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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 作者:鲁德亚德·吉卜林

第四章

    哈维醒来的时候,正赶上“第一轮”的船员在吃早饭。前甲板的舱门吹开一条缝,双桅船的每一处都各自为调,发出不同的声响。炉火的掩映下,身材高大的黑人厨子在狭小的厨房里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火炉前面嵌着个木头架子,船每颠簸一下,架子上的锅碗瓢盆a就乒乒乓乓响个不停。前甲板越翘越高,震颤着艰难前进,接着像镰刀那样干脆利落地冲入浪涌。哈维的耳畔响起了船头劈风斩浪、轰鸣前行的声音,被剪开的浪头反扑向前甲板,有如铅弹齐发,为这轰鸣声嵌入短暂的顿点。锚链在锚孔里不甘示弱地叮当乱响;起锚机的噪声时高时低。“海上号”偏航斜冲、凌空腾起、驾浪颠簸,奏响一曲前进之歌。

    “要是在岸上,”他听见朗·杰克这么说,“有杂活的时候,不管什么天气你都得硬着头皮干。现在我们已经把船队甩得远远的,手上也没有事做,真是好福气。晚安,大家好好休息。”说罢,他离开了饭桌,像一条大蛇那样溜回自己的床上,开始抽烟。汤姆·普拉特也依言去休息,索尔特叔叔和宾则磕磕绊绊地爬上梯子去值班,厨子开始安排第二轮的早饭。

    赶第二轮早饭的人伸着懒腰从床上起来,其他人正好回去睡觉。他们敞开肚子大吃了一顿。曼纽尔在烟斗里装了些烟丝,味道呛得吓人,只见他倚在绞盘轴和一个前排铺位之间,脚高高地翘到饭桌上,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悠然自得地抽着烟。丹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床上,费劲儿地拉着一把花哨的镀金手风琴,随着“海上号”的上下波动,奏出的曲调忽高忽低。厨子的肩膀靠着放炸馅饼的储物柜(丹最喜欢吃馅饼),一面削土豆皮,一面照看着炉子,免得烟管里泼出水来。船上这股子气味夹杂着浓烟,简直难以形容。

    哈维思绪万千,纳闷自己晕船并不太厉害,他又爬回了自己的床上,在他看来,这是最舒服也最安全的地方。丹开始自弹自唱,“我不愿在你的院子里玩耍,”尽可能在颠簸中不跑调。

    “要休息多久?”哈维问曼纽尔。

    “等到船稍微平静点,就可以用排钩捕鱼了。也许今晚就可以,也可能要等两天。你不想休息吗?怎么这么问?”

    “要是一星期前,我肯定特别受不了,但现在我不难受了,至少不那么难受了。”

    “那是因为这几天我们把渔民的本事教给了你,我要是你啊,到了格罗斯特城,我会供上两三只大蜡烛,感恩自己的好运气。

    “给谁?”

    “当然是给山顶教堂的圣母啊。她一直保佑着渔民。多亏她的庇佑,我们这些葡萄牙人才不会给淹死。”

    “那你是罗马天主教徒吗?”

    “我是马德拉人,可不是什么波多黎各人。难道我就是浸信会教徒了?什么呀!我总会供上几支蜡烛——一般是两支,从格罗斯特回来的时候会再供三支。慈悲的圣母从来没有忘记我曼纽尔。”

    “我不那样认为,”汤姆·普拉特睡在铺上插话,他抽着烟斗,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那张刀疤脸,“要我说句实在话,大海就是大海,海上奔波身不由己,只能听天由命;供蜡烛也好,点煤油也好,还得听天由命。”

    “不管怎么说,审判庭[1]上有个朋友,”朗·杰克接腔,“总是件大好事。我和曼纽尔的想法一样。十年前我给一艘南波士顿的商船当水手。我们刚离开迈诺特暗礁[2],就刮起了猛烈的东北风,海上开始混沌一片,风浪比燕麦粥还稠。掌舵的老水手喝醉了,下巴撂在舵柄上晃来晃去,当时我对自己说,‘假使这船还能靠岸,我会向这些保佑我逃出生天的神灵祝祷。’现在你们看见我好端端地坐在这儿,我还花了一个月给那艘破旧的‘凯瑟琳号’做了模型,把它献给了那里的牧师,将这模型供在神坛前。真要供奉,供模型这样的工艺品强过供蜡烛。蜡烛在店里随便买,但是通过模型,圣灵就会知道,你历经了磨难,心怀感恩。”

    “你信吗?爱尔兰佬?”汤姆·普拉特碰了碰他的手肘。

    “从前不信现在会信吗?‘俄亥俄’老兵?”

