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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望生活》 作者:欧文·斯通

第五章

    第五章   那末你没有接到我最后一封信?第一天早晨,他们吃面包卷和咖啡的时候,泰奥问。 恐怕是没有,文森特回答,信里写些什么少我在古皮尔公司晋级的消息。 晴,泰奥,昨天你怎么连一个字也没有提起啊! 你太兴奋了,没有听过去。我已经负责蒙马特尔林荫道上的陈列馆了。 泰奥,好极了!一个你自己的艺术陈列馆! 并不真正是我的,文森特。我必须严格遵照古皮尔的方针。不过,他们允许我把印象主义者挂在隔层楼上,所以 你陈列的是谁严莫奈、德加、毕沙罗和马奈。 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们。 那末你最好到陈列馆里来一趟,仔细地好好地看一着! 你脸上的笑嘻嘻算什么意思呀,泰奥? 唔,没什么。还要咖啡吗?我们得马上走了。我每天早晨总是步行到店里去的。 谢谢。不,不,半杯够了。他妈的,泰奥,老弟,不过,再一次跟你同桌吃早饭真不错呀! 我有好一阵子一直在等你到巴黎来。当然啦,你终于来了。但是,我倒想你最好是在六月份来,那时候我可以搬到勒皮克路了。那儿有三个大房间。你在这儿没法工作,你看。 文森特在座椅上转过身来,朝四下里望望。泰奥的公寓只有一个房间、一个小厨房和一间小室。房间里摆着动人的真正的路易菲力普式家具,但挤得几乎没有转身的余地。 要是我坚一个画架,文森特说,就得把你的几件可爱的家具放到院子里去啦。 我知道地方太挤,但我是碰巧买到这些便宜货的,我想放在新公寓中的就是这种家具。 来吧,文森特,我带你一起作一次我心爱的散步,下山走到林荫道。没有在清晨嗅闻过巴黎之前,你是不会认识巴黎的。 泰奥穿上领子高高地交错在无懈可击的白蝴蝶领结下的黑色厚上衣,用梳子最后一次拍拍两边的鬓发,梳梳小胡子和下巴上的柔软的须。他戴上黑色常礼婚,拿起手套和手杖,走向前门。 哦,文森特,好了吗?哎呀,瞧你这副样子!这种衣服在别的地方穿穿还可以,但是在巴黎,你就会被抓起来! 怎么啦?文森特低头朝身上看看。这种衣服我穿了差不多两年,没人说过闲话。 泰奥大笑。别介意。巴黎人对你这样的人是司空见惯的。今晚陈列馆打烊后,我给你买几件衣服来。 他们走下弯弯曲曲的楼梯,经过门房间,跨出大门,踏上赖伐尔路。那是一条宽阔的街道,大商店里出售药品、画框和古玩,一派繁荣兴旺景象。 注意我们三楼上的三个美丽女人泰奥说。 文森特抬起头,看到三个巴黎的石膏头像和胸像。第一个下面;写着:雕塑,当中一个: 建筑,最后一个:绘画。 他们怎么想得起来绘画是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妈子呢? 我不知道,泰奥答道,不过无论如何,你倒是走进了一所再好不过的房子呀。 两个人经过维厄鲁昂古玩店,泰奥就是在那儿买下了路易菲力普式家具的。一会儿,他们到了蒙马特尔路,这条路优美地境蜒上山,通向克利希大街和蒙马特尔丘,再下山通向城市的中心。大街上充满着清晨的陽光,正在弥漫着巴黎的气息,在咖啡店里坐着吃月牙形小面包和喝咖啡的人们,蔬菜铺、肉铺和乳酪铺正在开市营业。 那是富裕的资产阶级区,小店星罗棋布。