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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早餐的托盘里有一封信。

    护士说,“瞧见了吗?现在你开始有信件了,就像那些有钱人一样。”

    信斜搁在牛奶杯上,面向她。信封上写着:

    “帕特里斯·哈泽德太太”

    这封信让她害怕起来。她简直没法把眼光从信上移开。那杯橘子水在她手里晃动起来。放在那儿的那个信封上的字似乎越变越大,越变越大,越变越大。

    “帕特里德·哈泽德太太”

    “打开它,”护士鼓励她。“别老这样瞧着它啊。它又不会咬你。”

    她试了两次,可两次都没能拿起这封信。第三次她总算顺信封的长边撕开了一条缝。

    帕特里斯,亲爱的: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亲爱的,如今你是我们的女儿了。对我们来说,你是休的遗孀。现在我们只剩下你们了,你和你的小宝贝。你住在这儿,可我不能来看你,这是医生的吩咐。对我来说这次打击太大了,医生禁止我外出。不过你肯定会来看我们的。快点来吧,亲爱的。到家里来吧,我们是那么孤独,失去了一切。你来了会使我们对这一切容易承受些。亲爱的,现在离那一刻不会太久了。我们时刻与布雷特医生保持着联系,他送来的有关你的恢复情况非常令人高兴——”

    信的其余部分就无关紧要了,她根本没再看进去。

    这封信就像火车轮子一样在她的头上辗过。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尽管我们从没见过你。

    过了一会儿,护士一点不费事地从她松开的手指里取走了信,把它又放回到信封里。护士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时,她惊恐地望着她。

    “如果我不是哈泽德太太,还会让我呆在这个房间里吗?”

    护士开心地哈哈大笑。“我们会把你赶出去的,我们会把你赶到另一间病房里去的,”她说道,身子凑近她,装出一副恐吓的样子。

    护士说,“喏,把你的儿子抱去吧。”

    她紧紧地抱着儿子,十分恐惧,几乎是一种誓死要保护好儿子的样子。

    一毛七分钱。一毛七分钱只能维持这么短的一段时间,走这么一小段路。

    护士觉得很有趣。她还想把刚才的小玩笑开下去。“怎么?你还想告诉我你不是哈泽德太太吗?”她戏谑地问道。

    她下死劲抱着孩子,紧紧保护着他。

    一毛七分钱,一毛七分钱。

    “不,”她用一种憋出来的声音说道,把自己的脸埋在孩子身上,“我不想那样告诉你。我不想。”

    第十二章

    她穿着一件睡衣,坐在窗边的阳光里。睡衣是用蓝丝绸缝制的。每天她下床后总是穿这件睡衣。睡衣的胸袋上用白丝线绣着一个花体姓名首字母;“PH”这两个字母交织在一起。拖鞋跟睡衣是相配的。

    她正在看一本书。在书的扉页上,写着“给帕特里斯,衷心爱你的休的母亲。”这些字她早就看到了。在床边的书架上还有一排其它的书。一共有十至十二本;这些书都有着色彩鲜艳的护封,青绿色的、洋红色的、鲜红色的、钴蓝色的,并配有生动轻松的画面。在书的封面上没有一点阴暗的色彩。

    在她坐的安乐椅边,有一个较矮的架子,上面放着一个盆子,里面零乱地放着一些橙子皮,两三颗核。在这个盆子边,还有另一个较小的盆子,上面搁着一支燃着的香烟。香烟是定制的,有过滤嘴,印在烟上的“PH”大写字母还没被烧去。

    从她身背后投射过来的阳光笼罩住她,使她的头发看上去似乎是朦胧的,半透明的,看上去使她的头上几乎像是一头金色的泡沫。随着安乐椅的摇动,阳光在她的身前跳动着,从这儿跳到那儿,又在一个凸出的光脚背上落下了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光圈,就像印在脚背上的一个温暖而灿烂的吻。

    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医生进来了。

    他拖过一把椅子,在她的对面坐下。他反坐在椅子上,让笔直的椅背竖在他的面前,似乎增加了一种亲切的随意气氛。

    “我听说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

    书掉落下来,他不得不帮她把书捡起来。他把书递给她,不过她看上去没法接住这本书,于是他就把它搁在一旁的架子上。

    “别显得这么紧张。一切都安排得——”

    她显得有点气急。“哪儿——?去哪儿?”