    “这个嘛,以诺·富勒给老‘俄亥俄号’做过一个模型,在塞勒姆博物馆收藏着。也挺漂亮,不过我猜想以诺总不会白白地做这么一个模型;我认为吧,这是——”

    这下可找到了话题,渔民最爱这样的话题,可以讨论上一个钟头。越讨论声音越高,最后演变成彼此大呼小叫却说服不了对方的局面,一直到丹奏起这段轻快的旋律:

    “鲭鱼跃出海面,斑斓后背显眼。

    主帆渐渐收起,航向上加把力;

    只因正是有风天气——”

    朗·杰克加入进来:

    “大风天气已到;

    风儿刮起来了,集合哨声应时吹响!”

    丹坐在铺上低低地拿着手风琴,他接着唱,眼睛却小心地瞟着汤姆·普拉特。

    “鳕鱼跃出海面,呆头呆脑显眼。

    快到主链旁边,好把铅坠抛去;

    只因正是有风天气,”

    汤姆·普拉特忙着找什么东西。丹又猫低了身子,嘴上唱得更欢:

    “比目鱼跃出海面,奋力游向海岸。

    呆头呆脑!呆头呆脑!

    不知道水深是多少!”

    汤姆·普拉特的大胶靴飞起来,越过前甲板,砸到丹举起的手臂。只要稍微哼一哼这个曲调,汤姆·普拉特就会生气,就像他一扔铅坠就气恼一样。自从丹发现了这一点,这一大一小之间的战争总是没完没了。

    “我以为能接住呢,”丹把凶器扔了回去,扔得极准,“要是你不喜欢我的曲子,就把你的小提琴拿出来啊。我待在这儿,又不是为了整天躺床上,听你和朗·杰克为蜡烛吵架的。拉小提琴吧,汤姆·普拉特,不然我现在就把这曲子教给哈维唱。”

    汤姆·普拉特弯下腰,从储物柜里拿起一把老旧的白色小提琴。曼纽尔的眼睛也亮了起来,从绞盘轴后面拖出一把吉他形的小物件儿,上面装着几根金属弦,他把这个乐器叫做马谢特琴[3]

    “这是要开音乐会啦,”朗·杰克说,隔着烟雾也能看见他满面笑容,“来场正规的波士顿音乐会。”

    舱口盖打开了,一阵水雾喷了进来,迪斯科穿着黄色的油布雨衣走了下来。

    “来得正好嘛,迪斯科。外面情况怎么样?”

    “还不是就那么回事!”这时“海上号”颠簸一下,他重重地坐在储物柜上。

    “我们正唱歌呢,好消化消化早饭。当然了,迪斯科,你来领我们唱。”朗·杰克说。

    “我总共就会那么两首老歌,还都是你们听过的。”

    这推托之词还来不及说得圆满,汤姆·普拉特已经拉响了一曲,这曲子透着悲凉,正合这呜咽的风声和桅杆的吱呀乱响。迪斯科牢牢地盯着顶上的横梁,开始唱这首古意悠长的小调,而汤姆·普拉特就在他身旁忙活着,努力让曲调和唱词更合拍些:

    
“好一艘邮船,名声多响亮,

    她来自纽约,‘无畏号’名扬。

    你也许赞过,‘燕尾’和‘黑球’——

    却还不知道,‘无畏’冠风流。”

    “无畏号停在默西河,

    驳船要引她前行;

    无畏号出海远航,

    这消息很快传扬,

    (合唱)

    主啊,请让她启航!利物浦之光!

    “纵横纽芬兰浅滩,

    无畏号威风凛凛。

    浅水散沙不必提,

    游来游去的小鱼高唱:

    (合唱)

    主啊,请让她启航!利物浦之光!”

