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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30章 (2)

  正因如此,现在她只亲朋友的一边脸颊,在他们做客要走的时候,不会再起身送他们出门。也是因为如此,她会关切地问问朋友们的工作情况,虽然她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开始的时候,每当有人提前离席,她总要克制自己不把盘子反扣过来,因为在菲律宾的文化里,像这样,饥饿就不会找上门来。最后,她设法抛弃了自己所有的迷信思想。虽然她想提醒那些把米饭倒进垃圾桶的朋友,这样做会让他们受穷,但还是止住了。后来她看到在美国没有人因为扔米饭而变穷,没有邪恶之眼,处女不会因为边做饭边唱歌而嫁给老头儿,女人怀孕期间吃香蕉也不会就生不出双胞胎。于是她确定,他们以前相信的那些幽灵在这片土地上并不存在。她一直都在思索这个问题。直到多年后,在和姐妹们聚会的餐桌上,当她们讲起来自家乡的故事时才提到这一点。她那位在美国土生土长的侄女,比她们任何人都更像菲律宾人,这时便解释说:“旧世界的幽灵不会越过大海是因为他们怕水,所以这片土地才那么空荡。”

  等到莉莉亚认识到,去相信除了自己这一存在之外的东西也是美的,已经晚了。她从来没想过,埋藏了那么多年的信仰、祈祷甚至咒语也会积满灰尘,被遗忘并最终变得淡薄。也正因为如此,多年后,当她用水和面做成一尊小塑像放到操作台上,撒上红辣椒、豆蔻粉和盐并祈祷时,已经没有用了。在她说“你奈何不了我,永远都不行”的那一刻,正是精灵们最终合上耳朵的时刻。在那之后,她又试了几次还能记得的一点咒语。她在阿尔尼的汤里放了一只鱼眼,在他吃的奶酪里放了一滴露珠,还对着肉菜烩饭里的大米念了祷词,确保他的饭菜里鹰嘴豆的数目是奇数,并在加到他茶里的蜂蜜中添上胡椒粉。然而,什么也没发生,她的愿望也没有实现。一定是她的信仰不再理睬她了,就像她以前不理睬它那样。无论曼格格威有多想实现愿望,无论她把眼睛闭得多紧,她都无法治愈自己的伤痛。她没有法力了,无论是善良的还是邪恶的。她生命里的头二十年被后面这四十年一扫而空了。有一段时间她停止了尝试。她的母亲一定是错了。她能挽救一锅饭菜,并不代表她能挽救整个生命。生命中缺失的材料是没有替代品的。无论用多少淀粉,她都达不到自己所期望的满意度。没有像鸡蛋清那样的东西可以把现实生活重新黏好。味道混合不到一块,无法做出终极的、唯一的美味。生活的佐料总是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宇宙太不明白一小撮是多少了。

  闻到烧煳的味儿后,她回到了现实中。她转过头,仍然坐在凳子上,看了看炉子上的锅。过了一会儿,她才记起自己是在哪里,哪一年,哪个生命阶段。一两分钟后她定下神来,记起该做的菜。不用掀开锅盖,她就已经知晓烧煳的程度了。她站起身,关上煤气,掀起锅盖,加了一勺热水。至少这样可以帮她挽救剩在锅底的菜。

  马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才意识到这九个月来自己有了多大的变化。以前总是仔细打理的短发现在已经长长了,满脸的胡子巧妙地遮住了年龄留在脸上的痕迹,而眼袋上的小皱纹是找到挚爱的表现,而不是劳累所致。这份新的挚爱便是对生活的热爱。妻子去世前,他一直认为自己非常快乐。可是直到她去世后——当他第一次开始在生活里挣扎的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失去了多少快乐,而以前其实可以更快乐的。烹饪已经成了一种爱好。他把在餐馆里吃的所有东西都和在家做的相比较,补齐里面缺少的一切。他会连续多次做一道自己熟悉的菜,直到所有的知识和习惯在他的身体里根深蒂固下来。

  厨房对他来说是通往新生活的一扇大门,他甚至可以闻到所有那些没涉猎过的事物的气息。仿佛自从开始做饭以来,他才最终用上自己所有的感官,而以前只用了一两个。他不仅被蔬菜水果的气味和口感所吸引,还能感受到它们的质地。当他看到季节的更替清晰地反映在农贸市场里时,才第一次明白整个世界就是一件完整的艺术品。直到现在,他才理解,通过读书和观赏博物馆里的画作仅仅是艺术里很小的一部分,而艺术本身是幅大得多的画卷。他必须要了解哪部分牛肉最适合做牛排,由此才能理解为什么阿尼巴尔·卡拉齐26没有受其他画作的影响,而是对肉店里挂着的一块块牛肉那么情有独钟。在克拉拉离开之后,他才真正了解了妻子的深度。并不是说马克已经忘记了妻子,他只是接受了她的缺失,并习惯了这种新生活。他仍然每天都会想到她,在头脑里勾勒她的面部表情或手势动作,但最终明白,他一定要永远充满憧憬地活下去。