做工的人从街中走出去。家庭主妇在商店前面的木箱里挑拣商品,跟店主讨价还价。 文森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就是巴黎,他说,经过了这么多年。 是的,巴黎。欧洲的首都。特别是对一个艺术家来说。 文森特陶醉在为生活而山上山下奔忙操劳的浪涛之中:侍者穿着红黑夹杂条纹的短上衣; 家庭主妇腋下挟着没包纸的面包;地摊上的手推车;女佣们穿着柔软的拖鞋;生意兴隆的商人在去上班的途中。经过了数不尽的肉店、菜食店、面包店、洗衣店和小咖啡馆,蒙马特尔路弯火山脚,转入六条街汇合的不规则的国环夏托顿广场。他们穿过圆环,经过洛雷特圣母院一座方形、肮脏和黑色的石头教堂,屋顶上有三个天使,在碧空中悠然飞翔。 则也们认为这就是自由一平等博爱吗,泰奥? 我看是的吧。第三共和国大概将是永恒的。保皇党已经死了,社会主义者在逐渐掌权。 埃米尔左拉前天晚上对我说,下一次的革命不再是反对王权,而是反对资本主义。 左拉!你能认识他多幸运呀,泰奥? 保罗塞尚介绍我认识的。我们大家每星期在巴蒂格诺勒咖啡馆碰头一次。下一次去的时候,我带你一起去。 离开夏托顿广场后,蒙马特尔路的资产阶级特点就消失了,摆出一副更为庄严的架势。 商店更大,咖啡馆更显眼,人们衣着更漂亮,建筑物更堂皇。人行道上,音乐厅和餐馆林立,旅馆壮观,私人马车替代了公共马车。 两兄弟迈着轻快的步子。寒冷的陽光令人振奋,空气中的情味暗示着这个城市的丰富和复杂的生活。 既然你无法在家作画,泰奥说,我建议你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 什么样的工作室? 嗯,科尔芒就象大多数的教师一样,是学院派,不过如果你不想请教他,他亦不会来麻烦你。 那儿贵吗? 泰奥用手杖敲敲文森特的大腿。我不是对你讲了吗,我晋级了。我正在逐渐成为左拉在他的下一次革命中要消灭的富豪啦! 最后,蒙马特尔路转入了宽阔堂皇的、有大百货公司、拱廊和高等店铺的蒙马特尔林荫道。这条林荫道再走过几幢房子,便接上意大利林荫道,通向歌剧院是全城最重要的大街。尽管在早晨这个时刻里,街上空荡荡,但店内的伙计们都在准备开始忙碌的一天了.泰奥的古皮尔陈列馆分馆在十九号、蒙马特尔路右侧的一段不长的街区中。文森特和泰奥穿过宽阔的林荫道,在路上的煤气灯旁站住,让一辆马车驶过,然后,继续朝陈列馆走去。 当泰奥穿过他的陈列馆大厅时,服饰漂亮的职员们尊敬地向他行礼。文森特记起了他在当职员的时候,也是惯于向特斯蒂格和奥巴哈行礼的。空气中弥漫着文化和优雅的芬芳 他感到他的鼻孔已经遗忘了的气味。大厅的墙上挂着布格罗、埃内尔和德拉罗什③的画。大厅上面是一个小露台,后部有楼梯直通。 你想看的画都在隔层楼上,泰奥说,看完了下来,把你的想法告诉我。 泰奥,你在想什么鬼点子呀? 泰奥大笑。等会儿再见。他说,隐入了他的办公室。 我在疯人院里吗? 文森特稀里糊涂地向隔层楼上孤零零的一把椅子踉跄地走去,坐下,揉揉双眼。从十二岁以来,他一直习惯于看色彩不鲜明的图画,在那些图画中,笔触是看不见的,每一个细部,正确而完全,平涂的颜色相互慢慢地融和。 从墙上愉快地向他微笑的图画,与他从前所看到的或梦想的通然不同:没有平、薄的表面,没有感情的节制,没有见世纪来欧洲将它的画浸在其中的那种棕色肉汁。这儿图画上的陽光使人眼花缘乱,满溢出光、空气和蓬勃的生机。