    
唱词长达好几十行,迪斯科尽心尽力地把“无畏号”从利物浦到纽约的每一英里路程都唱了出来,仿佛他自己就在那艘船上一样。他的身旁,手风琴不停地响,小提琴奏出尖细的曲调。汤姆·普拉特跟着唱了这么两句:“不屈不挠的麦金,将为这艘船领航。”然后他们邀请哈维一起唱,哈维受宠若惊,不过他想得起来的歌就那么几首。他在阿迪朗达克的训练营学过一首《埃尔森船长游街记》[4],这场合唱倒也应景,但是他只刚提到这名字,迪斯科便“啪”地一跺脚,喝止道:“别唱了,小伙子。这歌你没选对!这种歌影响最坏,却偏偏唱得好听!”

    “我应该早点提醒你的,”丹说,“爸爸一听这歌就冒火。”

    “哪里惹到你了?”哈维惊讶之余又有点生气。

    “你要唱的那首歌,”迪斯科说,“从头到尾没一句对的,这全都要怪惠蒂尔。我没必要去纠正那些马布尔黑德人,不过埃尔森根本没错。这个故事我父亲给我讲了无数遍,我听到的才是真相。”

    “都说过一百遍了,”他话音刚落,朗·杰克插嘴。

    “本·埃尔森是‘贝蒂号’的船长,小伙子,当时那船正在从大浅滩返航的路上——那是1812年战争以前的事,可是不论什么时候,公道就是公道。他们遇到了波特兰[5]的‘活跃号’,船长是波特兰本地人吉本斯;在科德角灯塔[6]附近,他们发现那艘船漏了。当时风很大,‘贝蒂号’正分秒必争地赶着回家。唉,埃尔森当时就说,不能见死不救,但是水手们都不肯听。他只好再提议留在‘活跃号’旁边,等大海稍微平静些再走。水手们还是听不进去,不管船漏没漏水,谁都不愿冒着这种鬼天气在科德角晃荡。他们拉起支索帆就开走了,自然,船上也载着埃尔森。后来去到马布尔黑德的幸存者对他非常记恨,指责他不肯冒险相救。原来,第二天海面就平静下来(‘贝蒂号’的水手可没停下来想过这茬),‘活跃号’上的几个水手被一个特鲁罗人救了下来。这些人跑到马布尔黑德自说自话,说埃尔森给这座城市丢了脸。而埃尔森的那些水手,这时候也害怕了,眼看着公众的矛头指向他们,干脆都把脏水泼到埃尔森的身上,他们赌咒发誓埃尔森是罪魁祸首,该负全责。一群爷们儿和毛头小子给埃尔森涂满沥青粘上羽毛[7],马布尔黑德的女人都干不出那样的事;他们还用一艘小破船拖着他全城游街,一直到船底掉了才罢休,埃尔森告诫说,有一天他们会悔恨自己做了错事。于是,不久之后,真相大白,事实总是会浮出水面的,但是对于一个老实人来说,这一切太晚了,于事无补。惠蒂尔来了,顺手捡起这段谎言,等于是把埃尔森从棺材里拖出来,再给他来一场涂沥青粘羽毛的酷刑。惠蒂尔写歌就疏忽过这么一次,但这并不公平。丹也从学校学了这曲子回来唱,讨了我一顿好打。当然,你知道的不比他多,但是我已经把真相说给你听了,从今往后你给我记明白。本·埃尔森决计不是惠蒂尔捏造出的那种人。我的父亲很了解他,也知道那件事的前前后后。你给我睁大双眼再下结论,小伙子!换个歌唱!”

    哈维以前从没听迪斯科说过这么多话,他低下了头,双颊红得发烫。丹及时帮腔,说总是学校教什么,孩子就学什么;况且生命短暂,这海岸上多少谎言,想要桩桩件件去厘清,时间也不够用。

    接着,曼纽尔叮叮咚咚地用他那把小巧的马谢特琴弹起一首怪异的调子,用葡萄牙语唱了“天真的妮娜”这首歌,最后大手一拂,曲子戛然而止。然后迪斯科为大家唱了第二首歌,这是支过时的老歌,大家伙都加入了大合唱。这是其中一节:

    
“四月将尽,冰雪已融,

    新贝尔福德港[8]外,我们的船即将入海;

    你瞧,新贝尔福德港外我们即将离开,

    我们是捕鲸好手,没见过结穗的小麦。”

    唱到这里是一段小提琴轻柔的独奏,然后他又唱道:

    “麦穗啊麦穗,风拂过爱人的花束,

    麦穗啊麦穗,而我们要奔赴大海;

    麦穗啊麦穗,我们把你播种入土,

    渔人返航,你变作面包上桌来!”

