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在观众的热烈掌声中，演出队开始登场。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是，演出队不是当地民间艺术团体，而是一支基督教徒演出队。演员们穿着绿色演出服，不使用乐器，而使用铃鼓和萨吉（金属响板。——译注）演奏。他们首先对天祈祷，朗诵赞美词。然后，他们在身旁摆上小火炭，接着用小火炭点燃薰香。薰香掺和着烤鱼味的烟雾袅袅升起。他们在烟雾中表演的一些动作，看上去就像在举行原始宗教崇拜仪式。

　　此后，演员们随着铃鼓的节奏，慢慢地摇动身体，仿佛吸食过大麻或摇头丸，他们的头开始左右来回地晃动。听着这种单调的节奏，我感到困意袭来。因为时间尚早，晚会才刚刚开始，所以我不便对赛娜及其家人提出离开的话。我强打起精神，一边看着演员们摇晃，一边不时地看看表。突然，铃鼓的节奏声由慢变快，声音由弱变强，观众也随之受到感染，我的睡意也随之消失殆尽，中枢神经渐渐兴奋起来。这时，演员们围成半圆形，一位演员上前领舞，他们在快节奏的乐声中起舞，领舞者狂舞乱跳，用铃鼓敲打自己的头，发出狗吠狼嚎似的叫声。这时侍者们将餐桌移开，为观众腾出一块空地。领舞者脱掉肥袖外袍，只穿着一条宽大的白裤子，裸露着上身。他手上的铃鼓忽然不见了，转眼间他举起一把像剑一样的大刀。大刀在灯光的照耀下闪亮，他的嘴上直冒白沫，赤裸的上身大汗淋淋。他抓着大刀，猛力往上跃，跳得很高，落地时却用力把刀砍向自己的肚子，大叫一声：

　　“复活了。”

　　他的叫声和呻吟声，使观众产生他已自杀身亡的错觉。然而他继续蹦跳着，刀却插在肚子上。过了一会儿，其他演员也纷纷把刀刺进自己的肚子和腰间。乐声越来越响亮，气氛越来越紧张。这使得在场的不少观众像着了魔似的和演员们一起舞起来，叫起来：

　　“主复活了。”

　　我也像着了魔似的，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使我离开座椅，加入到跳舞者的阵容里。铃鼓声时高时低，我随着铃鼓的节奏起伏，身体左右摇晃，我也和大家一起呼喊：

　　“主复活了。”

　　我见游泳池倒挂在天空中，电灯泡和男人、女人们的头混杂在一起，变成漂浮在空中的亮球。一种奇怪的力量拉扯着我，带着我不停地旋转。我不停地转，天在转，地在转，建筑物在转，人在转，餐桌在转，铃鼓在转，鱼在转，树在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拉着我，不让我回到座位上。周围的一切伴随着烟雾熏香变成一个旋转着的面团似的软球。我闭上眼睛，希望圆球停止旋转。可我又很快睁开眼睛，以免自己碰到餐桌上，或掉进游泳池里。我发现球仍然在转，我也被球吸过去。我大声呼喊人们来救我，但是我的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很想阻止自己倒下去。这时，灯光消失了，人们的面孔不见了，我看见面团似的球撞过来，我刚发出一声惊叫，就被撞倒在地上。我惶恐不安地向谢赫萨迪格·赫拉特跑去，他身披一件带风帽的绿色斗篷，手握一串琥珀念珠。他弯下腰把我从地上扶起来，一边安慰我，一边领我走过一段铺满青草的路，进入一家宽敞的酒馆。酒馆里歌舞升平，男人们像喝醉了酒似的鼓掌、欢叫。我感到惊奇的是，在禁酒的城市里怎么会有酒馆，竟然还有这么多醉汉。谢赫带着我站在露出大腿、跳着东方舞蹈的舞蹈队中，酒馆里的人围着这些舞女，一些人和她们一起共舞，他们要求谢赫萨迪格和他们一起跳。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发现谢赫竟然很会跳现代舞蹈。一位舞女走到他身边，拉起他的手，谢赫便和她一起翩翩起舞。我注视着这位舞女的舞姿，发现她不是别人，而是赛娜。赛娜穿着这身打扮来到这里，以跳舞为职业。我想问她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她拒绝回答我的问题，我很想冲着她的脸吼一声，但是谢赫萨迪格示意我不要出声，让我像他一样无言地跳舞。我试图像他一样舞蹈，但却被绊倒在地上。跳舞者们走过来，把脚踩在我的身上。我痛苦地呐喊，然而我的呐喊声却被嘈杂的鼓声和醉汉们的掌声、叫声所淹没。我在地上爬着，一直爬到酒馆门口，并逃了出去。酒馆里的顾客、侍者、舞女也冲出酒馆，在后面追赶我。他们追上了我，开始撕裂我的身体。每当他们取走我身体的一部分时，我就大声喊叫：

　　“把我的手还给我。”

　　“把我的胳膊还给我。”

　　“把我的脚还给我。”

　　“把我的头还给我。”

　　然而，身体被撕下来的部分没有还原，却被他们抛向空中。这些肢体飘在空中，既没有落下来，也没有消失。我无法使这些肢体归位。

　　白色的烟雾笼罩着我，我仿佛置身于云洞中。被撕去的肢体又回到我身上，重新结合在一起。从逐渐散去的白色烟雾中，我好像看见一盏灯悬挂在头顶。定睛细看，才看清这盏灯挂在白色的天花板上。一位身穿白色衣服的女子站在我面前，她从纸袋里取出一块药棉放在我头上，然后用纱布包好。我想弄明白眼前的情景，以便理清思绪，可是我的头脑里充满了铃鼓的嘈杂声，房间里却出奇地安静。我大口地呼吸，看了一眼弄脏了自己衬衣的血迹，环视着围在我身旁的面孔，这时我看到了赛娜，赛娜的母亲，赛娜的弟弟，以及安瓦尔·杰拉勒及其助手，他们都关切地注视着我。当我试图站起来时，一位长着中国人面孔的女护士和气地阻止我，她用标准的英语对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