在描绘色省舞女演员后台的画中,原红、原绿和原蓝,反常地被扔在一起。签名是德加。 有一组户外的河岸景色,抓住了盛夏成熟、葱宠的色彩和当空的烈日,名字是莫奈。 在文森特看到过的成百上千幅油画中所具有的光辉、生命力和劳泽,统统加起来,还不及这种鲜明图画中的一张来得多。莫奈用的最暗的颜色,要比荷兰全部的博物馆中所能看到的最亮的颜色,还要亮上十几倍。笔触突出来,毫不羞怯,每一笔均显而易见,每一笔均符合大自然的节奏,画面厚,浓,成熟、丰富的颜色粗粒在颤动。 文森特站在一幅男子像前,那人穿着羊毛贴身衣,掌着小船的舵,显出法国人欢度星期日下午的那种专心致志的特点。妻于默默地坐在一旁。文森特寻找艺术家的名字。 又是莫奈?他大声说,真奇怪。这与他的户外风景一点不象。 他再看看,发觉看错了。那名字是马宗,而不是莫奈。他记起了马奈的。草地上的野餐。 (原作名《草地上的午餐。编者注)和《奥林比亚》的故事,警察如何地把这两幅画用绳子围起来,以防被刀子割破,被摔唾沫。 他不知道是什么缘故,马奈的画总是使他联想起埃米尔左拉的书。他们似乎有着追求真理的那段相同的猛劲、相同的毫不畏惧的洞察力和相同的感觉:个性就是美,不论它可能会显得多么污秽。他仔细地研究技巧,看到马奈把原色无层次地处理在一起,许多细节假是暗示,色彩、线条和光影都顾得很不肯定,而是互相融合。 就象眼睛看到它们本来在摇晃一样。文森特说。 他的耳中响起了莫夫的声音:你无法对一根线条作出明确的表现吗,文森特? 他重又坐了下来,让这些画深入心坎。过了一会儿,他领悟到其中的一个手法,这个手法使绘画彻彻底底地闹了一个革命。这些画家把空气在他们的画中塞得足足的!那活生生的、流动着的、充分的空气对处于其中的物体,是多么重要呀!文森特知道,对学院派来说,空气是不存在的Z他们仅仅在空间中放进僵硬不动的物体。 这些新人!他们发现了空气!他们发现了光和气流、大气和太陽,他们透过颤动的气流中的无限的力来观察事物。文森特认识到绘画决不可能有相同的重复。照相机和学院派,只是死板地复制;画家则透过物体固有的品质和物体活动在其中的陽光四照的空气,观察一切物体。这些人几乎好象是创造了一种新艺术。 他跌跌冲冲地走下楼梯。泰奥在大厅里。他转过身来,嘴上挂着一丝微笑,热切地察着兄长脸上的表情。 哦,文森特?他说。 噢,泰奥!文森特低声说。 他想讲,但讲不出。他抬头往上面的隔层楼瞟了一眼。转身奔出陈列馆。 他沿着宽阔的林荫道走去,直走到一座八角形建筑前,认出是歌剧院。穿过一条石建筑的峡谷,他看到了桥,于是如河走去、他滑向水边,手指伸过塞纳河。他走过桥,对青铜骑士像看也不看,穿过左岸的街道迷宫,他稳步地向上爬。经过一个公墓,向右拐,来到一个大火车站。他忘记了已经越过塞纳河,向一个宪兵询问到赖伐尔路该怎么走。 赖伐尔路?宪兵说,你走到城市的相反方向来了,先生。这里是蒙帕纳斯。你该走下山,越过塞纳河,再往上走到蒙马特尔。 文森特在巴黎瞎走了几个小时,不在乎往哪儿走。先是有富丽堂皇店铺的、宽阔干净的林荫道,接着是鄙陋肮脏的小巷,再后是资产阶级的街,街上一排排的酒店没完没了。他又走到了一座小山的顶上,这儿耸立着一座凯旋门。他向东俯瞰一条树木成行的林荫道,两旁一条条狭狭的绿化带,在一个立着埃及方尖塔的大广场上结束。向西,他了望一大片树林。 他找到赖伐尔路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心中的疼痛被极度的疲劳麻木了。