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1）

卡尔但那并不表明你就是艺术家。艺术家是在某个方面有天赋的人，天赋使得他做某些事情能多少做得更好些，而让那些没有天赋的人做起来就只能是一塌糊涂甚至根本做不了。如果使用语言还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一个词被用来代表一个特定的事实或观念，而不是别的事实或观念。我可以说自己能飞……我说，看哪，我正在飞。但有人会指出，你没有悬浮在空中并推动你自己前行。啊，不对，我回答说，那已不再被认为是能飞的人应该关心的问题了。事实上，人们反对这种看法。现在，飞翔者从不离地，也不想知道怎么才能离地。我的那个有些困惑的对话者于是说，我明白了，这么说，当你说你能飞时，你是在从纯粹个人的意义上使用这个词。我说，我确信已经说明白了。这个有所释然的家伙又说，这么说你实际上并不真会飞？恰恰相反，我说，我刚才已经告诉你我会飞。你没明白吗？亲爱的特里斯坦，你只是要我接受"艺术"这个词表示任何你希望它表示的意思；但我不接受。

查拉为什么不？你也在让我接受你的，当你说爱国主义，责任，爱，自由，国王和国家，贲勇的小比利时，率性的小塞尔维亚--

卡尔(冷冷地)你在侮辱我的战友，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战场上光荣牺牲--

查拉--还有光荣--历史上为扩张和私利而发动的战争，它们的诡辩之辞都和爱国主义赞歌节拍一致。音乐堕落了，语言被强暴。词语被用来表示它们相反的意思。这就是为什么反艺术才是我们时代的艺术。

(争论慢慢变得越来越激烈。)

卡尔好大胆子。打仗是为了让世界更安全，更适合艺术家居住。虽然从未这样表述过，但这倒有助于理解文明的理想到底是什么。想要知道善是否战胜了恶，最简单的方法是检查艺术家的自由。艺术家的忘恩负义，事实上是他们的敌意，更别提他们的勇气丧失和天赋衰退--所以"现代艺术"是这个德行--只是证明了，艺术家有忘恩负义的自由，有敌意的自由，有自我中心和全无天赋的自由，就是为了他们的这些自由，我投身战争。

查拉打仗是为了油井和煤矿；为了控制达达尼尔海峡或苏伊士运河；为了掠夺殖民地，征服市场，好贱买贵卖。战争是不留情面的资本主义，很多参战的人都知道这一点，但他们还是参战了，因为他们不想成为英雄。坐下来，被人当做英雄，是需要勇气的。但是，勇敢地活在瑞士，要比胆小地死在法国要好多少啊，不用说还对裤子有好处。

卡尔我的天，你这小罗马尼亚中东佬--你这该死的拉丁佬--你这个暴富的、夸夸其谈、自作聪明、附庸风雅的巴尔干臭屎蛋！！！你以为你什么都知道！--当我们这些可怜的受骗者以为我们正在为理想而作战时，你已经深刻地了解了真相，了解了表象下真正发生的事情！--你已经为它想到了一个词组！你这个书呆子！你以为你的词组是每个人每天生活的真实总结吗？--不留情面的资本主义？--你以为那是在无人地带身陷交叉火力中的剪铁丝小队的真实经历吗？(凶恶地)这种想法在苏黎世大肆横行！--你这个懒鬼！让我告诉你真正发生的是什么：我参战，因为那是我的职责，因为我的国家需要我，因为那是爱国主义。我参战，因为我相信那些无趣的小比利时人和无能的法国佬有权得到保护，免遭德国军国主义的侵害，而那就是对自由的热爱，那就是表象下真正发生的事情，我可不要哪个胆小的布尔什维克告诉我，我在战壕里出生入死，是因为军火商有利可图。

查拉(暴怒)非常正确！你在战壕里出生入死，是因为1900年6月28日，奥匈帝国皇位继承人娶了个地位不相当的妻子，然后发现他深爱的妻子不被允许和他一起出席皇室的任何活动，除了当他以奥匈帝国军队总视察官的身份行事时--因此他决定以这身份检阅在波斯尼亚的军队，这样至少在他们的结婚周年纪念日那天，即1914年6月28日，他们可以肩并肩坐在敞篷马车上穿过萨拉热窝的街道！(富有情感地)啊哈哈！

(接着他突然双掌一拍，发出一声枪击声)或者，换一种说法是--

卡尔(轻声地)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是因为我们在这里……

(卡尔不知不觉哼唱起熟悉的曲子，非常小声地。

查拉加入，用"达-达"的声音来和着相同的曲调。

灯光开始变暗。哼唱声变大。卡尔开始说话，查拉在卡尔说话的同时还继续轻声哼唱了一会儿。)

