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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亚纪的葬礼在十二月末一个冷天举行。一清早就阴云低垂,哪里也不见太阳。学校也来了很多学生和老师参加。我想起初三圣诞节亚纪的班主任老师去世时的情形。那时亚纪念悼词来着。正是两年前的事。我无法真切感受两年这段岁月。不觉长也不觉短。似乎对时间的感觉本身都已彻底失却。

    学生代表念悼词的时候,铺天盖地下起了米粒雪。场内有些哗然,但悼词一直念到最后。女孩子多数哭了。不久开始上香。人们依常规焚香、在祭坛前合掌。扬起脸时,亚纪的遗像就在眼前。她以十全十美的美少女形象嵌在相片里。因此,相片里的亚纪一点儿也不像她。至少不是我所熟悉的亚纪。

    出棺时参加葬礼的人几乎只送到寺院大门那里,而我被允许跟去火葬场。我和亚纪的亲属乘坐葬礼公司的面包车,跟在最前边的灵车后面缓缓移行。不时有米粒雪降下,司机每次都启动挡风玻璃的雨刷。火葬场位于郊外一座山谷。汽车爬上杉树拥裹的凄寂的山路。途中经过一个废车场,好几辆报废的汽车扔在那里。还经过一座养鸡场。我怅怅地想着被拉到如此冷冷清清的地方即将被烧成灰的亚纪。

    眼前浮现的全是她健康时的音容笑貌。上高一的秋天每次沿着暮色中的路把她送到家附近,她那披肩长发都把衬衫的白色衬托得黑白分明。我还记得两人映在混凝土预制块围墙的身影,记得夏日里的一天在我旁边仰游的她——那对着太阳紧紧闭起的眼睑、水面上舒展的秀发、闪着晶莹水珠的白皙的喉颈……。想到亚纪这样的身体即将化为灰烬,我感到一种无所归依般的焦虑。我打开车窗,把脸伸在冷空气里。既没成雪又未化雨的颗粒打在脸上融化了。那个想做而没做,这个该做而未做……这些念头一个个纷至沓来,又如打在脸上的米粒雪一样陆续消失。

    火化时间里,大人们有酒端来。我一个人转去建筑物后面。山坡的土堤紧挨后墙。土堤上长着冬天里枯萎了的黄褐色杂草。黑乎乎的灰扔在垃圾场那样的地方。四周一片岑寂,不闻人语,不闻鸟鸣。侧耳倾听,隐约传来焚烧亚纪的锅炉声响。我愕然抬头望天。那里有红砖烟囱,燻黑的方形烟囱口有烟吐出。

    感觉上很是不可思议——我在看着焚烧世界上自己最喜欢的人的烟静静升上冬日的天空。我在那里久久伫立不动,眼睛追逐烟的行踪。烟忽而变黑忽而变白,不断向上攀升。当最后一缕烟融入灰色云絮看不见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心里开了一个大大的空洞。

    新的一年开始了。亚纪和我一起度过的一年连同旧日历翻了过去。正月①的一个星期是在客厅看电视过的,几乎没有外出,也没去参拜神社。电视上,身穿盛装的演艺界男女或唱歌或表演。他们的面孔和姓名我都不知晓。尽管是彩色电视,但荧屏没有颜色。发出欢声笑语的一群演艺人员看上去只是黑白块体。看着看着,他们随着嘈杂的静寂淡入陌生的光景。

    每天的生活,无非像是精神性自杀和复活的周而复始。晚上睡觉前我祈祷永远不要醒来,至少不要在没有亚纪的世界上重新苏醒。然而早晨到来时,我仍在这个没有亚纪的、空虚而冰冷的世界上睁开眼睛,犹如绝望的基督死而复活。一天开始后,我也吃饭、和别人说话,下雨也带伞,衣服湿了也晾干。但都不具任何意义,就像被砸得乱七八糟的钢琴键盘发出乱七八糟的声音。

    有个梦反复出现。我和亚纪两人乘船漂浮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她在讲水平线:水平线这个名称大概是人们认为海像盘子一样平坦、其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个时代的遗物。我则这样应答:即使大海尽头如瀑布一般倾泻,那也是极其遥远的,船不可能到达,所以实际上和没有一个样。如此闲谈之间回头一看,大海就在几米远的前面“呯嗵”一声塌落下来,惊人的水量被无声地吞噬进去,势不可挡。