  他仍然经常去杜乐玛,几乎每周一次。把厨房里的那一切都扔掉的时候,他从没想象过完善一个新厨房要花多长时间。那一定也是克拉拉对厨房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如此眷恋的原因。多年以来,她一定也是看着一样样新东西来到这个家。马克尽量选择萨宾娜上班的日子去杜乐玛。几个月来,他已经习惯每周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了。当然,这位年轻女人也为他这个习惯的养成提供了便利。她的发型从没变过,朴素的脸庞、身上的制服也没变过,而且最重要的是,她脸上的微笑从来不会消退。这些都让马克更有安全感。他将她看作生命中这段最重要的时期里无法忘怀的一部分。他们从没在商店以外的地方见过面,也从没有过长时间的对话,但他仍觉得这位新朋友已经知道他想说的以及他想告诉她的一切了。他们又提到过克拉拉一两次,只是因为他们不得不提到一件具体的事情,并未深谈。萨宾娜在与马克的友谊中也能找到某种安全感。当马克说他想在她当班的时候来商场,并由此打听她哪些天会在的时候,她开始确信两人之间有了一种特殊的联系。她并没有爱上这个年长的男人——她不会想象自己在他怀里的样子——但她早已向自己承认,比起其他人,她更喜欢和他在一起。她曾几次想在午休时间请他喝杯咖啡,但总是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马克显然会在他准备好的时候邀请她出去喝咖啡。在那之前,他们就只能在一排排锅碗瓢盆之间走走,在新刀具前待上几分钟,一面盯着刨丝器一面什么事情都聊。他们都不知道,两人怎么就从一点点小事开始,聊到最后变成了意味深长、内涵丰富的一场对话。与此同时,他们对诸如挑选滤碗的时候谈到意大利文艺复兴这种情况一点也不惊讶。当然,萨宾娜的主管很清楚她陪了这位顾客多长时间,但是算计到这位顾客迄今为止的消费,也说不出什么来。

  在公寓的穿衣镜前准备好后,马克第一次琢磨起是否要请萨宾娜出去喝杯咖啡。他确信这个年轻女人不会误会他的。他并没有爱上萨宾娜。他知道这一点。实际上,有时他真希望自己爱上了她。除了克拉拉,他觉得和她在一起要比和任何其他人都舒服。他想萨宾娜对他也没感情。那样的话,请她出来喝咖啡就无大碍了。况且他感觉自己还欠她一个人情。他知道没有萨宾娜的帮助,自己是无法建立起新生活的。这个年轻女人很熟悉自己的工作。她从来不会让他买随后会后悔的东西。实际上,有时他从杂志上看到一些东西,觉得可能有用就想买的时候,萨宾娜还会阻止他。她会说,“做焖肉饭并不是必须要电饭煲才可以”或“记得上个月买的漏碗吗?做这道菜用那个也可以”,最后为他省了不少钱。是的,他必须要请她喝杯咖啡。或许他应该等到她午休,请她吃顿午饭。再次照过镜子后,几个月来他第一次在衣领内喷了点须后水,而后去了厨房。他把购物单放到口袋里,将窗台上的收音机音量调高。没有必要再打开电灯了,因为夏天不仅带来了热量,还带来了更长的白昼。确认过炉子和烤箱都关上后,他离开公寓去了杜乐玛。

  他在一旁等着萨宾娜,手里把玩着苹果削皮器。从她对待每位顾客的神情上看,他觉得她对待自己并没有和其他顾客有什么不同。她对每个人都很和善、尊重和贴心。她向一位妇女展示着各种胡桃夹子,解释着这些夹子的区别,看上去一点也不烦。马克想,一个像她这样,不仅对厨房器具样样精通,还对艺术跟文学所知颇多的见多识广的女人,不该在这种地方工作。他从没听到过她抱怨或喊累,不过这显然是她成熟的表现,年纪这么轻就可以这么成熟了。今天,他想问几个月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她想要什么样的生活?她有怎样的打算?她一定为自己设定了更高的目标。

  这种对他人生活所产生的新兴趣着实让他感到惊讶。或许是因为自己以前的生活太有条理了,所以从来没有关注过别人。在这个世界上,他和妻子两个人的位置已经安定下来,这对他而言已经足够了。他从来不想知道那些被称作朋友的人、阿牟,或是对门邻居的事情。对门那位邻居连关电梯都小心翼翼地不弄出一点声音。他对这些人生活得怎样也从来没有一点兴趣。他认识奥黛特多年,但从来没想去探究她的生活,去看看实际发生了什么。奥黛特婚姻幸福,不是吗?她有两个孩子。她快要当姥姥了。生活中她喜欢什么?又不喜欢什么?

