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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世界名著 > 《沉睡的人鱼之家》在线阅读 > 正文 第六章 那个时刻,谁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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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睡的人鱼之家》 作者:东野圭吾

第六章 那个时刻,谁来决定

    1

    就座之后,看看表,离约定的6点还有点时间。星野瞥了一眼女招待递上来的菜单,点了杯冰薄荷茶。

    这家咖啡厅位于大楼二层,面向银座中央大街。透过窗户,能俯瞰街上如织的人流。路上走着的大多是公司职员模样的男男女女,外国游客夹杂其间,也很醒目。

    冰薄荷茶端了上来。星野用吸管喝了一口这芳香的液体,感到和那个人经常端出来的味道有别。若要问他哪种更好喝,他倒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那个人,自然是播磨夫人。

    时隔多日之后,上周他又去了播磨家,送磁力刺激装置的备用零件。另外,还有必要解释一下使用方法。上次去还是播磨家长子生日会那天,已经是一个月前的事了。

    夫人看上去精神很好,比上次见她的时候面色更红润,身材更丰满了些,似乎变年轻了。星野把这个感想说出来之后,夫人眨了眨眼,意味深长地凝视着他。

    “我也正想这么说呢。星野先生,您怎么看上去这么年轻?比起初见的时候,您现在更像个大男孩啦。”

    “是吗。”星野擦了擦下巴。他知道“大男孩”的说法并非贬低,所以毫不在意。

    夫人说瑞穗的锻炼很顺利,一个人来做也不费事,也没出过什么大的岔子。

    “星野先生照顾了她这么长时间,我得再向您道一次谢。太谢谢您了。”在瑞穗的房间相对坐下后,夫人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能帮上您的忙,再好不过了。”星野答道。

    夫人又端详起他来。

    “怎么了?”

    夫人轻轻笑了起来。

    “果然不一样了。脸上的光彩完全不同。就像附身的鬼怪走掉了似的。”

    您不也是吗?星野很想这么说。夫人周身散发出的气息都和以前不一样了。

    生日会那天的事情复活在脑海。那件事,他恐怕一辈子都忘不掉。

    星野觉得,当时,夫人的心理似乎发生了剧烈的变化。所以,她才认为星野没必要再跟进这件事,也下定决心,不再让任何人看见女儿的手脚动弹。

    不过,他不能否认,那件事也令自己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天,望着夫人挥舞菜刀,向警官们提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深深地感到,自己以前是多么浅薄,多么轻率。

    自己究竟为这个叫播磨瑞穗的女孩考虑到了何种程度呢?真的有把她当作“活着的人”吗?有没有深入思考过她究竟是生是死?是不是仅仅在一味迎合夫人,利用女孩的身体讨夫人的欢心?

    更恶劣的是,这种想法还包含着某种优越感在内。

    对于这家人,自己是不可或缺的,是神,是支配者,是女孩的第二个父亲,被崇拜被尊敬是理所应当。他甚至骄傲地想,即便是社长,也无法把自己从这个家里拉走。

    真是大错特错。

    果然,自己只不过是夫人的工具罢了。是她坚守信念的盾牌,是她披荆斩棘的宝剑。

    可是,夫人似乎发现了一条已经开辟好了的大道,确信以后不会再心生迷茫,不再需要奋斗,所以,也就不再需要剑与盾。现在夫人生机勃勃的面庞正讲述着这一切。

    没用的工具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回到自己有价值的地方去。所幸星野有这样的地方可去。

    他把主战场从播磨家搬回了播磨器械的研究室,同事们热情地欢迎他回归。不仅如此,从播磨瑞穗身上获取的实验数据,还被评价为珍贵财产。星野觉得自己很幸福,如此顺利地开始了新的航程。

    打算告辞的时候,夫人说她还有个问题想问。

    “星野先生,您是不是对我说过一次谎?”

    星野不明白她的意思,只能沉默,她却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接着说道:

    “当我问您有没有恋人的时候,您说没有,可实际上是有的,对吧?”

    这个问题出乎星野的预料,却正中靶心。那已经是将近两年前的事情了。的确,是有过这么一番对话。

    那是他和川岛真绪分手前不久的事。

    “是有的吧?”夫人问。

    “有过。”星野回答。他还说,只是现在已经分手了。

    可是,夫人怎么知道真绪的事的?星野问她,她抱歉似地耸耸肩。

    “其实,我也对星野先生说了谎。不,跟说谎有点不同,或许应该说,我隐瞒了一些事情。”

    接着,夫人告诉了他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川岛真绪来过播磨家,不单来过,还见过瑞穗,甚至看见了她的手通过磁力刺激装置运动。

    “我遵守了和她的约定,一直沉默到今天。可是一想到,星野先生和她关系变糟,说不定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就觉得还是告诉您比较好。”

    是这么回事啊,星野终于明白了。其实这两年里,他一直很疑惑。

    他不明白,真绪为什么选在那个时候提出分手。

    那是晚秋时节。真绪把他叫出来,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不久之前,两人还去吃过文字烧。和那时相比,她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说“我想了很多,觉得我们还是分手比较好”。星野问她为什么,她反问:“是不是不能由我来说分手?那么,祐也君,你是不想分手吗?你是不是觉得,像这样一直交往下去,我们总有一天会结婚,那样也不错?”

    星野无言以对。事实是,他沉浸于在播磨家进行的工作,觉得和真绪的关系有点烦人。他甚至觉得,真绪主动提出分手,真是太好了。

    “就这么定了吧。”真绪望着沉默的星野,露出一个悲伤的微笑。

    夫人连连道歉。

    “她是个很优秀的姑娘,一定会成为星野先生的良配。或许我说这话有点晚了,但如果您还有意,还是再去联系一下她吧?”