伟大的日子！无人地带上晨曦微露--清晨的阳光下，罂粟上的露珠闪闪发亮！战壕开始活跃!……"早上好，下士！西线无战事？"……"一切都好，长官！"--"继续！"--战壕里的了不起的精神--整个人类冲突史上，再没有什么比得上那勇气、那同志情谊、那温暖、那寒冷、那泥泞、那恶臭--害怕--愚昧--耶稣基督！但是因为这条蒙福的腿！--我从没想过会得拣选，会得施援，会因区区伤口流的几滴血而蒙福--噢，天哪！--得以施施然躺在雪白的鸭绒被里，远离战争的和平的天堂！神秘的瑞士特性，谅解的真诚友善！耶稣基督我出来了！--进入因伤退役人员的幽谷--领事馆的卡尔！

(灯光恢复到正常。)

什么风把你吹来了，我亲爱的特里斯坦？

查拉哦，寻欢作乐，寻欢作乐……一个人出门，还能为别的吗？我看你哪，亨利，好吃如故？

卡尔五点钟吃个黄瓜三明治，我相信，是上流社会的规矩。从上周四起，你都去哪儿了？

查拉在公共图书馆。

卡尔你在那里究竟做什么？

查拉这也是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

卡尔那么答案是什么？

查拉"嘘--！"塞西莉不允许在阅览室里饶舌。

卡尔塞西莉是谁？她像她的名字一样漂亮、有教养吗？塞西莉这个名字是会在上流人家孩子的洗礼命名仪式上受人交口称赞的。

查拉塞西莉是个女图书馆管理员。我说，你认识一个叫乔伊斯的人吗？

卡尔乔伊斯这个名字只会使孩子被洗礼盆周围的人议论纷纷①。

①乔伊斯是詹姆士·乔伊斯的姓，但乔伊斯也是一个名字，多用于女性--译注。

②一种与羊毛类似质感的纱线。多尼戈尔是爱尔兰的一个郡，以精致的羊毛制品出名--译注。查拉不，不，是乔伊斯先生，一个爱尔兰作家，主要创作五行打油诗。教名是詹姆士·奥古斯丁，不过由于办事人员的错误，被登记成了詹姆士·奥古斯塔，这事很少人知道。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2）

卡尔我当然不知道这件事情。不过话说回来，我从来对爱尔兰的事情都没有兴趣。在上流社会，热心爱尔兰事务会被认为是带有激进意味的刚刚显露的粗俗的初兆。

查拉战争把乔伊斯和他的妻子困在奥匈帝国的的里雅斯特。他们来到瑞士，在苏黎世安顿下来。他住在大学街，人们经常在附近看到他，在图书馆，在咖啡馆。他穿着，比方说，黑色细条子夹克，配灰色人字呢裤子，要么就是棕色多尼戈尔②夹克配黑色细条子裤，要么就是灰色人字呢夹克配棕色裤子，总是把各式各样的套装拆开来，不协调地搭配着穿：真是不按理出牌。据说他的五行打油诗更有趣，不过打油诗不太可能开始一场革命--我说，你知道一个叫乌里扬诺夫的人吗？卡尔我发现你说话简直没法跟上。而且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在公共图书馆做什么呢。我不知道现今的诗人还对文学感兴趣。还是说你的兴趣在塞西莉身上？

查拉天哪，不是这样的。塞西莉如你猜测的，十分漂亮，有教养，但是她对诗歌的看法十分守旧，而且她对诗人的了解，如同她对其他所有东西的了解一样，很奇怪，是以字母排序为基础的。她沿着书架一路学下去，已经读了Allingham,Anon,Arnold,Belloc,Blake,两个Browning，Byron，等等等等，我想，一直到了G。

卡尔谁是Allingham？

查拉"高耸入云的山脉，长满灯心草的幽谷，我们不敢去打猎，因为害怕侏儒……"①西塞莉会以最大的怀疑看待每一首出自帽子的诗。嗨--为什么还有一只茶杯？--为什么还有黄瓜三明治？谁要来喝茶吗？

①出自Allingham的诗歌"TheFairies"(《精灵》)--译注。卡尔那只是给格温多林准备的--她通常这个时候回来。

查拉太令人高兴了，不过老实说，我早就预料到这个了。我爱上格温多林了，我这是特意来向她求婚的。

卡尔啊，真奇怪。

查拉肯定不奇怪，亨利，我已经很明白地向格温多林表白了心迹。

卡尔没错，你是表白了，好小子。我奇怪的是，你应该肯定在公共图书馆见到过格温多林，因为这星期她每天早上离开这里时都说她要去那里，而且格温多林是一个绝对诚实的姑娘。事实上，作为她的哥哥，我已经不得不和她说说这件事了。一丝不苟的诚实会让年轻姑娘得个不真诚的名声。我知道几个相貌平平有什么说什么的姑娘，只凭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撒谎本领，一度风靡整个伦敦社交界。

