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经典侦探小说金榜》 作者：佚名
卡力女神〔英〕马里恩·琼
我不知道这种梦魇何时开始的，但我知道它存在于我的灵魂深处。我过去知道，现在知道，明天我还是会知道，我将永远知道。
我屈服于我的梦魇，我接受这个事实，我将永远带着它活下去。
但我不能接受的一项事实是：为什么血会使我感到温暖，那杀过人的刀锋，却会带给我一种放松的感觉，我觉得死亡乃是一种喜乐。
可怕的是：恐怖事物却能给我快乐！
这真是古怪，古怪得可怕；我向来是怕见血的，我，一位教师、一位绅士，竟然是如此，我真痛恨自己。但在过去几个月来，我不仅习惯，竟有着少不了它的意味，有那么一个晚上不做噩梦，第二天会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没有什么比这印度的神秘法术更残忍可怕的了。
这都是由一位印度女孩所引起的。她美丽，虽然在贫穷的环境中长大，却无损于她神秘和高贵的气质，是她使我这样陷入恐怖，而夜夜梦魇不断。
在她第一次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卡力时，我就免不了产生了怀疑。我明白，卡力在印度语的意思，除了含有母亲的意义以外，也是“破坏和死亡”女神的名字。但我在当时，只看到她的美、她的温柔，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到她的名字。
我是在一个燠热的夏天早晨，在加尔各答和她认识，离现在只不过两个月。我是旧金山的一个小学教员，为了到加尔各答来休假，我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印度这个国家的神秘、古老和它的谦卑宗教，就深深的吸引了我，当时我就决定要到这个国家来观光。我在一个六月晚上飞到了加尔各答，第二天早晨在观光局的办公室认识了卡力。
她是位没有执照的导游，只是站在观光局门口等生意那一种，但由于她漆黑的头发和闪亮的眼睛，一下就吸引住我。
她在我踏出观光局门口时拦住了我问：“早安，先生，是否可以让我来带你欣赏一下加尔各答？”她的英语带着古怪的印度腔。
“也许可以……”我笑笑说。但可惜的是我一看到她迷人的微笑，就再也无法说出下面拒绝的话。
她接着报出一连串值得观光的地方，并介绍她自己乃是一流的导游，最后还加上了一句：“我的价钱也便宜。”她笑起来两颊所出现的酒窝，已使我迷醉在里面。于是我告诉她，我想去看一下卡力庙。她欣然答应了，到了以后才知道，她比我更急于到卡力庙去。我们一路上谈得非常愉快。
假若我还有点理智的话，也许我应该注意到一位观光局官员的摇头。他看到我要到卡力庙去，他一直用警告的眼色向我摇头，我也只对他耸了耸肩表示我感谢了他的好意。
我们经过了达尔豪西广场，又走了一段距离，经过了一些挤满了车子、缠着白色头巾和裹着长袍女人的街道，来到了卡力庙前。这座庙富丽巍峨，但庙门口堆满了乞丐，看上去真是不调和。那些乞丐看到我一个外国人踏出计程车，全部一拥而上，但在看到卡力后，他们却又赶快后退，头都低下来，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她没什么动作，也没说什么话，连脸色都没变，可是她一露面就把这些乞丐吓得要死，当时我只是奇怪，但后来我骂自己愚蠢，竟没由此看出她身上的邪恶。
当时我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全都在躲开她，当她走进身旁时赶快低头让路，我还只认为他们是因为她向导的身份，而且是带着一个富有的外国人。我看了看那香烟缭绕的卡力女神神像，直觉地发觉到站在我身旁的卡力脸上的那股虔诚，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自在起来。
卡力女神是印度教毁灭之神席发的妻子。这位女神的造型真是恐怖吓人。她有三只眼睛，四只手臂，血盆大嘴和伸出来的长长红舌头，她身上缠着好几条蛇，踏着脚下的尸体在起舞。她的耳环是死人，而项圈是由骷髅头所连成的，她的脸上和胸部都沾满了血污。她有两只手是拿着剑和一颗人头，另外两只手却伸出来，做出保护和祝福的姿态。卡力女神真是奇怪，她既是个象征母性的善神，却也是表示毁灭死亡和悲剧的凶神。
在看到这具恐怖的神像后，我心里充满厌恶、好奇和恐惧的混合情愫。但我回过头来看卡力这个女孩，她却似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似乎她已脱离这个世界，而和那位女神结合在一起。
