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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短篇小说精选集》 作者:芥川龙之介

芥川龙之介的《阿富的贞操》怎么理解?

    作者:玄鸟

    月初开始读芥川的中短篇小说集《罗生门》,近来恰好看到其中这一篇,也就小说中晦涩难懂之处与我的一位老师探讨了一番。

    且先说结论吧:网上多流传的解读是“阿富愿舍弃贞操、忠心侍主的行为点化了乞丐,使之弃恶从善,终成正果”,个人不敢苟同。这篇文章和芥川其他的多数作品(除《橘》等)一样,是为抨击人性的私欲与邪恶,表达无来由和无去处的沉郁和悲凉。不得不说,《阿富的贞操》一文实是《罗生门》一集中极为出彩的一篇。

    以下为与老师讨论后个人得出的理解,各位看客若有不同意见,也请不吝赐教。

    含有剧透,各位请一定先阅读过这篇小说再往下看。

    部分时代资料等来自于百度百科。

    (所引用译文以林少华先生的译本为准)

    一、背景

    (1)创作背景:本文创作于大正十一年八月,即1922年8月。芥川本人于前一年被大阪每日新闻社以海外观察员的身份派往中国进行长期旅行,因长途跋涉落下病根。而大正十一年的芥川,身体渐衰,饱受多种疾病的折磨。与其同为日本近代文学巨匠的森鸥外也于当年7月逝世。这些怀忧就决定了芥川此间创作的总体风格和立意——仍是压抑沉郁(有名的《竹林中》也是1922年初发表);本文亦如此。

    芥川龙之介(日本小说家)

    (2)小说内容背景:《阿富的贞操》的故事(的主要部分)发生于明治元年五月(1868年5月)。这年是明治维新开始的一年,幕府军在伏见战争中被新政府军打败。将军德川庆喜秘密从大阪仓皇乘坐军舰逃回江户,幕府灭亡已经是时间的问题。但是大多数江户的市民仍是拥护将军,便组织了一支武装部队,名唤彰义队,支持旧幕府势力。但之后不久,历史表明,他们只是负隅顽抗,仍无法阻挡明治维新的进程。

    彰义队_百度百科

    “官军明日凌晨进攻东睿山彰义队,上野一带民家火速撤往别处!”

    故事便由这样的一句命令展开。

    二、情节

    女仆阿富于战火中赶回旧居寻找主人爱猫,却在旧居内偶遇乞丐新公(部分译本作“老新”)。手持枪械的新公以猫为要挟欲调戏阿富,阿富几番争斗和犹豫后表示愿舍弃贞操以换得主人心爱的猫。新公羞愧难当,便作罢放阿富携猫离去。

    二十二年后阿富与新公在国内博览会开幕式上重逢。彼时阿富已如寻常女子般嫁做人妇生儿育女,新公却不复当年破落,满身华贵乘马车从人群中过。二人似乎相视片刻,又倏尔擦肩远去。

    初读以后,我脑海中出现许多疑问:

    乞丐为什么会在文末逆袭?

    乞丐是什么来头?

    阿富为什么会愿意只为一只猫委身于人?

    作者的褒贬态度如何?

    ……

    先分析一下两个主要人物吧。

    三、人物

    (1)乞丐(新公/村上新三郎/源繁光)

    阿富唤乞丐作“新公”,可见乞丐是与阿富家熟识的同乡,乞丐对阿富家自称的名号应该是“村上新三郎”。但是乞丐在文中自语时,道出自己的真名为源繁光。

    源氏是古日本的豪族,甚至还是幕府时代的开创者。此处应该是象征了恪守日本传统、不愿接受维新的旧幕府支持者。文中也有多次暗示乞丐不是凡人:

    他身上披的包酒坛用的粗麻布倒是崭新的

    尽管蓬头垢面,但五官还过得去

    从旧单衣怀里掏出一支光闪闪的手枪

    这些细节对于一个乞丐来说可不是常见的;乞丐应是真真确确的源氏后人。

    那么文章开头提到“(维新政府)官军与彰义队作战”,乞丐与这一事件有什么关联呢?——不仅是从上面说到的姓名,其他地方也有暗示,乞丐极有可能是彰义队的一员。

    1.乞丐如果是政府军方面,没有理由返回上野。

    2.乞丐揶揄阿富时说道:“如今这个世道,肩膀顶着漂亮肩章的坏蛋都多的是,……”指的是哪一方,大家应该都能看出来了。

    如此梳理一番可以得出,在故事开始时,身为源氏后人的乞丐是彰义队的一员,回上野来为之后与军官的战斗做准备。

    但是经历了阿富舍身救猫的事后,他却说道:

    “村上新三郎源繁光,今天可是打了个败仗!”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上面讲背景的时候谈到,彰义队的斗争最后失败了,而乞丐二十多年后仍能红光满面地出现在阿富面前,不外乎两种可能。

    1.乞丐倒戈转而帮助维新政府。

    2.乞丐在战斗中被招降。

    无论哪一种,乞丐都是已经背叛了加入彰义队的初衷,背叛了自己骨血里的信仰(对古代崇尚、对现代失望也是芥川常用的主题之一)。文末也提到乞丐和政界、军界要人一起出现——换言之,在亲眼见证阿富愿意用身体换取一只猫儿的平安后,乞丐选择用自己政治信仰和身份上的贞操,换来了荣华富贵。

    这么看来,从头到尾,失去了“贞操”的,其实是乞丐。他许是早知彰义队无力回天,又仍心存私欲,便在作战的最后关头,因一位女子的影响,放弃了“贞操”,“弃暗投明”了。

    那么,为什么文章的题目是“‘阿富’的贞操”呢?

    (2)阿富

    讨论时老师抛给我这么一个问题:在这篇小说中,阿富的出现是否过于突兀?

    当时便有一种醍醐灌顶的感觉。按照常理来说,战乱之中女主人不会特意让女仆去找一只猫;接到这种命令的女仆,多会趁机逃跑,不会真的去找寻那只猫。而阿富做了,且不惜为之付出自己的贞操;是人便有私心和生欲,小说情节与之未免不大符合。这点却是被很多人忽略了。

    老师自己阅读时曾想到过一个“两个小人”理论。即:对一些作品来说,次要人物不过是主要人物心中的想象和投影,主要人物和次要人物的互动其实只是主要人物心中的一场拉锯战(像两个小人在吵架);在表现“次要人物”这个替罪羊时,拉锯战的一方赢得胜利(一个小人吵赢了),主要人物的某种想法或诉求得到表达。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可能(小说内的)现实中,根本就没有阿富这个人物,只是乞丐叛变的愿望藉由一个脑补的、虚构的事件在恍惚间得到满足罢了。

    那么二十二年后的阿富呢?描摹得如此真切,难道也是虚构的吗?

    如果以乞丐新公为主要人物,我们自然可以说未来的阿富也是为了补充故事情节写出的。但如果阿富才是主要人物呢?

    那就得细细思量阿富舍身的行为中是否有潜在的合理性了。

    文末描写阿富看到飞黄腾达的新公时的想法,有这么一句:

    ……她并未吃惊。新公不是普通的乞丐——不知为什么,她早已晓得这一点。不知是因为长相还是因为谈吐抑或因为所带的手枪,总之她晓得。

    也许这是在二十二年前,阿富身为女性的第六感启发的。当日被新公威胁时,阿富本人或许已在战乱、找猫、遇见坏人、贞操等一系列近乎荒诞的事件中渐渐恍惚。在这种微妙的精神状态下,她向她的本能屈服——寻求强者(一位男性)的庇护、求生(若她不从,也有被新公杀害的可能),甚至是性(谁能说一定没有呢?)……她和《竹林中》《手帕》里的女性,大抵也是有共同之处的。

    多年后,阿富嫁了一位贵人的外甥,她丈夫也做着收入不低的生意。这么看来,这种本能甚至有被强化成“趋炎附势”的感觉。但是生乎乱世,身不由己啊!身不由己。

    一瞬间,阿富的贞操也好,新公的抉择也好,似乎都归于深沉的无奈,向五里雾中堕去。

    (3)猫(虽然并不是人物)

    它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但猫在日本文学中的主要象征意义是灵魂和指引,从这篇小说中也可见一斑了(阿富寻猫;新公与猫道别)。

    四、主题

    分别以新公和阿富为主人公分析小说,得其主题有二:

    1.抨击了如新公一般的有违武士道精神的人;

    2.表现如阿富一般的大众的看似麻木的选择和生活状态,展现人性的本源。

    无论是哪一种,都和芥川小说的共通主题(对人性的无奈与绝望;怀念历史,感慨现在)是相符的。

    但在历史的大背景下,并不能说新公和阿富的抉择一定是错误的——芥川怕是也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意思罢。

    新公的马车通过时,丈夫又从人群空隙中回头看阿富。看见丈夫的脸,她再次若无其事地报以笑脸,活泼泼的、喜滋滋的脸……

    呜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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