查拉噢，我向你保证，格温多林是在公共图书馆。但我不得不从远处仰慕她，隔着从经济学一直到外国文学这么远的距离。

卡尔我还不知道格温多林懂外语呢，我也不赞同她懂外语。这种事只会让姑娘们的心更大。查拉对了，在这个图书馆里，外国文学包括英语。

卡尔真是个新颖的安排。给出什么理由了吗？

查拉(不耐烦地)亨利，问题是，我无法和她单独说话。

卡尔啊，是的--她的年长女伴。

查拉年长女伴？

卡尔是的--你不会认为，在这个外国人大量出没的城市，我会让我的妹妹没有年长女伴陪着就到处走动吧？格温多林在苏黎世交了一个朋友。我没有见过她，但格温多林向我保证，她们总是形影不离。而且我小心询问过，探得她是个得体、克制的人，只会给我妹子好的影响。实际上她是位中年女士，穿着朴素，戴副眼镜，她的名字叫乔伊斯，噢，天哪！他是看上了她的钱吗？

查拉有也只能算蚕食。他声称正在写一本小说，并且把格温多林变成了他的追随者。她为他打字，查资料等等。这可怜的姑娘太天真了，也不想想，参考荷马的《奥德赛》和《一九〇四年都柏林街道地址录》，能写出什么书来。

卡尔荷马的《奥德赛》和《都柏林街道地址录》？

查拉1904年的。

卡尔我承认这样的来源组合不同寻常，但也不是完全没可能。不管怎样，你没必要表现得好像你已经娶了她似的。你还没娶到她呢，何况，我认为你也娶不到她。

查拉你凭什么这么说？

卡尔首先，姑娘们绝不会嫁罗马尼亚人；其次，我不会同意。

查拉你不同意！

卡尔老兄，格温多林是我的妹妹，在我允许你娶她之前，你先得把杰克的大问题澄清一下。

查拉杰克！你究竟什么意思？亨利，你说杰克，是什么意思？我不认识什么叫杰克的人。

卡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借书证)你上回来吃饭时，把这个落在这里了。

查拉你的意思是，我的借书证一直在这里？害我重新做了一个，还付了点小罚金。

卡尔你太荒唐了--这张借书证不是你的。上面的名字是杰克·查拉先生，你的名字不是杰克，而是特里斯坦。

查拉不，不是的，我的名字是杰克。

卡尔你一直都告诉我你的名字是特里斯坦。我把你介绍给别人时，都说你名叫特里斯坦，别人喊特里斯坦，你也答应了。你在梅尔美餐馆狼藉的名声也是和特里斯坦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你说你的名字不是特里斯坦，真是太荒唐了。

查拉嗯，我在梅尔美餐馆的名字是特里斯坦，在图书馆的名字是杰克。这张借书证是图书馆发的。

卡尔写作时--或者至少是从帽子里掏出词来时--用一个名字，在公共图书馆用另一个名字，这是可以理解的小心举措--但是我没法相信，这就是全部的解释。

查拉亲爱的亨利，要解释很简单。去年的一天，就是在我们响着报警器、碰撞声、灭火器声的噪音音乐会在梅尔美餐馆大获成功后不久，一群男孩子去赞姆·阿德勒餐厅喝啤酒--有我、汉斯·阿尔普、雨果·巴尔、皮卡比阿……当时，阿尔普正和平时一样，把一块温热的羊角面包塞进鼻子里，我正在安静地用一把剪子改进莎士比亚的一首十四行诗。

卡尔哪一首？

查拉我想是第十八首，开始是

"VergleichensolleichdichdemSommertag,

Daduweitlieblicher,weitmilderbist?①"

卡尔可是要用德文的话，根本不值得费那个劲。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3）

①查拉把诗翻译成德文说出，意思为："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后面格温多林朗诵了整首诗--译注。查拉(高兴地)噢，大错特错。如果不费那个劲，就不是达达派作品了。接着说，除了乌里扬诺夫，也叫列宁，谁还会和一群齐美瓦尔德分子①一起进来呢？