他径直走到安放他的一捆捆图画和习作的地方。把图画全散在地板上。 他凝视他的画。天哪!陰暗,枯燥。天哪!沉闷,毫无生气,死气沉沉。他一直在一个早已过去了的世纪中作画,却毫不觉察。 泰奥在天黑后才抵家,发现文森特木然地坐在地板上。地跪在兄长的旁边。最后一丝目光被吸出了房间,泰奥静默了一会儿。 文森特,他说,我知道你的感觉。大吃一惊吧。很惊人,是吗?我们正在把绘画中历来被认为是神圣的东西,全抛到九霄云外呢。 文森特的忧郁的小眼睛,碰上了泰奥的双眼,盯住不放。 泰奥,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点把我带到这儿来? 你让找浪费了长长的六年时光。 浪费时光?真是胡扯。你练出了你自己的本领。你画得象文森特凡高,而不是别人。如果你在尚未形成自己的独特表现形式之前来到这儿,那末巴黎会把你捏成它的模样儿。 但我怎么办呢?看这堆破烂!他一脚踢穿一张陰暗的大幅油画,毫无生命,泰奥,毫无价值。 你问我该怎么办?我来告诉你。你要学习印象主义的光和色彩。你必须大量地借鉴他们。但到此为止。你决不能模仿。你决不能被他们淹没。别让巴黎淹没了你。 可是,泰奥,我得从头学起。我做过的一切都是错的。 你做过的一切都是对的除了你的光和色彩之外。从你在博里纳日拿起铅笔的一天起,你就是一个印象主义者。看看你的素描!看看你的画风2在马奈之前,没有人象这样画过。看看你的线条!你差不多从来不作肯定的表达。看看你的脸部,你的树,你的野外人物! 它们是你的印象。它们粗糙,不完美,被你自己的个性滤净,那就是所谓印象主义派了。不要象别人那样地画,不要做清规戒律的奴隶。你属于你的时代,文森特,而且不论你是否愿意,你是一个印象主义者。 噢,泰奥,但愿如此! 你的作品在巴黎算得上的年轻画家中,是为人所知的。嗅,我不是指那些卖画的,而是那些在作重要实验的,他们想认识你。你可以从他们那儿学到许多精彩的东西。 他们知道我的画?年轻的印象主义者知道我的画? 文森特跪下来,以便能够把泰奥看得更清楚一点。泰奥想起了曾德特的日子,那时候,他们俩常在婴儿室的地板上一起玩耍。 当然。你以为这些年未找在巴黎干些什么呢?他们认为你有洞察秋毫的眼睛和画家的手。现在你所要做的,是把你的调色板弄得亮一点,学会画活动的、明亮的空气。文森特,能活在发生如此重要变革的年代中,不是很了不起吗? 泰奥,你这个老魔鬼,了不起的老魔鬼! 来吧,站起来。把灯点上。我们换换衣服,到外面去吃饭。我带你上环球啤酒店。那儿供应巴黎最可口的烤牛腰肉。我请你吃一条真正的筵席。一瓶香棋酒,老兄,来庆祝巴黎与文森特凡商会师这个伟大的日子! 第二天早晨,文森特带了画具到科尔芒的工作室去。工作室是三楼上的一个大房间,临街的北窗透进很强的光线。一个裸体男棋特儿在一个角落里摆姿势,面孔朝向房门。大约三十把椅子和画架四散着,为学生们准备的。文森特向科尔芒登记姓名后,被指定一具画架。 他画了一小时左右,通向大厅的门被推开,一个妇女走了进来。她头上包着绷带,一只手托住下巴。她对裸体模特儿惊骇地看了一眼,大叫一声我的天哪!,拔脚就逃。 文森特朝坐在旁边的人转过身去。 她怎么啦? 噢,这种事天天发生。她是找隔壁的牙科医生。看到一个裸体男子的惊骇,通常能治好她们的牙痛。要是那牙科医生不搬个地方,怕会破产的。你是新来的吧,员吗Z对。我到巴黎才第三天。 