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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伦斯中短篇小说选》 作者:劳伦斯

12 肉中刺

    一

    风呼呼地刮着,吹得白杨树哗哗作响,不时地闪现出白光。云朵漫无目的地飘浮着,蓝色的天空或隐或现。阳光洒向空旷的田野,云彩的阴影覆盖在黑麦地和葡萄园里。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那蓝天下直冲云霄的大教堂和影影绰绰散落在麦茨城的房舍。椴树林边的旷野里,一座兵营孤零零地立在光秃干枯的土地上。这些临时营房是用波纹铁打制的圆形房屋。士兵们种的旱金莲很茂盛,爬满了房顶。营房旁边是一块菜地,长着士兵们种的一排排微黄的莴苣,营房背后是个围着铁丝网的大操练场。

    下午,营房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床都给收拾齐整了,士兵们正在椴树下闲荡,等着上操的命令。树荫里弥漫着腻人的花香,地上散落着给践踏了的浅绿色的椴树花朵;巴赫曼坐在一条板凳上,正在给他母亲写每周一次的明信片。这是一位身体柔软灵巧的高挑青年,模样很俊。此时他确实很安静地坐着,绞尽脑汁地写明信片。当他坐着俯身写明信片时,蓝色的军服向下耷拉着,使他年轻的体型略显苍老。他那只晒得黝黑的手一动不动地停在明信片上。明信片提头写着“亲爱的妈妈”,然后他机械而潦草地写道:“非常感谢您寄的信和东西。我一切都好。我们刚出来准备在防御工事上进行演习……”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写,怔怔出神,想着心事。好一会儿,他又看着卡片,可再也无法写下去。心里有事,他就一个字也甭想写出来了。他签上名,抬头四处望望,似乎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的私事一样。

    他好看的模样,雅致的神态几乎有些女孩子气。蓝眼睛里露出一些羞涩的神色,口唇苍白,唇上漂亮的小胡子闪闪发亮。可他却有几分军人意识,好像自己非常服从军纪,而且对于执行军务很满意。嘴角和灵活的身体也流露出一些年轻人的狂妄自大和胆大妄为,可是现在,这些暂时给压下去了。

    他把明信片紧紧地揣在上衣口袋里,朝同伙走去。他们在树荫里悠闲懒散,正在粗俗地说笑着。他今天置身其外,站得离他们很近仅仅是想寻求点同伙的温暖。因为他正怀着心事哪。

    他们被命令排成横排。中尉,一个体格健壮、相当魁梧的40岁的男人,出来发布命令。他脑袋前倾,在那强壮的肩膀之间略微下沉,强有力的下巴带有攻击性地向前突出。眼睛冒着火,面部呆滞,带着酒意。

    他野蛮地叫骂着,吆喝着,下达命令,这支小小的连队便开始向前行进,从铁丝网围着的操场走上大路。他们有节奏地行进着,扬起一片灰尘。巴赫曼,排在四列纵队里面的一列,在憋气的队列里走着。热气、灰尘和被层层围裹使他处于半窒息状态。通过同伴运动的身体,他看见路边小小的葡萄树沾满灰尘,稗草当中的罂粟花摇曳着,有些给吹成了碎片,远方的天空和旷野洋溢着自由的空气和阳光。可他却令人烦躁地给束缚住了。

    他步履从容地行走着,矫健而轻松。他的精神已经从肉体游离出来了,剩下他的躯壳在独自走着。随着这些士兵越来越接近城镇,年轻人的意识便也变得越强越独立;他的身体被一种机械力量操纵着,意识独立其外。

    他们岔开大路,排成纵队走进一条林间小道。这里静谧、神秘,满目翠绿,地上洒满树叶的影子,到处是未遭践踏的深深的青草地。他们走出林荫小路,来到阳光下的护城河上。就在前面,土木工事拔地而起,成平台状,墙的表面很光滑,顶上却长着深草显得柔软。墙脚下的护城河静静地蜿蜒流过开满花朵的深草地。茂盛的草地里雏菊和杓兰泛出白色、金色的微光,它们在防御工事的和平沉寂中给保护得很好。周围到处挺立着灌木丛。偶尔一阵神秘的清风吹来,吹得那些仿佛装饰土木工事顶部的花朵和深草东摇西摆,好像在报警似的。

    这列士兵站在阳光下的护城河的一头,浅蓝、深红相配的军装非常耀眼。中尉在给他们发命令。他的叫喊声在这极为寂静的地方听起来刺耳,并使人惊恐。他们听着,发现努力去听懂命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终于讲完了,士兵们开始做准备活动。在护城河的另一边,防御土墙耸立着,稍稍往后倾斜,在阳光的照耀下,墙面显得平滑、干净。往上到山顶青草丛生。丛生的雏菊在背后墨绿色树顶的映衬下神奇般地高高突起。这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城镇的喧闹声、电车的奔驰声,但这声音似乎并不能穿透这个宁静的地方。