我相信，假若不是我最后催促，她还会那样站上很久。我开口说话，似乎把她从另外一个世界拉了回来。但她仍然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把我领出庙外。她没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在说：“她好可爱！”她的声音变得像梦幻一样：“她多有力量！”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庙墙边，我也沉默地跟着她走。我在想，看样子，不管是否有观光客跟她来，她每天都是会上这里来的。
我原本到这里来的意思，是想看一看这里杀羊做牺牲仪式，如今所见到的这道仪式中的惨状却成了我梦魇的来源。
这些眼睛里充满恐惧的小山羊，从附近各地赶来，专门负责杀羊的刽子手全穿着沾满血污的长裤，连他们满是胡子的脸上，也是血迹斑斑，使你想起加尔各答街上吐得到处的槟榔汁。这些赶到庙里来献祭的山羊，一只一只放在一种拉紧颈子的机械上，它们四只脚被绑了起来，每只羊颈上都有片铡刀，而奉献者就在神前祈祷，而且这些羊都编上了号。
等到铡刀一落，羊头落地，刽子手把羊头拾了起来，把血滴在一排小酒杯里，然后献祭人走上前来，十只手指都沾了血印在额上，然后去领羊的尸体。这些羊的尸体都是按照编号挂在周围的庙墙上，这可以拿回家去吃。
卡力告诉我说：“在印度不会浪费一点食物。”
这里到处都飞满了苍蝇，每隔几秒钟，总有几只饿狗冲到这里舔去血迹，这些刽子手在每杀一条羊以前，都得先把这些狗撵开。
这种景象看起来非常有趣，但也令人恶心，但比起卡力的样子，却又算不得什么了。她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似乎是她本身就是享受牺牲的卡力女神。
这次又是我来催她走。
在我们离开神庙时，她一直保持着沉默，神情庄严，眼神发呆，就像在梦里一般。最后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你是否感到嫌恶？”
“有一点点，但我还是觉得非常有趣。”
“真的吗？许多外国人都觉得非常嫌恶。”
由于我不讨厌这种献祭，她轻轻的笑了笑，但她又说了一句可怕的话：“在以往古老的日子里，献给卡力的不是公羊而是男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亮，脸上的妩媚使我在心喊着说：“我真愿把我自己献给你！”
我们静静的走着，偶尔她丰满的臀部会轻擦着我，这就像一把火触及到我的灵魂深处。
突然她又对我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名字也叫卡力。”
“卡力？”
“不错，”她点了点头说：“这是我自己取的，正如我所说的，女神喜欢男人，我这个卡力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一句：“你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去？”
我现在已记不起，在去她家的路上，我是否想起过公羊和男人之间的关系，但我还是跟着她去了。在我们下了计程车以后，来到一处贫民窟，她领我走入一条狭窄的巷子，每当有一条圣牛缓慢地走过来时，我们还得紧贴着墙壁让这个庞然大物过去。
卡力住在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那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张床，几把沙发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斑痕点点的旧衣柜，房间的另一头，有块布幕遮挡着。
“请坐下，”她说：“我给你拿杯饮料来。”
她走出门外，没过一会儿就端了一杯深黑色的饮料回来，这时候我听到一声羊叫，声音似乎非常近，就好像在隔壁房间里一样。这一声羊叫使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因为它使我想起卡力庙里的那些当作牺牲的山羊。
这杯饮料显得奇怪，是我从来都未见到过的。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喝起来有点像牛奶，可是颜色完全不对。”