    星野苦笑着说:“晚了。”言下之意,是的确有那个意思。

    离开播磨家之后,他很快又想起了真绪。说实在的,他的确想见她。就像基尔和美琪的“青鸟”,他终于意识到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东西。同时,他也觉得这念头太自私,便放弃了:他没有这个资格。

    可经夫人提醒之后,一直被压抑着的情绪便一天天高昂起来。要不要联系一下试试看?不,现在已经晚了吧。都过去两年了,她肯定有了新的男朋友,甚至说不定已经结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呢?说不定从那之后发生了很多很多事情,现在她还是独身一人呢。要是她现在还是单身——

    星野犹豫着写了一封邮件,说有话想对她说,问她能不能见个面。还加了一句:“时间和地点我定好了,我会在那儿等你。”

    没有回音。

    大概是“NO”的意思吧。星野没有抱怨,错都在自己。

    他朝窗户瞟了一眼,才不过短短一段时间,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铺满了街道。

    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映入眼帘。那是个还很年轻的男人,推车的是个年纪比他大很多的女人,大概是他母亲吧。

    他想起了因脑溢血半身不遂的祖父。祖父左手拿着勺子想喝粥,却洒了一身,只得无奈叹息。健康的时候,祖父原本是个雕金师傅,右手便是他的财富。

    星野重又觉得想为人类服务了。他想去帮助那些不幸身带残疾的人,让他们的人生更快乐,更幸福。所以,他才进了播磨器械啊——

    当他重新下定决心,把手伸向冰薄荷茶的时候,楼梯那儿出现了一个女人。

    她飞快地向店里扫视了一眼,看见星野,便带着奇怪的表情走了过来。和两年前相比,她似乎瘦了些,但快乐的气质却没有改变。

    星野站了起来。

    “好久不见。”她走到桌边,对星野说。

    “嗯。”星野示意她就座。她拖开椅子,坐了下来。

    女招待走来。她看了看星野的杯子,说:“我也来杯一样的。”

    女招待离开之后,她凝视着星野。星野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她低声说了句什么,星野“诶”了一声,扬起脸来。

    “你变年轻了。而且更活泼了。”川岛真绪说,“比那时候好多了。”

    星野什么也没说,只顾挠着头。

    2

    读书读得正入神,忽然感到什么东西落到了脚上。一看,原来是一只羽毛球。

    “对不起!”一个女孩跑了过来。大概是小学高年级学生,要不就是初中生。穿着合身的羽毛球服,皮肤晒成了健康的小麦色。

    薰子捡起羽毛球,说了声“给”,递给女孩。女孩礼貌地道了声谢,接过球,目光移向薰子身旁的轮椅。

    “啊,好可爱……”

    薰子喜欢这种脱口而出的感觉。轮椅上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她微微一笑,表示感谢。女孩鞠了一躬,拿着球回朋友那儿去了。

    离家不远有个公园,薰子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这儿虽然地方不大,却也有一块类似操场的空地,有秋千、沙坑、跷跷板等玩具,周围种了一圈树——就是这么一个普普通通的公园。

    秋风让人心情愉悦。连阴了好些日子,今天终于放了晴。

    不远处,刚才的女孩们开始打起了羽毛球,球技还不错,也许是学校俱乐部里的吧。那么,她们平时应该会在体育馆里练习。日晒的肤色,应该也是因为要在室外跑步,增强体力的原因吧。

    她的目光转向轮椅上的女儿——瑞穗。她仍然闭着眼,这已经成了常态。蓝色棉毛衫,藏青色小马甲,头上的蝴蝶结是粉红色的。

    如果这孩子没有遇到悲剧,就像那些打羽毛球的女孩一样成长起来,自己每天会过着怎样的生活呢?其实想也没用,平时她总是尽量把这种念头赶出脑海的,可今天还是浮了起来。

    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情一定有很多吧,她想。车祸、心理变态者、网络犯罪——世上有许多无法预料的危险。要是瑞穗活下去,自己肯定还会担心这担心那。是不是该结婚了啊,是不是该成家了啊,不管什么时候,父母总会把孩子放在心上。

    这种担心也是为人父母的喜悦之一。如今薰子可以说,护理或许一辈子都不会醒来的孩子,也会让她产生同样的喜悦。不过,她并不想和别人讨论这个,人有许多种活法。

    趁女孩们的双打中途停歇时,薰子站起来,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毯子,推着轮椅走开了。

    她沿着主干道旁的人行道走去,路边种着一排银杏树。

    “啊,叶子已经黄了不少呢。下星期应该就会全黄了吧。”薰子一边抬头望着树,一边对瑞穗说。每周一次的散步是她的乐趣。

    转过拐角的时候,身后传来轻轻的喇叭声。薰子停步回头看去,一辆深蓝色奔驰停在路边。

    驾驶室的车窗摇了下来。她看见了里面那个人,是榎\田博贵。

    不远处有家咖啡厅,用新鲜水果制作的沙拉是他们的招牌菜。榎\田把车停在投币式停车场里,与薰子隔着一张小桌,相对而坐。还好这里有地方放置轮椅。

    “你的气质不一样了,我有点吃惊,还以为是长得很像的人呢,差点就开过去了。”

    榎\田说,有个朋友刚生了孩子,他去送完贺礼,正在回家的路上。

    他又定睛看了看薰子的脸,说,你看上去精神很好,那我就安心了。

    “最后一次见你的时候,你是那么悲伤,甚至让我感到了危险。我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让你这么一个人回去。”