    护城河中的水是平静的。训练便在这份平静中开始了。一个士兵扛着云梯,沿着土木工事墙脚的狭窄壁架走过。护城河水就在他背后。他千方百计地想在这微微倾斜的墙面上找个固定点。站在墙脚处,他显得渺小而孤独。他站在那里,试图安置云梯。终于,梯子放好了。接着,穿着宽松蓝色军服的身影开始笨拙地、摸索着往上攀登。其他士兵站在远处望着。大家都不吱声。偶尔中尉大叫着发出命令。这个笨拙的蓝色身影缓慢地朝上爬得更高了。巴赫曼站在那儿看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终于,这士兵的身影攀上了平台,然后在亮绿的青草中间清晰可见地动来动去。军官在下面吆喝了一声,士兵马上跑过去,在另外一个地方固定好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下踩着梯子。巴赫曼盯着士兵的脚盲目地在空中找着梯子,觉得自己的脚下一片虚空。士兵的身影畏缩着紧紧贴着墙壁,向下摸索着,如同一只缺乏信心的虫子一步步往下挪,而畏怯下一个动作。终于,这个身影着陆了。他全身大汗淋漓,脸色紧张难看地转身对着其他士兵。可他的动作僵硬,神情茫然,显得有些面无人色。

    巴赫曼心情沉重,血似乎快凝结了似地站在那儿,等着轮到他来现丑。一些士兵很容易地就上去了,而且毫不畏惧。不过那也仅仅表明这件事可以轻松地做到,可它更让巴赫曼苦不堪言了。要是他能像那样轻松地做到这一点就好了。

    终于轮到他了。他直觉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清楚所处的环境。军官也把他仅仅看作是一样呆板驯服的东西。他要在这些东西的眼皮底下坚持训练,进行到底。他内心紧张不堪,不过,还勉强可以控制。他抓起云梯,沿着墙走过去。他迅速而成功地放好梯子,内心因充满急切的希望而在颤抖。接着,他便胡乱地开始往上爬。可这梯子并不很稳当,每上一下,生了病似的手足瘫软的感觉便流遍全身。他紧贴着梯子迅速往上爬。他极为痛苦地意识到,要是他能把握住自己,就能坚持到底。可他没法接受的是,每当这梯子突然移动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令他心里发毛,手足酸软无力。要是真的手脚没劲,他就完了。他绝望地爬着,而且他知道只有紧紧抓住梯子,该怎么做他都明白。然而当梯子滑动了一下而他的脚又踏空了的时候,巨大的恐怖像铁锤一样敲在心上。他极为恐惧地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弱,失去控制,就要摔下去了。

    然而,事实上,他慢慢地摸索着越爬越高,眼睛绝望地向上瞪着,心里却总惦记着下面那不着边际的空间。这时,整个的他,包括肉体和灵魂都热到了极点,快熔化了。为了松弛下来,他急着要释放出能量。突然,他心猛地一沉,一阵惊骇。他倚靠着墙,毫无生气,仿佛死了似的。除了内心的焦虑外,他清楚,并没有结束一切,他仍靠着墙悬在空中,可努力的念头已消失殆尽了。

    他稍微清醒了些,意识到有一种细微别扭的感觉。那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下流,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尿了裤子。他悬在那儿,觉得很羞耻,依稀觉得中尉在下面咆哮。他感到太丢脸了,停在空中一时缓不过神来。过一会,他可以继续上了,因为他已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何况他的洋相大家都看到了,已经公开了。他必须继续上。

    他缓慢地摸索着开始上一个梯级,突然,他吃了一惊,双手从上面给抓住了,他被悬空拖了上去,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像一只布袋一样他被一双大手拉到了土木工事边上,膝盖着地,匍匐在草地上等着恢复自制力,等着站起来。

    羞耻,狂乱,深深的耻辱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他强压着自己,畏缩地站在那儿。

    这时他意识到了拖他上来的军官的存在。他听见这位年长者的气喘声,然后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令他血液沸腾。他仍羞耻地畏缩着。

    “抬起头——眼睛朝前看!”勃然大怒的中尉吼道。士兵机械地执行命令,被迫看着中尉的眼睛。军官蛮横的脸激怒了年轻人,他硬着心肠盯着它。中尉说话的嗓音令人难受地继续撕扯着他的肉体。