    “怎么啦,当然是家里喽。”

    她把手放到头发上,稍稍抚了一会儿,但是过后头发在阳光里又重新蓬了起来,就像先前一样。

    “这是你的票子。”他从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想把它递给她。她的手朝后稍稍一抽,顺着椅边向背后缩回去。最后,他就把信封夹进了丢在旁边的那本书的书页里,让信封露出一点,就像一张书签。

    她的眼睛很大。看起来要比他进房间前更大。“什么时候?”她几乎不出气地问道。

    “星期三,是中午过后的那班火车。”

    突然,她的周身都一点点在痛起来,就好像有一道让人无法抵挡的、死缠在人身上的、刺入骨髓的火焰在舔着她的全身。

    “不,我不能去!不!医生,你一定得听我说——!”她想用两只手抓住他的手,捧住它。

    他开玩笑地对她说,就像她是个孩子似的。“哟,哟,好了。这是干什么?这是干什么?”

    “不,医生,不——!”她不停地摇着头。

    他把她的一只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之间,就这么抚慰地握着。“我明白。”他宽慰地说道。“我们也有点不安,我们还刚刚开始习惯这一切——我们要放弃周围所熟悉的环境,去应付陌生的东西,这让我们也有点畏怯。我们都有这种情况;这是一种典型的紧张反应。嗳,要不了多久你就会习惯的。”

    “可我不能这么做,医生,”她激动地小声说道。“我不能这么做。”

    他托起她的下巴,以此为她打气。“我们会帮你上火车的,你只要坐上火车就行了。到终点时,你家里人会在那儿接你的。”

    “我家里人。”

    “别为这事摆出这样一副可怜相。”他古里古怪地哄骗道。

    他朝那张有围栏的童床看了一下。

    “这儿的这个年轻人怎么样啊?”

    他走到童床边,把孩子抱了出来,带到她身边,放到她的胳膊里。

    “你想把他带回家,是不?你不想让他在医院里长大,对吗?”他挪揄地嘲笑着她。“你想让他有个家,对吗?”

    她紧紧抱着孩子,把头埋到他身上。

    “是的,”她终于顺从地说道。“是的,我要他有个家。”

    第十三章

    又是火车。可这会儿的火车大不一样。过道里没有拥挤的人,没有你争我夺的人群,没有进进出出的病人,摇摆不定的人们。一个卧车包房,一个归她一个人的小包房。一个安在支架上的小桌,可以升起,也能下降。一个壁橱,壁橱门上有一整扇玻璃,就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小住家一样。在行李架上,简单的行李一件件依次排放上去,行李都是新的,第一次使用,光滑亮泽的油漆,金属附件锃亮锃亮的,在行李的各个转角上,有着用模版印上去的鲜红的“PH”字母,字体十分清秀。有一个小巧灯罩的台灯,在乡村天色变黑后,可以用来看书。放在一个托架里的鲜花,离别送行的花儿——不,是归家的花儿——是在分手时由人代为送上的;放在一个盒子里的玻璃纸包的水果糖;一两本杂志。

    包房向外一面有两扇十分宽敞的窗子,几乎在车厢前后的墙之间形成了一整面的玻璃墙,成一条直线的树木宁静地在窗外掠过,阳光在树身上形成了点点光斑;一边的树是深绿色的,另一边则是青苹果色的。浮云宁静地掠过,只是移动的速度比树木更慢些,似乎这两样物体在持续不断移动的两根带子上分别作着几乎是同步的移动。时不时的,可以见到块块牧场和农田,以及远处连绵起伏的座座小丘。起起又伏伏。就像未来那起伏不定的曲线。