    听了榎\田的话,薰子只能不好意思地笑笑。她去了榎\田家,决心把这当成最后一次约会,那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次,给您添麻烦了。”她低下头。

    榎\田摆摆手,表情严肃。

    “我才要道歉呢,什么忙都没帮上。虽然问过情况了,可究竟到了什么地步,终归是无法想象的。”他瞥了一眼轮椅,视线又回到薰子身上,“看来你果然很辛苦。”

    在这里说谎毫无意义,于是薰子回答,是的。

    “每天跑来跑去的孩子某一天突然沉睡不醒,生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就像希望变成了绝望一样。”

    “我能体会。”

    “不过,绝望持续的时间却没有那么长。”薰子说,“虽然每天都很辛苦,可也有开心的时刻。比如,找到一件很适合这孩子的衣服的时候。穿上一看,真的很合身,这种时候,她也会很开心,从面色、血压和脉搏就能知道。”

    榎\田一脸感动的表情。

    “当然,”薰子接着说道,“也有人说我是想多了。说我是自我满足。”

    “对于这种人,你是怎么想的?”榎\田问。

    薰子双手一摊,耸耸肩。

    “什么都不想,因为我没有理由去说服他们。大概他们也不会说服我吧。我觉得吧,这世上的有些事情,与其统一观点,不如各持己见比较好。”

    榎\田思考了一会儿,品味着她的话。他的诚实一如既往,不会轻易附和别人。

    终于,他的嘴唇动了。

    “身为医生,患者有所希望,是患者的幸福。幸福的形式多种多样,并不是非要如何如何。如果你现在是幸福的,那就什么都不用说了。听了你的话,我感到你现在已经一无所求。大概,你不会再来我的诊所了吧。”话中带着安心,又流露出一丝寂寥。

    薰子端起茶杯。

    “别再聊我的事了。我反倒想问问医生您的事。”

    “我的事?”

    “嗯。因为从那之后,好像发生了很多。比如新的邂逅。”薰子说着,看看榎\田的左手。

    无名指上,一枚白金戒指熠熠生辉。

    “不像你的经历那么有戏剧性。”榎\田有些不好意思,开始说自己的事,是朋友介绍的,最后结了婚。

    和榎\田道别后,薰子推着轮椅踏上归途。放学的孩子们生机勃勃地从身边跑过,其中有几个和瑞穗差不多年纪。

    来到门口,她吃了一惊。本应紧闭的大门开了一道缝。前两天门锁坏了,是被风吹开的吗?要么就是千鹤子回来了?她本来说今天有事,回家去了。

    她推开两扇大门,推着轮椅走进院内。院子里有个陌生的男孩,正站在小路中央。

    男孩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

    “这个飞进来了,我就……虽然按了门铃,但是……”男孩说着,举起一只纸飞机。

    “哦,是这么回事啊。”薰子点点头。

    男孩看上去十岁左右,眉清目秀,穿着一件很适合他的灰色风衣。

    他正盯着轮椅里的瑞穗,目光里没有那种好奇的神色。

    “怎么了?”薰子问。

    “啊……没什么。”男孩说着,目光又回到瑞穗身上,“她睡得好香哦。”

    这不假思索的话语在薰子心中回响。

    “呵呵,是呀。”她又正了正瑞穗膝上的毛毯。

    “是不是腿脚不好,不能走路啊?”

    男孩的问题出人意料。原来如此,大概老师告诉过他,看见有人坐在轮椅上,首先要这么想吧。薰子唇边浮出一个微笑。

    “这世上啊,有各种各样的人,其中就包括虽然腿脚没有毛病,却不能自由散步的孩子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她不知道男孩能不能正确理解她的话。男孩迷惘地再次看着瑞穗。“她还没醒啊。”

    听上去像是个愿望,希望她能醒来。薰子很高兴。

    “嗯……是呢。大概今天不会醒了吧。”

    “今天?”

    “嗯,今天。”薰子说着,推起了轮椅,“再见。”

    “再见。”男孩回答。薰子听见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

    朝玄关走去时,薰子的目光投向瑞穗房间的窗户。不久之前,她在凸窗上摆上了玫瑰作为装饰。那是和昌在薰子生日那天买来的。上次他做这种事,是多少年之前了呢?

    从此,薰子开始使用玫瑰香味的精油。仅仅几滴,房间便被玫瑰花香围绕。瑞穗的脸色也更好了些。

    就像这样,捡拾起一点一滴的幸福,也很好,薰子想。也不希求太多了。如果和今天一模一样的明天能够到来,她便没有任何不满了。

    这微不足道的愿望暂时得到了满足。稳定而一成不变的平凡日子逐一来临,又逐一远去。每周一次的散步持续到十二月,直到天气真正寒冷下来为止。重新开始,是第二年三月的事情了。

    很快就到了三月三十一日,瑞穗成为四年级学生的那天。

    薰子照例睡在瑞穗房中。忽然,她醒了过来,仿佛有人在呼唤似的。看看表,是半夜三点多。

    怎么这时候醒过来了呢,正想着,薰子忽然发现——

    瑞穗正站在她床边。

    3

    资料中说,受试编号为38号的男性今年72岁,五年前因青光眼失明。由于已经退休,估计平时几乎不怎么出门。的确,和其他受试者相比,他用起白杖来显得不太熟练。

    也就是说,他是最适合这项实验的受试者。

    “START!”研究员喊道。

    男人战战兢兢地迈出一步。他的眼睛上罩着护目镜,头上戴着头盔。

    他很轻松地绕过了第一个障碍物,纸箱。在下一处空地上,几个足球正在滚动。男人顺利地从足球之间走了过去。再接下去的一块地面,地板上涂着各种颜色。有蓝色和红色的方格,还有蓝色和黄色的条纹。他们告诉男人,“只能踩蓝色的地面”。

    男人完美地踩着蓝色地面前进。接着是最后一道难关。这里有个来回走动的机器人,有小型犬一般大小。它的路线是随机的,当然,受试者必须避开它。

    男人在入口停下,观察了一会儿机器人的动作,终于下定决心,开始往前走。

    但机器人突然改变方向,朝男人的路径横插过来。男人轻轻喊了一声,停了下来。他的脸朝着机器人前进的方向,意思是“正在看”。

    确认机器人走远之后,他放心地再次开始行走。在研究员们的观察中,他到达了终点。四下里响起了掌声。

    “干得漂亮!”