    
哈维听得想流泪,尽管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后来看到厨子也放下手里的土豆去拿小提琴,他的鼻子愈发酸起来。厨子依然靠着储物柜的门,开始演奏乐曲,这段曲调令人徒生人生无奈、厄运难逃之感。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歌唱,大伙都听不懂那是什么语言,他那宽厚的下巴靠在小提琴尾部,明亮的眼睛凝视着灯光。哈维把身子朝床边扭了扭,以便听得更真切。波浪冲击着船身,船骨在前行中不时收紧,他低声吟唱,听众仿佛看见迷雾之中冲向海滩的浪潮。最后悲叹调一收,也将听众的思绪拉了回来。

    “我的老天爷!这曲子唱得我好不伤心,”丹说,“你唱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芬恩·麦克库尔之歌,”厨子回答,“他动身去挪威时的情景。”他这几句英文说得口音并不重,反倒很清晰,很像是从留声机里发出的声音。

    “我可以证明,我也去过挪威,不过我倒是没唱过这种让人难受的歌。不过听起来像是那几首老歌中的一首,”朗·杰克叹着气。

    “别叹气嘛,我们现在换个口味吧,”丹提议,用手里的手风琴奏起一曲轻快上口的歌曲,歌曲的结尾处是这样的:

    “上次看见陆地是二十六个星期前,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

    一千五百公担的鱼儿装满仓,

    航行在班奎罗和大浅滩。

    “打住!”汤姆·普拉特吼起来,“你是成心要毁了这次航行吧,丹?这歌就像约拿魔[9],你是成心的,除非你等船上的盐都用完了之后再唱。”

    “才不是呢,你说呢,爸爸?只要不唱最后那句就成。说到约拿魔,你可没资格教我!”

    “你们在说什么?”哈维问,“约拿魔是什么?”

    “约拿魔嘛,任何带来晦气的东西都算约拿魔。有时是个大人,有时是个孩子,甚至可能是只桶。我就遇过一把剖鱼刀变的约拿魔,两次出海都倒霉,后来我们才意识到这点,”汤姆·普拉特说,“约拿魔的外形可多呐。吉姆·伯克就是个例子,他后来淹死在乔治滩[10]上,我当时说什么也不肯同吉姆·伯克同船,即使挨饿也不肯。‘以拉斯洪水号’有一艘绿色的平底船,那也是一个约拿魔,邪劲儿最大。淹死了四个人,千真万确,晚上吊在大船上的时候还一直闪现火红的光圈。”

    “那你相信吗?”哈维想起汤姆·普拉特刚才说起蜡烛和模型的那番话,“我们不是得听天由命吗?”

    床上躺着的人咕咕哝哝地发表了不同意见。“没上船,你说的没错;不过上了船,什么事都可能发生,”迪斯科说,“约拿魔不是你能取笑的,小伙子。”

    “好啦,哈维不是约拿魔。因为救下他的第二天,”丹抢着说,“可是给我们带来了大丰收啊。”

    厨子猛地抬起头,突然笑了起来——这笑声细声细气,透着诡异劲儿。他这样子活像是个令人不安的黑人。

    “这是要杀人啊!”朗·杰克说,“你别再这样笑了,大师傅。我们可不习惯这个。”

    “怎么了?”丹问,“难道他不算我们的福星,他上船之后难道不是交好运吗?”