    就在她对面的那个座位上,有一个用一条蓝色的小毯子紧紧包着的、比一切都重要的东西。只见毯子里露出一张小脸,脸上的那对小眼睛紧闭着——这就是她倾全身心所爱,又令她无比珍视的宝贝。这是她在整个世界上最钟爱的东西。为了他,她会顺着外面世界的那条起起伏伏的道路奋力前行。

    是啊,如今的一切真是截然不同。然而——第一次的旅行绝对要比现在这一次更令她心安。现在,恐惧伴她一路前行。

    那一次,她根本用不着害怕什么。那一次没有座位,没一点吃的,只有一毛七分钱。等在前面的,是随着路途的不断缩短而飞奔而来的、未可预知的灾难、恐怖,以及死神翅膀的扑击声。

    然而,那时用不着担惊受怕。没有这种啃啮人心的害怕。没有这般紧张,没有这样的复染剂①,它会拉出一条路,又拉出另一条路。那时有的是知道该走哪条路,唯一可走的一条路的平静和确定。

    ①复杂剂,指作显微镜观察时用的一种通过第二次染色使生物标本显示不同颜色的染色剂。

    火车车轮喀嚓喀嚓响着,每一列行驶着的火车的车轮总会发出这样的响声。然而在她听来,如今这声音却在说:

    “最好往回返,最好往回返,

    喀里喀嚓,喀里喀嚓,

    一有可能就停下,仍然还能往回返。”

    她身上的很小的一部分动了一下,她身上的最小的部分动了一下。她的大拇指张开了,接着她的四根手指也慢慢张开了,过去几小时里这几个手指一直紧紧捏成的惨白拳头打开了。这时,赫然可见在这摊开的手心里——

    一个有印第安人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林肯头像的一分铜币。

    一个有野牛图像的五分镍币。

    一个自由民头像的一毛辅币。

    一毛七分钱。现在,她甚至记熟了它们上面的日期。

    “喀里喀嚓,

    停下来,往回返,

    现在依然来得及,

    赶快掉头往回返。”

    四根手指又慢慢握起来捏紧,大拇指又压在上面,将它们卡紧。

    接着她举起捏紧的拳头,心烦意乱地用它敲击自己的前额,敲了一会儿又把拳头支在额上。

    突然,她站起身,去拖一件行李,把它转了个身,把最外面的一角转到里面。这一来,“PH”字母消失了。接着她又去拖下面一件行李。第二个“PH”字母也消失了。

    恐惧不会消失。它并不是印在她心头的一角,它印满了她的全身。

    门外传来一下轻轻的叩门声,使她猛然一惊,她的吃惊程度不亚于听到一声带有回声的剧烈雷鸣声。

    “是谁?”她倒抽了一口气,问道。

    一个列车员的声音答道,“再过五分钟就到考尔菲尔德了。”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跑到门边,一下把门打开。他已经顺着过道走开了。“不,等等!这不可能——”

    “绝对没错,夫人。”

    “怎么到得这么快。我真没想到——”

    他宽容地回头朝她一笑。“它是在克拉伦登与黑斯廷斯之间。这就是它的确切位置。我们已经过了克拉伦登,过了考尔菲尔德后就要到黑斯廷斯了。自从我跑这条线以来从没变过。”

    她关上了门,一转身整个身体就靠在了门上,似乎想把某种灾难关在门外,不让它进来。

    “要想回去已太晚,

    要想回去已太晚——”

    “我依然可以一直乘下去,我可以不下车乘过去,”她思忖道。她奔到车窗边,从一个锐角角度向外望去,似乎从那个角度看到的迎面而来的景色里,她可以找到某种解决她的困难处境的出路。

    什么也没发现。迎面而来的景色十分悦人。一幢房子,以及房子四周的一切。接着又是一幢房子,还是房子四周的景色。接着是第三幢,现在,房子显现的密度开始越来越大。

    “一直坐下去,就是不要下车。他们不可能拿你怎么样。没人能够。现在,剩下的时间只能做这么一件事了。”