    和昌对和他一起观看实验的研究负责人说。

    “合格了吗?”上个月刚满四十岁的负责人紧张地问。

    “如果我说不合格呢?”

    研究负责人的脸绷紧了,直立不动。“那我就只能换岗位了。”

    和昌忍俊不禁,拍拍下属的肩膀。“开玩笑呢。半句异议都没有,合格!接下来还差一点儿,对吧?就这样推进下去吧!”

    “谢谢!”研究负责人鞠了一躬。

    怀中的手机响了。和昌一边往外走,一边掏出手机,是千鹤子打来的。

    “我是和昌。”

    “啊……对不起,在你上班的时候打扰你。”

    “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千鹤子吞吞吐吐地说了事情原委,和昌不禁握紧了手机。

    千鹤子说,瑞穗的情况急转直下,被薰子送到医院去了。

    “是什么情况?”

    “这……很多地方都不好了。血压不稳,体温也变得很低。”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今天早晨。啊,不过,据薰子说,半夜里就不好了。”

    薰子是睡在瑞穗房里的。大概是半夜里发现情况不对,一直观察情况到天亮吧。

    “我知道了。我一处理好手头的事情就赶过去。”

    挂断电话之后,他马上拨通了秘书神崎真纪子的号码,简短地对她说了一下情况,告诉她取消今天的所有日程。

    “我会尽力。”优秀的女下属回答。和昌道了声谢,便快步向外走去。

    乘出租车去医院的途中,他试着给薰子打电话,却打不通,似乎关机了。

    他茫然地望着车窗外,思考着。

    这三年里,瑞穗的情况一直很稳定。也不是一点麻烦都没出过,有过感染,患过肠胃障碍。但和昌之所以知道这些,是因为难题全都解决了。出问题的当时,不管是薰子还是千鹤子,都不曾通知过和昌,大概是不愿意打扰他的工作吧。

    可这次,为什么通知他了呢?

    或许应该做好思想准备了,和昌想。

    来到医院,他去问询台打听,护士请他去四楼护士站确认一下。

    和昌坐电梯来到四楼,到护士站询问。年轻的护士马上明白了,把病房号告诉了他。

    “我可以直接进去吗?”

    “请。您的夫人也在里面。”

    这简简单单的回答让他有些沮丧。他原以为瑞穗进了集中治疗室,薰子正在候诊室焦虑不安。

    他走到病房门口,敲了敲门。薰子的声音说:“请进。”

    和昌推开门,薰子正坐在床边。她抬头看着和昌,说:“你来了。”她的表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不见一丝悲伤。

    “我接到了妈妈的电话。”和昌看着病床,“什么情况?”

    瑞穗正躺着打点滴,脸稍微有点浮肿,和上次见面时的状态完全不同。

    薰子没有回答,认真地凝视着女儿。

    “喂,是怎么回事?”他略微加强了语气。

    她站起来,向窗边走去,旋即回转身,直直地望着和昌。

    “我有重要的话要和你讲。非常非常重要。现在方便吗?”

    和昌用力点点头,看了看瑞穗,目光转回到薰子身上。“和瑞穗有关吗?”

    “当然。”

    “什么话?”

    薰子微一踌躇,深吸一口气,开了口。

    “我不知道算是昨晚还是今晨,总之是凌晨三点多的时候——”她开始猛烈地眨眼,眼睛通红,面颊抽动,“瑞穗她……走了。离开了。”

    “诶?”和昌睁大眼睛,“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动身去了那个世界。死了。”说完,薰子紧紧闭上了眼睛,垂下头,肩膀微微颤动。

    和昌惊异地看着瑞穗,可她的胸脯的确在微微起伏,正在呼吸。

    “你在说什么啊?这不是还活着吗?”

    薰子抬起右手,用手背轮流擦了擦双眼,抬起头,做了个深呼吸。然后,她睁开眼睛,对和昌露出一个微笑。

    “薰子……”

    “对不起,这下子把你完全弄糊涂了吧。”

    “究竟出什么事了?”

    “嗯,从头开始讲吧。”薰子瞥了一眼病床,便看着和昌,开始讲述,“半夜三点多,我忽然醒了,觉得好像有人在叫我。睁眼一看,瑞穗就站在我身边。”

    和昌失声叫了出来。

    当然,并没有亲眼看到,薰子说。可却能真真切切地感到,瑞穗就站在那里。

    接着,瑞穗开始对薰子说话。尽管没有听到她的声音,话语却回响在薰子的心底。

    妈妈,谢谢。

    这么久以来,谢谢您了。

    我很幸福呢。

    特别特别幸福。

    谢谢。真的谢谢您。

    薰子猛然悟到,是告别的时候了。但不可思议的是,心中却没有悲伤。她问:“已经要走了吗?”