她耸了耸肩，温柔的笑了笑：“喝下去，这是特别为你所准备的，喝下去对你有好处。”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看到我把饮料喝下去。在我把杯子放下以后，她紧紧地靠在我的身边，眼波横流，她柔柔地抚摸着我的颈子说：“把它喝完。”她撩起长袍的一角，露出象牙色的大腿，我感到心旌一阵摇动，我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全部喝了下去。
回想起来，我真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笨蛋。
等我把饮料喝完以后，她站了起来，媚笑着对我说：“稍等一会儿，我立刻回来。”说完话她钻进房间那头的布帘子里。
到底是一会儿，还是过了一个小时，我已弄不清楚。我喝下的饮料很快就发生了作用，神情恍惚，就好像进入了梦境一般。
房间里的一切丑陋都消失了，我的身体轻松，就好像没有了重量，我全身感到有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尤其是在胃部。我有一种成了神的感觉，我的嗅觉也改变了，似乎闻到房间里的一切气味都是如此的美妙。我又闻到那股山羊气味，但这时我并不觉得骚臭，而是使我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个法力无边的神。
这种感觉是否非常古怪呢？但在当时我却一点都不感到古怪。
卡力从布帘里出来了，一副可怕的卡力女神打扮，手上还牵着一头黑色的山羊羔。她把山羊羔交给我，同时还给了我一把屠刀，她要我杀了这头羊羔来向她献祭。当时我对她的命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是一个神，拥有对宇宙的一切权力。血是温暖，血是和平，血是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
卡力现在是完全一副卡力女神的装扮，她专门设计一套假手，装在她两肩上；在她的额前，她也用一根带子绑上一只玻璃做的假眼睛。她的嘴大开着，舌头伸了出来，一条像蛇的东西缠在她手臂上。她的耳环和项链都是用骨头做的。她一只真手拿把刀子，另一只则抓住一颗骷髅头（这在印度并不难找）。她两只假手则做出保护和祝福的模样。除了这些配件以外，她全身都是赤裸的，象牙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原来她在全身都抹上了油。
啊，上帝，我需要这个女神！
我手上的羊羔，浑身都在发抖，偶尔发出了哀鸣，时而挣扎。
卡力这时拉开了布幕，里面有座大约两英尺高的台子，她坐了上去，声音含糊而低沉，仿佛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说：“我是卡力，母性之女神，死亡和毁灭之妻。”她面朝上，美丽的双乳高耸。
“我是卡力，以我儿子之名，我接受这项牺牲，我惟一作了牺牲的儿子，我接受。”
我相信她的话，她把她儿子献上的话我相信。当然，在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用男人向卡力献祭，当然卡力会献上她自己的儿子。
她的视线看到我的脸上，然后只简单的命令说：“现在开始。”
在听到她的命令后，我一点都没有感到什么奇怪，我愉快的将刀刺入羊羔的颈子。
但这不是我日后的噩梦，而是导向噩梦的开始。它使得我日后陷入疯狂，使我写下了这篇疯语似的自白……
一看到血，我突然清醒过来，我明白我再也不是什么神，沾满了我双手和脸上的血，使我有着一种要吐的感觉。我看清楚了，在我面前是一只死羊羔和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女人。
从那时一直回到我在加尔各答的旅馆为止，我是陷于真正的昏迷，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在恍惚中只记得两样事；我恐怖的看到一只死羊躺在我前面，我的手上沾满了它的血迹，第二样事是记得我拼命的想擦掉手上的血污。我在洗掉它好几个小时以后，还是觉得手上湿黏黏的，似乎那种感觉永远不会消失。我把浴缸放满了水，洗着手，洗着我全身，但怎样都洗不掉那股恐怖，要想作呕的感觉。