    突然,他头僵硬地向后仰着,心都快跳出来了。只见那副脸猛地贴近他,扭曲着,呲牙咧嘴,眼睛火爆地盯着他。恶言恶语扑面而来。他嫌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可跟着一声怪叫,这张脸又横在他面前。他无意地、自卫地抬起了胳膊,当他觉察到前臂抡到军官的脸上时,惊恐传遍了全身。中尉摇晃着,打了一个趔趄,怪叫一声,手在空中乱抓着,从防御土墙上向后摔了下去。瞬间的沉寂,接着便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

    巴赫曼,傻愣愣地站着,内心平静地看着这一情景。士兵们开始忙乱起来。

    “你最好马上溜掉。”一个年轻激动的声音对他说。直觉立刻做出了决定,他立刻从事发地点走开。他顺着绿树掩映的小路走上大路,大路上镇里的电车来来往往穿梭而行。管他什么军队还是耻辱,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吧,此时他内心里只有一种报复的感觉,一种逃跑的感觉。他正在逃脱这一切。

    街上,军官们逍遥自在地骑在马上,而士兵们沿着街排队行进。巴赫曼走到桥上,放眼一望,顿时城镇尽收眼底,低平别致的法式房屋坐落在水边,再过去便是混杂成一堆的屋顶和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有无数塔尖直指蓝天的可爱的大教堂。

    一时间他觉得心境平和,轻松自如。他走下桥,沿着河边朝着公园的方向信步而去。绿色的草地上无数棵紫丁香树美丽多姿,每一边都点缀着白色花朵的七叶树墙,闪亮得如同祭坛一样妙不可言。军官们悠闲地走过去,衣饰鲜艳雅致;太太和小姐在荫影交错中逍遥自在地漫步。这里是如此美丽,他梦幻般地走着,觉得自在轻快。

    二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他逐渐从愉悦自由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内心深处,他仍能感受到奇耻大辱的煎熬,只不过他无法忍受再去想它。可它仍在那儿,在内心深处,那刺痛的奇耻大辱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

    他应理智起来了,然而却不敢记起刚才所做过的事。他只知道有必要逃开,逃离跟他有瓜葛的一切。

    现在怎么办?一阵巨大的恐怖笼罩着全身。他无法忍受羞辱的肉体再次置于那双权力的手掌之下。这双手已经支配过他,支配过他赤裸裸的心,撕开了他的羞耻,削弱了他对自己的驾驭能力。

    伴随恐惧感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痛苦。他几乎是盲目地朝营房方向走。这事他不能一个人闷在心里,得告诉别人。怀着难以抑制的希望,他想到了心上人。他要让她分担一部分烦恼。

    他鼓足勇气,爬上了从镇里开往军营方向的飞驰的小电车。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镇静自若。

    终点站到了,他顺着路往前走。风仍在呼呼刮着,能听见黑麦地里微弱的沙沙声;突然,一阵强风刮过,黑麦地里发出强烈的唰唰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感到孤独冷清,走上了低矮葡萄藤之间的小路。他能清楚地看见田里无数棵低矮的葡萄藤长着新叶,吐着粉色的嫩芽,在风中摇着卷须。这些令他惊异不已。远处的地里,男男女女正在装载干草。牛车停在路边,男人穿着蓝色汗衫,女人们头上罩着白色的衣服,抱着干草往大车上放,收割后的亮绿田地里的一切显得这么鲜明清晰。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处的这个世界是那么绚丽夺目,富有魅力。

    男爵的房子,也就是艾米莉做女佣的那地方,四平八稳地坐落在绿树、花园和田野中。那是一座古老的法国式田庄,离兵营相当近。他怀着心事,径直朝院子走去。他走进了宽敞荫凉、遮阳的院子。狗瞧见了士兵,跳起来呜咽几声表示致意。一个水泵躲在角落里,在椴树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立着。

    厨房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走了进去,无意识地笑着,腼腆地打着招呼。两个女人又惊又喜。艾米莉正在为下午的咖啡做准备。她站在桌旁,停住了手,挑战似地抬起头,吃了一惊,接着便很高兴。她长着双像野兽,一种骄傲的野兽的高傲而羞怯的眼睛,黑发给紧紧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农民式的蓝色棉布裙胸前扣得紧紧的,饰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纹。灰色的眼睛在定定地瞧着他。

    桌旁坐着另外一位年轻女人,她是保育员,正在从一大堆樱桃里往外捡樱桃,扔进碗里。她年轻、漂亮,长着雀斑。

    “你好!”她愉快地说道,“真没想到。”

    艾米莉没有吭声,黝黑的脸颊绯红。她仍站在那儿看着,半是害怕,半是想离开,可另一方面似乎又高兴留在他面前。

    “是啊,”两个女人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忸怩不安地说,“这回我弄得一团糟了。”

    “什么?”保育员手放在腿上,问道。艾米莉直愣愣地站着。

    巴赫曼羞得不能抬起头。他斜眼望着那堆微红的樱桃,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把休伯中尉从防御工事上撞到护城河里了。”他说道,“这只是个意外事故……可是……”

    他无意识地抓了一把樱桃呆板地吃起来,只听见艾米莉轻声尖叫。

    “你把他撞下防御工事了!”海丝小姐惊恐地重复道,“怎么回事?”