    嗯,瑞穗回答。别了,妈妈。要好好的哦。

    别了,薰子喃喃道。

    接着,瑞穗存在的感觉忽然消失了,复归为一片空无。

    薰子下床走到瑞穗身旁,打开灯,确认各项生命体征。

    所有数值都开始恶化。薰子再也没合眼,守了一夜,但瑞穗并无好转的迹象。

    事情讲完了,薰子望着和昌,微微侧着头。

    “你不相信?觉得我在说谎?或者不是说谎,只是单纯的妄想,要么就是睡糊涂了——你是这么想的吧?”

    “我没觉得你撒谎,你没理由那么做。是妄想,还是睡糊涂了,我不知道。但既然你相信,那就把它当作事实吧。”

    薰子微微一笑,说,谢谢。

    “只是,”和昌加了一句,“说实在的,我很迷惑。你知道,我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也接受了瑞穗的死亡。但这样的形式,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对不起,只有我一个人送她离开。可你也送不了呀,因为重要的时候你都不在家。”

    和昌不知道怎么回答,用手摸摸脑袋。“为什么是昨晚呢?”

    “不知道啊。这得问瑞穗了。”薰子的语气甚至有些欢快。是想通了,还是被突如其来的事态打击到了?和昌弄不明白。

    “老公,”薰子唤他,“这样很好,对不对?我们已经对瑞穗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对不对?没有什么可后悔的,对不对?”

    “那当然。我就不提了,但你是完美的。”

    “你这么说我稍微高兴了点儿。”薰子捂着胸口。

    “不过,”他俯视着病床,“接下来该怎么办?”

    薰子带着严肃认真的表情走了过来。

    “现在正在打点滴对吧?这孩子的身体正处于缺乏抗利尿激素的状态。这样会引发尿崩,那是不可控制的。所以,为了防止脱水症状,必须给她补充大量的水分和糖分。在此期间,她的手脚会出现浮肿。在这种情况下,如果给她注入抗利尿激素,就能够控制住小便。”

    “你真了解。”

    “对吧?我学了很多呢。”

    “瑞穗以前不需要这种激素吗?”

    “刚发生事故的时候是需要的。不过在家护理的时候不需要。医生们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瑞穗必需的药物越来越少,专家们就更惊奇啦。”

    “可现在又需要了。”

    “嗯。”薰子点点头,然后用疑虑重重的目光看着和昌,“主治医生很快就要来作说明了。在此之前,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

    “这件事,只有我能决定。”

    4

    正如薰子说的,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主治医生与他们进行了面谈。这位医生叫大村,性格温厚,过去的三年里,都是他在诊断瑞穗的身体。

    大村说,瑞穗的情况和上次就诊时完全不同了。

    “虽然令嫒的大脑功能几乎已经丧失殆尽,但在此之前,她还保有着身体统合性。血压和体温都很稳定,也能控制排尿。但很遗憾,从现在的状态来看,她的身体统合性正在消失。或许这样说你们更容易理解:她的状态和事故刚刚发生之后相似。”

    接着,大村开始解释今后的治疗方针。最先说到的就是薰子刚才提起的抗利尿激素。

    “如果注射,就能脱离现在的尿崩状态。如果不注射,她的心脏很快就会停止跳动。有的人宁愿亲人不要这样勉勉强强地活下去,但从二位之前的经历来看,即使你们要选择注射激素,今后继续护理下去,也没关系。”

    和昌看看身旁。薰子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和昌转头看着主治医生。

    “这是以瑞穗脑死亡为前提的,对吧。”

    “对,不过,就算是接近脑死亡的状态……”

    “那么,”和昌道,“我们可否尽自己应尽的义务?”

    “义务……您的意思是?”

    “选择。不确认一下我们有没有捐献器官的意愿吗?”

    大村瞪大了眼睛。

    “啊……可是……在事故发生后,你们不是拒绝了吗?”

    “因为我们觉得她没有脑死亡,”薰子回答,“所以不想让她接受那种奇奇怪怪的测试。事实也表明,从那之后又过了三年,我们家的孩子一直活得好好的。难道大村医生您会给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做检查,进行诊断吗?”

    大村惊讶地看着这对说话出人意料的夫妻。

    “但这次,”和昌说,“我们觉得,恐怕是得接受脑死亡的事实了。那样的话,就要面对选择。不对吗?”

    大村的嘴巴像金鱼一样大张着。“请稍等。”说完,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出面谈室的时候,还几乎绊了一跤。

    和昌与薰子重新对视一眼。她微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和昌也保持着沉默。

    一个小时之前,薰子提出的建议正是这个。她表明了捐献器官的意愿。

    “瑞穗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她一定在天堂。她说,为了那些可怜的孩子们,使用我的身体吧。”

    因为她是个好孩子啊,薰子加了一句。

    和昌没有异议。问题在医院一方。他们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这件事,这是从未有过的案例。

    薰子给千鹤子和美晴打电话,把现在的情况和自己的意思告诉她们。她们都哭了,但都表示理解。

    敲门声响起。薰子说了声“请进”,门开了。进来的果然是近藤。和昌与薰子想站起来,近藤忙让他们坐着,自己也走到桌子对面,坐了下来。

    近藤长出一口气,看着两人。“你们总是让我惊奇。”

    “是吗?”薰子问。

    “不用人工呼吸器,利用最新科技让令嫒呼吸;用磁力刺激脊髓,通过反射,让全身肌肉得到锻炼。”

    “还好这些我们都做到了。”

    “是啊。结果我们就有了现代医学无法解释的,不依赖于大脑功能的统合性。那种状态能持续到今天,不能不令人惊异。但最让我惊奇的,还是今天。你们居然要求选择。”

    “我不觉得这是违反规则,”和昌说,“如今的法律中没有‘临床型脑死亡’这种表达方式。如果并未接受脑死亡判定,那么就还有植物人的可能性。直到昨天为止,瑞穗都处于那种状态。但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三年零几个月之前的瑞穗,和现在的瑞穗状态完全不同了。我们应该有重新要求选择的权利。”

    “您说的没错,”近藤说,“但有件事我要先告知一下:按照正式的手续,首先要检查令嫒如今的大脑状态,当脑死亡的可能性极高的时候,才会让你们做出选择。可是这次,不会再做这样的检查了。其实以我个人的意见,也的确没必要再做。不知你们是否能接受?”