    “对!对!没错,”厨子说,“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是我们还没打完鱼嘛。”

    “他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害处,”丹恼了,“你想暗示什么?他很好。”

    “没什么害处。不过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主人,丹尼。”

    “你就想说这个?”丹平静地说,“他不会的,绝对不会。”

    “他是主人!”厨子指着哈维说,“而你,不过是个仆人!”他又指指丹。

    “这倒是新鲜,请问这天什么时候到来?”丹笑着打趣。

    “几年的功夫罢了,我会瞧见的。主人和仆人——仆人和主人。”

    “你到底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汤姆·普拉特问。

    “我用脑子想的,我能预料到。”

    “怎么预料?”大伙异口同声发问。

    “我不清楚,不过事情会变成这样。”他埋下头继续削土豆,旁人无论如何再问不出他一个字来。

    “得啦,”丹说,“在哈维成为什么主人之前,还有好多事儿要发生呢;不过我很高兴,大师傅没有把他认作约拿魔。现在,我疑心索尔特叔叔是船队里的魔中之魔,瞧他那运气。不晓得霉运会不会像天花那样一传十、十传百。他真该待在卡丽·皮特曼号上。那艘船就是约拿魔,毫无疑问,船上的水手和用具都不管用,总是会偏航。我的老天爷!即便风平浪静这艘船也能散架。”

    “不管怎么着,我们已经远远甩掉船队了,”迪斯科说,“卡丽·皮特曼号也好,别的船也好,都甩掉了。”这时有人轻叩甲板。

    “索尔特叔叔又交好运啦,”爸爸离开后,丹说道。

    “雾给吹散了,”迪斯科喊道,整个前甲板的人都匆忙跑上来呼吸新鲜空气。大雾是消散了,可是阴沉沉的海面仍然巨浪翻滚。“海上号”像是滑入了狭长的街道,又像是掉进了凹陷的沟渠。如果海面能平静下来,倒是能遮风挡雨,给人以家一般的庇护;然而海面无情地变化,一刻也不停。巨浪把双桅船抛到浪尖,四周上千朵波浪拱起,像一座座灰色的小山,随着船在波浪之间曲折前进,大风把索具吹得哗啦啦响。远处的海水突然化作大片的泡沫,周围的海面也亦步亦趋,仿佛接到同一个信号一般,白色泡沫同灰色波涛此消彼长,哈维看得眼睛都花了。四五只海燕环绕着双桅船,不时发起猛烈的攻击,掠过船首时发出尖厉的叫声。海中一片萧杀,途中遇上了一两场迷途的骤雨,有时被风吹开去,有时又借风力落在船上,最后消失殆尽。

    “我刚才好像看见那边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索尔特叔叔指着东北边说。

    “肯定不会是捕鱼船队的船,”迪斯科凝神望了望,一只手扶着前甲板的舷梯,结实的船头恰好冲进了波谷。“这海翻腾得像是要吃人了。丹尼,你是不是该跳上去,瞧瞧我们的排钩浮标放得怎么样了?”

    丹尼穿着大大的胶鞋,几乎是一路利索地登上而不是爬上了主桅支索(哈维看得叹为观止,羡慕得要命),他把身子吊在桅顶横杆上,四处张望,直到看见一英里外的浪头托起浮标上的小黑旗。

    “浮标正常,”他喊,“有艘船!正北方向,像一阵烟雾飘过来!一艘双桅船过来啦。”

    大家又等了半个小时,天空逐渐放晴,恹恹的太阳时不时打个照面,映衬出一块块橄榄绿的海水。一支残破的前桅升了起来,然后倒下,消失得无影无踪。另一个波浪涌来,船尾给托得高高的,上面有一些木制蜗牛壳形状的吊艇柱。那些蜗牛壳都是棕褐色的。

    “是法国佬!”丹叫起来,“不会的,不是。爸爸!”

    “那不是法国佬,”迪斯科说,“索尔特,你那该死的霉运追得真紧,比桶盖上的螺丝还拧得紧。”

    “我长了眼瞧得见。是亚比筛大叔(uncle abishai)的船。”

    “你说得倒不错。”

    “约拿魔的头子,”汤姆·普拉特嘟囔着,“哎,索尔特啊索尔特,你怎么不好好躺在床上睡觉呢?”