尊姓? 凡高。访问贵姓广亨利图卢兹一洛特雷克。你与泰奥,凡高有亲吗? 他是我的弟弟。 那你一定是文森特啦!哦,很高兴认识你。个弟是巴黎最杰出的画商;他是唯一愿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的人。不仅如此,他为我们斗争。如果我们被巴黎的公众接受,就应归功于泰奥凡高。我们都认为他实在了不起。 我也这样想。 文森特仔细地看着这个人。洛特雷克的头扁平,五官鼻、唇和下巴,从扁平的脸上突得很出。他蓄着一振浓密的黑胡须,这胡须不是往下长,而是从下巴上向外担。 你怎么会到科尔芒工作室这样的鬼地方来的产我得有个地方画画,你怎么来的呢? 鬼晓得。上个月我在蒙马特尔的一家妓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月。画姑娘们的像。那才是真正的工作。在工作室里画画,是孩子们的游戏。 我很想看看你那些姑娘的像。 真的吗? 当然。为什么不? 许多人认为我是疯子,因为我尽画跳舞厅姑娘、乡巴佬和妓女。但是,只有在那儿,你才能找到真正的性格。 我清楚。我在海牙和这种姑娘结过婚。 好啊!这个凡高家就是行!让我看看你画的这个模特儿,行吗? 全看看吧。我画了四张。 洛特雷克朝这些素描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和我一定会得来,我的朋友。我们的想法相似。科尔芒看过吗? 没有。 他一看,你在此就完了。我是指他的批评。前天他对我说:洛特雷克,你夸张,老是夸张。你画中的每一根线条都是漫画。而你回答:那,我亲爱的科尔芒,是性格,而不是漫画。洛特雷克的针尖般的黑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彩。你还想看看我那些姑娘的像吗? 当然啦。 那来吧.这地方真是个殡仪馆。 洛特雷克颈粗,肩阔,臂壮。当他一站起来,文森特看到他的朋友却是个瘸子。洛特雷克站着,并不比坐着高。他的结实的身躯向前弯成一个以腰为顶点的三角形,直落在两条萎缩的细腿上。 他们沿克利希林荫道走出。洛特雷克吃力地撑在拐杖上。他走几分钟就得停下歇一歇,指指两幢并列建筑物之间的某种可爱的线条。在红磨房这边走过一个街区后,他们转弯上山,向蒙马特尔丘走去。洛特雷克停下歇歇的次数更多了。 你大概也在想我的腿怎么会的吧,凡高。人人都这样。哦,我来告诉你。 噢,别!你不必提起那个。 你大概也知道。他折起拐杖,肩靠着它。我生来骨头脆。十二岁那年,我在跳舞地板上滑了一交,跌断了右大腿骨。第二年掉入一条沟里,跌断了左大腿骨。从此以后,我的两条腿就没有长过一寸。 这使你感到不幸吗? 不,要是我跟平常人一样,决不会成为画家了。我的父亲是图卢兹的伯爵。我有希望继承爵位。如果我想要的话,我能得到元帅官杖,和法兰西国王并鞍。就是说,假使还有法兰西国王但是,他妈的,一个人能成为画家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做伯爵呢? 是的,恐怕伯爵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我们还要往前走吗?德加的工作室就在下面的小巷里。有人说我是抄袭他的作品,因为他画芭蕾舞演员,而我画红磨坊的姑娘。他们喜欢讲什么就讲什么吧。