    他机械地把樱桃核吐在手里,然后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们。

    “啊!”艾米莉尖声高叫。

    “那你怎么到这儿的?”海丝小姐问道。

    “我逃来的。”他说。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他站着,接受女人们的怜悯。炉子上传来水沸的嘶嘶声,可以闻见浓浓的咖啡香味。艾米莉敏捷地转过身去。当她弯腰对着炉子时,看见她平直的后背和丰满的臀部。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海丝小姐呆呆地说。

    “我不知道。”他说,抓了一大把樱桃。他已经彻底完了。

    “你最好去兵营,”她说,“我们请男爵先生去斡旋一下。”

    艾米莉在迅速而轻手轻脚地准备盘碟。她拿起托盘,然后端着闪闪发光的瓷器和银器冷淡地站着,等待他的答话。巴赫曼还是低垂着脑袋,软弱而固执。回去,他显然受不了。

    “我想到法国去。”他说。

    “好,可他们会抓住你的。”海丝小姐说。

    艾米莉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要是能躲过今晚,我可以试一下。”他说道。

    这两个女人都清楚他想要什么。而且她们都知道那没有什么用。艾米莉收拾起盘子,出去了。巴赫曼耷拉着脑袋站着。内心充满了羞耻和无能。

    “你永远逃不掉的。”保育员说。

    “我可以试一下。”他说。

    今天,他不能够再把自己置于军队的掌握之中了。要是他逃过了今天,明天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他们不再吱声,他吃着樱桃。那一大堆红彤彤的樱桃映红了年轻保育员的脸颊。

    艾米莉回来准备另一个托盘。

    “他可以藏在你的房间里。”保育员对她说。

    姑娘有些畏缩。她不能忍受这种打扰。

    “我能想到的就是那里,那里不受孩子们打扰。”海丝小姐说道。

    艾米莉没有作声。她不想跟他有密切的接触。巴赫曼在等着这两个女人作决定。

    “你可以跟我睡。”海丝小姐对她说。

    艾米莉抬起眼睛,明白无误地看着小伙子,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看法。

    “你想那样吗?”她问道。她的纯洁不容玷污。

    “是……是的……”他羞愧而犹豫地说。

    她仰着头。

    “好吧。”她低声道。

    她迅速装好盘子,然后出去了。

    “可你一晚上不可能越过边境线。”海丝小姐说。

    “我可以骑车。”他说。

    艾米莉又进屋来,态度矜持疏远。

    “我倒要看看是否一切平安。”保育员说道。

    过了一会儿,巴赫曼便跟在艾米莉身后穿过四方大厅。大厅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他注意到挂衣钉上挂着一件小孩的缀着黄铜钮扣的蓝色外套,这让他想起以前艾米莉牵着最小的孩子的手漫步时,他坐在椴树下注视的情景。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种过去了的自由舒坦,取而代之的是火烧眉毛的新的焦虑。

    为免被人看见,他们迅速上楼,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艾米莉打开房门,他有些害臊地走进她的房间。

    “我得走了。”她低声说着,便离开了,随手轻轻地关上门。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什么装饰,但很整洁。有一个盛圣水的小碟,一幅圣心画像,一个基督受难十字架,还有一条祈祷凳。小床洁白整齐,铺得一丝不乱,没有桌布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用来洗手的红陶土钵,一面小镜子,几个小抽屉。这就是全部家当。

    在庇护所里,他觉得很安全。他走到窗前,越过庭院,眺望着下午眩目的乡村。他就要离开这片土地,这种生活了。他似乎已经身处异国他乡了。

    他转身离开窗前。这个小罗马天主教徒令人惊异的纯洁朴素对他来说既显得陌生但又是一种心灵的回归。他看着基督受难的十字架,那瘦长的农民耶稣,是由黑森林的一个农民雕刻的。巴赫曼生平头一回把这人形当作一个人。它描绘一个人遭受痛苦煎熬而未获得帮助。现在它挂在那里,他贴近地注视着它,好像要获得一种新的领悟。

    无休止的羞耻感灼烧着他的肉体。他无法使自己振作起来。他的灵魂仿佛有一处空白。燃烧在他体内的羞耻好像要去耗尽他的力量和勇气。

    他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这种耻辱在大脑所激发的某种情感搅得他心情沉重,无可名状地沉重起来。