    她又奔回到门边,匆匆把门把手下的那个插销插紧,把门从里面关死。

    窗外迎面而来的房子越来越多,同时过来的速度也越来越慢。它们不再是一排排掠过,而是一点一点往前挪。一座学校飘然而过,过后你甚至能讲出它是什么样的。一尘不染,很现代的崭新的房子,整洁的水泥建筑结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上面安的全是玻璃窗。她甚至能分辨出校舍旁的操场上正在进行的活动。她的眼光朝旁边座位上的那个小蓝毯包扫了一眼。那种学校就是她想要去的——

    她没说话,但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响亮地在耳边响起。“快来人救救我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车轮响声在一点点停下来,就好像它们缺少了润滑力。或者说,就好像一张唱片走到了尽头。

    “喀—里,喀—嚓,

    喀里—里,喀嚓—嚓。”

    每一下转动都好像是最后的一下。

    突然,紧贴窗外出现了一长排候车棚,与车厢平行在移动,接着一块从候车棚上悬挂下来的白色牌子开始出现,一个字母接一个字母在窗外经过。

    “D-L-E-I”

    等出现F字母后,就停住了。牌子不再移动了。她几乎发出一声尖叫。火车停住了。

    她身后传来一下敲门声,声波似乎穿透了她的胸腔。

    “考尔菲尔德到了,夫人。”

    接着有人在扭动门把手。

    “要帮忙拿行李吗?”

    她那捏紧的拳头把那几个一毛七分钱的钱币攥得更紧,使得指关节在这么用力下都变青发白了。

    她奔到座位边,抱起了那个蓝毯子包,连同它里面的东西。

    就在窗子对面,出现了几个人。他们的头低于窗子,不过她能看见他们,他们也能看见她。其中有一个女子盯住她看着。

    她们四目相对;她们的眼睛像被锁住了,就这么对视着。她没法把自己的头扭转开去,在这个包房里,她没法藏匿起来。那些眼睛就像铆钉似的把她钉在了原地。

    那个女子指着她。她欢欣地叫了起来,是朝着一个没露面的人叫的。“她在这儿!我看到她了!就在这儿,就是这节车厢!”

    她举起手,不停挥动着。她朝着包在蓝毯包里的、时隐时现的、睡意未消的小脑袋挥着手,这颗小脑袋正严肃地瞧着窗外。她的手指很快地舞动着,这是人们对小婴孩才做出的特别的挥手方式。

    她脸上的表情真是没法形容。看上去就好像是生命在经历一次中断、一次间隔后重又开始。就好像一个凛冽的冬日过去,太阳终于又照射出来时的情景。

    姑娘抱着婴儿,把自己的头埋在他身上,几乎像是要以此挡住他,不让窗上的人瞧见。或者说就好像她正在跟孩子说悄悄话,交流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把其他所有人都排斥在外。

    她确是在这样做。

    “为了你,”她轻轻地说道。“为了你。上帝饶恕我吧。”

    然后,她便抱着孩子走到门边,拉开插销,让那个不知所措的列车员进来。

    第十四章

    有时,人的一生中会出现一道分界线。它是那么鲜明,几乎是实实在在的,就好像是一把漆刷画出的一条乌黑的线条或是粉笔画出的一道雪白的划线。有时会出现这种情况,不过不是经常。

    对她来说,就出现了这一情况。这道界线就画在车厢那几码长的过道上,就在包房的窗子和车厢的踏级之间,过上一会儿,她就要走在那儿,并暂时走出那些在外面接她的人们的视线。一个姑娘离开了这扇窗子。另一个姑娘则从车厢踏级上走下去。一个世界结束,另一个世界开始。