    “我怎么知道?”可怜的索尔特回答,这时候双桅船又被抛了起来。

    那船也许正是大名鼎鼎的“飞翔的荷兰人”号[11],船身脏兮兮的,船上的绳索桅杆乱七八糟。那旧式的后甲板大约有5英尺高,索具挂在高处打了结,杂乱得好像码头边的野草。船身抢在风前面,摇摇晃晃的模样令人担忧。这船放低了支索帆来当前帆用——这就是他们所谓的“减小迎风面”。他的前桅张帆桁被拉到了一边。船首斜桅像护航舰的斜桅一样高高翘起;三角帆桁经过了加固、接合、钉接和夹紧,已经破得没办法再修补了。随着这船颠腾着向前,宽大的船屁股就往下坠,看上去活像是一个邋里邋遢的坏心眼老妇人,对着漂亮女孩指指点点。

    “就是亚比筛的船,”索尔特说,“上面全是杜松子酒和朱迪克人,正符合普罗维登斯人对他的评价,没一句好话。他是来放饵的,密克隆人的手法。”

    “他非把这船弄沉不可,”朗·杰克说,“船上都没有这天气该用的索具。”

    “不是他要弄沉,或者说他很久以前已经把船弄沉了,”迪斯科回答道,“我感觉,他是算计着要弄沉咱们的船呢。你看船头的吃水是不是深得不太正常,汤姆·普拉特?”

    “照他这样装货,这船可不安全,”水手悠悠地说,“要是这船板里的填絮松了,他应该赶紧用泵抽水才对。”

    这船突然猛地摆动起来,调转向下风处,索具撞得咔嗒直响,把船头对着风向,好教人听见船上的动静。

    一个灰白胡子的人摇摇晃晃地走到舷墙边,操着厚重的嗓音,吼着哈维听不懂的话。然而迪斯科听了脸色一沉。“他这是赌上整条船的身家性命来诅咒咱们啊。他说我们在这转风向会被困住。他的情况更糟。亚比筛!亚比筛!”他用抽泵水手的手势上下挥舞着手臂,同时指了指前方。那船上的人都指指点点地笑他。

    “你们那船,摇来摇去,会折成两半!”亚比筛大叔喊道,“大风来啦,大风来啦。大风会把你们船上那些格罗斯特黑线鳕全部掀翻,这是你们最后一次出海了。你们不会再见到格罗斯特了,再也不可能了!”

    “还是疯劲十足,”汤姆·普拉特说,“希望他不是一路监视着我们来的。”

    灰白头发的大叔还在嚷嚷,说着公牛湾[12]某场舞会和前甲板上死人的事情,这时候他的船渐渐漂开,再也听不到了。哈维全身发抖。他瞧见了那乱七八糟的甲板,船上的水手看起来凶神恶煞。

    “以那船的吃水度,这片水域就是地狱啊,”朗·杰克说,“我倒想看看他在岸上是怎么讨人嫌的。”

    “他用排钩捕鱼,”丹解释给哈维听,“沿着海岸线放饵捕鱼,但从来不回家。捕来的鱼就卖到南边和东边的海岸。”他朝无情的纽芬兰海滩方向点点头。“爸爸绝不会带我在那登岸。那里都是些野蛮人,其中,亚比筛那伙人是最无法无天的。你也看到他的船了吧?嗯,据说那船有将近70年历史了。马布尔黑德那些老式的‘倒跟鞋’[13]船里,就剩这一艘了。他们也不再造那种后甲板了。不过亚比筛不用马布尔黑德船。他们不想要他。他背着债,就这么在海上漂啊漂,拖拖网,骂骂人。你也听到他是怎么诅咒的。好多年啦,他早就成了大家眼里的约拿魔。他靠点装神弄鬼的营生,从印第安人的船上换酒喝。我看他就是疯了。”

    “今天晚上放排钩是没用了,”汤姆·普拉特平静而绝望地说,“他是特地跑来诅咒咱们的。当年在老俄亥俄号上,我们还有鞭刑呢,我真想看他给绑在舷梯上挨几下鞭子,赔上我所有的工钱都行。只要六七十下,萨姆·莫卡塔就会抽得他们遍体鳞伤!”

    那艘乱七八糟的“倒跟鞋”船顺着风迈着醉汉的舞步漂走了,大家目送她远去。忽然厨师用留声机般的声音叫道:“他自己死到临头才会那么说!他知道自己活不成了,一定是这样的!你们看!”那艘船驶入了三四英里开外阳光笼罩的水面上。那块光区逐渐缩小消散,阳光散去,双桅船竟然不见了踪影——沉入了海底。

    “船沉了,我的老天!”迪斯科大喊着往船尾跳,“不管醒的还是醉的,我们得帮帮他们。起锚!卷起缆绳!快!”

