处血栓,因此一直在这么睡觉。他们说待在医院里也没什么两样,还说你可能会好起来,也可能不会好。”

  “那么说,我有可能一直这样睡觉了?”

  “是的。”

  又过了两分钟,莉莉亚意识到他们之间的对话结束了,便转身朝门外走去。就在她要离开时,阿尔尼说:“请把门关上,好吗?”

  阿尔尼觉得没必要为莉莉亚所做的一切表示感谢,也没必要问她是怎么一个人把他从医院带回家的。莉莉亚不明白,丈夫为何突然就醒了过来,不知道整个事情会朝什么方向发展。他们或许要一直这么过下去。莉莉亚也不知道他们还要对彼此伪装多久。实际上,丈夫醒来那一刻,她很想告诉他自己那天发现了什么。她知道他如何背叛了她。因此,就算听到他叫了两次也没过去,她一直在控制自己的情绪。如果她告诉阿尔尼阿江在电话里说了什么,情况会有变化吗?他会说“他不用来接我”吗?

  现在莉莉亚明白了,自己多年来一直都错了。她总是坦率得过了头,她后悔太过信任别人了。这次,在知道要怎么做之前,她不会再对阿尔尼说一个字。过去五个月间,她才真正发现自己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比过去多年来他们一起生活时发现的还要多。现在,她觉得他们俩之间就像是一出戏。每次她开诚布公地表达的意见,对他来说则什么都不是。他一言不发地听她说话,并不是因为他是个安静的人,而是他根本不在乎。她只是在和那个人共享一座房子,而她却以为他们是在共享生活。

  她回到厨房,对自己什么也没说感到很高兴。她把猪肉放在砧板上,收拾了一下,拿起了剁刀。根据经验,她知道这块肉能切六块。她要用尖刀把这六小块再切细,用蒜末、迷迭香、盐、辣椒酱腌上,再用橄榄油和更多的大蒜揉好。猪肉的气味将会飘散到整幢房子里,尤其是紧贴厨房的阿尔尼的那间。她有十足的把握,阿尔尼到死都会这么恨下去的。如果让他知道并不是只有他心里有恨意,是不是一种安慰呢?

  虽也照样生活着,但马克还谈不上快乐,或是说会在早上微笑着醒来。他只是不再像克拉拉去世后头几个星期那样喘不过气,也不再认为自己活不下去了。现在他不再害怕一周去三次农贸市场,或是去以前和克拉拉一起购物的地方。他知道了市场各处都卖什么,也能区分欧芹跟香菜了。当然,他仍需要时间去了解生姜和洋姜的区别。现在他明白为什么妻子经常在圣诞节提着礼物去市场,而回来时还能带回礼物了。整个农贸市场就像一个大家庭,一个彼此照应的大家庭。

  几乎是从开始做饭以来,他才开始更好地理解这个城市了。为了买一种食材,他开始去以前根本没理由要去的地方,而后会发现自己身处于一个完全不同的社区,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这才意识到,整个城市都在谈论饮食。超市里排队时,他会情不自禁地去听前面两个女人的对话,她们在聊葱香土豆汤的做法。每个周日清晨,第一件事就是步行去圣日耳曼的市场,然后沿着慕夫塔路继续向前,他会在几乎每家店面前流连。慕夫塔路尽头有一群跳华尔兹的人,他们大多都认识克拉拉。有时为了避免撞见他们,他会拐进小巷里,不过在此之前会驻足喝上一两杯香槟。近几个月,他常碰到一些熟悉的面孔,但总在情况允许的条件下忽视他们,如果相反,他就会迅速向他们问个好,趁妻子的名字没被提及前说他有急事,而后跑开。他发现这种行为很小儿科,但他仍然没有勇气回到老朋友中间去。

  因此,突然看到奥黛特站在画廊里时,他并不怎么高兴。奥黛特联系过马克几次,但都联系不上,于是决定不去管他。见他一面也不容易。光是想到这个人就足够让她生气的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她觉得自己对克拉拉这位朋友比马克更忠诚。她知道马克迟早会另结新欢,把克拉拉完全忘掉的。而她呢,则永远不会让任何人来取代克拉拉的位置。尽管有这些想法和难以解释的怨气,她还是觉得抛弃马克不合适。她觉得这样仿佛是忽略了一个生活艰苦的孩子。她梦到过克拉拉两次,这位最好的朋友曾问她自己的丈夫怎样了。最终奥黛特一整天都在想马克的事情,最后她决定是时候去看看他了。打电话给他或是请他来吃饭都没有意义。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去看他。

  现在,她站在马克面前,看到他一副不知道要说什么、手往哪儿放的样子。因此她扶住他的肩膀,在他面颊上亲吻了两下。他看上去比以前好多了,瘦下去的身板恢复了些,黑眼圈也没有了。一种嫉妒的感觉又开始填满了她的内心。似乎他又有了女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后,马克明白奥黛特短时间内是不打算离开了。他最不希望的事情发生了:他们要谈一谈。他不想跟奥黛特说自己的近况。他也不知道自己近况如何。感觉上他的身体脱离了灵魂,他只是在不断地吸气和呼气。他永远不可能像某些人那样,能轻易地说出自己的所想所感。实际上,克拉拉在世的时候,每当他想表达自己的想法却总做不到。总是克拉拉替他说出来。而后马克会说:“一点没错,那正是我要说的。”不幸的是,奥黛特不是克拉拉。没有人是克拉拉,没有人知道,即便他想,也无法说清楚自己的感受。

  最终还是奥黛特打破了沉默,说道:“我们去喝杯咖啡吧。”他怎么拒绝呢?该说什么呢?他看了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他穿上夹克对阿牟说:“我走了。反正也快到下班的时间了。明天见。”奥黛特满脸狐疑地看着马克。她从其他朋友那里听说,克拉拉去世后马克会一大早就去画廊,晚上很晚才关门。既然现在不到五点就关门了,他一定恢复了正常的作息。那他之后去哪儿呢?现在还很早。他要去做什么?很可能去见他的女朋友,然后出去吃饭。或许随后他们会去看电影,然后回其中一方的住处。奥黛特的一颗心更疼了。或许马克离开画廊会直接回家,他的新女朋友会在那儿等他。任何事都有可能。或许她甚至会用克拉拉的锅碗瓢盆在那儿做饭。“不可能,”奥黛特想,“第二个女人总是很懒,她一定会把克拉拉攒的钱花得一分不剩。”她转身面向马克,从上到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她在他的裤子、头发、外套上搜寻着时尚感——可能用来吸引年轻女人的任何迹象,但她找不到。马克仍然是马克。那件套头毛衣可能都是克拉拉为他选的。

  他们在圣安德烈艺术大街的一家咖啡馆坐下,点了两杯红酒。虽然两人一起待了十五分钟,话却没说两句。奥黛特正想开始她的独白,马克开口了,对他来说这并不寻常。

  “亨利好吗?”

  “挺好的……和以前一样。他工作很忙。”

  “孩子们呢?”

  “他们也很好。要知道我们现在也不常见他们了。他们做的正像是我们对自己父母做的。不过我猜你还不知道:席琳怀孕了。”

  “恭喜啊!是男孩还是女孩?”

  “还不知道呢。他们也不准备提前知道,想要一个惊喜。你能相信我就要当姥姥了吗?我们是什么时候变老的啊?”

  她并没有觉得这沉默有多奇怪。她知道马克不像其他男人那样,会说“你一点也不老”或是“你结婚结得早嘛”之类的话。如果有谁还没准备好接受现实,那就不该跟马克说这些,因为马克从来不会有异议,除非那不是事实。现在轮到她提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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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