这种手上沾满血腥的感觉，直到现在我人已在旧金山好久，仍然是洗涤不去。我已经放弃了教书，因为我无法面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学童——我的手充满了血腥。如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待在我的房间里喝酒，害怕着黑夜和睡眠的来临，我坐着发呆，脑海中所呈现的就是从卡力住处回来那夜的情景，一夜的不眠，一夜的恐惧。我彻夜所想到的只有我手上的血腥，虽然我没有睡觉，但醒着本身就跟梦魇一样，但那只是许多梦魇之夜的开始。
我缩短了在加尔各答的停留，立即回到旧金山来，这种梦魇的情形依旧。我服用安眠药，可是仍然做噩梦；我看心理医生，但对这没有一点帮助。每天晚上我都梦到——甚至幻想到——我手上的血。
后来我找出了一个解脱的办法，但这个办法却使得我由恐惧转变为疯狂。那就是我发现到找一只羊，可以维持我几天不做噩梦，我会得到愉快，我会得到轻松。
如今我已杀了好几只羊，其结果都是一样，我可以三天没有噩梦，而到第四天晚上，情形依然如旧。
我也曾试过停止几天，情况就会变得和以往一样，于是，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如此，我失去了任何希望。
现在，我正坐在浴缸上，赤脚放在浴缸水里，一头黑羊在我面前，四只脚是绑上的，我拿着刀子，一刀割断了它的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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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能接受的一项事实是：为什么血会使我感到温暖，那杀过人的刀锋，却会带给我一种放松的感觉，我觉得死亡乃是一种喜乐。
可怕的是：恐怖事物却能给我快乐！
这真是古怪，古怪得可怕；我向来是怕见血的，我，一位教师、一位绅士，竟然是如此，我真痛恨自己。但在过去几个月来，我不仅习惯，竟有着少不了它的意味，有那么一个晚上不做噩梦，第二天会像少了点什么似的，没有什么比这印度的神秘法术更残忍可怕的了。
这都是由一位印度女孩所引起的。她美丽，虽然在贫穷的环境中长大，却无损于她神秘和高贵的气质，是她使我这样陷入恐怖，而夜夜梦魇不断。
在她第一次告诉我她的名字是卡力时，我就免不了产生了怀疑。我明白，卡力在印度语的意思，除了含有母亲的意义以外，也是“破坏和死亡”女神的名字。但我在当时，只看到她的美、她的温柔，根本没有心思再去注意到她的名字。
我是在一个燠热的夏天早晨，在加尔各答和她认识，离现在只不过两个月。我是旧金山的一个小学教员，为了到加尔各答来休假，我省吃俭用了好几个月。从我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印度这个国家的神秘、古老和它的谦卑宗教，就深深的吸引了我，当时我就决定要到这个国家来观光。我在一个六月晚上飞到了加尔各答，第二天早晨在观光局的办公室认识了卡力。
她是位没有执照的导游，只是站在观光局门口等生意那一种，但由于她漆黑的头发和闪亮的眼睛，一下就吸引住我。
她在我踏出观光局门口时拦住了我问：“早安，先生，是否可以让我来带你欣赏一下加尔各答？”她的英语带着古怪的印度腔。
“也许可以……”我笑笑说。但可惜的是我一看到她迷人的微笑，就再也无法说出下面拒绝的话。
她接着报出一连串值得观光的地方，并介绍她自己乃是一流的导游，最后还加上了一句：“我的价钱也便宜。”她笑起来两颊所出现的酒窝，已使我迷醉在里面。于是我告诉她，我想去看一下卡力庙。她欣然答应了，到了以后才知道，她比我更急于到卡力庙去。我们一路上谈得非常愉快。
假若我还有点理智的话，也许我应该注意到一位观光局官员的摇头。他看到我要到卡力庙去，他一直用警告的眼色向我摇头，我也只对他耸了耸肩表示我感谢了他的好意。
我们经过了达尔豪西广场，又走了一段距离，经过了一些挤满了车子、缠着白色头巾和裹着长袍女人的街道，来到了卡力庙前。这座庙富丽巍峨，但庙门口堆满了乞丐，看上去真是不调和。那些乞丐看到我一个外国人踏出计程车，全部一拥而上，但在看到卡力后，他们却又赶快后退，头都低下来，一副害怕的样子。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她没什么动作，也没说什么话，连脸色都没变，可是她一露面就把这些乞丐吓得要死，当时我只是奇怪，但后来我骂自己愚蠢，竟没由此看出她身上的邪恶。
当时我看到那些衣衫褴褛的乞丐，全都在躲开她，当她走进身旁时赶快低头让路，我还只认为他们是因为她向导的身份，而且是带着一个富有的外国人。我看了看那香烟缭绕的卡力女神神像，直觉地发觉到站在我身旁的卡力脸上的那股虔诚，我开始感到有点不自在起来。