    她已不是刚才抱着孩子站在包厢窗边的那个姑娘。

    帕特里斯·哈泽德从车厢踏级上走了下去。

    十分惊恐,浑身颤抖,脸色苍白,不过这是帕特里斯·哈泽德。

    她对周围的一切能有反应,不过只是下意识的;她满眼看见的只是在几英寸外直盯住她的那几个人。其余的一切对她来说是视而不见。她身后的火车慢慢地启动了。它载着几百个活生生的旅客走了。谁都不知道,在一个空包房里,有一个幽灵。两个幽灵,一个大幽灵和一个很小的幽灵。

    从现在开始,永远没有家,决不会再有家了。

    那对淡褐色的眼睛走得离她更近了。眼睛很和蔼;眼角边堆满了笑容;眼睛很文雅,温和。它们受了点伤害。它们是可以信赖的。

    她,这对眼睛的主人,有五十来岁。她的头发有点灰白,不过只是底下的头发在开始变白。她跟帕特里斯一般高,一样纤瘦;可她本不该这样,因为她不是追求时髦或是灵巧的纤瘦,从她的衣服来看,是最近,只是在过去的这几个月里她才变得这么瘦的。

    不过,即便是她身上的这些细节是一种背景,站在她肩后的、同她相同年纪的那个男人也是一种背景。只有她的脸直接显现在眼前,还有她脸上的那对眼睛,现在离得那么近。没说一句话却表达了那么多的意思。

    她把两手轻轻放在帕特里斯的脸颊上,一边一只,用两手捧住了她的脸,表达了一种见面时的正式礼节,一种神圣的祝福。

    然后她一言不发地吻了吻她的嘴唇,这是一个终生的吻,姑娘能感觉出这一点。代表了一个男子的一生。它包含着养育一个男子所经历的那么许多年月,从孩提时代起,经过少年时代,直到一个长大成人的儿子。这个吻里有着辛酸的失落,在一个打击下便失去了所有一切的一种失落。一段时间里,失去了一切希望,还伴随着数星期的极大悲痛。不过随之而来的是对失落的补偿,找到了一个女儿,同时冒出的还有一个很小的儿子。不,是同样的一个儿子;一样的血统,一样的肉体。只不过由于失去了一个儿子,使她明白,这一回一切要倒回去从头开始,是以一种更令人悲喜交加的方式资助其成长。全新的希望之芽已萌生并茁壮成长。

    这个吻里就包含了所有这一切。这个吻把这一切全说出来了,可以在这个吻里感受到这一切;是吻她的那个女人有意要让她感受到这一切,她就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让这个吻包含这一切的。

    这决不是在一个火车站的候车棚底下的一个吻;它表明了一种神圣的收养。

    然后她吻了这个孩子。就像对自己的亲骨肉那样露出了微笑。孩子粉红的小脸蛋上现出了一个先前并没有的清晰可爱的小酒窝。

    那个男子走上前来,在她的前额上吻了一下。

    “我是父亲,帕特里斯。”

    他的身体稍稍一弯,又挺得笔直,说道,“我来把你的东西拿到车上去。”在令人动情的这一刹那,他露出了一丝的欣喜,就像男人在这种场合常有的那样。

    那个妇人没说过一句话。至今为止她一直站在她面前,可从她的嘴唇里没吐出过一个字。或许,她看见了姑娘苍白的脸色;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畏缩,一种不踏实感。

    妇人用双臂搂住了她,给了她一个比先前更为温暖,更为平常,也更为随便的欢迎。她将姑娘的头在自己的肩头搁了一会儿。在这么做时,她在她的耳边第一次轻声说了一句话,以示鼓励,让她心宁。

    “你到家了,帕特里斯。亲爱的,欢迎你回家来。”

    就这么短短的几句话,说得又是这么简单,含意是如此的明确,却让帕特里斯·哈泽德知道,她终于找到了自己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的一切的美好。

    第十五章

    这儿的一切确实就像在家里一样;是在你自己的家里,在你自己的房间里。

    她现在有了另一件衣服,是下楼用餐时穿的。她身子笔挺地坐在一把翼状靠背扶手椅子里等着,她的身体看上去比椅背略小些。她的背笔挺地靠在椅背上,她的两腿靠拢,拘谨地笔直落在地上。她的手伸出去搁在摇篮上,他们早就为他买好了,她一进这个房间,就发现放在里面的这个摇篮了。现在他就睡在摇篮里。他们连这一点都想到了。