①齐美瓦尔德是瑞士伯尔尼附近的一个村庄，1915年9月，国际社会党人第一次代表会议在齐美瓦尔尔德举行。出席会议的有德国、法国、意大利、俄国、波兰、拉脱维亚、罗马尼亚、保加利亚、瑞典、挪威、荷兰和瑞士的37名(其中29名为右派)代表和1名观察员。会上，以列宁为首的革命的国际主义者同以德国社会民主党人格·累德堡为首的考茨基主义多数派展开了尖锐的斗争。列宁领导的左派提出了关于战争和社会民主党人的任务的决议草案和宣言草案，其中要求变帝国主义战争为国内战争并且同机会主义、社会沙文主义决裂，草案以19票对12票被否决。但是，由于列宁的坚持，齐美瓦尔尔德左派的一些基本观点被写进了会议通过的宣言之中。塞西莉所说的齐美瓦尔德主义便指列宁在此提出的这些观点--译注。卡尔齐美瓦尔德分子，听起来像革命社会主义词典的最后一个词条。

查拉就是。1915年在齐美瓦尔德，我们号召全世界的工人起来反对战争。

卡尔我们？

查拉嗯，我和他们一起吃饭。事实上，我们在赞姆·阿德勒餐厅也是在和他们一起吃饭，这当儿有人在餐厅里的钢琴上开始演奏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列宁完全无法自制，哭得像个孩子似的。待他情绪缓和下来后，擦干眼泪，就开始抨击起达达主义者来！--"堕落的虚无主义者，把他们狠狠抽一顿还算便宜了他们"等等。幸运的是，他一点都不知道查拉这个名字。可是几天后，我在图书馆遇到他，他把我介绍给塞西莉。"查拉！"她说道，"我希望不是那个达达主义者！"我能感觉到列宁的眼睛正看着我。"那是我弟弟特里斯坦，"我回答道。"太不幸了。对我们家是个可怕的打击。"当我填申请表时，出于某种原因，我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杰克。结果，这个名字还真不错。

卡尔(很有兴趣地)塞西莉认识列宁吗？

查拉噢，是的，他已经把塞西莉发展成了他的追随者。他正在写一本关于帝国主义的书，她给他帮忙。

卡尔(若有所思)你说的是阅览室，对吧？

查拉他们在所有事情上都看法一致，包括艺术。我是达达主义者，是资产阶级艺术天生的敌人，是政治左派天生的盟友，但是革命有一点很奇怪，政治上越靠左的那些人喜欢的艺术就越是资产阶级的。

卡尔那一点也不奇怪。艺术上的革命和阶级革命毫不相干。艺术家是特权阶级的一分子。艺术被艺术家们不合理地过高估计了，这还可以理解，但奇怪的是，它也被其他所有人不合理地过高估计了。

查拉因为人不能只靠面包活着。

卡尔不，他能。人不能只靠艺术活着。我上学的时候，有时候下午我们都得进行所谓的"劳动"--除草，打扫，为锅炉房锯木头什么的；但是如果谁有舍监开的便条，就可以不劳动，而是在艺术室里悠闲地过一下午。要么劳动，要么艺术。难道你有一张终生有效的便条？(激动地)你从哪里弄到的？艺术家是什么人？每一千个人里有九百个人在干着活，有九十个人在干着不错的活，有九个人在干着很棒的活，还有一个幸运的混蛋，他是个艺术家。

查拉(困难地)是的，多亏老天！--当你看到洞穴的墙壁上他画的画，黏土煮皿上他偶然印下的指甲图案，那时你会说，我的天哪，我是这些人中的一个。不是猎人和勇士使你能够高瞻远瞩，能够思路畅通，还能够鉴赏你那些别具风格的花哨裤子。

卡尔噢，不，是他们。猎人装饰了那只锅，勇士在墙上涂鸦了那只羚羊，艺术家带着猎物回了家。十足的一大块。认为艺术家是特殊人种的看法，是艺术最伟大的成就，还是个赝品！

查拉我的天哪，你这该死的英国市侩--你这个无知的自作聪明的假冒的资产阶级的盎格鲁萨克森蠢货！当最强壮的人开始为部落打仗，跑得最快的人开始为部落打猎时，正是艺术家成了拥有巫术的祭司兼守护者，就是这巫术将智力从人的本能欲望中召唤出来。没有他，人就是个咖啡豆研磨机。吃--磨--拉。捕猎--吃--打仗--磨--锯木头--拉。区分人和咖啡豆研磨机的是艺术。但是这一区别已经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小。艺术创造了恩主制，反过来又被恩主制腐蚀。艺术开始颂扬衣食父母的雄心和成就。艺术家已经否定了他自己：画画--吃--雕刻--磨--写作--拉。(灯光变化)