这是我的家,方丹路十九号乙。我住在底楼,你也许已经猜到了吧。 他推开门,点头清文森特进去。 我一个人住,他说,请坐吧,如果你能找到一个可坐的地方。 文森特环顾四周。除了画布、画框、画架、画凳、踏板和一卷卷披布之外,工作室里还塞了二张大桌子。一张桌上摆满一瓶瓶好酒和各种颜色的饮料;另一张桌上堆满舞鞋、假发、旧书、招衫、手套、长袜、粗俗的照片和贵重的日本版画。在这乱七八糟当中,只有一小块空地方可让洛特雷克坐下来作画。 怎么啦,凡高?他问,找不到地方可坐吗?把地板上的垃圾踢开,施把椅子到窗口。一共有二十七个姑娘。我和每一个都熟悉。你要充分了解一个女人,就要和她接触,你是不是同意? 对。 给你素描。我曾拿给卡皮西纳的一个画商看过。他说:洛特雷克,你干吗老盯住丑恶的东西不放?你干吗老是画些你所能找到的最卑贱、最干道德的人呢?这些女人令人作呕,极端地令人作呕。她们的脸上写着她们的堕落和邪恶。难道现代艺术就是意味着创造丑恶吗? 难道你们画家竟变得对美如此视而不见,所以只能描绘尘世间的渣滓吗?我说:请原谅,我感到有点恶心,我不想把你的可爱的地毯弄脏。光线行吗,凡高?喝点什么吧?请别客气,你喜欢喝什么?你要的,恐怕我都齐备。 他灵活地在椅子、桌子和技布间一瘸一肩地穿来穿去,倒了一杯酒,递给文森特。 为丑恶干杯,凡高,他喊着,但愿丑恶永远不传染到美术院! 文森特一饮而尽,研究起洛特雷克的二十七张蒙马特尔一家妓院内的姑娘们的素描。他看出,艺术家把她们象他目睹的那样画了下来。她们是客观的肖像,没有道德说教。在姑娘们的脸上,他抓住了不幸和痛苦、麻木和经药、兽欲和精神苦闷。 你喜欢农民的像吗,洛特雷克?他说。 喜欢,如果不是感伤主义化的。 嗯,我画农民。使我吃惊的是,这些女人亦是农民。可说是肉体的园丁。土地和肉体不过是同一事物的两个不同形式,对吗?这些女人耕种肉体,而人的肉体必须经过耕作,才能产生生命。这是一桩好工作,洛特雷克,你表达了值得表达的东西。 那你认为她们不丑吗? 她们是生活的真正的、锐利的注释。那是最高的美,你以为如何?倘若你把这些女人理想化或感伤化,就把她们弄丑了,因为你的肖像是怯懦而虚假,现在你如实地反映了你所看到的东西,那就是所谓美,对吗? 啊呀,为什么世界上不多有几个象作这样的人呢?再来一杯!请随便看卿你要看多少就拿多少吧! 文森特把一张油画凑白亮处,想了片刻后.m隧:杜米埃!这张画就使我想起了他。 洛特雷克的脸快活起来。 是的,杜米埃。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位。是我能学到东西的唯一的人。天哪!多了不起,那个人能憎恨! 不过,既然是你憎恨的东西,为什么还要画呢?我只画我所爱的东西。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来源于憎恨,凡高。唉,我看你在崇拜我的高更。 你在讲谁的绘画。 保罗高更。你认识地吗产不认识。 那你应该认识他。那是马提尼克②的一个土著女人的像。高更曾在那儿耽过一阵子,他完完全全沉洞子返问原始的题材,但却是一个项抓抓的画家。他有妻子、三个孩子,在证券交易所里有一个年薪三万法郎的职位。他花了一万五千法郎买进华沙罗、马奈和西斯莱的作品。在结婚的一天,他画了妻子的肖像。她认为这是伟大的业绩。高更惯于星期日作画。 你知道证券交易所艺术俱乐部?