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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不多。可我不喜欢这样,毕竟连累很多人。”

    “啊,是啊。”

    亚纪横过身体,把脸转向我。我轻轻吻一下她的嘴唇。

    “别急,慢慢在一起好了。”

    我们互相抱着闭起眼睛。小沙砾在代替床垫铺的毛巾被下面窸窸窣窣发出声响。

    半夜醒来,广播早已结束。拧短了灯芯的提灯也不知什么时候熄了。我从床头下去关掉收音机电源。房间里闷着提灯的热量。打开窗,外面凉瓦瓦的空气和海潮味儿一起涌进。看样子天还没亮。雨不知何时停了,乌云散尽的天空闪出许多星星。也许附近没有照明的关系,星星近得几乎可以用钓鱼竿捅下来。

    “有波浪声。”亚纪的语音。

    “没睡?”

    她来到窗边向外眺望。隔着黑暗的海面,可以隐约望见对岸的灯火。

    “哪一带呢?”

    “不是小池就是石应那儿吧。”

    来而复去的海浪声反复传来。海浪打翻岸边的石头,撤走时发出轰隆轰隆的响声。

    “哪里有电话铃响?”亚纪突然说。

    “何至于。”我侧耳倾听,“真有!”

    我拿起桌上的手电筒,两人走出房间。走廊里一团漆黑。手电筒光模模糊糊照出尽头的墙壁。似乎稍前一些的房间里有电话响。我们蹑手蹑脚慢慢前行。电话仍响个不停。房间本应临近了,电话铃声却丝毫没有临近。

    铃声忽然止住。大概打电话的人判断没人接而放下听筒。我们默默对视。用手电筒光往周围照射。原来这里是走廊窗扇坏掉而有树枝侵入的那个地方。头顶上,一条枝蔓缠绕的粗树枝长满茂密的叶片。往树枝上一照,一只铜花金龟在树皮上趴着。从坏掉的窗口伸出脑袋把手电筒光向外射去,山坡就在眼前四、五米远的地方。这时,亚纪低声道:

    “萤火虫!”

    往她看的那边凝目看去,草丛中有个小小的光点。一开始只有一个。但细看之下,这边那边都有光点辉映。注视之间,数量急速增多。

    不下一两百只的萤火虫在杂草和灌木之间闪闪烁烁。趴在叶片上的忽一下子飞起,同两三只一起飞了一程又躲进草中不见。数量虽然多,但飞得十分安静。又像是整个一大群随风飘移。

    “关掉手电筒!”亚纪说。

    现在我们和它们置身于同样的黑暗中。一只萤火虫离群朝这边飞来,曵着微弱的光亮缓缓靠近。飞到房檐那里,在空中停了一会儿。我手心朝上向它伸去。萤火虫警惕地往后退了一点,似乎俯在后山伸来的枝梢上歇息。我们等它。稍顷,重新飞起,在亚纪周围缓缓盘旋,然后像雪花翩然飘落一样轻轻停在她肩上,就好像萤火虫选择了她。它像传送什么暗号似的闪了两三次光亮。

    我们屏息敛气看着萤火虫。忽闪了几次之后,萤火虫悄然飞离亚纪的肩。这回没有像来时那样犹犹豫豫,笔直朝同伴们所在的后山草木中飞去。我们目不转睛追逐萤火虫的光点。不久,萤火虫返回群体,在同伴们之间飞来飞去,同许许多多小光点混在一起,无从分辨了。

    * * *

    我们修学旅行回来时,亚纪已被确诊为“再生不良性贫血”。医生解释起因于骨髓功能的弱化。对此她似乎已经相信。我当然也没理由怀疑。

    为防止感染,护士教给我防护技术。首先穿上走廊衣柜里的防护服和口罩,其次把穿来的鞋用专用拖鞋换掉,再在医院门口洗手消毒,这才得以入内。

    每次看见穿防护服戴口罩的我,亚纪都在床上笑得前仰后合。

    “一点也不谐调的嘛!”

    “有什么办法呢!”我沮丧地说,“都怪你的骨髓偷懒不好好制造白血球,才落得这副模样。”

    “学校怎么样?”她有意转换话题。

    “还不是老样子。”我没好气地回答。

    “快期中考试了吧?”

    “像是。”

    “学习进度快?”

    “就那样。”

    “想快点上学啊。”她眼看窗外自言自语。

    护士从病房门口探进脸问有变化没有,对我也笑着打招呼。因为天天来,差不多所有护士都认得我。检查什么的大体上午做完,晚饭前安安静静。

    “监视着呢,看接吻没有。”护士走后,亚纪低声道,“近来护士长提醒来着,说不能和常来看望的男朋友接吻哟,病菌会传染的。”

    一瞬间,我脑海中浮现出自己口中爬来爬去的细菌。

    “说的叫人不大愉快啊!”