    和昌和薰子一齐点点头,说,能。

    “我明白了。那么,请听我说。之前也问过,在此我要再确认一遍:令嫒有没有器官捐献志愿卡?或者,令嫒有没有谈起过器官移植和器官捐献的话题?”

    “没有。”

    “那么,如果依照脑死亡判定基准进行测试,确定脑死亡之后,你们是否愿意捐献令嫒的器官?”

    和昌扭头看着薰子,薰子也正望着他,目光澄澈而坚定,没有一丝犹豫。

    “是,”他回答近藤,“我们希望捐献器官。”

    “好的。我会联系移植协调人。此后的详细事宜就由他来告诉你们。”

    近藤起身,稳稳地走出了房间。

    和昌叹了口气。看看表,离接到千鹤子的电话居然才过了不到三个小时,这让他十分惊讶。今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做梦都没想到会发生这些。但这是现实。他的女儿去世了,他同意捐献女儿的器官。可他仍然觉得那么不真实。

    身边的薰子正摆弄着手机,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机的。屏幕设置的是瑞穗小时候的照片,那时她还能活泼地跑来跑去。

    敲门声再次响起。近藤回来了。

    “我联系上协调人了,他应该很快就到。”近藤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管是脑死亡判定还是器官移植法,你们应该都很熟悉了。如果还有不明白的地方,请尽管问协调人吧。你们或许知道,接下来你们仍然可以拒绝提供器官。”

    “就像那时候一样,对吧?”和昌问。

    “没错。”近藤正色道。

    “我只想再问一个问题。”薰子说。

    “什么问题?”

    “我想确定一下死亡时间。您说脑死亡判定会进行两次对吧。先判定一次,过几个小时再判定一次。第二次判定脑死亡的时候,这一时刻就成为死亡时刻。对吧?”

    “您说的没错。”

    “如果接下去就进行判定的话,会在什么时候结束?”

    “这……”近藤看看表,“因为要做很多准备,所以不能马上开始。判定本身不会花太长时间,不过第一次和第二次之间必须相隔一定的时间间隔。通常是六小时,但未满六岁的儿童需要间隔二十四小时。虽然令嫒已经年满九岁,可也不能和成年人同等对待。间隔十个小时应该比较好吧。考虑到这一点,判定结束最快也要到明天下午了。”

    “明天……也就是说,她的死亡日期就是四月一日了。”

    “如果确定她已经脑死亡的话。”近藤说话仍然很慎重。

    “医生,”薰子的身体稍稍前倾,“这个日期,能不能写成三月三十一日?”

    “诶?”近藤瞪圆了眼睛。

    “我希望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三月三十一日,而不是四月一日。因为,今天才是瑞穗正确的死亡日期。”

    近藤迷茫地把视线移向和昌。

    “据说在我女儿启程前往那个世界的瞬间,我妻子见到她了。在那之后,瑞穗的情况就急转直下。”

    近藤难掩惊愕,为难道:“是这么回事啊……”

    “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总之,希望您能答应我们的请求,把死亡日期写成今天。”

    但近藤抱歉地摇了摇头。

    “很遗憾,我不能这么做。当通过第二次脑死亡判定,认定患者已经脑死亡的时候,那个时刻就将成为患者的死亡时刻,这是确定无疑的。死亡诊断书不能说谎。”

    薰子重重地靠回椅背上,望了会儿天花板,又带着近似于嘲笑的表情问近藤:

    “说谎?明明心脏还在跳动,却说她死了,所以是说谎吗?那我倒要问问您,什么是真实?您能告诉我吗?”

    近藤皱着眉,静静答道:“我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而已,如果和规则不符,那就是说谎。”

    薰子哼了一声。

    “要我说,那才是弥天大谎。不过既然明天是四月一日愚人节,那我就不追究了。死亡诊断书只不过是一张纸片,在我心里,女儿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死亡时刻是凌晨三点二十二分。我看过表了,绝对没错。我这个当母亲的可一直守着呢。我怎么能让国家,让当官的去决定我的宝贝女儿死在哪一天?不管别人怎么说,她的忌日就是三月三十一日。我绝对不会让步——你也记好了。”

    “好的。”和昌说着,掏出手机,让薰子重复了一遍时间,记了下来。

    “还有什么问题吗?”近藤问。

    “我也想问个问题,”和昌竖起食指,“瑞穗在那种情况下过了三年零几个月,这样的身体,还可以提供器官吗?”

    近藤点点头,说:“您的疑问很合理,其实我也不知道。不经过检查,什么都无法确定。不过据主治医生说,可能性还是有的。就算往最糟的情况去考虑,至少令嫒的内脏是健康的,所以她才能活到现在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您知道我们医院管令嫒叫什么吗?‘奇迹般的孩子’。她一定还能创造出新的奇迹。”

    和昌长出一口气,不知怎么的,他觉得很骄傲。

    “近藤医生,这是我今天听您说的话当中,最棒的一席话。”薰子说。

    近藤有点不好意思。

    没多久,协调人就到了。不是三年多以前的那个人了,这次是个中年女人。

    她热心而细致地解释了器官移植究竟是什么,一旦确定脑死亡,瑞穗的身体和器官将如何处理。

    和昌只提了一个问题。如果瑞穗的器官用于移植,是不是能够告诉他们,究竟移植到了什么样的孩子身上?