    架三角帆和前帆的时候,因为抢时间的缘故,大家拉缆绳的力道太猛,把锚整个从底部拔起,加之船还在动,一震之下,哈维被甩到了甲板上。倘若无关生死,他们也不会用这样的蛮劲,此刻小小的“海上号”像人一样发出了抱怨。大家赶到亚比筛的船消失的地方,找到了两三个排钩桶、一个杜松子酒瓶、以及大船上的一艘平底船,除此以外,再无其它东西。“不许捡,”迪斯科说,尽管没人暗示要捡这些东西,“亚比筛的任何东西都不许上我的船。我看这船是沉底了。填絮起码松了一星期,他们都没想过去抽泵。又是一起水手全体喝醉、连人带船葬身海底的事故。”

    “谢天谢地!”朗·杰克说,“要是他们没沉下去我们还得救人呢。”

    “我也想到了这一点,”汤姆·普拉特说。

    “这个妖精!”厨师转转眼珠,“他这是着了自己那股子邪劲的道。”

    “我说,碰上船队的人我们可要说说这件大好事。哎,怎么了?”曼纽尔说,“要是你把船开得比风还快,船漏了也不管——”他甩甩手摆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手势,这时宾在船舱里一屁股坐下来就开始哭,既是因为受到很大惊吓,也是感怀落水人的不幸。哈维不敢相信,他竟然目睹了这些人葬身大海的过程,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丹爬上了桅顶横杆,迪斯科刚把船开回方才看到排钩浮标的地方,大雾再次笼罩住整个海面。

    “真要走的话,我们在这附近可以全速前进。”他只淡淡地跟哈维这样说,“你以为这是诅咒吗,小伙子,都是喝酒误的事。”

    晚饭过后,海面趋于平静,可以从船上钓鱼了——这回宾和索尔特叔叔特别来劲——钓上来的鱼又多又大。

    “亚比筛肯定把他的霉运带走啦,”索尔特说,“风也没有刮回来。排钩情况还行吧?唔,反正我最讨厌迷信那一套的。”

    汤姆·普拉特坚持要大家把锚拉起来重新找个地方停船。但是厨师说:“运气这东西有好有坏。你留心的时候,就知道是这么回事了。我就知道。”这句话说得朗·杰克心痒难耐,他拽上了汤姆·普拉特,两个人一同出海了。

    要查看排钩,你得把鱼线拉到平底船的一边,把鱼摘下来,重新给钩上饵,再把排钩放回海里——有点像在晾衣绳上夹衣服收衣服。这活儿很费事,也挺危险,因为这些沉在水里的鱼线延伸很长,容易把船瞬间勾翻。直到浓雾中响起高亢的歌声“如今我祈求你,啊,船长”,“海上号”的水手们才放下心来。平底船荡在海面,鱼堆了满满一船,汤姆·普拉特扯着嗓子,叫曼纽尔放下救生船来接应。

    “运气真是天差地别啊,”朗·杰克一边感叹,一边用渔叉翻着鱼,哈维站在那里,看得瞠目结舌,他们高超的技巧让颠簸的平底船脱离了险境。“有一半全是‘海南瓜’。汤姆·普拉特想凑合拿这些回来;但是我说,‘我得拿回点像样的东西给大师傅瞧’,这才钓上来另一半的大肥鱼。曼纽尔,赶紧去取桶鱼饵来。今天晚上咱们撞了大运了。”

    刚挂好饵的鱼钩又引来一大群鱼,前仆后继地咬住鱼钩。汤姆·普拉特和朗·杰克有条不紊地收放着排钩鱼线的长度,船头在湿漉漉的鱼钩线下穿梭,他们把称作‘海南瓜’的棘皮动物取下来,把新捕的鳕鱼扔到舷墙里面,然后重新挂饵,把鱼堆到曼纽尔的小船上,一直忙到黄昏。

    “我才不会冒险呢,”迪斯科说——“亚比筛就在这附近漂来漂去的,他一个星期也沉不下去。把平底船都拉回来,我们晚饭后收拾鱼。”