有一次他把一张画给马奈看,马东说画得好,唉,高更回答,我仅仅是业余的!唤,不,马奈说,没有业余的,除了那些画不好的。那个评语就象一个麻利的精灵,一下子钻进了他的脑袋,从此糊涂起来。他放弃了交易所中的职位,全家在鲁员住了一年,靠积蓄过活,然后他把家小送到斯德哥尔摩她的双亲那里。从此以后,他一直靠才智谋生。 倒很有趣。 你碰到他的时候可要小心,他喜欢折磨朋友们。暧,凡高,领你到红磨坊和埃利泽一蒙马特尔去看看,怎么样?那儿的姑娘我全认得。你喜欢女人吗,凡高?我是说与她fi]相好?我喜欢她们。几时我们去看她们,你看怎么样? 当然,当然。 好极了。恐怕我们得回到科尔芒那儿去了。走前再喝一杯?请。现在只要再来一杯,瓶就空了。当心,别把桌子捞翻了。没关系,女佣会收拾的。你可知道,我马上就要搬家。 我有钱,凡高。我父亲怕我诅咒他生下了一个瘸子,所以对我百依百顺。我搬场的时候,除了自己的画,什么也不拿。我粗一个空空的工作室,然后一样一样添东西。当我感到发腻的时候,我就再搬场。随便问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金头发的?红头发的? 用不着锁门。请留意那向克利希林荫道倾泻而下的金属屋顶,就象一片黑色的海洋。 唉,他妈的!我不必装腔作势。我倚靠着这拐杖,指出美丽的景色,因为我是一个该死的病子,一口气跑不了几步路!哦,其实我们全是瘸子,不是在这方面,就是在那方瓦我们走吧。 那看起来轻而易举。他只要扔掉旧调色板,买一点亮的颜色,象一个印象主义者那样描绘。第一天试验下来,文森特吃了一惊,有点恼火。第二天下来,他手足无措。紧接着是轮流不断的懊恼、光火和恐惧。一个星期下来,他怒不可遏。经过几个月的费力的色彩试验,他依然是个生手。他的油画显得陰暗、呆滞,还是老样子。洛特雷克,在科尔芒工作室里坐在文森特的旁边,望着后者的画,咒骂苍蝇,但什么意见也不提。 如果对文森特来说,那是艰苦的一周,那末对泰奥来说,更坏千百倍。泰奥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君子,举止稳重,生活习惯优雅。他是一个极端讲究的人,不论穿着或礼仪,不论在家内或办公的地方。文森特的破坏性的气魄和力量,他不及万一。 赖伐尔路上的小公寓,刚刚够泰奥和他的纤巧的路易菲力普式的家具。在第~个星期末,文森特把这个地方弄成了废品铺子。他在起居室里踱来踱去,把家具踢开,地板上扔满画布、画笔和空颜料管,躺椅和桌子上点缀着脏衣服、破盆碟、溅出来的颜色,泰奥生活中的有板有眼的习惯全被搅乱了。 文森特,文森特,泰奥嚷道,别象纷按人那样! 文森特在小公寓里踱步,把指关节批得哈拉咯拉直响,喃喃地自言自语。他沉重地朝一张纤巧的椅子上砰地坐下。 毫无办法,他哼道,我开始得太晚了。我年龄太大,改变不了啦。天哪,泰奥,我尽过力啦!这星期中,我已经画了二十张。但还是老一套,没有办法重新开始。我对你说,我不行了!在这儿看到那些东西后,我再也无法回到荷兰去画羊群了。我来得太晚,无法进入我的技巧的主旋律。天哪,我该怎么办呢? 他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去,想呼吸点新鲜空气,砰地把门关上,撬开一扇窗,对巴塔耶饭店呆望了片刻,猛地把窗关上,几乎震碎玻璃,抢步到厨房内吃口水,一半水泼在地上,下巴底下滴滴搭搭地流着水回到起居室里。 