过去没有艺术，人是咖啡豆研磨机，但现在有了艺术，人--还是咖啡豆研磨机！这就是达达主义派作品要传达的思想。--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达……

(查拉叫嚷，咆哮。卡尔一动不动。

当贝内特打开门时，灯光变为正常。一切都恢复"正常"。)

贝内特格温多林小姐和乔伊斯先生来访。

(格温多林和乔伊斯如前一般出场。贝内特下场。)

乔伊斯早上好，我叫詹姆士·乔伊斯--

卡尔詹姆士·奥古斯塔？

乔伊斯(惊讶)你是瞎蒙的吧？

卡尔才不呢--我对爱尔兰侨民文学的边边角角的问题可是很有研究的。

乔伊斯你知道我的作品？

卡尔不--只知道你的名字。

查拉卡尔小姐……

格温查拉先生……

卡尔……但是你有些东西让人想到打油城。

乔伊斯是都柏林，你不至于知道它吧？

卡尔只是从旅行指南上了解的，而且我想你正在修订它。

乔伊斯是的。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4）

格温噢！对不起--太无礼了！亨利--乔伊斯先生--

卡尔你好！

乔伊斯幸会。

查拉日安！

乔伊斯我刚要说--

格温你认识诗人查拉先生吗？

①本霍夫大街：苏黎世最著名的商业及购物大道--译注。乔伊斯见过面，久闻大名；不过我久患青光眼，也很自负。最近有一天，我正沿着本霍夫大街①散步时，眼睛被一个画廊的橱窗击中，疼痛得几乎失去知觉。

格温乔伊斯先生已就此写了一首诗。这是你们两个相同的地方。

乔伊斯说不上，查拉先生的眼疾是单眼的，而且据说是假装的，而我有结膜炎、虹膜炎、虹膜黏连，都有诊断书，我是全世界人民的眼中钉。

格温我说的是诗。我刚才想到了你的诗《本霍夫大街》，开头是：

"嘲笑我的眼睛指明道路

傍晚我沿路悠然散步

灰白道路上紫色的路标

是星星正在幽会和缠绕。"

查拉(对乔伊斯)对你的大作

我有极大脐带①。

(格温多林尖叫："噢！")

我要为你疏离②一座纪念碑。

(噢！)

为艺术而艺术--对此我同样痔疮③。

①原文是"expectorations（吐痰）"，与"expectation（期待）"发音相近--译注。

②原文是"evacuate（撤走，疏散，排泄）"，与"erect（建立，树立）"读音相近--译注。

③原文是"defecate（通便，排粪，澄清）"，与"dedicate（献身，专注）"读音相近。这三处是查拉打着发音不准的幌子，故意用惊世骇俗的脏词来表达他对乔伊斯的敌意--译注。格温是挚诚--

查拉我是个外国人。

乔伊斯我也是。

格温但这是我听到过的最美妙的声音。我耳朵很灵的，查拉先生，你说是吗？

查拉卡尔小姐，你是十全十美的。

格温噢，我希望不是。那样就没有发展的余地了。

乔伊斯但是，你没有读过查拉先生的诗吗？

格温真让我惭愧，没读过--但是查拉先生，也许该惭愧的是你。

查拉我承认--但这个问题很容易就能弥补，而且是马上。格温(激动地)噢，查拉先生！……

(查拉退到餐具柜或者书桌旁--要是有书桌的话，开始在一张大白纸上熟练地写起来。)

卡尔(对乔伊斯)你呢，多丽丝？

乔伊斯是乔伊斯。

卡尔乔伊斯。

乔伊斯先生，我来拜访你，不是以诗人身份，而是以英国演员剧团经理的身份。

卡尔经理？

乔伊斯是的。

卡尔那么，如果你要的是钱，我恐怕……

格温噢，亨利！--他正要上演一部戏剧，乔伊斯先生希望得到你们官方的支持--

乔伊斯也许我解释一下为好。先生，我在苏黎世的英国人圈子里好像名声很臭。这是因为我不时向中立的杂志投稿，还是因为我写的《杜利先生①》，是这样开头的：

①杜利先生是芝加哥新闻作家兼《柯里尔》杂志的编辑芬利·邓恩(1867-1936)的系列作品中的人物，是个酒吧老板，以幽默风趣的言语针砭时弊--译注。"所有英勇的民族都跑去参战，

他却搭出租车回家吃晚饭；

读着地球统治者的豪言壮语，

他吃着甜瓜乐得话也说不出。"

--结尾是：

"这是杜利先生

杜利先生

我们国家有史以来最明智的人！

可怜的欧洲摇摇晃晃

就像羊群走向屠宰场杜利先生叹着气--呜利--呜利--呜呜。"