    他们走了,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她本来就需要一个人呆着,把这一切好好想上一番,就像她现在正在做的那样。已经过去几小时了,她依然在品味着这一切;充分享受着这一切,体会着这一切的基本意义;对为她所做的一切,她无可挑剔。几个小时过去了,她的头脑依然还不时会对发生的一切细细地、什么也不遗漏地、好奇地反复思量,把这四堵墙里面的一切尽情地加以吸收。甚至连头顶上的天花板也没忘记。你的头上有了一个屋顶。一个可以抵风雨、御寒冷、去孤独的屋顶——并不是一幢租来的房子的毫无特色的屋顶,不;这儿是家里的屋顶。会保护你,庇护你,收留你,照看你,

    她的敏锐的、力图适应这一切的耳朵能隐隐听到,楼下什么地方,正在准备晚餐所传出的令人宽慰的忙碌声音。时不时地,她还听到断断续续传来的开门关门声。走过没铺地毯的木地板的脚步声,一会儿又是走回来的脚步声。有时是轻微的陶器或是碰器的碰击声。有一回,甚至听到红脸管家像小号似的清脆的说话声。“不,还没准备好,哈泽德夫人;还需要几分钟。”

    紧接着,便传来了一个乐滋滋的、不满的斥责声,同样令人奇怪地听得十分清楚:“嘘,杰茜婶婶。现在屋里有了一个娃娃;他可能正在睡觉呢。”

    这时有人上楼来了。他们现在正在上楼来告诉她呢。她的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现在她又有点害怕,又有点紧张起来了。这会儿,跟在火车站时一样,根本无法迅速从这种短暂的面对面的遭遇中寻机逃脱。现在是真正的碰面,真正的打交道,真正的加入这一家人之中。现在是真正的考验。

    “亲爱的帕特里斯,你准备好了的话,随时可开晚饭。”

    当你到家里,到自己家里的时候,你在晚上吃的是晚饭。当你参加聚会或是到某人家里去时,你可能是去吃正餐①。不过,在自己的家里,你吃的就是晚饭,而不会是其他。听到“晚饭”这么个很平常的词,她却好像得到了一个护身符,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记得,在她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那是十分短暂的几年,过得实在太快了——去吃晚饭就是吃晚饭,从来没别的含意。

    ①原文为dinner,意即在外面的正式场合吃的较为正规的晚餐,在家里吃晚饭英文为supper。

    她从椅子上一跃而起,跑过去开了房门。“我要——我要带他一起下去吗?还是就让他睡在摇篮里等我回来?”她半是急切,半是吃不准地问道。“你们知道,我在五点钟时已经喂过他了。”

    哈泽德母亲侧歪着脑袋哄劝道,“哎,今晚你为什么不带他一起下去呢?这可是第一晚哪!别急,亲爱的,慢慢来。”

    过了一会儿,当她抱着他走出房间时,她停了一下,用手指留恋地摸着房门。她摸的不是门把手,而是顺着完整的房门表面上下摸着。

    给我看着我的房间,她不出声地出了口气。我马上就会回来的。好生看着。别让任何人进来——行不?

    就在她从楼梯上一级级往下走时,她知道,她将会顺着这同一道楼梯走上许多许多次。她会顺楼梯快步而下,她会顺楼梯缓步而下。她会兴高采烈、无忧无虑地走下去。或许她也会碰到不顺心的事,担惊受怕地走下去。可现在,今晚,这是她实实在在的第一次顺这道楼梯走下去。

