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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忧伤的时候,到厨房去》 作者:爱诗乐·沛克

第37章 (1)

  八月的那个早上,莉莉亚不得不挣扎着爬起来。整个晚上,她都等着能从那扇敞开的窗户吹进点微风,然而事与愿违,她艰难地熬过了这个夏天最炎热、最憋闷的一个晚上。一滴滴汗珠从她额头上滚下来,脖子上的汗把枕头湿了一片。虽然一晚上她间或能睡一小会儿,但绝大多数时间她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因此,当她两脚着地坐在床边,挣扎着要站起来的时候,便知道这将是艰难的一天。她没有力气做任何事,也不想到楼下去,或是扶阿尔尼去洗手间。她感觉自己似乎连早饭也做不了了,也没有胃口。不管喜欢与否,她没有选择。她不是一个人;还有个丈夫要照顾,一整座房子要打扫,一屋子的房客要吃饭。

  她费力地走到洗手间,靠住洗手池,用胳膊肘撑住了水槽边沿。她用左手拧开冷水开关,往脸上撩了些水。等她挣扎着直起身子,看到镜中的自己,才发现自己看上去实在太累了。眼睛下面有很深的眼袋,从没这么深过。她又撩湿手,捂在脖子上,然后沿着衣领下方把手向后伸到肩膀,再给肩膀降降温。看起来无论她做什么,这一天她都不可能凉快下来了。汗水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流出来。她转身看着浴缸。能不能逼着自己洗个澡呢?没有力气。她拖着脚步回到房间。必须下楼去了。阿尔尼现在一定醒了,在等她扶着去厕所。然而,她没有力气站起来。她重新坐在床上,等着一阵头晕的结束。她坐在那里闭着眼睛,胸部的沉重将她拉倒在床上,那力量比地球引力还要大。她再次躺了下来。或许十分钟后就会感觉好一点。左胳膊仍感觉很沉,即便躺着也这样。手指一定是在发抖,因为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额头上又出汗了。心脏也压迫得越来越厉害了。她闭上眼睛,做了些深呼吸。她累得都不愿去想这是怎么了,连惊慌也没有。昨晚迟迟不来的睡意现在回来了。不管自己有多想睁开眼睛,怎么都睁不开。最后,她被睡意打败了。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改变了位置,只能看到一圈光晕。虽然胸部没有压迫感了,也不出汗了,但仍觉得累。她在床上坐了起来,动作非常慢,然后把双手放在两腿间形成的小窝里,尽量使自己恢复过来。已经十点多了。阿尔尼一定醒了几个小时。他甚至可能一个人去了厕所。莉莉亚早就不再用婴儿监视器了。有一天晚上,她实在受不了他胸部喘不出气以及他蹂躏床单的声音,就关上了监视器。

  她以为自己远远地爱着丈夫很多年,但是现在连他发出的声音都让她恼怒。她知道丈夫也受不了她。正是由于这场病,以前他们不理解的所有那些细微小事都一个个浮出水面。他们早就需要这样的一出悲剧来帮助他们看清彼此关系的实质了。最终俩人意识到,他们以为近些年来已经锈迹斑斑的爱情,实际上从来都不曾有过。

  她的身体一定是累到了极点,因为她在那儿坐了十多分钟才能站起来。又往脸上撩了些水之后,终于离开了房间。她的动作仍然缓慢而吃力。即便她想走得快些,身体也不允许。她下了楼,手扶着栏杆。屋子里一点声音也没有。每个人要么已经出门,要么仍在自己房间里。她不知道阿尔尼又在他躺着的地方听着她的每个动作了。他从一大早就一直在等着,心里异常焦急。他听到人们走进厨房又走出去时的说话声,但他一句话也没说,也没有喊他们帮忙,虽然他确实很担心。实际上他想莉莉亚可能出了什么事。妻子岁数比他大。或许她倒在了自己房间,就像几个月前他倒下时那样,现在正等着人们发现她。尽管有这种可能,他还是没让任何人到楼上去查看她一下。

  刚醒来的头半个小时,他尽量憋着尿,后来发现自己实在忍不住了。继而他想靠步行器爬起,但还是起不来。这些日子他很少动弹了,轻微的动作都会让他头晕。即便不头晕,他也不想再冒险了,害怕再来一次中风。没有莉莉亚在身边,他甚至都不想走到房门那里。