    他不知所措,糊里糊涂,机械地脱掉了靴子,摘下皮带,脱下紧身短上衣,把它们放在一边,然后重重地躺下,迅速进入到一种麻醉般的睡眠中。

    过了一会儿,艾米莉来了,看着他。可他沉醉在酣睡中。她瞧他躺在那儿毫无生气,令人恐怖的安静,不禁有些害怕。他衬衫领口处敞开着,她看见他光滑白皙的皮肉,非常干净而且漂亮。而他毫无生气地睡着。她看着他穿着蓝色马裤的双腿,穿着粗布长袜的脚格格不入地横在她的床上。她转身走了。

    三

    她每一根神经都烦躁不安。想保持清白,不想跟任何人有接触。一种狂热的本能使她在任何有可能跟她接触的人面前却步。

    她是个弃儿,很可能属于吉普赛民族,在一个罗马天主教救济所长大。作为一个幼稚的异教徒,她非常喜欢男爵夫人,从14岁起便侍候男爵夫人,至今10年过去了。

    除了爱达·海丝这个保育员外,她不跟任何人接触。爱达是个专为自己打算,性格很好的姑娘,但并不很坦率,爱打情骂俏。她是穷乡村医生的女儿,渐渐跟艾米莉建立了良好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能说是一种依恋,只能说是一种盟友的关系。她两人相处很随便,没有什么等级差别。她们一起干活,一起唱歌,一起散步,一起到爱达的情人弗兰茨·勃兰特的房间里玩。在那里,三个人一起聊天,一起开怀大笑,或者两个女人听做林务员的弗兰茨拉小提琴。

    在所有这些活动中,两个年轻女人之间根本没有私下里的亲密举止。艾米莉天性恬淡,属于含蓄、保守、天真的那一类。爱达只不过是把她当作平衡自己轻浮行为的一个法码。不过这位忙于跟爱慕者来往的聪明伶俐、变化多端的保育员,总使出浑身解数想让未脱童贞的艾米莉与男人产生一丝瓜葛。

    可这位肤色黝黑、极为纯朴的敏感姑娘却是极为洁身自爱的女人。当她听到背后传来普通士兵咂嘴飞吻的声音时便怒不可遏,她憎恨他们几乎是带有嘲弄意味的言行。她得到了男爵夫人很好的保护。

    一般地说,她对普通男人总有一种说不出的蔑视。可她却热爱男爵夫人,因而尊敬男爵,所以她在为绅士服务时从容坦然。她在为真正的主人或者女主人做事情时才会心性平和。因为对她而言,绅士具有一种神秘的品性,会让她在服务中感觉自由而骄傲。普通士兵什么都不是,只是畜生。而她的愿望就是为人服务。

    她疏远了那些普通人。星期天下午,如果她在经过政府大楼时,透过窗户看见士兵们搂着粗俗的姑娘跳舞,她的嫌恶和愤怒就会勃然而生。她无法忍受看见士兵们解下腰带,敞开上衣,露出衬衫跳舞。他们动作粗野,脸已变形,汗津津的,粗糙的手从腋窝下伸过去搂住粗俗的姑娘,把他们拉在胸前。看见他们紧贴着胸跳舞,男人们的腿下流地扭动着,她就憎恨不已。

    到了晚上,如果她在公园,并且听到树篱另一边在士兵怀抱中的姑娘们发出含含糊糊性感的喊叫,她就压抑不住自己的愤怒,会冷淡而高声地喊道:

    “你们在树篱那边干什么?”

    她会弄得他们仓皇溜走。

    可是巴赫曼却不是个普通士兵。海丝小姐已经把他调查清楚,并把他和艾米莉撮合到一块。因为他是位英俊、白皙皮肤、金发碧眼的青年,笔直挺拔,走路时带有一种无意识但却很明显的骄傲。另外,他出身于一个世代富裕的农家,好几代都有钱。父亲去世了,由母亲掌握着财产。但假若巴赫曼任何时候想要100镑,他都可以得到。他跟他的一个兄弟是造大车的。在他们的村子里,这个家庭,拥有从事农耕、打铁、造车的人。他们工作是因为那是他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

    要是让他们选择的话,他们可以靠本事独立生活。

    因为这种方式,他感觉上是位绅士,尽管他的才智还未得到开发。他随意买东西,不愁没法付帐。另外,他还具有自然朴素良好的教养。艾米莉在他面前犹豫不决。于是,他就变成了她的情人。她渴望得到他。可她是位处女,很腼腆,需要处于一种被统治的地位,因为她未开化的生活方式,当然没法把握文明社会的准则。

    四

    6点钟的时候,有士兵来查询:看见巴赫曼了吗?海丝小姐很高兴能起点作用,便回答道:

    “没有,从星期天起我就没看见过他了——你看见过吗,艾米莉?”