    她紧紧抱着孩子,小心地往下走,因为这些楼梯对她来说还很陌生,她还没摸熟它们的高低,还不了解踩在上面的感觉,她不想失脚。

    大家都站在餐厅里等候着她。他们并不是像操练军士那样死板地、一本正经地站着,而是很自然随便地站着,似乎他们一点没意识到他们这种举动里包含的对她小小的敬意。哈泽德母亲身子前倾,很快地碰了一下餐桌,将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哈泽德父亲戴着一副眼睛在看东西,这时他的眼光从眼镜上抬起,望着灯光,然后飞快地浏览完手中的东西,再把它们放回盒子里。餐厅里还有一个人,在她进来时,他的背侧对着她,正从放在餐具架上的一个盘子里偷偷取出一点椒盐花生米。

    他的身体转过来,一听到她进来的声音,连忙把手里的东西扔掉。他很年轻,个子高高的,模样很和善,看到他的头发——她的心头有一个镜头一闪,又过去了。

    “这就是我家的小伙子!”哈泽德母亲乐滋滋地说道。“我家的小伙子回来了!来,把孩子给我。当然,你知道他是谁了。”然后,她用一种似乎完全不必要为他的身份多说什么的语气补充道,“是比尔。”

    可这是谁——?她很纳闷。直到现在他们还没开过口。

    他走上前来,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他几乎跟他年龄相仿。她稍将手伸出一些,希望自己这一举动如果显得过于正式,也不至于太引人注意。

    他接住她的手,不过并没有握它,相反,却用自己的两只手握住它,就这么热烈地紧紧地握了一小会儿。

    “欢迎你回家来,帕特里斯,”他很平静地说道。在他这么说时,他一点不回避而直盯着她的目光,使她想到她以前从未听到有人说话是这么诚挚,这么简捷,这么庄严。

    这么就算见过面了。母亲哈泽德说,“从现在起,你就坐在这儿。”

    哈泽德父亲很随和地说道,“我们都很愉快,帕特里斯。”然后在餐桌的上首坐下。不管这个比尔是谁,他在她的对面坐下了。

    黑人管家在门外往里看了一会,动情地说,“这才对呢!餐桌边就该坐这么些人才对。正好补上了那个空位——”

    然后她赶快止住了自己,像闯了大祸似的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转眼就不见了。

    哈泽德母亲垂下眼,看着自己的盘子,过了一会儿,又马上抬起眼,脸上重新露出了微笑,那阵悲伤过去了,她没让它控制住自己。

    他们没说什么让人难以忘怀的话。在家里的饭桌上你不用说什么让人值得记住的话。你是用心,而不是用脑子,同你周围人的心在交谈。过了一会儿,她就忘了去注意自己在说些什么,忘了去把握自己说话的分寸和自己的话会引起什么结果。这就是家,家就该是这样。话从她的嘴里很随意地吐出来,其他人也同她一样。她知道这是他们为了她而努力这么去做的。他们这么做取得了很好的效果。陌生感跟着上来的汤一起喝下去了,决不会再回来。没什么再会使她产生陌生感。别的情况——她希望它们别发生。不过再不会有陌生感,再不会有不熟悉带来的不安。他们的努力成功了。

    “帕特里斯,我希望你不会在意这件衣服上的白领。我是有意让我挑出的每一件服饰上有一点色彩;我不想让你太——”

    “噢,有些衣服真太可爱了。在刚才打开它们时,我发觉,其中的大多数都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我唯一担心的是这些衣服的尺寸,不过你的护士给我送来了一个完整的——”

    “我记起来了,有一天,她用一把卷尺量了我全身的尺寸,不过她并没告诉我这是为了——”

    “帕特里斯,你喜欢什么颜色?淡色的还是深色的?”