卡力女神是印度教毁灭之神席发的妻子。这位女神的造型真是恐怖吓人。她有三只眼睛，四只手臂，血盆大嘴和伸出来的长长红舌头，她身上缠着好几条蛇，踏着脚下的尸体在起舞。她的耳环是死人，而项圈是由骷髅头所连成的，她的脸上和胸部都沾满了血污。她有两只手是拿着剑和一颗人头，另外两只手却伸出来，做出保护和祝福的姿态。卡力女神真是奇怪，她既是个象征母性的善神，却也是表示毁灭死亡和悲剧的凶神。
在看到这具恐怖的神像后，我心里充满厌恶、好奇和恐惧的混合情愫。但我回过头来看卡力这个女孩，她却似进入了一个忘我的境界，似乎她已脱离这个世界，而和那位女神结合在一起。
我相信，假若不是我最后催促，她还会那样站上很久。我开口说话，似乎把她从另外一个世界拉了回来。但她仍然沉默着不说一句话，只默默地把我领出庙外。她没有看我，只是自言自语在说：“她好可爱！”她的声音变得像梦幻一样：“她多有力量！”
她旁若无人地走到庙墙边，我也沉默地跟着她走。我在想，看样子，不管是否有观光客跟她来，她每天都是会上这里来的。
我原本到这里来的意思，是想看一看这里杀羊做牺牲仪式，如今所见到的这道仪式中的惨状却成了我梦魇的来源。
这些眼睛里充满恐惧的小山羊，从附近各地赶来，专门负责杀羊的刽子手全穿着沾满血污的长裤，连他们满是胡子的脸上，也是血迹斑斑，使你想起加尔各答街上吐得到处的槟榔汁。这些赶到庙里来献祭的山羊，一只一只放在一种拉紧颈子的机械上，它们四只脚被绑了起来，每只羊颈上都有片铡刀，而奉献者就在神前祈祷，而且这些羊都编上了号。
等到铡刀一落，羊头落地，刽子手把羊头拾了起来，把血滴在一排小酒杯里，然后献祭人走上前来，十只手指都沾了血印在额上，然后去领羊的尸体。这些羊的尸体都是按照编号挂在周围的庙墙上，这可以拿回家去吃。
卡力告诉我说：“在印度不会浪费一点食物。”
这里到处都飞满了苍蝇，每隔几秒钟，总有几只饿狗冲到这里舔去血迹，这些刽子手在每杀一条羊以前，都得先把这些狗撵开。
这种景象看起来非常有趣，但也令人恶心，但比起卡力的样子，却又算不得什么了。她那副聚精会神的模样，似乎是她本身就是享受牺牲的卡力女神。
这次又是我来催她走。
在我们离开神庙时，她一直保持着沉默，神情庄严，眼神发呆，就像在梦里一般。最后她才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你是否感到嫌恶？”
“有一点点，但我还是觉得非常有趣。”
“真的吗？许多外国人都觉得非常嫌恶。”
由于我不讨厌这种献祭，她轻轻的笑了笑，但她又说了一句可怕的话：“在以往古老的日子里，献给卡力的不是公羊而是男人。”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闪亮，脸上的妩媚使我在心喊着说：“我真愿把我自己献给你！”
我们静静的走着，偶尔她丰满的臀部会轻擦着我，这就像一把火触及到我的灵魂深处。
突然她又对我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名字也叫卡力。”
“卡力？”
“不错，”她点了点头说：“这是我自己取的，正如我所说的，女神喜欢男人，我这个卡力也是如此。”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一句：“你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去？”
我现在已记不起，在去她家的路上，我是否想起过公羊和男人之间的关系，但我还是跟着她去了。在我们下了计程车以后，来到一处贫民窟，她领我走入一条狭窄的巷子，每当有一条圣牛缓慢地走过来时，我们还得紧贴着墙壁让这个庞然大物过去。
卡力住在一个没有窗子的小房间里，那里面的陈设非常简陋，一张床，几把沙发椅子，一张桌子，还有一个斑痕点点的旧衣柜，房间的另一头，有块布幕遮挡着。
“请坐下，”她说：“我给你拿杯饮料来。”
她走出门外，没过一会儿就端了一杯深黑色的饮料回来，这时候我听到一声羊叫，声音似乎非常近，就好像在隔壁房间里一样。这一声羊叫使得我心里非常不舒服，因为它使我想起卡力庙里的那些当作牺牲的山羊。
这杯饮料显得奇怪，是我从来都未见到过的。我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喝起来有点像牛奶，可是颜色完全不对。”
她耸了耸肩，温柔的笑了笑：“喝下去，这是特别为你所准备的，喝下去对你有好处。”