    “没有,我没见过他。”艾米莉说,她的尴尬被当成害羞。

    爱达·海丝受到激励,问着问题,扮演着她的角色。

    “那事没使休伯中尉丧命吧?”她惊愕地高声问道。

    “没有。他掉进水里了。不过这着实让他受惊不小,一只脚摔在了护城河边。他现在进了医院。巴赫曼前景可不太妙啊。”

    艾米莉站在一边观望着,她整个给牵连进去了,无法再继续轻松从容、有条有理地去做那些她不明白却对她几乎是很神圣的事情。她被摆在了一个尴尬的位置。巴赫曼在她的房间里,她在为宗教服务上再也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了。

    对她来说,现在这种处境简直无法忍受。整个傍晚,这份负担在压迫着她,弄得她不知所措。必须给孩子们喂好饭,然后哄他们去睡觉。男爵和男爵夫人要外出,她得给他们弄些茶点。男仆随马车回来后还要吃晚饭。做这些事的时候,她始终有一种难以忍受的一切秩序都被打乱了的感觉。感到好像自己有责任,却又很迷惑糊涂。她生活的主宰应该来自于一切之上,她应该在那种主宰之内活动。但现在她脱节了,失控了,惴惴不安。还有呢,这个男人,巴赫曼,他是谁,他是什么?对她来说,所有的男人中只有他一个,除了信仰外,他是让她惊吓的难以逆料的人。噢,她本来是想让他做一个幻想中的情人,而不是像现在这么近,把她抛出自己原有的世界。

    男爵和男爵夫人出了门,年轻的男仆也已经出去寻开心了,于是她上楼去看巴赫曼。他已经醒了,悲观地坐在屋子里。他听见野外的士兵们,他的伙伴们,在六角手风琴的低音管伴奏中唱着黄昏伤感的歌曲:

    “每当我去看我的孩子,在他的眼睛里我看见了他的妈妈。”

    但现在他离开了他们。只有士兵的歌唱中蕴含的年轻、欲望未满足的伤感的叫喊打开了他的心扉,微妙地刺激了他。他任由脑袋耷拉着,逐渐地变得振奋起来,仿佛他在另外一个世界专心致志地等着。

    当走进这个男人独自坐着并在热切等待的房间时,她心里一阵激动,惊骇得如同死去。之后,她心中迸发出感情的烈火。他穿着裤子和衬衫坐在床边。她进来的时候他抬起了头。但她回避了他的目光,因为无法忍受看见那张脸。然而她走近了他。

    “你想吃点东西吗?”她说。

    “想。”他答道。因为她站在这间昏暗朦胧的房间里跟他在一起,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直跳。他看见她的围裙刚好跟自己的脸持平。她一声不吭地站着,稍稍保持一段距离,好像永远会待在那儿似的。他坚忍着。

    似乎着了魔一样,她一动不动地等在那里,他却缩着身子坐在床边。但他内心的第二欲望非常有力,压倒一切。她慢慢向他走来,走得很慢,仿佛下意识一样。他的心在疯狂地跳着。他要采取行动了。

    当她走得非常近的时候,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举起双臂,紧紧而热烈地搂住她的腰,用他的意志和欲望征服她。他把脸埋进她裙子里,埋进她腹部那美妙的柔软中。他心中充满着激情的烈焰,已经忘乎所以了。羞辱的记忆已经随着狂热激情的火焰而随风飘逝了。

    她手足无措,手在不停地摸索着,抖动着,按在他的头上,使劲按住他的头以便更贴近她的腹部,这样做的时候,她浑身颤动着。他双臂紧紧锁住她,双手搂住她的腰,感到爱像火焰般的温暖。这是突如其来的狂喜,她失去知觉了……当她清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可以说是心满意足、非常舒坦地躺在床上。

    这事她一无所知,从来不知道会有这么美妙的事情。她心里充满了强烈的不尽的感激。他仍然跟她在一起,紧紧地拥抱着她。出于尊重和感恩的本能,她的胳膊也紧紧地拥着他。

    他贴近她,感觉心灵振奋而幸福圆满。她心满意足地给予他的表白感激的拥抱激起了他无法抑制的骄傲。他们相爱着,这就是一切。她爱他,奉献给了他,这真是太好了。他也奉献给了她,他们成了完美的整体。

    心里暖洋洋的,脸上热烘烘的。他们站了起来,神态羞怯,但因为幸福而显得神采飞扬。

    “我去弄点吃的给你。”她说,她很快乐,又恢复了坦然,微微做了个奇怪的、尊敬的姿式离开了他。他坐在床边,轻松自如,无所羁绊,又是惊讶,又是幸福。

    五

    很快,她端着托盘回来了,身后跟着海丝小姐。他坐在那儿,金发碧眼,又显得很幼稚了。两个女人看着他吃饭,注意到他身上显露出的骄傲和惊异。艾米莉觉得富有而完满,爱达远远不如她了。