    “我真的不——”

    “不,亲爱的,还是告诉他一回吧;这样,他以后就不会再问你了。”

    “那好吧,我想是深色的。”

    “你跟我一样。”

    他的话要比在场的其他三个人稍为少些。她意识到他还有一点羞涩。他并不是在克制少说话,或是性格寡言,或是别的什么。或许这就是他的风度;他有一种平静谦逊的风度。

    问题是,他究竟是谁啊?现在她根本不可能唐突直问。她在刚见面那一刻疏忽了这一点,现在再问太晚了,已过了二十分钟了。没有介绍过他的姓,那么他一定是——

    我很快就会知道的,她让自己定下心来。我一定要知道。她不再害怕了。

    有一回,当她向他望去时,发现他一直在瞧着她,她揣摸着他这么望着自己的时候究竟在想什么。然而,她不必去自欺欺人了,尽管她不想承认,可她能明白他的这种留连忘返的眼光所表达的感情。他一直认为她的脸蛋是令人喜欢的,他喜欢她的脸。

    过了一小会儿,他说,“爹,把面包递给我行吗?”

    这时,她知道他是谁了。

    第十六章

    四月里一个阳光明媚的星期天的上午,在圣马塞洛缪的圣公会教堂,考尔菲尔德所有教堂中最主要的教堂。

    她站在教堂的圣水盆边,抱着孩子,所有的家人和他们的亲近朋友都站在她的旁边。

    他们都坚持要这样做。可她一直不想这样。尽管一切全都安排妥当,可她还是把这个仪式接连拖了两个星期天。第一次,她说自己患了感冒,而实际上并没有。第二个星期天,则是因为孩子真的得了轻微的感冒。今天,她再也没法把它推迟了。要不他们迟早总会意识到她的种种借口下的真正用意。

    她的头一直低着,与其说是在看着洗礼仪式的进行还不如说是在听。似乎她害怕直面这种仪式。似乎害怕由于自己的亵渎行为,随时会被击倒在他们的脚下。

    她戴着半透明的宽檐马尾衬帽,这可帮了她的大忙,在她把帽子拉下时,它就掩去了她的眼睛和上半部的脸。或许他们想到了令人伤心的往事。他们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实实在在的罪孽,让人蒙受耻辱。再厚颜无耻的人也没法容忍这般公然冒名顶替的行为。

    一双手臂伸向她,要抱走她怀中的孩子。那是教母的手。她把穿着拖曳的网眼长礼袍的孩子递给了她,那是——她几乎说出“他的父亲”——一个名叫休·哈泽德的陌生人在他之前穿过的,那是他的父亲,唐纳德,在他之前穿过的。

    这一来,她的两臂有了一种奇怪的空落落的感觉。她很想把两臂抱紧在胸前,以保护自己,就好像没穿衣服似的。她努力使自己别这样做。并不是她的形体赤裸,而是她的良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她不出声儿地垂下两臂,两手交叉放在身前,眼睛看着地下。

    “休·唐纳德·哈泽德,我为你施洗礼——”

    他们已经为进行这套仪式征求过她的意见,以引起她对这一切的偏爱。对她来说,这是一种可笑的模仿;对他们而言并非如此。当然,她想让他取名为休,不是吗?是的,她已经认真地这么说过了,取名为休。那么中间的名字呢?是随她自己的父亲的名字吗?要不或许就取两个中间的名字,祖父和外公各一个?(当时,她实际上一点记不起自己父亲的名字了;过了一会儿,她总算费劲地想起了他的名字。迈克;一个模模糊糊的几乎记不清楚模样的码头工人,在她十岁时,他在码头的一场酒后斗殴中丧生。)

    有一个中间的名字就够了。取休的父亲的名字就行,她已经很认真地说过了。

    现在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烧,知道自己的脸一定羞愧得通红。他们一定看不到她的脸。她一直让脸垂得低低的。

    “——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阿门。”

    牧师往孩子的头上泼了点水。她能看见有一两滴水滴掉在了地上,使地上现出了两个深暗的硬币状的圆点。一个一毛的辅币,一分五分的镍币,两个一分的铸币。一毛七分钱。

    婴孩开始抗议地啼哭起来,在他之前,自远古以来,已有无数的婴儿这么哭过。这个出自纽约的一个备有家具的出租房间的孩子,已经成了考尔菲尔德一带,整个县甚至是整个州里的最富有家庭的一个继承人。

    “你没什么可哭泣的,”她阴郁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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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给了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