  对门邻居的丈夫死了,是不是?她一定感觉很孤独。她有孩子吗?孩子们来看她吗?现在想起她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她驼背,走路的时候总弓着腰。她的背疼吗?马克相信,克拉拉一定知道所有这些问题的答案。她一定还知道更多。或许她比他还了解阿牟。她不是带扁豆汤去画廊,说这是阿牟最爱喝的吗?她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她怎么会做好汤,盛到小容器里,再把它们带到画廊呢?她不是还给阿牟买过几次感冒药吗?她怎么知道阿牟病了?他就从来没察觉过。

  但是现在,他想知道为什么萨宾娜会在商场工作。她是不是大学毕业?一定是的。她学的是什么?艺术?文学?她为什么不做和自己专业相关的工作呢?她是哪儿的人?她一定来自南方——从口音中可以判断出来——但是具体是在哪儿?他不需要问她怎么会来巴黎。说到底每个人都想来巴黎。全世界的人都想来这里。马克不明白这座城市如何盛下了那么多人。为什么所有人都愿意挤在那么小的公寓里?托父辈的福,他这辈子没付过房租,但是他听说,为了这么点空间,人们的花费简直荒谬得吓人。那些人是怎么赚到那么多钱的?萨宾娜住哪里?或许是第十二区。或者是第八区的外围。他能问她这些问题吗?该问吗?是不是过于隐私了?还没等他想好,萨宾娜已经向他走了过来。

  马克今天看上去有些不同。萨宾娜见证着这个男人生活里的各种变化,而这个素昧平生的男人,仅仅是她的一个顾客。他的头发长长了,朝额头左边耷拉下来;一直在长的灰色胡子里夹杂着红色,而头发却没有一点泛红的样子。不,他脸上的悲痛还没有完全消失,但看起来更为平静,而不是沮丧。头几次来商场的时候,他几乎无法抬头去直视什么,而近来开始好奇地左顾右盼了。他也能找些话来说,而不仅仅是倾听而已。萨宾娜闻到一股须后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她很熟悉,是很新鲜的一种香味儿。大海的气味。那是他近期才买的吗?还是一直都放在角落里,直到几个月后才有勇气拿出来用?或许他妻子喜欢他身上有这样的味道。或许他一直藏着那瓶须后水,因为这会让他想起他妻子。

  萨宾娜第一次见到马克的时候,曾以为他会自杀。他是那么悲伤,那么无望。他无法忍受任何能让他想起妻子的东西,其中都包括他自己。如果连着两周他都没出现,萨宾娜会想:“没错,他自杀了。”马克有朋友吗?她不知道。有家庭吗?兄弟姐妹?表兄弟姐妹?虽然她很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却没有勇气去问。因而,见面时他们总是谈谈日常新闻,而后任话题随意展开下去。迄今为止,他们所谈的东西从没涉及过各自的隐私。萨宾娜对此并不在意。她自己也有很多不想跟别人说的事。

  或许这便是她从未请马克喝东西的原因,虽然她曾多次想过。如果问及她的生活,她也不想撒谎。她喜欢诚实待人。正因如此,她从不会和人长时间聊天,也从来不会让这种话题出现在谈话中。聊其他东西,比如政治、艺术、书籍或者厨房用具,她能说上几小时,只要不谈自己就行。没有把自己的生活向远在南方的家人全部如实相告,她已经很愧疚了;那让她觉得自己是个骗子。她不想再承受更沉重的负担。

  虽然有这些感觉,待那天马克把所需的一切都放进了购物篮,开始朝收银台走去,问她是否愿意一起吃午饭的时候,她没法说“不”。按照他们的约定,半小时后她离开商场的时候,发现他正站在市政厅门前看那些滑旱冰的人。在这块人们会在冬天来滑冰的地方,已经挤满了那些穿着五颜六色紧身短裤的滑冰者。马克小时候在母亲的坚持下也曾滑过一两次,但他都已想象不出自己穿上溜冰鞋的样子。而萨宾娜从没试过这些东西。“滑冰还好,可是滑旱冰不是八十年代才有的玩意儿吗?”她对马克说。即便两人年龄上有差距,他们还是就那个年代几乎所有东西都看起来那么糟而谈了起来。萨宾娜承认那时她也像其他人一样,为了让头发看起来更蓬松,也倒梳起了头发。马克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妻子也曾梳过那种看起来很搞笑的发型,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说它的名字。当然,他没法不知道垫肩这种东西,还有袖子卷半截的那种夹克。谁没做过潮流的牺牲品呢?

  他们都知道,如果两人来电,不管有哪种吸引力,都不可能这么轻松地谈这些话题。在没有爱情的关系里,他们都感觉很舒服,就这样走去了附近的咖啡馆。他们选了张能看到滑旱冰的桌子,而后坐下来。萨宾娜只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了。他们必须要快点点餐。接下来她还要站四个小时。马克差点问了出来:“你为什么不换个工作?”但最后一刻还是决定不问了。或许下次吧,他这么想。他们聊到九十年代如何成了真正的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是失落的十年。人类直接从八十年代跳到了新世纪。世界一下子变得非常现代化,技术进步非常快。萨宾娜将这一问题一直分析到要起身回岗的最后一刻,马克也站了起来。他们认识彼此好几个月了,但这是第一次互吻脸颊道别,并约好下周见。那一刻马克意识到,这是多年来他自己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他又坐下来点了一杯咖啡,拿出小本子,翻到空白的一页。现在无论到哪儿,他都带着这个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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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