    “你打算怎么办?”海斯小姐嫉妒地问。

    “我必须逃走。”他说。

    可这些话对他来说毫无意义,这有什么关系?他拥有内心的满足和自由。

    “可是你得有一辆自行车。”爱达·海丝说。

    “是的。”他应道。

    艾米莉沉默地坐着,依旧沉浸在跟他在一起的激情里。她漠视着他们关于自行车、逃跑之类的话题,充耳不闻。

    他们开始讨论计划。可两个人是同样的心思,那就是巴赫曼应该跟艾米莉呆在一起。爱达·海丝成了局外人。

    终于,安排妥当了:爱达的情人拿出他的自行车,把它留在有时守夜的小屋里。巴赫曼晚上去取它,并且骑车去法国。三人怀着心事,内心里紧张得怦怦直跳,焦虑不安地坐着。

    接下来巴赫曼会逃到美国,艾米莉会去跟他会合。那么,他们就到了一个和平的乐土了。那种令人激动的故事又要开始。

    艾米莉和爱达得绕道去弗兰茨·布兰特的住所。她们略微告别了一下起身便走。巴赫曼坐在黑暗中,听见夜空传来收兵的军号声。他猛然间记起了写给母亲的明信片,便悄悄跟在艾米莉身后,把明信片交给她去寄。他的态度漫不经心,得意洋洋;而她却容光焕发,对他深信不疑。然后他溜回来躲藏好。

    他坐在床上又想起了心事。记起了下午发生的事情,记起了他自己极大的恐惧,因为他清楚自己不可能爬上那堵墙而害怕得晕眩。那耻辱的一幕在记忆中历历在目。不过他自言自语道:“这有什么关系?——我没有办法,那时我无能为力。爬得那么高,我全身瘫软无力,我真是没有办法。”他又记起了像火一般灼烫着他的巨大耻辱,但他坐着忍受它,这种耻辱只得忍受,承认它并接受它。“尽管如此,我并不是懦夫,”他继续道,“我不怕危险。我给弄成那样子,那种高度让我瘫痪,让我小便失禁……”撇开事实对他是一种折磨。

    “……要是我弄成了那样子,我只好接受,就这样了。那并不是我的一切。”他想起了艾米莉,觉得很满足。“我,我是什么?随它去吧。”他沉思着。

    接受了自己的不足后,他坐在那儿想着,等艾米莉回来告诉她。她终于回来了,告诉他说,弗兰茨今晚不能准备好自行车,因为车坏了。巴赫曼只得再等一天。

    他们两人都很快活。艾米莉,在兴奋好色的爱达面前慌乱不堪,现在又来到这年轻人跟前,她因为那未曾体验过的感情的强烈爆发而显得拘谨和高贵。他拥着她,脱去她的衣服,几乎疯狂地享受着强烈压抑的少女软弱无力的身体。这身体也从中得到深深的快乐。尽管痛苦的眼泪和羞怯仍在眼中,她却越来越紧地拥抱着他直到最后,直到两人都得到深深的满足。他们拥抱着睡在一起,他在睡眠中显得满意而安宁,她也平静地躺着。

    六

    清晨,兵营里的军号响起的时候,他们穿戴起来,看着窗外。她爱恋他骄傲、白皙、能够征服她的身体,他爱恋她柔弱酥软的肉体。外面是一片空旷的田野,没有城镇的影子,从绿色、成熟的庄稼上蒸腾出一片夏天淡淡的薄雾。他们的目光只能看见夏天清晨的雾霾。他们的身体偎依在一起,心绪安宁。这声军号响给他们两人带来一丝焦虑。她被唤回来去做她的份内事,去做她不明白但不得不做的事情。不过这些对她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因为她拥有了一切。

    她下楼去干活,让人惊异地改变了许多。她现在置身于自己的世界,置身于她甚至从未想象过的世界里,尽管这只是希望之乡。她让人奇怪地高兴和专心,并且体现在她的工作中,她不再干起事来觉得格格不入。她发自内心地做着事而不需要叫唤或指挥。就像阳光一样是一种美妙自然的流露,这是从她身上流淌出并把她的工作看作是权利的活动。

    巴赫曼坐在屋里,思潮翻滚。他得使计划周到严密,必须写信给母亲,然后她必须把钱寄到巴黎。他将到巴黎,然后从那儿,很快地再到美国。这一切都必须要做好,他必须做好一切准备。其中最关键的是到法国。