    我催促亚纪跳入海中,往与瀑布相反的方向游去。从船上看显得风平浪静的大海被迅猛的水流拉向瀑布那边。我们一边抵抗水流一边扑腾手脚拼命游泳。游了一阵子,发觉水的阻力减缓下来,得以从强大的水流中脱身。不料往旁边一看,本应一起游的亚纪不见了。

    这时传来呼叫声。一回头,发现亚纪正被吸入瀑布之中。在急流的揉搓下,她的身体如陀螺一样滴溜溜旋转。她一边哭叫,一边双手拍打水面。海水在她身后无声地倾泻。完完全全的无声反而使海的表情变得冷酷。我慌忙往回游。但来不及了,我知道来不及。再早也来不及的,我边游边想。

    亚纪的呼叫声远远传来。我大声回叫,不断叫她的名字。然而她的手、她的脸、她那

    在水面铺开的头发还是被水流吞没了。她睁得大大的、充满恐怖与绝望的眼睛与蓝色的水一起被吞没,再也不见了。

    新学期开始后,我心中的空洞依然空荡荡的。同学也没能让我得到宽释和安慰。和他们交谈时我可以装出快乐的样子,但没有快乐的感觉。所说的话语也不伴随任何真情实感。我觉得在同学面前操语说话的自己是那样表里不一。自己说话的声音好像不为自己所有。一来二去,他们的存在让我厌烦起来。我躲避有人的场所,喜欢一人独处。我已经不知道同别人在一起是怎样一种感觉,仿佛世界上只有自己一人。

    一回到家,我就摊开参考书和习题集用功。可以闷头学上好几个小时。解析难度大的微积分题和查英语辞典这类劳作丝毫也不觉痛苦。由于没有感情介入的余地,同做其他事相比要轻松得多。尽管如此,还是不时遭遇意外。例如英语长文中出现一个惯用句叫“rain cats and dogs”②。这一来,我就想起和亚纪一起走路遇上倾盆大雨的那天。带伞的是她。我们在一把伞下肩并肩走在早已走惯的路上。到她家时,两人都成了落汤鸡。亚纪拿出毛巾来,我说反正湿了,就直接撑她的伞往自己家走去。而每次陷入这样的回忆,心就像给盛夏阳光晒伤的皮肤丝丝作痛。

    无论哪一天都同前一天分离开来。我身上流淌的不再是连续性时间。我失去了同什么相接相连的感觉,失去了有什么在茁壮成长日新月异的感觉。所谓活着,就是自己作为一瞬一瞬的存在而存在。没有未来,也画不出任何蓝图。已然走过的路上滚动着一触即出血的回忆。我一边流血一边翻弄那样的回忆。流出的血不久将凝固起来成为硬痂。而那一来,即使触摸同亚纪在一起的回忆恐怕也一无所感了。

      ① 日本的正月(即新年)为公历一月(明治维新后停止使用农历)。

    ② 或为“it rains cats and dogs ”,意为倾盆大雨(源自cats招大雨、dogs招强风之迷信)。

    正月过后不久,我在祖父家看电视,综合节目里一位有名的作家出场讲起“来世”。“来世”是有的,他说,人以意识与肉体浑融一体的状态存在着,而死使我们把肉体这层外衣脱掉。于是意识如蝴蝶从蛹壳中飞出一样离开死者,向下一世界飞升。那里有可爱的人们、已死的人们。“来世”以种种形式向我们传来信号。但是习惯于合理主义思维方式的人们觉察不到那些信号。因此,必须小心不要看漏来自“来世”的信号。作家这样说道。在我眼里,他像是个十分不修边幅的人。

    “爷爷你怎么看呢?”节目结束后我试着问,“来世可是有的?有能够同自己喜欢的人重新在一起那样的世界?”

    “但愿有啊!”祖父仍然看着荧屏。

    “我认为没那东西。”

    “那就够寂寞的了。”

    “死的人就是死了,不可能重新相见。这不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么?”我有些较真地说。

    祖父现出困惑的神情:“真够悲观的!”

    “我一直在想,想为什么人会想出来世啦天国啦那样的名堂。”

    “你认为为什么?”

    “因为喜欢的人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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