或者还有其他原因，使得人们对我的印象依旧是：我对双方都同样漠不关心。

卡尔你不是吗？

①这句话是对《尤利西斯》里的一句话的戏拟："英国人最自豪的一句夸耀是：我不负债。"--译注。

②谢里丹（1751-1816），英国戏剧家，以喜剧著称，代表作有《造谣学校》、《情敌》等--译注。乔伊斯只是以艺术家的身份。作为一个艺术家，我自然不重视政治史的摇摆和迂回。但我不是以艺术家，而是以詹姆士·奥·乔伊斯的身份来到这里。我是一个爱尔兰人。爱尔兰人最自豪的一句夸耀是--我还清了债①……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5）

卡尔这么说，是钱。

乔伊斯当然，你能给个几英镑也是欢迎的--但是，我来这儿是来还债的。在多年的自力更生和艰难困苦中，我的作品被忽视，被谩骂，甚至被一个偏执的爱尔兰印刷商烧掉，都柏林的印刷商都是这个样子的，不久前，遵照首相的意思，我收到从王室费拨出的一百英镑。

卡尔首相--？

乔伊斯阿斯奎斯先生。

卡尔我很清楚现在谁是首相--我是陛下的政府在苏黎世的代表。

乔伊斯现在的首相是劳合·乔治先生，但当时的首相是阿斯奎斯先生。

卡尔噢，没错。

乔伊斯我现在手头没有一百镑，我也不是想用实物来还债。不过，刚才我提到英国艺人剧团。托战争的福，苏黎世成了欧洲的戏剧中心。在这里，战争以文化的形式展开--意大利歌剧对抗法国绘画--德国音乐对抗俄国芭蕾--但是没有英国的东西。一夜又一夜，在这阿尔卑斯山文艺复兴的斜面舞台上，演员们蹒跚踱步，说着各种语言，惟独没有--莎士比亚的语言--谢里丹②的语言--王尔德的语言……英国艺人剧团打算把一批伟大的剧作搬上舞台，让瑞士人明白，是谁引领着世界的戏剧艺术。

①卡尔指的是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歌剧《耐心》，而乔伊斯听成了耐心的字面意思：等一下，先不要做什么。下面两部也都是吉尔伯特和沙利文的歌剧--译注。

②卡尔叫错了乔伊斯的名字--译注。

③高纳里尔是《李尔王》里李尔王的大女儿--译注。卡尔吉尔伯特和沙利文--老天作证。

格温还有乔伊斯先生自己的戏剧《流亡者》，到现在不幸还没--

乔伊斯那不重要--

卡尔《耐心》①！

乔伊斯完全正确。要紧的作品先来。

卡尔《陪审团》！《彭赞斯的海盗》！

乔伊斯第一部我们打算用那颗璀璨的英语剧明珠--《重要的是认真》。

卡尔(停顿)我不知道这部戏。不过我听说过，不喜欢。那是一个爱尔兰人写的戏--(看了一眼格温多林)罪恶深重的人--珍妮斯②，听我说，我可以告诉你，陛下的政府--

乔伊斯我来是想请你出演主角。

卡尔什么？

乔伊斯我们将不胜荣幸，万分感激。

卡尔你究竟为什么认为我有资格在《重要的是认真》里出演主角？

格温是我建议的，亨利。你在伊顿公学演的高纳里尔③就很了不起。

卡尔是的，我知道，可是--

乔伊斯我们缺少一个好演员来演主角--一个能言善辩、机智诙谐的英国绅士--

卡尔任真？

乔伊斯不是任真--是另一个。

卡尔(受到诱惑)不--不--我绝对--

乔伊斯有着贵族气派--浪漫色彩--妙语连珠--是一个年轻的衣着时髦的人。

卡尔衣着时髦……？乔伊斯他是这么说话的：我虽然有时穿衣过于讲究，但我能靠学识更加讲究来弥补。让你大概了解一下他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卡尔要换几次服装？

乔伊斯两次全套换的。

卡尔在城里还是乡下？

乔伊斯开始在城里，然后在乡下。

卡尔室内还是室外？

乔伊斯都有。

卡尔夏天还是冬天？

乔伊斯夏天，但不是太热。

卡尔不下雨？

乔伊斯万里无云。

卡尔但是他可以--戴一顶硬草帽吧？

乔伊斯剧本里就是这么明确要求的。

卡尔还有，他不会穿--睡衣吧？

乔伊斯剧本里明确禁止了。

卡尔也不要穿丧服吧？

乔伊斯不要，是另一个穿--任真。

卡尔(拍了一下手)简要地描述一下这部戏，除了重要细节外全部省略。

①伦敦西区高级住宅区--译注。乔伊斯第一幕。幕布升起。梅费尔①的一套公寓里。喝下午茶的时间。你上场，身着带黑色盘纽扣的深绿色平绒便服，白色长统袜，精美的领结，带松紧布的靴子，以及你自选的裤子。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6）