    “想么?”

    “也不特别想。”

    “吻也没关系的。”

    “传染了怎么办?”

    “洗面台有我用的漱口药水,用那个好好漱一下口。”

    我把口罩往下拉到下巴,用抗感染药水仔细漱口。然后坐在床边和亚纪相对。我想起第一次接吻的情形。在无菌状态中实施接吻,比初吻还要紧张。我们把嘴唇轻轻碰在一起。

    “一股药味儿。”她说。

    “今晚发烧可别怪我哟。”

    “不过挺好的。”

    “再来一次?”

    我们再次对上嘴唇。身穿做手术用的那种淡绿色防护服、清洁口腔后进行的接吻,颇像一种庄严的仪式。

    “明年梅雨时节到城山看绣球花去。”我说。

    “初二的约定。”亚纪仿佛望远似的眯起眼睛,“仅仅过去三年,却好像很久以前的事。”

    “因为发生的事太多了。”

    “是啊。”亚纪现出怅怅陷入深思的神情,低声道:“还要半年多?”

    “那之前慢慢把病治好。”

    “嗯。”她暧昧地点了下头,“够长的啊!早知如此,健康时去看了多好。”

    “瞧你说的,好像不能康复似的。”

    亚纪没有回答,代以凄寂的笑意。

    一天去医院时她正睡着,也没有母亲陪伴。我从旁边看她睡着时的脸。由于贫血,脸很苍白。病房窗口拉着奶油色窗帘。亚纪闭着眼睛。为了避光,脸略略歪向与窗口相反的一边。透过窗帘射进的光宛如蝴蝶的磷粉在房间里飞来飞去。光也落在她脸上,给脸上的表情多了一层安祥的阴翳。我像看奇珍异宝一样持续看她的睡脸。看着看着,一阵不安朝我袭来——从安祥的睡眠中,仿佛有小得肉眼看不见的死如罂粟种粒浮现出来。上写生课时,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凝视画纸,雪白的画纸果真像遮上一层小小的黑点——便是那样一种感觉。

    “亚纪!”

    我叫她的名字,反复叫了几次。她对自己的名字做出反应,微微动了动身子。然后像要赶走什么似的左右摇一下脑袋,盖在脸上的东西一张张剥落,表情隐约透出生机,像鸟叫一样睁开眼睛。

    “阿朔!”亚纪意外似的低声唤我。

    “心情怎样?”

    “睡了一会儿,好多了。”

    她从床上坐起,拿过椅背上搭的对襟毛衣,套在睡衣外面。

    “上午十分消沉。”她以约略带有颓废意味的眼神说,“想到自己的死,心想若是知道要同你永远分别,我到底会怎么样呢?”

    “傻话,不能想那样的东西。”

    “是啊,”她叹息一声,“好像没有信心了。”

    “医院寂寞?”

    “嗯。”她轻轻点头。

    话语一中断,沉默就重重压来。

    “自己不在这个人世是怎么回事呢?一点也想像不出。”稍顷,亚纪自言自语地说,“生命有限——总觉得有点儿不可思议。虽说是理所当然的事,可平时从没把理所当然的事当理所当然的事。”

    “只想愉快的事好了,如病好了以后……”

    “想和你结婚的事?”较之连接话题,更像要就此中止。

    “我漱漱口去。”

    我这么一说,她才漾出笑意。

    每次看望时,依然趁护士看不见飞快地接吻。对我来说,那仿佛自己生存的明证。没有因感染引起发烧,我打算把这小小的仪式一直坚持下去。

    “近来洗头的时候头发掉了很多。”她说。

    “药的副作用?”

    亚纪默默点头。

    “很让人伤感。”

    我不由抓起她的手。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说什么好。为冲淡难过,我试着说:

    “就算光秃我也喜欢你的。”

    她瞪圆眼睛看我:

    “别说的那么直截了当好不好?”

    “对不起。”我坦率地道歉。尔后自我辩解似的说:“古文里的直截了当①是忽然、暂时之意,是吧?”

    这时,亚纪突然把脸贴在我胸口,像小孩子似的放声哭了起来。完全始料未及。我一时惊慌失措。看见她哭还是头一次。这种情绪不稳定不知是病情造成的,还是用于治疗的药物副作用所使然。只是,这时我才隐约察觉病症的不同一般。

    ① 原文为“あからさま”,作为古语乃此意,见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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