晤,你说什么,泰奥?我该放弃吗?我完了吗?好象是那样,是吗? 文森特,你这副样子象个小孩。快安静一会儿,听我说。不,别,我没法这样跟你讲话。看在老天爷的面上,把笨重的靴子脱掉吧,如果你每次走过那把镀金的椅子就要踢一脚的话。 可是,泰奥,我已经让你养了整整六年啦。你从中得到了什么呢?许多棕色肉汁的图画,手中的毫无希望的将来。 听着,老兄,你要画农民的时候,是不是在一个星期里就掌握了全部诀窍呢?那不是负了你五年工夫吗? 不错,但那个时候,我刚刚开始学呀。 今天你刚刚开始学色彩!也许又得费上五年工夫。 没有个底吗,泰奥?我一生都得学吗?我三十三啦;对上帝发誓,我到什么时候才算成熟呢? 这是你的决定性的一举,文森特。我见过在欧洲描绘的一切作品,在我隔层楼上那些人的画是最新的成就。一旦你的调色板亮起来 噢,泰奥,你真的认为我能吗?你不认为我失败了吗? 我更倾向于认为你是一头公驴。这是艺术史上最伟大的革命,而你竟想在一个星期里掌握它!我们到山上去散散步吧,让头脑冷静下来。要是我再和你在这房间里耽上五分钟,我就会爆炸了。 第二天下午,文森特在科尔芒工作室里画到很晚,然后上古皮尔公司去看泰奥。这是一个四月的黄昏,一长排的六层楼的石建筑,沐浴在渐渐褪色的珊瑚红光中。巴黎的一切都有其自己的开胃酒。蒙马特尔路上的人行道咖啡馆里挤满着闲聊的人们。咖啡馆里传出阵阵轻柔的乐声,给经过一日辛劳的巴黎人消除疲劳。煤气灯点了起来,饭店里的持者在铺桌布,百货公司里的职员在拉波形铁百叶窗,收拾人行道上的商品销。 泰奥和文森特悠然地信步走去。他们穿过夏托顿广场,在此汇合的六条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经由涂雷特圣母院,境蜒上山到赖伐尔路。 我们去喝点开胃酒吧,文森特? 好的。找个可以看看人群的地方坐坐。 我们到女修道院长路上巴塔耶饭店去。我的几个朋友大概已经在那儿了。 巴塔耶饭店是画家们常去的饭店。店门外只有四、五张桌子,但店内的两间房间很大。 巴塔耶太太总是请艺术家们到一个房间,请资产阶级到另一个房间;她一眼就可看出一个人是属于哪个阶级的。 持者,泰奥叫唤,来坏香酒。你看我喝什么呢,泰奥? 试试库安特雷奥。你得把各种酒全尝一尝,才能找到你以后常喝饮的酒。 诗者把酒放在他们面前,酒杯下垫着垫碟,垫碟上有黑字标着的价格。泰奥点燃雪茄。 文森特点上烟斗。穿着黑围裙的洗衣妇走过,臂上挽着篮子,篮里放着烫好的衣服;一个做工的人走过,捂住一条未包扎的青鱼的尾巴,一路上鱼在摇晃着;穿罩衫的画家们,带着画架,画架上扎着潮的画布;商人们头戴常礼帽,身穿灰色格子上装;主妇们跋着布拖鞋,拿着一瓶酒或一包肉;漂亮的女人们穿着飘垂的长裙、小背心,有羽饰的小帽顶在额前。 真是五光十色的游行,不是吗,泰奥? 不错。巴黎要到喝开胃酒的时候,才真正苏醒。 我一直在想是什么东西使得巴黎如此令人不可思议呢产坦白地说,我亦不知道。那是一个永恒的秘密。那与法国人的性格有关系,我猜想。 这儿是自由和宽容的范例,对生活的乐天主义那么,这是我想让你认识的一个朋友。你好,保罗,近况如何? 很好,多谢,泰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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