她坐在我旁边的沙发上，看到我把饮料喝下去。在我把杯子放下以后，她紧紧地靠在我的身边，眼波横流，她柔柔地抚摸着我的颈子说：“把它喝完。”她撩起长袍的一角，露出象牙色的大腿，我感到心旌一阵摇动，我一口气把剩下的饮料，全部喝了下去。
回想起来，我真是一个笨得不能再笨的笨蛋。
等我把饮料喝完以后，她站了起来，媚笑着对我说：“稍等一会儿，我立刻回来。”说完话她钻进房间那头的布帘子里。
到底是一会儿，还是过了一个小时，我已弄不清楚。我喝下的饮料很快就发生了作用，神情恍惚，就好像进入了梦境一般。
房间里的一切丑陋都消失了，我的身体轻松，就好像没有了重量，我全身感到有种难以形容的舒畅，尤其是在胃部。我有一种成了神的感觉，我的嗅觉也改变了，似乎闻到房间里的一切气味都是如此的美妙。我又闻到那股山羊气味，但这时我并不觉得骚臭，而是使我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此时我觉得自己是个法力无边的神。
这种感觉是否非常古怪呢？但在当时我却一点都不感到古怪。
卡力从布帘里出来了，一副可怕的卡力女神打扮，手上还牵着一头黑色的山羊羔。她把山羊羔交给我，同时还给了我一把屠刀，她要我杀了这头羊羔来向她献祭。当时我对她的命令一点也不感到奇怪，我是一个神，拥有对宇宙的一切权力。血是温暖，血是和平，血是代表一切美好的事物。
卡力现在是完全一副卡力女神的装扮，她专门设计一套假手，装在她两肩上；在她的额前，她也用一根带子绑上一只玻璃做的假眼睛。她的嘴大开着，舌头伸了出来，一条像蛇的东西缠在她手臂上。她的耳环和项链都是用骨头做的。她一只真手拿把刀子，另一只则抓住一颗骷髅头（这在印度并不难找）。她两只假手则做出保护和祝福的模样。除了这些配件以外，她全身都是赤裸的，象牙色的皮肤在灯光下发亮，原来她在全身都抹上了油。
啊，上帝，我需要这个女神！
我手上的羊羔，浑身都在发抖，偶尔发出了哀鸣，时而挣扎。
卡力这时拉开了布幕，里面有座大约两英尺高的台子，她坐了上去，声音含糊而低沉，仿佛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她说：“我是卡力，母性之女神，死亡和毁灭之妻。”她面朝上，美丽的双乳高耸。
“我是卡力，以我儿子之名，我接受这项牺牲，我惟一作了牺牲的儿子，我接受。”
我相信她的话，她把她儿子献上的话我相信。当然，在一百多年前，这里还是用男人向卡力献祭，当然卡力会献上她自己的儿子。
她的视线看到我的脸上，然后只简单的命令说：“现在开始。”
在听到她的命令后，我一点都没有感到什么奇怪，我愉快的将刀刺入羊羔的颈子。
但这不是我日后的噩梦，而是导向噩梦的开始。它使得我日后陷入疯狂，使我写下了这篇疯语似的自白……
一看到血，我突然清醒过来，我明白我再也不是什么神，沾满了我双手和脸上的血，使我有着一种要吐的感觉。我看清楚了，在我面前是一只死羊羔和一个无药可救的疯女人。
从那时一直回到我在加尔各答的旅馆为止，我是陷于真正的昏迷，我不知道我做了些什么。我在恍惚中只记得两样事；我恐怖的看到一只死羊躺在我前面，我的手上沾满了它的血迹，第二样事是记得我拼命的想擦掉手上的血污。我在洗掉它好几个小时以后，还是觉得手上湿黏黏的，似乎那种感觉永远不会消失。我把浴缸放满了水，洗着手，洗着我全身，但怎样都洗不掉那股恐怖，要想作呕的感觉。
这种手上沾满血腥的感觉，直到现在我人已在旧金山好久，仍然是洗涤不去。我已经放弃了教书，因为我无法面对这些天真无邪的学童——我的手充满了血腥。如今我什么都不能做，只是待在我的房间里喝酒，害怕着黑夜和睡眠的来临，我坐着发呆，脑海中所呈现的就是从卡力住处回来那夜的情景，一夜的不眠，一夜的恐惧。我彻夜所想到的只有我手上的血腥，虽然我没有睡觉，但醒着本身就跟梦魇一样，但那只是许多梦魇之夜的开始。
我缩短了在加尔各答的停留，立即回到旧金山来，这种梦魇的情形依旧。我服用安眠药，可是仍然做噩梦；我看心理医生，但对这没有一点帮助。每天晚上我都梦到——甚至幻想到——我手上的血。
后来我找出了一个解脱的办法，但这个办法却使得我由恐惧转变为疯狂。那就是我发现到找一只羊，可以维持我几天不做噩梦，我会得到愉快，我会得到轻松。
如今我已杀了好几只羊，其结果都是一样，我可以三天没有噩梦，而到第四天晚上，情形依然如旧。
我也曾试过停止几天，情况就会变得和以往一样，于是，我知道自己的命运已如此，我失去了任何希望。
现在，我正坐在浴缸上，赤脚放在浴缸水里，一头黑羊在我面前，四只脚是绑上的，我拿着刀子，一刀割断了它的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