  那个早上,出于同样的原因,他没有离开房间,而是朝床边的杯子里尿了尿。虽然有一会儿他忽略了肠胃的阵阵痉挛,最后他疼得再也受不了了。显然他无法再忍着了,于是他把盒子里的纸全都抽了出来,并把盒子放在床上,做了不得不做的事,同时尽量平衡好身体。完事后他感觉非常累,连盖上盒子的力气都没有,就把它扔在地上,几乎是把自己抛回了床上。屋子里的气味相当难闻。正常条件下他都不会在那里待着,更别说睡觉了。然而,他依旧无助地等着。他很生气,同时也很焦急。莉莉亚或许不是这世界上最聪明、最负责任的女人,但她也不坏。她不会无缘无故地让他躺在那里不管的。因此,当他最终听到妻子下楼的脚步声时,既如释重负又气急败坏。为什么她走得那么慢,不知道几点了吗?一想到她还不知道屋里等待她的是什么,他忍不住笑了。难道她不知道阿尔尼早上没吃药,现在饿得很吗?然而,他依旧等着,什么也没说。这是他们交流的新方式:两个人都在猜对方在想什么,没有人开口说话。他从厨房传来的声音里判断,莉莉亚冲上了咖啡,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放在了烤面包机里。阿尔尼还能再等一会儿。如果说这与世隔绝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是他乐于看到的,那便是莉莉亚脸上很快将要露出的吃惊神情,所以他可以再等一会儿。现在他准备好等她进房间了。但是脚步停止了。或许她正站在厨房操作台边,等着面包烤好。他们两个都讨厌那台机器,但是很多年都没买新的。那估计是世界上最慢的烤面包机了。烤两片面包都要七分钟。阿尔尼已经等了将近三个半小时了,再等七分钟又算什么呢?

  似乎这七分钟里的每一秒和每一毫秒都被分割成了微小的粒子,每一颗粒子又被割裂成很多年,太阳在银河系和一个黑洞相撞,整个宇宙都完结了。房间里一片静谧。整个街区那么多有小孩的家庭,全都没有一点声音。人们到哪儿去了?为什么那些人家的小孩不出来到街上骑自行车?为什么他们不玩捉迷藏,扯着嗓子喊叫,直到大人出来制止他们?那些家庭的软水管哪儿去了?为什么那些淘气包不玩水玩它个浑身湿透了?这一片静谧中,他唯一能听到的声响就是鸟鸣。它们是唯一叽叽喳喳想要唱歌、调情的一群。如果不是河边有火车通过,每隔一小时鸣笛一次,没有人会知道这里还有生命。阿尔尼一点一点地感受着那七分钟。他躺在那里没发出一点声响,等着烤完面包后的响动。

  最终,他听到弹簧弹出面包的声音。但仅此而已了。不管莉莉亚站在哪里,她都没有走到烤面包机那儿,拿出面包片,在脆脆的表面涂上黄油,把它们放到盘子里。他仍然只能听到外面鸟雀的声音。阿尔尼躺在床上,等待着。

  走进厨房后,莉莉亚冲好咖啡,从冰箱里拿出面包。近来她每一分钱都花得很小心,不再让埃亚尔买那种美味的面包,而重新买那种黄袋子装的切片面包。她拿出四片,把它们放到烤面包机上,倚靠着水池,等待着。这台烤面包机着实费时间。她能感觉到阿尔尼已经大怒了。他没说一个字,虽然他知道她在厨房里。然而,那天莉莉亚并不在意。炎热实在是困住了她。她感觉很累,甚至都没力气打开水龙头让自己凉快些。她脱掉拖鞋,光脚站在凉凉的瓷砖上。凉爽从脚底扩散至全身,稍稍起了点作用。随后她撩起裙子,握着裙摆坐在瓷砖上。感觉很舒服。她知道自己这块地方很快就会不凉了,但在此之前她可以头靠着橱柜门,闭会儿眼睛。她就这样坐在那里,想着七分钟真的是很长呢。如果人们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等着下一分钟到来,而不是试图去填满下一分钟,生命也将会很长吧。那么人们就不会在意这些年的时光都去了哪儿。七分钟真的很长。无限地长。不应该有停止的那一刻。也不会停止了。

  莉莉亚坐在地板上,再没有睁开眼睛。她再也听不到面包从烤面包机里弹出的声音了。

  奈斯比太太炯炯有神地看着女儿,这是许多天或许还是几个月来的第一次。她又变得像年轻些的时候了。她昂头的样子表明她的意识很清晰。一连串艰辛时日之后,菲尔达甚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她立刻明白母亲恢复了些意识。她感觉喉咙里像是塞住了东西,流下了泪。虽然她精疲力竭,生母亲的气,但她仍然想念她。每当奈斯比太太恢复一点神志的时候,菲尔达就想跟她聊过去的日子,以某种方式回顾她们共同经历的所有回忆。虽然有些回忆是她想忘记的,她发现自己还是想重新过一回和母亲在一起的日子。

  奈斯比太太用瘦小的手拍拍床沿。或许她也想尽量抓住自己神志完全清醒的宝贵时刻。菲尔达轻轻地坐下来,握住母亲瘦弱的手。虽然迹象表明奈斯比太太神志清醒,她还是略带迟疑地问:“妈妈?”母亲瘦弱的嘴唇上露出了混着歉疚的微笑。她刚想说“是啊,是我”,但又改了主意。

  “菲尔达,你瘦了那么多。”

  “是瘦了点,不过我会补回来的。”

  “你怎么不焗焗油?”