卡尔应该让我出去走走。

乔伊斯玫瑰花园。午饭后，一些小角色正在进行穿插动作。你穿着愉快的花园聚会的服饰--饰有缎带的平顶硬草帽，带花哨条纹的运动夹克，杂色的鞋子，以及自选的裤子。卡尔(立即地)米色法兰绒。

乔伊斯第三幕。早晨，房间里。一会儿后。

卡尔要换服装吗？

乔伊斯也许，只要改掉一两句台词就可以……

卡尔你带了剧本吗？

乔伊斯带了。

卡尔那我们一起去隔壁房间仔细读读吧。

(卡尔为乔伊斯打开"他的"房间门。)

乔伊斯关于那两英镑--

卡尔(慷慨地伸手去拿他的钱包)我亲爱的菲利斯①……！

①卡尔又把乔伊斯的名字记错了--译注。(--进门后把门关上。

停顿。不动。)

格温(茫然地)罪恶深重的人……愚蠢的家伙。

(查拉走上前来，少有地不自信，像端着一只装满水的碗一样端着一顶帽子。可知他已经写下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并且剪成一个个单词装在帽子里。)

查拉卡尔小姐……

格温查拉先生！--你不是要走了吧？(指那帽子)

查拉在把我的诗献给你之前我不会走。

(他递过帽子。格温往里看。)

格温你的技巧不同寻常。

查拉所有的诗歌都是一副花牌的再洗牌，所有的诗人都是骗子。我献给你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但已不再是他的诗。在它所来自的源泉，我的原子被别具一格地组织，而我的签名被写在偶然之手里。

格温是哪一首十四行诗？

查拉第十八首，英文的。

格温"我怎么能够把你来比作夏天……""……你不独比它可爱也比它温婉。

狂风把五月宠爱的嫩蕊作践

夏天出赁的期限又未免太短……"

(她继续朗诵，有浪漫的管弦乐伴奏。)

"天上的眼睛有时照得太酷烈，

它那炳耀的金颜又常掩蔽；

被机缘或无常的天道所摧折，

没有芳艳不终于凋残或销毁；

但是你的长夏永远不会凋落，

也不会损失你这皎洁的红芳；

或死神夸口你在他影里漂泊，

当你在不朽的诗里与时同长：

只要一天有人类，或人有眼睛，

这诗将长存，并且赐给你生命……"①

①梁宗岱译--译注。

②引自莎士比亚的《裘力斯·恺撒》第三幕--译注。

③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一幕--译注。

④与前一句格温的话一起引自莎士比亚的《皆大欢喜》第三幕第三场--译注。

⑤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四幕第四场--译注。查拉是的，是那一首。

格温你撕碎他，因为他做了坏诗②？

(她松开手，让一把词从指间落回帽子里，她的悲伤开始转为愤怒。)

这只是些随意而杂乱的词，阁下③。

查拉哎，女士。

格温真的，我希望神们把你变得诗意一点。

查拉我不懂什么叫做"诗意一点"。是说话做事都老老实实吗？真有这么个东西吗④？

格温上帝造下我们来，使我们能够这样高谈阔论，瞻前顾后，当然要我们利用他所赋予我们的这一种能力和灵明的理智，不让它们白白废掉⑤。

①引自莎士比亚的《无事生非》第五幕第二场--译注。

②引自莎士比亚的《亨利五世》第五幕--译注。

③引自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上)》第三幕第一场--译注。

④引自莎士比亚的《奥赛罗》第二幕第三场。"弄碎这东西"在此处是双关语：也指用剪刀剪碎了诗--译注。

⑤引自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二场--译注。

⑥引自莎士比亚的《温莎的风流娘儿们》第一幕第一场--译注。

⑦引自莎士比亚的第32首十四行诗--译注。

⑧这段诗本应每个字都出自前一首莎翁的十四行诗，事实上英文原文是做到了这一点的。这些"随意"抽出的词组，竟然真组成了一首"新诗"。只是这首新诗带有非常强烈的色情意味，以至于格温花容失色。译者才力有限，无法顾全斯托帕的机心，只好把新诗意思翻译出来，而没做到让每个词都取之于前一首诗--译注。查拉我想我命里没有诗才①。那些舌尖上用功夫的家伙，凭着花言巧语，博得了女人的欢心；可是他们也会推三托四，把自己的无情撇得一干二净②。没有什么比装腔作势的诗歌，更会让我恨得牙根痒痒③。