    协调人十分抱歉地说,很遗憾,供体和受体的一切具体信息都是保密的,这是铁律。

    “怎么样?如果法律上确定令嫒已经脑死亡,您是否愿意捐献她的器官?”协调人最后确认。

    和昌与薰子已经没有任何犹豫,齐声说:“那就拜托您了。”

    5

    第一次脑死亡判定将在当天晚上进行。院方问他们要不要在场旁观,和昌说,只旁观第一次就好了,因为听说还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进行第二次判定。而且,如果要进行第二次判定,就等于说在第一次判定的所有测试中,瑞穗都满足了脑死亡的条件,那就跟已经有了结果没两样了。

    薰子说她不想旁观,因为没必要。在她看来,瑞穗的身体已经是一具尸首了。

    而且,薰子说她还有事情必须去做。问她是什么,她回答:“那还用问?守灵夜的准备,还有葬礼。要通知好多人呢。”

    和昌站在窗边向下眺望,看见妻子认真地一边摆弄手机一边走着,把医院抛在了身后。或许她的崭新人生已经开始了吧。

    原以为脑死亡判定必会大动干戈,但站在旁边一看,却简单清晰得让人意外。时间最长的是脑电波检查,但也只不过持续了三十分钟左右。他很久没有看过瑞穗的脑电波了,平平坦坦,十分完美的一条直线。反正怎么观察也不会有变化了,不如早点结束了吧?虽然和昌心里这么想,但医生们仍然一丝不苟地完成了观察。还有些测试,他完全弄不清目的是什么。比如往耳朵里灌冷水,据说这叫“冷热试验”(caloric test),用来确认眼球是否能在诱导之下水平方向移动,似乎是一种检查内耳前庭的部分功能的试验,但就算医生做出解释,和昌也连一半都听不懂。除此之外的检查都是几分钟就结束了。确认瞳孔也只是几秒钟的事情。

    只剩下最后一项——无呼吸测试了。也就是说,在此前的所有检查中,瑞穗都满足了条件。

    瑞穗的无呼吸测试和别人不同。一般来说,疑似脑死亡的患者都装有人工呼吸器。无呼吸测试是要移除人工呼吸器,看看患者在一定时间内能否恢复自主呼吸。但瑞穗没装人工呼吸器,她的体内装着最新型的呼吸控制器AIBS。由于控制器是在体外的,所以只要关上按钮,对于瑞穗来说,就相当于无呼吸测试了。为了进行测试,AIBS研究团队的一名医师作为来自庆明大学的顾问,也在一旁观看。这是要避免出现误操作装置的情况。

    在无呼吸测试之前,给患者供应了充足的氧气。即便如此,由于这项测试事关重大,负责的医师依然露出了紧张的表情。

    电源关掉了。大家都盯着显示呼吸程度的屏幕。一分钟、两分钟——时间在沉默中流逝。瑞穗的脸色似乎越来越苍白。

    规定的时间过去了,没有出现自主呼吸。再次接通AIBS的电源,瑞穗又开始呼吸。和昌看着这一切,觉得这孩子果然是靠着机械的力量在活着。

    就这样,第一次脑死亡判定结束,所有条件全部满足。

    和昌先回了家,第二天早晨再到医院。离第二次判定还有两个小时。瑞穗的身体仍然躺在昨天那间病房里。他正凝视着女儿的睡颜,千鹤子带着生人,和岳父茂彦一起来了。三个人都十分悲伤,却不想哭泣。

    没多久,美晴和若叶也来了。若叶走到床边,把手放在瑞穗的胸口上。和昌想起薰子乱挥菜刀那天,若叶说等长大了就来帮忙照顾小穗。

    薰子没有出现。对此,没人发问。看来她已经在电话里说过了。就像要解释似的,美晴开了口:

    “她正和殡葬公司的人交涉呢。姐姐坚持要把忌日写成三月三十一日,可殡葬公司的人说要以死亡诊断书为准。”

    “那孩子真够倔的。”千鹤子叹息道,“她说自己已经把瑞穗送走了,再来医院也没有意义。”

    和昌知道薰子的确很逞强。她大概想到了,如果列席今天的第二次判定,就得接受由国家和当官的决定的死亡日期吧。

    敲门声响起,身穿白衣的男子走了进来。“要进行第二次脑死亡判定了。”他彬彬有礼地说。

    瑞穗被用担架从病房抬了出去。谁都没去列席第二次判定。如果确定脑死亡,瑞穗就会被视作死亡,接着就将进行摘除器官的一系列准备。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见活着状态的瑞穗。

    别了,这么久以来,你一直在坚持着,到了那个世界,一定要幸福哦——和昌默默地在心里向女儿告别。

    两小时后,在候诊室里等待的和昌等人得知了结果。

    第二次判定确定了脑死亡的事实。瑞穗的死亡时刻定为四月一日下午一点十分。

    6

    只有亲戚参加的守灵夜结束了,和昌送客人离开之后,回到设有祭坛的会场。会场小而雅致,摆着大约四十把折叠椅。要是瑞穗有同学,这里或许就会显得狭小了。

    守灵和葬礼全是薰子一手操办的。殡葬公司和殡仪馆也是她选的。指示在祭坛周围摆满玩具的也是她。

    和昌在棺材正面坐下来,抬头望着女儿的遗像。照片上的瑞穗闭着眼睛,就像最后一次见到她时一样。但她的脸上没有浮肿,面颊和下巴线条分明,发型细心地整理得很美,戴着粉色的发夹,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华丽。

    “拍得不错吧。”薰子走了过来,坐在他身边。

    “我正这么想呢。忙着迎来送往,都没时间仔细看。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今年一月。我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的,拍了好几张,直到我觉得满意为止。”薰子望着遗像,答道,“这是每年的惯例。”

    “每年?”和昌对着妻子的侧脸问。

    “是啊。每年一月我都会这么做。从在家护理她那年开始。”

    “为什么?”