  “现在没有时间。实际上我喜欢这种灰白的头发。我在想或许就一直这样算了。”

  “不,别那样。你还年轻。会把你男人赶跑的。”

  “别这么说,妈妈。”

  菲尔达不想和母亲说这种不着边际的话。她们还有其他事情要对彼此说。更多重要的、感情方面的事。她不知道奈斯比太太是否还能再像这样说话。也因此这次谈话比以往有更重要的意义。然而,她没有勇气继续深入下去。

  “你才不该这么说。你必须要一直为你家男人打扮才行。否则他就出去找别的女人了,就像你爸爸那样。”

  不,不。菲尔达不想谈她父亲。母亲不该谈让人痛苦和心碎的事情。她们没有时间那么肤浅,再重说一遍那些浪漫的无稽之谈。因此她决定不管母亲说什么她都接应着,而后继续说下去。

  “好吧。我会去焗油的。”

  “再化化妆。”

  “我会的。”

  母亲不明白,女儿根本没时间做这些事情,眼袋就是因为很多晚上无法睡觉造成的。她并没有意识到,菲尔达没日没夜地在照顾她,还要打理整个屋子。她甚至都没时间和孙子孙女在一起了,更别说去美容院了。她把这些想法全部过了一遍,但没有出声。而奈斯比太太几个月来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周围的现实状况。她感到自己的脑子最后终于打开,终于可以看清所有的事情了。她想跟女儿谈一谈,但不知道该怎么提这个话题,因此总在避重就轻。继而她找到了一种方式。

  “菲尔达,我对所有的事都感到抱歉,对我所做的一切。请原谅我,亲爱的。我的脑子一下子就糊涂了,也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谁了。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我全都不知道。如果伤到了你,请原谅我。”

  菲尔达喉咙里塞着的东西最终化掉了,几个月来一直在聚积的所有情感瞬间倾泻成啜泣和眼泪。这些宝贵的时刻很快要过去了,母亲又会变成另一个人。她又会开始大喊大叫,讲一些荒谬的故事。母亲应该能从女儿的表情上看出,她已经原谅了她。这时她们不再需要语言。奈斯比太太把女儿的手握得更紧了,用了自己最大的力气。她让菲尔达的眼泪尽情地流到最后一滴。她等着,没说一句话。或许这是母女俩相处多年来最宝贵的时刻。完全倾注于彼此的一刻。

  如果不是门口的嘈杂声,菲尔达会一直坐在那里,一整天都握着母亲的手。离开房间前,她转过身,看了母亲最后一眼。她疲倦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感觉仿佛多个月的重负已经从肩膀上卸了下来。现在她平静了,很久以来都没有这样过。她的问题一个也没解决,但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会更加坚强。

  在楼层管理员递给她的多个信封里,有一个通知他们上个月的电费没交。她和希南整月都在叮嘱彼此要交电费,但最后还是忘了。虽然菲尔达多次坚持,希南还是不同意自动缴费,每个月都要看到电费单子和付款收据。以前交电费对菲尔达来说不是什么问题——实际上她喜欢打理这些事情。不幸的是,和其他事情一样,几个月以来,这些小差事逐渐成了负担。她必须趁着还记得这件事,下午就去交。等母亲睡午觉的时候她就出去。

  她把那一摞信封放到餐桌上,怀着一种全新的幸福感打开了冰箱门。前一天晚上,有个邻居为庆祝孙子长牙,送来了三杯诺亚布丁,即阿舒瑞。希南吃了自己的那一份,还把菲尔达的一大半偷吃了,因为他知道菲尔达不吃,但他没动岳母的那份。每个人都知道奈斯比太太有多喜欢吃这种甜点。她身体好的时候,做得一手好粥,这一点是大家公认的。她会尽可能多地使用各种材料,把肉桂加得恰到好处,觉得别人做的总不如她。实际上,其他饭菜也都可以这样形容。虽然近些年她经常吃女儿做的饭菜,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不是缺油就是少盐。不是快焦了就是还没熟。不该那么切芸豆,而要这么切。做肉饭不能用别的,只能用黄油。如果看起来不像猫在上面走过一样,那就说明肉饭还没好。用绞碎的牛肉做意大利面时不能有一点洋葱。花菜豆要在柠檬汁里揉搓后再煮。如果说她喜欢菲尔达做的饭,那通常是因为食材很新鲜,而且品质相当好。就算整个世界都喜欢她女儿的厨艺,奈斯比太太仍会说:“还凑合吧。”

  菲尔达昨天晚上曾喂母亲吃过诺亚布丁,但无法让她相信里面没下毒。奈斯比太太精神不正常时,连她最喜欢吃的饭菜都拒绝下咽,有时还把一盘子饭菜掀到地上。她屋里的地毯现在已经花里胡哨的了,他们最后只能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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