    水手们加工鱼的场面极为热闹,引来了三四头喷水的逆戟鲸等在旁边。这活儿一直到九点钟才算完,哈维把剖好的鱼扔进底舱的时候,有两三次都听见迪斯科咯咯地笑。

    “我说,你变得也太快啦,”丹说,他俩负责磨大伙用过的刀,“今天晚上的大海倒很有点海的样子,倒没见你有什么感慨。”

    “我都忙不过来啦,”哈维试了试刀的锋利度,回答道,“要我说的话,大海就像是寻欢作乐的舞女。”

    在停锚的地方,小小的双桅船在泛着银光的波浪中跳动。拉紧的缆绳一出现,她便虚张声势地往后退了退,仿佛吃了一惊,接着又如一只猫一般地朝缆绳扑了过去,这一扑之下,水花从锚孔拍击而来,发出枪响一般的动静。船头晃了晃,好像在说:“我不能在这儿逗留了。我要赶往北方,”然后侧身而过,又突然停下来,绳索砸得直响。“让我仔细瞧瞧,”她会这样开口,就像对灯柱说话的醉汉一般煞有介事。没说完的话(当然她只能用默剧表现)也不用说了,发一通脾气作罢。这时候双桅船就像咬线绳的小狗,侧坐在马鞍上笨手笨脚的女人,又像被剁掉头的母鸡,还像被大黄蜂蛰了的奶牛,海浪越逗她,她就越来劲。

    “瞧她,正表演节目呢。她现在就是帕特里克·亨利[14],”丹说。

    船身从一个大浪头上侧滑荡开,支索帆从左到右摇来摇去,好像在打手势一样。

    “至于我嘛,不自由,毋宁死!”

    呼!她已经稳稳地落在海面的月影轨道上,动作很大,骄傲地行了个屈膝礼。要不是齿轮在箱子里发出嘲笑的嘎嘎声,这份骄傲还真是让人印象深刻。

    哈维乐开了怀。“我说,这船倒像是活的一样呢,”他说。

    “船很稳当,是我们的栖身地;密不进水,行动时又像一条鲱鱼,”丹正兴奋地说着,水花飞溅起来把他推到了甲板的另一头。“‘浪头挡不住我,浪头挡不住我,你们别想拦下我,’她这样说。你瞧——瞧瞧她!老天!你真该见识见识尖刀船是怎么把锚从十五英寻的水里拉出来的。”

    “尖刀船是什么,丹?”

    “是一种新型的船,专门用来捕黑线鳕和鲱鱼的。开起来就和游艇一样棒,船尾和游艇是一样的,有长长的船首斜桁,船舱比咱们的底舱还要大。我听说伯吉斯依样做了三四艘船的模型。爸爸不大中意这船,因为开起来前后颠簸不大稳当,不过用这种船捕鱼,财源就会滚滚而来。爸爸懂得找鱼,不过他的思想可没那么进步——他已经落伍啦。那种船上都是一些省人力的渔具设备。你见过格罗斯特的‘佼佼者’号吗?就算放在尖刀船里面比,它也是一流的。”

    “多少钱才买得到呢?”

    “得成堆的钞票吧。可能要一万五千块,也许还不止呢。抵得上金叶子的价钱,你可以放开想象力去猜。”说到这里,他喃喃自语,“我也许会给这船取名叫‘哈蒂号’。”

    西方迷信的说法,人死以后都要上最后审判的法庭,决定上天堂还是下地狱。迈诺特暗礁位于美国纽约州东南部的马萨诸塞湾,离南波士顿18英里。马谢特琴是一种类似吉他的西班牙乐器。《埃尔森船长游街记》是约翰·格林利夫·惠蒂尔的一首诗。波特兰位于缅因州。科德角灯塔位于马萨诸塞州最东北角。一种侮辱性的惩罚。新贝尔福德港位于马萨诸塞州。约拿魔是给船只带来不幸的人或事物。乔治滩位于纽芬兰大浅滩。“飞翔的荷兰人”是德国歌剧作家瓦格纳一部歌剧中的人物。剧中的船长因亵渎神明而受到惩罚,必须永远在海上航行。公牛湾位于纽芬兰东部沿海。“倒跟鞋”是一种老式船,船尾高耸,外形像一只倒置的鞋子。帕特里克·亨利(1736-1799)美国政治家、演说家。“不自由,毋宁死”出自他于1775年在弗吉尼亚大会上的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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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海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