    薰子看了看他,苦笑道:

    “你以为我真觉得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吗?”

    和昌吃了一惊。妻子每年都为瑞穗拍照,以备作为遗像吗?

    他挠了挠眉梢。“哎呀,真是败给你了。”

    “现在你明白了?是不是有点晚了?”

    “是哦。”和昌笑了笑,旋即认真地望着妻子,“辛苦你了。”

    薰子慢慢地摇了摇头。

    “我从没觉得辛苦,只感到幸福。照顾瑞穗的时候,我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因为把这孩子带到世上的是我,所以守护她生命的也必然是我。或许在旁人眼里,我是个疯狂的母亲吧。”

    “疯狂……怎么会……”

    “可是,”薰子说着,又抬头向遗像望去,“这世上有些东西,是即便疯狂也必须要守护的。而会为孩子而疯狂的,也只有母亲了。”她的视线回到和昌身上,似乎能将他看透一般,“要是生人出了同样的事情,我肯定还会疯一次。”

    她说得平静,但一字一句却深深震撼了和昌。他无法直视她的眼睛。

    薰子忽然一笑。“当然,我会拼上性命,防止这种事情发生。”

    “我也会。”

    “我没事的。放心吧。”

    会场后方有声音传来,薰子向那边望去。和昌也跟着她看去,发现那儿站着一个意想之外的人。是近藤。这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没穿白大褂的样子。近藤向和昌夫妇点头致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有一台很紧急的手术。可以让我敬香吗?”

    “请便。”薰子答道,然后站了起来,“我去看看生人,那孩子,睡不惯的被子总是会踢到一边去。”

    “好的。”

    薰子朝近藤微一鞠躬,便离开了会场。

    身穿西装的近藤走到烧香台边,对着遗像深施一礼,然后用指尖捻起一撮沉香,撒进香炉中。接着,他双手合十,后退一步,又行了个礼。他手中没有拿念珠,大概是从医院直接赶来的吧。在他敬香期间,和昌一直站在一旁。

    近藤离开祭坛,向和昌走来。“您请坐下吧。”

    “医生您也请随意。若是不急的话。”

    “是。”近藤说着,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和昌也跟着坐下。

    “您总是会参加负责过的患者的守灵和葬礼吗?”

    “并不是,”近藤摇摇头,“虽然我很想这么做,但基本上都没有露面。要是全都出席的话,有几个身子都不够用啊。”

    说的也是,和昌点头道:“瑞穗是例外吗?”

    “是的,她是特例。”近藤望了望祭坛,“我从未如此留恋过一具遗体。”

    “留恋啊……这对您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了。”

    “对,您说的没错。”脑神经外科医生的话听上去并不像开玩笑的样子。

    在确定脑死亡的翌日,从瑞穗身上摘除了几个器官。根据检查结果,这些器官用于移植基本上没什么问题。事后,和昌夫妇得知,这是个令人震惊的奇迹。

    其实,近藤曾提出,在摘除器官之后,想解剖瑞穗的头部。他或许是想亲眼看看瑞穗的大脑究竟成了什么状态。

    和昌跟薰子商量,她表示坚决不同意。近藤只得失望地放弃。

    第二天,瑞穗的遗体火化。就这样,一切都成了谜。她的大脑是什么状态,人们永远都无法得知了。

    “三月三十一日殁啊。”近藤看着祭坛一角。那儿立着一块牌子,通常祭坛旁不会放这东西,这也是薰子的意思。

    “内人很倔强,不肯让步。她说,瑞穗就是在那时候去世的。”

    她对僧侣也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在诵经的时候,也是这么念的。当然,死亡诊断书和政府相关,不能那么写,但除此之外,她都坚持是三月三十一日。

    和昌没有干涉,他觉得自己无权插手。

    “您是怎么想的?”近藤问,“您觉得令嫒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和昌回望医生。“真是个奇怪的问题。”

    “的确。但我很感兴趣。”

    “如果听死亡诊断书的,那就是四月一日下午一点钟。”

    “您接受吗?”

    “我不知道。”和昌双臂交叉,“说实在的,我觉得这不对。脑死亡判定仅限于同意提供器官的场合,如果确定,患者就将死亡;如果不同意捐献器官,就不会机型判定,当然也就不会被认定为死亡——真是古怪至极的法律。如果说脑死亡就是人的死亡,那么在发生事故的那年夏天,瑞穗就已经死了。”

    “那么,对您而言,那一天才是瑞穗的忌日?”

    “不,”和昌摇头,“对此我也有抵抗情绪。那天我的确觉得瑞穗还活着。”

    “那您是尊重太太的意思了?”

    “唔……”和昌沉吟着,揉了揉太阳穴,“是啊。看来我还是希望保守一点思考。脑死亡并不是人的死亡。瑞穗迎来死亡,或许是在摘除器官的那天,四月二日吧。”

    “保守?”

    “意思是心脏停止跳动的那天。”

    近藤笑了。

    “要是这样的话,对您而言,令嫒还活着呢。因为她的心脏还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跳动着啊。”

    “啊……原来是这样。”

    他明白了近藤的意思。他听说瑞穗的心脏也被摘除了,移植给了某个孩子。

    在这世界的某个地方吗……

    这样想也不错啊,和昌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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