生活的沉浮黑暗过早降临（7）

格温(对他的恶声恶语，她应声而起)你的忠实和爱，确实弄碎了这个东西④。--请你把帽子带好，它是用在头顶上的⑤！(吹掉一张纸片)我宁愿要我的诗歌和十四行诗集，也不要四十个先令⑥。

(她已背过身去。他伸出帽子靠近她。)

查拉(轻柔地)但我既已死去，而诗人又更得关怀，

他的诗你将读到文采，我的诗你将读到我的--爱⑦。

(格温犹豫了一下，但接着从帽子里抽出一张纸片。)

格温"亲爱的。"

(她继续抽出纸片，手里拿着所有抽出的纸片。)

你颤动你的金色嫩蕊

未经修饰但短短的姣好影子

闪亮--

看，这可爱的火热的尤物渐长

这么长

应了自然的过程--

这么……长--天⑧！

(她在念"天"一词时发出了小声的尖叫，转身背对帽子，从查拉身边走开几步。查拉从帽子里抽出后面的几个词，热度骤然降低……)

查拉然后萎缩，夏天在变化，更加温婉的容颜……

格温(依旧心惊肉跳)查拉先生，拜托，不要和我谈天气。每逢有人跟我谈天气，我都可以断定，他们是别有用心的。

查拉(来到她身边)我确实是别有用心的，卡尔小姐。自从我遇见你以后，我就开始爱慕你。

(他把几张纸片放回帽里，她也把她手中的纸片放入帽里，他再把帽子放到一边。)

格温你对我，一直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吸引力。甚至早在遇见你之前，我对你也绝非无动于衷。你知道我在给乔伊斯先生当助手，他正在写一本新书，我确信这是一本天才之作。哎，在上流社会里，天才被认为是对家庭生活通常的行为规范的冒犯。女孩很少有机会遇到你这样的男人，和她一样敬重艺术家乔伊斯先生。

查拉你是说我吗，格温多林？

格温我亲爱的，你以为我在图书馆没有注意到你吗？--你以为我没看到，你是如何充满崇敬地，隔着经济学到外国文学的距离，一直盯着他看？当我小心询问过后，得知你也是一位有着最新潮性情的诗人，我知道我命中注定要爱上你。

查拉(震惊地)你真的爱我吗，格温多林？

格温热烈地爱着！

查拉达令，你不知道你让我多高兴。

格温我的特里斯坦！

(他们拥抱。)

查拉(分开)但是你的意思不是说，如果我不和你一样敬重艺术家乔伊斯先生，你就不能爱我吧？

格温但你是敬重他的。

查拉是的，我知道我敬重他，但是假设--

(她吻他的唇。

他们拥抱。乔伊斯再次上场。)

乔伊斯先生，从那半躺的姿势站起来！

(查拉和格温立即分开。乔伊斯穿过房间，走到大门旁，拿起他的帽子，打开门，对查拉说)

你的单片眼镜戴错了眼睛。

(查拉确实把单片眼镜戴错了眼睛。他戴好眼镜。乔伊斯说完话离开了。)

格温我必须告诉亨利！

(格温把她在序幕中拿错的文件夹递给查拉。)

这是乔伊斯先生的书的一章，是我给他抄写的。

查拉但是你有没有见过达达，达令？

格温从来没有，达-达-达令！①我们要做的下一章，将以基督教教理问答②的形式来写！

①原文为"dadadarling"，与上面所提的达达主义（Dada）发音相似。达令意为"亲爱的"--译注。

②格温多林想说他们的工作中只遇到过首字母是两个C的，即基督教教理问答（ChristianCatechism）,没有遇到过两个D开头的，即Dada。《尤利西斯》的第二章就是以教理问答的形式写的，而本剧接下来的对话也是以教理问答的形式进行--译注。(格温吻他，然后跑进亨利的房间。

大门再次打开，乔伊斯再次进来，在门口停住。他从头到胸都覆盖着白色小纸片，每张纸片上是莎士比亚的第十八首十四行诗中的一个词，也就是说，查拉刚才用的是乔伊斯的帽子。)

乔伊斯这是什么意思？

查拉没什么意思。和自然一样，毫无意义。它是达达。

乔伊斯请再举些达达的例子。

查拉关门后的动物园。合逻辑的栀子花。破产的赌徒。成功的赌徒。"蛋板"，一种争夺前一万名的运动或游戏，选手们从头到脚涂满蛋黄，离开游戏场地。