    他憧憬着未来,激动不已。他需要得到一张到巴黎的火车时刻表——这些他都需要想到。开动脑筋,发挥全部的潜能,使他觉得美妙无比。整件事看起来是如此危险、刺激。

    只要今天一过,他就会逃到自由中去。他多么迫切需要安全和自由啊!他已经战胜了自我,已经经受住了耻辱,他要开始成为他自己。现在他狂热地想要自由出行。他跟她一起,有个家,他有份工作。他们能够完全自由地活动,这是他充满激情的欲望。他出神地想着,度过了痛苦紧张的一小时。

    突然他听到了说话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他的呼吸一下子停止了。将会逮着的,他知道会这样。完完全全的沉寂充斥着他的心灵和肉体,死一般的静默。生命的乐声中止了。他一动不动地愣在卧室里。

    艾米莉在厨房里麻利地忙着给孩子们准备早餐,这时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和男爵的说话声。男爵穿着一套旧的绿色亚麻布衣服,刚从花园进来。他是位中等身材、体格纤细的男人,富有古怪的魅力。他的右手在普法战争中给打残了,现在当他很不安的时候,就摇晃它,好像受了伤一样。他正在跟一个腰板挺直的年轻中尉急促地说话。两个二等兵笨熊似地站在门口。

    艾米莉一看见他们,不禁花容失色,脸色惨白,直愣愣地站立着,畏缩不安。

    “好的,要是你这样想,我们可以看一看。”男爵说话很急躁。

    “艾米莉,”他转向姑娘,说,“你昨晚在邮筒里投了一张明信片给巴赫曼的母亲吗?”

    艾米莉直挺挺地站着,没有回答。

    “是不是?”男爵严厉地问道。

    “是的,男爵先生。”艾米莉干巴巴地答道。

    男爵受伤的手恼怒地迅速摇摆起来。中尉腰板挺得更直了。他没猜错。

    “你对这个小伙子有什么了解?”男爵问道,目光炯炯,略带灰色的金黄眼睛盯着她。姑娘定定地迎着他的目光,一声不吭,但是在他面前,她的心思坦露无遗。他默默地看着她足有两秒钟,然后恼羞成怒,一言不发地掉头走开。

    “上楼!”他严厉而专横地对年轻军官发出命令。

    中尉以军队式的冷冷自信向士兵下着命令。然后他们一起咚咚地穿过大厅。艾米莉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她的希望破灭了。

    男爵飞快地上楼,然后顺着走廊往里走,中尉和士兵随后紧跟着。男爵砰地把艾米莉的房门打开,看着巴赫曼,他穿着衬衫和裤子,站在床边,正对着门。他两眼盯着他们,异常地镇静。巴赫曼眼睛直逼着男爵狂怒闪亮的目光。男爵摇摆着负伤的手,然后安静下来。他定定地看着这士兵的眼睛。看见同样裸露坦率的心灵,就仿佛他真正看穿了这个“男人”。这是个孤立无助的男人,因他独自的坦露而更显得无助。

    “哈!”他不耐烦地高声叫道,转向走近的中尉。中尉已出现在门口。他迅速朝这光脚的青年上下扫了一眼,认定他就是要寻找的目标。他下达简短的命令,叫他穿衣。

    巴赫曼转身穿好衣服,内心极为平静沉默。他是在一个抽象的静止的世界里。他几乎没有意识到站在那里注视着他的两位绅士和两个士兵。他们是不可能看见他的。

    很快就穿戴完毕了,他立正站立。不过这只是他的躯壳在立正。一种奇异的沉寂,一片空白贯穿着他。他保持着那份原始的真纯。

    中尉命令开步走。这一小小的行列以认真、严肃的步伐走下楼梯,然后穿过大厅朝厨房走去。厨房里,艾米莉仰着脸,僵立着,脸上毫无表情。巴赫曼没朝他看。他们互相理解,他们浑如一体。接着这一小队士兵走出去到了院子中。

    男爵站在门口看着这四个穿制服的身影穿过椴树下交迭的荫影。巴赫曼走在中间,但看起来似乎他不在那儿。中尉个子很高,松垮垮地走着,两个士兵在两边笨重地移动着。他们走出荫影,走进了阳光灿烂的早晨,朝着兵营方向走去,越来越小了。

    男爵走进厨房,艾米莉正在切面包。

    “这么说他昨晚上呆在这儿啦?”他说。

    姑娘望着他,但似乎没有看见。她拥有的太多了。男爵从她视而不见的黑眼睛里窥见了她坦露的灵魂。

    “你打算怎么做?”他问道。

    “他要到美国。”她平静的嗓音回答道。

    “哼!你本来应该直接送他回去的!”男爵发火了。

    艾米莉站在那儿听着他的吩咐,无动于衷。

    “他现在可有得受了。”他说。

    可是,在这种痛苦之下,她那深沉漆黑的眼睛里坦然的目光竟然几乎没有一丝改变,他受不了。

    “真是个傻瓜!”他嘟囔着,激动不已地走开了,去做他力所能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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